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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

第三章 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
Mary Wollstonecraft

(黃梅譯)
知識者當中的這種觸目的不一致——查爾斯·蘭姆和葛德文,簡·奧斯汀和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都是智識高拔的人——表明了環境在怎樣的程度上影響著見解。如果葛德文生長在倫敦聖殿法學院區,或是在基督慈幼學堂深受古物和古書的濡染,他很可能對於浮泛地談論人類未來以及人的權利根本不感興趣。如果簡·奧斯汀幼年時曾經橫躺在樓梯口阻擋她父親毆打母親,她心中也一定會燃起對暴君的強烈仇恨,她的小說也一定會充滿對正義的呼喚。
因此對她來說革命不只是身外發生的一件事,而是流淌在她自己的血脈中。她一生都在反叛——反對暴君,反對法律,反對習俗。她心中涌動著改革者對人類的熱忱,其中包含的恨和愛一樣多。法國革命的爆發表達了某些她最深切服膺的理論和信念。在那個火熱的特殊時代里,她一揮而就,寫出了兩部大胆而雄辯的著作——《答伯克》和《為女權一辯》,它們都是些至理名言,以致今天看來似乎已毫不新鮮——當年的獨創新穎之論已經成了我們的老生常談。不過,當她隻身在巴黎獨住於一所大宅中時,她親眼看到自己一向蔑視的國王在國民衛隊押送下乘車經過,而且,出乎她的意料,他保持著頗多的尊嚴,於是,「說不清由於什麼緣故」,淚水湧進了她的眼眶,「我正要上床睡覺,」她在那封信結尾時說道,「平生第一遭,我不願熄滅蠟燭。」事情畢竟不那麼簡單。她甚至不能明白自己的情感。她目睹著自己最珍視的信念付諸實施——她卻淚水盈眶。她贏得了名聲、獨立和按自己意願生活的權利——可她卻渴盼著別的什麼。「我不想被人當作女神敬愛,」她說,「我想成為你生活中的必不可少的人。」因為,她的收信人伊姆利,那個迷人的美國人,曾經對她很好。她確實熱烈地愛著他。然而她的信念之一是:愛必須是自由的,「相互的,愛戀就是婚姻,一旦愛情死亡——如果愛情死亡的話——婚姻關係就不該維繫下去」。然而,就在她渴求自由的同時,她也祈望著安定。read.99csw.com「我喜歡『喜愛』這個詞,」她寫道,「因為它意味著某種習以為常的事物。」
一個善於渲染的歷史學家輕而易舉就能把這種頂頂觸目的對比並列起來——一面是切斯特菲爾德街的布盧梅爾,他的下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領結上,用絕無粗俗的重音而且細加斟酌的腔調討論著外衣翻領應如何裁剪;另一邊在索默斯城有一夥衣衫不整的興奮的年輕人聚會,其中一位腦袋太大、鼻子過長的先生每天都在茶桌上侃侃而談,議論人類的從善性、理想的團結統一,以及人權,等等。在場的人中還有一位婦女,眼睛非常明亮,談吐極為熱切,那些年輕的男人——他們擁有的是些中等階級的姓氏,諸如巴羅、霍爾克羅夫特或葛德文之類——乾脆稱呼她「沃爾斯通克拉夫特」,就好像她是否已婚無關緊要,就好像她和他們一樣是個男性青年。
很古怪,大戰事的影響總是斷斷續續的。法國大革命攫住了某些人,把他們的生活撕裂,卻悄然放過了另一些人,沒有擾動他們一根髮絲。據說奧斯汀從未提過法國革命;查爾斯·蘭姆對之置若罔聞;花|花|公|子布盧梅爾絲毫不曾把它放在心上。但是對華茲華斯和葛德文來說,這場革命乃是曙光,他們從中明白無誤地看到:九_九_藏_書
所有這些內在的矛盾和衝突都在她臉上表現了出來,她的面容既堅定又恍惚,既性感又聰慧,此外也很美麗,有明亮的大眼睛和濃密的長鬈髮,所以騷塞認為這是他所見過的最富於表情的面孔。這樣一個女人的生活註定要充滿疾風暴雨。她每天編造出指導生活的理論,她每天都在他人的成見上碰壁。而且,因為她並不是書獃子,也並非冷血的理論家,每一天她的身心都生出一些新東西,把她的理論推到一旁,迫使她重新構建那些理論。她根據理論行事,認為自己對伊姆利沒有法律權利,拒絕和他結婚,但是當他扔下她和他們的孩子離去,一星期又一星期仍不歸來,她卻又痛苦得不堪忍受。
正在這個當口上,她再次見到了葛德文,那個長著碩大頭顱的小個子男人。當初他們相識時,法國革命使索默斯城的青年認為新世界正在誕生。說她遇到了葛德文,是個委婉的說法,事實上是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登門拜訪了他。這是法國革命的影響嗎?是否她所目睹的街頭流血,以及她耳際迴響的狂怒人群的吶喊,使她覺得採取哪種方式——是披上斗篷到索默斯城拜會葛德文,還是在西祝德街坐等他來訪——並無關緊要?而激發了那個奇特男人的,又是怎樣不尋常的生活的動蕩呢?他是卑鄙和偉大、冷酷和深情的奇異混合體——因為,如果沒有獨特深切的內心感受,就寫不出關於他妻子的回憶錄。他認為瑪麗做得對,他因為她把種種束縛女性生活的荒謬陳規踩在腳下而尊敬她。他在許多問題,尤其在兩性關係問題上持有極為特別的見解。他認為男女之間的情愛也應受理性引導。他認為他們的關係包含某種精神的因素。他曾說過:「婚姻是一種立法,是最壞的法律……婚姻是一種財產關係,是最壞的財產。」他相信,如果男女雙方相悅,他們不必有任何儀式就可同居,或者,比方說,住在同一條街上相距20來個門——因為同住在一起常常會磨蝕https://read.99csw.com愛情。不僅如此,他還說,如果別的男人喜歡你妻子,「這不成其為問題。我們可以同時共享她的言談。而且我們都將很聰明地把肉體關係看作是區區小事」。不錯,當他寫這些時,他還根本不曾戀愛過;此時他才頭一遭體驗了愛的滋味。這感情來得很平靜,很自然,由於在索默斯城的一次次談話,由於他們倆不合禮儀地獨自在他的住房裡議論天下萬事,感情在「雙方的心靈中同樣發展著」。「友誼漸漸融為愛情……」他寫道,「當按照事情發展的進程,傾吐衷腸的時刻來臨時,雙方都發現其實已沒什麼可向對方吐訴的了。」無疑,他們在那些最根本的問題上是觀點一致的。比如說,他們都認為婚姻是不必要的。他們將繼續分開居住。不過,自然再一次干預了。瑪麗發現自己懷了孕,這時她想:為一個理論而失去自己看重的朋友們,值得嗎?她覺得不值,於是他們結婚了。而另外一種理論——夫妻最好分開居住的理論——難道不也與她的一些新生的情感相矛盾嗎?「丈夫是房中一件便利的傢具。」她寫道。實際上,她發現自己原來十分熱衷家庭生活。那麼,為什麼不也修正另外那條理論,搬到一起住呢。葛德文可以在附近另找一間屋子當工作室;如果他們想的話,可以分別出去吃飯——他們應該各有各的工作,各有各的朋友。他們就這麼說定了,這個計劃運轉得十分成功。這種安排兼有「訪問會見的新奇感和生動感,以及家庭生活的更美妙的、由衷的樂趣」。瑪麗承認她很快樂;葛德文坦白說:「一個人在玄學中長久浸潤之後,發現有人關心他本人的幸福,實在是個莫大的滿足。」由於這新的滿足,瑪麗身心中的各種力量和情感都被解放了出來。瑣事給了她妙不可言的快樂——看葛德文和伊姆利的孩子一起玩;或想到他們的孩子即將出生;或某一天到鄉下遠足,等等。有一天,她在新道街碰見了伊姆利,並毫無怨恨地跟他打了招呼。葛德文寫道:「我們的幸福是疏懶的幸福,是充滿自私而短暫的歡樂的天堂。」不,這也是一種試驗,就像瑪麗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實驗,這是使人類習俗更符合人類需要的嘗試。而且他們的婚姻才僅僅是個開端,各式各樣的事會相繼而來。瑪麗將要生孩子。她將寫一本名為《婦女的苦難》的書。她將改革教育。她生孩子那天將下樓來吃晚飯。她在分娩期間將雇一名產婆而不用醫生——不過這成了她的最後一個九*九*藏*書試驗。她死於分娩。她對自己的生存有強烈的感受,即使在最不幸的時候她也高聲大氣地說:「一想到死——想到失去我自己——我就受不了。不,我覺得,自己不復存在簡直是不可能的。」然而這樣一個人卻在36歲時死去了。但她也回擊了命運。她下葬后的130餘年間有千百萬人死去並被遺忘了。然而,當我們今天閱讀她的書信,傾聽她的論辯,思考她的種種試驗——其中最有成果的即是她和葛德文的關係——並認識到她曾怎樣慷慨大度、熱血激揚地體認生活的精髓時,她無疑獲得了某種形式的永生。她活著,積極能動地活著,她在論爭,在嘗試。今天我們仍然能在活著的人們中聽到她的聲音,辨別出她的影響。
而這正是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對所謂婚姻幸福的最早的體驗。後來瑪麗的妹妹埃弗琳娜的婚事也很不美滿,她在馬車裡把自己的結婚戒指咬成了碎片。她的弟弟是個累贅,她父親經營農場賠了本。為了讓那個脾氣暴烈、頭髮骯髒、名聲不佳的紅臉漢子能重整旗鼓,瑪麗忍辱負重,到貴族家當了家庭教師。總而言之,她從沒嘗過幸福的滋味,而正因如此,她編造了一套信條,對應于苦難深重的人類生活的真相。她的學說的主旨是:唯有獨立最重要。「他人對我們的每個恩典都是新的枷鎖,都削減我們固有的自由,敗壞我們的思想。」女人首先必須獨立,她必須具備的不是高雅風度或迷人魅力,而是精力、勇氣和將意願付諸實行的能力。瑪麗覺得最可誇耀的,是能夠說「凡我決心做的重要的事,我無不貫徹如一」。她這樣說確實問心無愧。她30歲剛出頭之時,就已經有資格回首自己頂著強大反對勢力所採取的一系列行動了。她曾費盡心力,為朋友范妮租了一處住房,哪知范妮改變了主意,不再需要房子了。她曾辦了一所學校。她曾勸說范妮和斯凱先生結婚。她曾拋開學校隻身一人前往裡斯本去照料垂危的范妮。在歸途中,她迫使船長救援一艘遇難的法國船,她威脅說如果船長見死不救,她將告發他。她狂熱地愛上了富塞利,公開表示要和他一起生活,卻遭到他妻子的斷然拒絕;於是她立刻將她的果斷行動原則付https://read.99csw.com諸實行,動身前往巴黎,決心以寫作為生。
法蘭西屹立於金色時光之巔,人類的本性彷彿正重逢新生。
她本人是這般意亂心迷,甚至連她自己都難以理解,也就無法苛責那個背信棄義的凡胎俗子伊姆利沒能跟上她的快速變化,以及她忽而理智忽而不理智的情緒周期。即使一些不偏不倚的朋友也常為她的自相矛盾而不安。瑪麗激|情洋溢地熱愛自然。有一夜晚,天空的色彩無比精妙,瑪德琳·史威澤忍不住對她說:「瑪麗,來吧——來呀,愛自然的人——享受一下這奇妙的景象——這不斷變幻的色彩。」可是瑪麗卻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德·瓦爾佐根男爵。「我得承認,」史威澤夫人寫道,「這種性|愛的專註給我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印象,我的滿心愉悅頓時煙消雲散。」如果說那位多情善感的瑞士女人是因瑪麗的情慾而不安,精明的生意人伊姆利則是受不了她的心智。每當他見到瑪麗,便被她的魅力征服,但隨之感到她的敏銳、洞察和她毫不妥協的理想主義在不斷騷擾著他。她看得透他的借口,她能回敬他所有的理由,她甚至能料理他的生意。和她在一起簡直沒有安寧——他只能再一次離開。這時她的信就會追蹤他,以其真摯和洞見折磨他。那些信都十分坦率,都熱切地請求他講真話;還無比蔑視肥皂、明礬、財富和安逸;她曾再三地說,只要他表了態,「你就再不會聽到我的消息,」他擔心事情真會鬧到這地步,他覺得受不了。他本想逗逗小魚,結果釣上只海豚,那傢伙把他一下拖進水裡,搞得他頭暈目眩,只想逃脫。雖然他也玩票涉獵理論,但歸根到底是個生意人,他依賴肥皂和明礬謀生。「生活中次一等的樂趣,」他承認說,「在我來說是必要的享受。」而其中有一種是瑪麗嫉妒的追究眼光所一直不能猜透的。是什麼使他不斷地離開她?是生意?是政治?是別的女人?他徘徊不決,他們見面時他很可愛,但不久他又消失了。最後,瑪麗氣急敗壞,疑心重重,簡直有點神智失常,從廚子口中逼出了真相。她被告知說,某巡迴劇團的一個小姑娘是伊姆利的情人。瑪麗絲毫不爽地貫徹了採取決斷行動的原則,把衣裙浸了個透濕以確保自己一定下沉,然後從帕特尼橋縱身投河。她被人救了起來。在經歷了一番無法描述的痛苦以後,她那「不可征服的偉大的心靈」又康復了,她那小姑娘氣的自立理論又佔了上風。她決定再一次嘗試爭取幸福,並且自己養活自己和女兒,不要伊姆利的一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