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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多蘿西·華茲華斯Dorothy Wordsworth

第四章 多蘿西·華茲華斯
Dorothy Wordsworth

這樣,一方面向大自然做出奉獻,一方面又從大自然得到報償,隨著這辛勤、刻苦的歲月流逝,在大自然和多蘿西之間似乎發展出某種水乳|交融般的共鳴——這共鳴並不是冷冰冰、木獃獃、無人情味的,因為在它的核心之中還燃燒著對「我親愛的人」亦即她的哥哥的熱愛,而他實際上乃是這一共鳴的中心和鼓舞者。威廉,大自然,多蘿西,豈不就是同一存在嗎?無論在室內、戶外,他們豈不總是構成一個萬物皆備、無求於人、獨立不羈的三位一體嗎?他們在室內靜坐,這時——大約10點鐘,在一個靜悄悄的夜晚。爐火搖曳,鐘聲嘀嗒。除了我親愛的人的呼吸之外,我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他不時推推書本,翻過一張書頁。
威廉時而聽見我的呼吸聲和衣服的沙沙聲,但是我們兩個人都靜靜地躺著,誰也看不見誰。他認為如果像這樣躺在墳墓里,諦聽大地寧靜的聲音,而且知道自己親愛的朋友就在身邊,倒是很美妙的事。湖水平靜,有一隻小船在湖面上。
這是一種奇異、奧妙而且幾乎是無聲的愛,好像這一對兄妹生長在一起,不僅語言,連心情也是完全相同的,因此他們簡直不知道兩人之中究竟是誰在感受,誰在說話,誰在欣賞水仙花,誰在觀看入睡的城市——不同之處僅僅在於:多蘿西先把這種思緒寫成散文,儲存下來,然後威廉也來沉浸於其中,並把它寫成詩歌。但兩個人缺一不可。他們必須共同感受,共同思想,共同生存。這時正是如此:他們先在戶外山坡上躺了一陣兒,起來回家弄茶;然後,多蘿西給柯勒律治寫信;接著,他們一塊兒播種紅花菜豆;然後,威廉寫他的《採集水蛭的人》,多蘿西為他抄寫詩稿。既是心蕩神怡,又能有所控制;既是無拘無束,又能井然有序——這部日記娓娓敘來,既描寫令人迷醉的山上風光,也述說著烤麵包、熨襯衣,以及在農舍里給威廉端晚飯這些家常瑣事。
(劉炳善譯)
確實,她似乎總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停地觀察著,不光是為了那不知疲倦的好奇心,也是由於崇敬的心情,覺得有某種至關重要的秘密隱藏在事物的表面下。有時候,她盡量控制自己的熱烈感情,但她的筆還不免吞吞吐吐。正像德·昆西說的,她說話時因為熱情與羞怯相衝突而有點兒口吃。但她還是控制住了自己。她的脾氣本來是容易感情衝動的,為那幾乎支配了她的情感所折磨;她的眼睛常常帶著「狂熱而吃驚的神情」,但她必須控制自己,壓抑自己;不然的話,她就無法完成自己的任務——她就只好停止自己的觀察活動。然而,對於一個能克制自己、能捐棄自己的隱秘激|情的人,好像作為報償一樣,大自然就要給予一種異乎尋常的滿足。她寫道:「雷德爾的景色非常美麗,天空上泛出好像一片片葉子似的發亮的鋼灰色條紋。……這使得我的心歸於寧靜。我本來是非常憂鬱的。」因為,柯勒律治不是曾經翻山越嶺,深夜來到他們居住的農舍敲門——而她不是也曾經把柯勒律治的一封信深深藏在懷裡帶回來嗎?read.99csw.com
兩個迥然不同的人,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和多蘿西·華茲華斯,曾經一前一後出外旅行。1795年,瑪麗帶著她的嬰兒在易北河上的阿爾托納住過一時;三年以後,多蘿西跟著哥哥和柯勒律治也到這裏來了。她們兩個人都寫了旅行記——兩個人遊歷的地方完全一樣,但她們看待這些地方的眼光卻大不相同。瑪麗所看到的一切,促使她思考某種理論,思考政府的效能、人民的狀況,以及她自己心靈的奧秘。船槳拍打著水波的聲音使她發出了這樣的疑問:「生命,你究竟是什麼?這一口氣究竟要漂流到何方?我還是像這樣活著的我嗎?在它發出並吸收了新的能量之後,它究竟要溶化到什麼樣的元素中去呢?」有時候,她只顧盯著沃爾佐根男爵,而忘了觀看夕陽殘照。而多蘿西卻將她眼前所見之物,用準確細密的文字實實在在、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從阿爾托納散步到漢堡是非常愉快的。在一大片栽種著樹木的土地上,有一條條沙礫小路穿過。……易北河對岸的地面上看來卻是沼澤縱橫。」多蘿西從來不去罵那「專制主義的魔鬼」。多蘿西從來不提那些關於出口、入口一類的「男人們的問題」;她也不會把自己的靈魂和天空攪混在一起。「這樣活著的我」,對她來說,是無條件地從屬於那些花草樹木的。因為,如果她讓「我」和它的是是非非、哀樂苦痛介入到她和客觀事物之間,那麼,她就得把月亮叫作「黑夜的女王」,她就得大談什麼黎明時「燦爛奪目的光芒」,她就要翱翔于夢幻和狂想的縹緲之境,而無心去為那湖面上月光粼粼的景色找出確切的詞句加以描繪。還有,「水底的鯡魚」——如果她盡顧想自己的心事,當然也就無暇去寫了。因此,當瑪麗一次又一次碰壁,高叫著「在這顆心裏一定存在著某種永生不滅的東西——人生絕不是幻夢一場」,多蘿西卻在阿爾富克斯頓慢條斯理地記錄著春天到來的腳步:「野李樹開花了,山楂叢發青了,公園裡的落葉松也由黑變綠——這都是在兩三天之內發生的事。」第二天,即1798年4月14日,她寫道:「黃昏,風狂雨暴,我們足不出戶。收到《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傳》等書。」次日,他們在鄉紳的空地里散步,看到「不少為人力損毀得不成樣子的東西正由大自然著意裝點,得以美化——荒廢的房址,隱者的舊居,等等,等等。」對於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則一字未提——似乎她那充滿暴風雨的一生,用一個簡單的「等等」就打發掉了;然而,下邊的一句話好像是某種不自覺之中流露出來的評論:「幸好,我們無權根據個人意志去塑造大山、開闢峽谷。」是的,我們無權去改動什麼,更不去抗拒;我們只能接受並盡量理解大自然的信息。——日記就這麼樣地寫下去。read.99csw.com
這所農舍,雖然從後園延伸到荒野之中,門前卻臨著大路。從她的起居室窗口向外望去,多蘿西可以看到路上走過的每一個人:一個高高大大的女乞丐,她脊樑上也許還背著她的嬰兒;一個老兵;一輛華貴的四輪馬車,坐在裡邊遊山玩水的貴婦人們好奇地向外窺看。那些有錢的貴人們,她都放過不管——她對他們的興趣,也不過就像對大教堂、畫館和大城市一樣。但是,如果她在門口遇見一個乞丐,她就一定要把他叫進屋裡來,詳詳細細地打聽一番:他從什麼地方來?見過些什麼?他有幾個孩子?她對這些窮人們的生活尋根問底,好像其中也如群山似的隱藏著什麼秘密。一個流浪漢在她的廚房裡一邊烤火,一邊吃著冷藏肉,這對於她來說就如那星光燦爛的夜空一樣神奇;她仔仔細細打量著他,甚至於看清楚在他那破爛的外表上「襯補著三塊深藍色、喇叭花形的補丁——那裡原來該是三個扣子」,他那半個月沒有刮的鬍子就像是「灰色的長毛絨」。當這些人信口談著什麼航海呀、拉兵呀、葛蘭貝侯爵呀等故事的時候,她總會捕捉住他們話里的一言半語——在那些故事早被忘記的時候,它們卻久久地保留在她的心靈之中「:怎麼,你要往西方走嗎?」「當然,童男子到了天堂就大有出息啦!」「在那些夭折的青年人墳墓旁邊,她才能輕輕鬆鬆地走路呀。」窮人們,就像群山一樣,也有自己的詩意。但是,只有走出農舍,到戶外,到路上,到曠野里,他們的想象力才得到最自由的發揮。當他們傍著一匹慢慢騰騰的馬,在潮濕的蘇格蘭道路上徒步前進,既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住的地方,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晚飯的時候,她覺得那才是她最幸福的時刻。那時候,她只知道在前方有某個名勝,有一片叢林值得一記,有一個瀑布應該探訪。他們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地向前走著,大部分時間里誰也不說話,只有柯勒律治(他參加了這次出遊)不定什麼時候突然大聲討論著「威嚴的」「崇高的」和「雄偉的」這三個字眼兒的真正含義。他們不得不一步一步艱難地行走,因為那匹馬在一個堤岸上把車弄翻了,斷了的韁繩、肚帶剛剛用小繩子、小手絹接了起來。此外,他們還餓著肚子,因為華茲華斯把雞肉和麵包都掉到湖裡去了,又沒有什麼其他東西可以當飯吃。他們路也不熟,不知道該到哪裡去找住的地方——只知道前邊兒有一個瀑布。最後,柯勒律治受不了啦。他有風濕性關節炎;那輛愛爾蘭式的雙輪馬車根本不能遮風避雨;他那兩個旅伴盡在那裡想自己的心事,不說話。他離開他們,自己走了。但是威廉和多蘿西只管往前走。這時候,他們兩個人的模樣就跟流浪漢差不多了。多蘿西面頰棕紅,像個吉卜賽人;她衣服破碎,步子急促,走路的樣子歪歪扭扭。但她不知疲倦,目光炯炯,注意觀察一切。他們終於來到瀑布之下。於是,多蘿西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到瀑布上面了。她以發現者的熱情、博物學家的細心、情人的狂喜探索它的特徵,記下它的外貌,闡明它的與眾不同之處。她終於佔有了它——把它永遠儲存在自己的心靈之中了。從此,它便形成一個「內心的幻影」,她隨時都可以清清楚楚、仔仔細細地回想起來。即使多年以後,她老了,記憶力不好了,它還會襲上心頭;它襲上她的心頭,靜定了,純化了,並且與她生平中所有最幸福的回憶——與她關於瑞思多恩、關於阿爾富克斯登、關於柯勒律治朗誦《克麗思塔貝爾》、關於她那親愛的哥哥威廉的回憶,交錯在一起了。它給她帶來的,是無人可以給予、也是一般人與人的關係所無法提供的東西——撫慰與安寧。因此,如果瑪麗·沃爾斯通克拉夫特那激昂的呼聲曾經傳到她的耳邊:「在這顆心裏一定存在著某種永生不滅的東西——人生不是幻夢一場。」那麼,她自己的答案也是明確無疑的。她大概會簡簡單單地答道:「我們只要觀察周圍的一切,就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
春去,夏來,夏又到秋;冉冉便是冬天,於是野李樹又開了花,山楂樹又發了青,再一次春回大地了。現在是北英格蘭的春天,多蘿西和她哥哥住在格拉斯米爾高山叢中一個小樹林里。經歷了艱苦備嘗、骨肉分離的少年時代,他們終於在自己的家屋中相聚;現在,他們生活在大自然的懷抱里,可以不受干擾地從事自己一心嚮往的事業,天天努力領會大自然的啟示。他們手頭寬裕,足夠維持生活,無須為衣食奔走。既無家務之累,也無職業任務分他們的心。多蘿西可以整個白天在山上跑著玩兒,晚上坐在屋裡和柯勒律治談上個通宵,沒有舅媽罵她瘋瘋癲癲、不像個女孩兒家的樣子。日出到日落,時間都屬於他們自己,作息方式可以根據季節變化來加以調整。天氣好,不必待在屋裡;下雨天,躺在床上不起。什麼時候睡覺都行。如果有一隻杜鵑在山頭兀自啼叫,而威廉一直想不出什麼確切的詞句來描寫它,那就讓做好的飯放涼也沒關係。星期天跟其他日子沒什麼區別。習慣,傳統,一切,都得從屬於那必須全神貫注、付出極大努力、令人疲憊不堪的唯一任務——在大自然的懷抱里生活、寫詩。那真是把人磨得筋疲力盡。為了尋找一個準確的字眼兒,威廉用盡心血,累得頭疼。每首詩,他總是推敲了再推敲,所以多蘿西不敢提什麼改動意見。她偶爾說了一句半句話,被他聽見,記在腦子裡,他的心情就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有時候,他下樓來吃早飯,卻坐在餐桌旁,「襯衣的領口不扣,背心也敞開」,寫著一首從她談話中得到構思的詠蝴蝶詩,寫著寫著把吃東西都忘了,而且對那首詩改了又改,直到又是筋疲力盡為止。
這部完全由隻言片語所構成的日記,竟能使這一切如此活靈活現地重現在我們眼前。想來真有點奇怪,因為任何一個性格文靜的婦女都能像這樣把她花園裡的變化、她哥哥的種種心情和季節的轉換記載下來。一整天的雨後,(她記述道)天氣溫暖而和煦。她在田野里碰見一頭母牛。「那頭母牛望著我,我也望著那頭母牛;我只要稍微動彈一下,那頭母牛就停止吃草。」她還遇見過一個拄兩根棍子走路的老人——連著多少天,除了吃草的母牛、走路的老人,她再也看不到什麼不尋常的事情。而她記這些日記的目的也很平常——「因為,一來,我不想一個人在那裡自尋煩惱;二來,等威廉回家,可以讓他看了高興一下。」只是,漸漸地這部簡括的札記與其他札記的不https://read•99csw.com同之處就顯露出來了;隨著這些短短的日記在我們心目中一點一點地展開,我們眼前便呈現出一片廣闊的景象,這才看出那質樸無華的記述緊扣所描寫的事物,只要我們的眼光照著它所指出的方向看去,定可如實地看到她自己所見到的事物。「月光像雪一樣落在山上。」「空氣一片寂靜,湖水現出亮亮的藍灰色,群山一派蒼茫。灣流沖向那低低的、幽暗的湖濱。羊群在休息。一切都是靜悄悄的。」「那上游和下游的瀑布,好像並不是一個一個的瀑布,而像是從天而降的濤聲——天上的聲音。」即使在這樣短短的日記中,我們也可以感覺到那種並非屬於博物學者,而是屬於詩人天賦的暗示能力。也就是說,抓住非常普通的事實,略加點染,那整個景象——寧靜的湖水、壯麗的群山,就以濃郁的色調、天然的姿態出現在我們眼前。然而,她卻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描寫文作者。她首先關心的是力求真實——優美和對稱都得附麗於真實才行。而真實之所以需要加以探索,又是因為如果在描寫中把微風拂動湖水的景象稍加歪曲,也就有損那支配著表面風貌的精神。正是這種精神刺|激著她,推動著她,使得她的才能得到充分發揮。每一種景象,每一種聲音,只要她有感於心,她總要把這一感覺的來龍去脈進行一番探索,並且用文字把它記錄下來,不管這文字多麼質樸無華;或者把它凝練為某種形象,不管這形象多麼生硬拙笨。大自然是一個嚴峻的女監工,她要求:無論那浩浩茫茫、幻影一般的外形輪廓,還是那毫髮畢現的平凡細節,都得描摹出來。甚至當夢境般壯麗的遠山在她面前巍巍顫動,她仍然要一絲不苟、原原本本地記下「羊群脊背上那閃閃爍爍的銀白色的輪廓線」,並且寫道,「向遠處望去,在陽光下飛翔的烏鴉變成了銀白色;當它們向更遠處飛時,就像水波蕩漾似的在綠色的田野上滾動。」由於經常練習、運用,她的觀察力磨鍊得非常純熟、敏銳;在外邊步行一天,就能給她那心靈的眼睛貯存下好大一批奇聞逸事,足夠她在暇日從容加以揀選。譬如說,在丹巴頓城堡外,羊群和士兵混攪在一起,又是多麼奇怪的現象啊!不知什麼原因,那些羊群看上去和實物一樣大小,而那些士兵卻像是些木偶;那些羊群的動作姿態自自然然、無所畏懼,而那些侏儒似的士兵的行動卻是躁亂不安,看起來毫無意義。——這真是奇怪極了。有時候,她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覺得那些上了油漆的屋樑「發出光澤,好像是在陽光下一條條冰封著的烏黑岩石」。是的,它們「相互交叉,使我想起自己見過的一株濃蔭覆頂、風雨剝蝕的大山毛櫸樹——它那枝柯交錯、紛歧披離之狀彷彿與這些屋樑近似。……天花板好似我假想中的一個地下洞窟或宮殿,窟頂潮濕滴水,月光曲曲折折瀉入,色調猶如顏色渾然一體的寶石。我躺著仰望,直到爐火熄滅。……一夜很少成眠。」
4月里的一天,他們帶上破斗篷,到屋子外邊的約翰叢林里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