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傑拉爾丁和簡Geraldine and Jane

第五章 傑拉爾丁和簡
Geraldine and Jane

在僅有的一幅她的肖像照片中,可看見她側著臉坐在那裡讀書,顯得更像是溫柔而無助,而非力能劈石。
我們女人被造就成這個樣子,也許是為了讓他們以某種方式使世界豐饒。我們應繼續去愛,而他們(男人)則繼續爭鬥和勞作,而一段時間過後,我們都將同樣被仁慈地准許死去。我不知你是否贊成這個觀點,我看不清楚,沒法爭辯,因為我眼睛痛得厲害,視力很差。
這樣,當卡萊爾先生本人在1843年初突然提議說,他們該邀請傑拉爾丁來小住一段,卡萊爾太太以她慣有的率直方式權衡了利弊以後,同意這個建議。她想,一點「傑拉爾丁」會「大大地活躍氣氛」,但另一方面,太多的「傑拉爾丁」又會過於累人。傑拉爾丁把熱淚滴到你手上;她盯著你;她圍著你團團轉;她總是激動不已。而且,雖然傑拉爾丁有「種種良好的和了不起的品質」,她卻「天生有陰謀策劃之癖」,這可能會在夫妻間惹出麻煩——雖然不是通常的那種,因為,卡萊爾太太忖度,她的丈夫「習慣」于喜歡她本人勝過其他女子「,而對他來說習慣比激|情的力量更大」。從另一方面考慮呢,她本人近來在思想上有些懶惰;而傑拉爾丁喜歡談話,喜歡機智的談話;那個被放逐在曼徹斯特的女人滿心渴念和熱忱,請她來切爾西未嘗不是件善事。於是傑拉爾丁就來了。
同時,傑拉爾丁躺在地板上,歸納,玄想,并力圖從自己動蕩的生活經歷中提煉出某些人生哲理。「多麼可恨」(她的語言常常偏於強烈——她知道自己經常「違背了簡對良好品味的看法」),在許多方面女人的處境是多麼可恨!她自己就曾怎樣精神傷殘、發育不良!面對男人主宰女人的權力她是怎樣熱血沸騰!她很想踹某些紳士幾腳——「那些撒謊的偽善的癟三!當然啦,罵人沒什麼用處——不過,我太氣憤了,罵出來能讓我平靜一些。」
不,掙扎沒有用;還是讓浪濤吞沒自己吧,讓烏雲籠罩頭頂吧。她這麼思忖著,常常躺在沙發上,手裡拿件活兒,眼上遮個綠色的眼鏡。她有好多毛病——眼睛痛、不斷著涼、莫名其妙地疲乏;而曼徹斯特郊外的格林黑斯小鎮——她在那裡為哥哥當家——相當的潮濕。「隔著一層瀰漫的陰冷的濕氣,可見半融化的臟雪和霧,以及沼地般的草坪」——這就是她窗前的景色。她常常幾乎沒有力氣穿過屋子。可還是不斷有人打攪:突然來了人要吃飯;她就得跳起來跑到廚房親手燒個雞呀鴨呀什麼的。備好了飯,她就會又戴上綠眼鏡瞧她的書去了,因為她是個了不得的讀書人。她讀形而上學,讀遊記,讀老書也讀新書——特別是讀卡萊爾先生的美妙作品。
然而傑拉爾丁到底想了什麼說了什麼,她的上午怎樣度過,她在倫敦冬日里漫長的傍晚做些什麼——實際上,構成她在馬克姆廣場的生活的所有的一切——我們都所知甚少,而且這一點點也大可懷疑。因為,恰如其分地,簡的耀眼之光湮滅了傑拉爾丁那較為暗淡的搖曳的星火。傑拉爾丁不再需要給簡寫信。她在卡萊爾家裡出出進進,有時因簡的手指腫了而代她寫信,有時拿信去投遞卻又忘了發出,她這類心不在焉的浪漫者正是干那種事的料。我們翻閱卡萊爾太太的信,感到在這兩個性格不合但卻又彼此深深依戀的女性的交往中,升起了某種有如小貓輕叫或壺水低鳴的居家度日的輕柔聲響。最後,在1866年4月21日星期六那天,傑拉爾丁要幫助簡辦茶會。卡萊爾先生在蘇格蘭,卡萊爾太太希望趁他不在,以應有的禮數回報一些仰慕者。當弗勞德先生突然來到傑拉爾丁家時,她正在為茶會更衣打扮。他剛剛從禪恩巷得了消息說「卡萊爾太太出事了」。傑拉爾丁披上斗篷。他們一道匆匆趕到聖喬治醫院。在那裡,弗勞德寫道,他們看到卡萊爾太太穿得像平時一樣美麗:
(黃梅譯)
傑拉爾丁·朱斯伯里肯定沒料到這個年月里還會有人理會她的小說。如果有誰從圖書館的書架上把它們取下來的時候叫她撞上了,她准要表示反對。「儘是些胡說八道,親愛的。」她會說。之後呢,我們猜想她會以自己特有的不管不顧、不合傳統的方式衝著圖書館、文學、愛情、生活和其他一切破口罵一句「去他娘的!」或「該死!」因為傑拉爾丁好罵人。https://read.99csw.com
我認為你我都不能被算作是失敗者。我們是尚未被承認的女性人格發展的標誌。迄今,這種發展尚無現成的路可循,但我們還是尋覓並嘗試了,發現那些為女性設置的規矩並不適合我們,我們需要更好的、更有力的原則……我們之後還會有別的女人,她們會在更大程度上充分實現婦女天性的發展。我只把自己看作是一個暗淡的標記,一種初步的思想雛形,指向婦女內在的更高的品質和潛能,我的所有的怪癖、錯誤、不幸和荒唐,只是不完美的塑造過程和不成熟的成長發育的後果。
哦,親愛的(她寫給卡萊爾太太),如果你我溺水或死去,碰上什麼更高明的人寫我們的「生活和失誤」,我們會成什麼樣子呢?一個「忠實不欺」的人將怎樣把我們寫得一團糟,卻與我們過去和現在的實際情況大相徑庭!
她這樣理論著,思索著;而卡萊爾太太則在一邊傾聽,她無疑要哂笑,要駁斥,但肯定是同情多於譏誚。她可能希望傑拉爾丁更確切些,她可能希望傑拉爾丁的語言更有節制。卡萊爾隨時都可能進來;如果說卡萊爾恨什麼人的話,那就是「喬治·桑式」的意志堅強的女人。但是她不能否認傑拉爾丁的話里有某些真理;她一直認為傑拉爾丁「生來或將有所摧毀,或將有所創建」。傑拉爾丁看上去有點痴,但絕不是傻瓜。
傑拉爾丁回曼徹斯特去了,心下明白出了什麼岔子。她們倆之間出現了疏遠和沉默。人們重複著一些惡意中傷的故事,對此她將信將疑。但是傑拉爾丁是最沒有報復心的女人——如卡萊爾太太本人所承認的,「她在爭執中表現得非常高貴」——而且,如果說她憨痴而多情,但至少是既不自負,也不高傲。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真心地愛簡。沒過多久她就又開始頻頻給卡萊爾太太寫信了,簡多少有點惱怒地評論說,她的「熱忱和無私簡直超乎常人」。她擔心簡的健康,表示說她並不想得到詼諧俏皮的回信,只要能說明簡的真實狀況,枯燥的信也就可以了。因為——說不定這就是別人受不了她這個客人的緣故之一——她在禪恩巷待了4個星期,已經得出了一些結論,而且她不大可能會對此完全緘口不言。「你身邊沒有人疼你,」她寫道,「你那麼耐心而又堅韌不拔,簡直讓我都討厭這些德行了。可它們給你帶來了什麼?幾乎把你害了個半死。」「卡萊爾,」她忍不住說,「他太偉大了,所以不適合過家常日子。把獅身人面巨像放在客廳里絕不會相宜。」可是她卻幫不上忙。「愛得越多,就越覺得無能為力。」她這樣諄諄地說。她只能在曼徹斯特遠遠地觀看她朋友的絢爛的生活萬花筒,並將它和自己那充斥著無謂小事的平淡日子做比較。不過,雖然她自己的生活暗淡無光,不知為什麼她不再嫉妒簡的顯赫的命運。
她是2月1日或2日到的,一直住到3月11日那個星期六。
但是我們無法知道她坐到攝影師的桌旁讀書之前發生了什麼。她生於1812年,父親是商人,家住在曼徹斯特或那一帶。除此以外,對於她29歲以前的事我們幾乎是一無所知。在19世紀前半期,女人到了29歲就算不得年輕了;她要麼是已經活過了,要麼是已經耽誤了人生。雖然傑拉爾丁的行為不合乎傳統方式,可以算是個例外,但毫無疑問仍可斷定在我們認識她之前的那段朦朧歲月里發生過什麼重大的變故。在曼徹斯特一定出過什麼事。背景中浮現出某個模糊的男人身影——一個背信棄義但卻令人著迷的傢伙,他使她懂得了生活是險惡的,生活是艱難的,生活對女人來說簡直是魔鬼。她的思想深處形成了一個黑暗的經驗之潭,她不時地從中汲取安慰或供他人受用的指示。時不時地,她會高聲地說:「哦,太可怕了,簡直無法言傳。整整兩年我生活在這黑暗的黑暗中,只偶爾能短暫地擺脫。」有些季節里,「像在寧靜而乏味的11月,那些日子里只有一片雲,可那一片雲卻遮蓋了整個天空」。她掙扎過「,但掙扎毫無用處」。她曾把卡德沃斯從頭到尾讀了個遍。她在放棄掙扎之前曾寫了篇文章論物質主義。因為,雖然她常常被各種激|情所俘虜,但她又很奇特地與事物保持距離並喜歡思考。她樂於為「物質、精神和生命本質」之類的問題絞盡腦汁,即使她的心正在流血。她家樓上有隻盒子,裏面塞滿了摘抄、提要和結論。不過,一個女人家又能得出什麼結論呢?當愛遺棄了女人,當她的戀人對她不忠,有什麼能幫助她呢?九*九*藏*書
她們如此這般相互同情又相互厭惡,以富於彈性的方式永遠地聯繫在一起。她們之間的紐帶可以無限地拉長卻並不斷裂。簡明白傑拉爾丁能有多麼蠢;而傑拉爾丁深知簡的舌頭何等刻毒。她們學會了彼此容忍。自然了,她們還要爭吵;然而她們的爭吵也已經不同以往了;現在她們的爭吵是明知最終還要修好的吵嘴。傑拉爾丁的兄弟1854年結婚後,她移居到倫敦,依照卡萊爾太太本人的意願住到了卡萊爾家附近。那個在1843年看來永遠不可能再是朋友的女人如今是簡在世界上最親密的朋友。她的住所將在兩條街外;說不定相隔兩條街就是她們之間恰到好處的距離。相距遙遠時情深意切的友誼會生出無數誤會;而同住一所房子又會彼此不堪重負。但如果隔街而居,她們的關係就會拓展並簡化;就會變成一種自然的交往,友誼的波瀾和寧靜都以深切相知為基礎。她們一起出門。她們一道去聽《彌賽亞》,兩人的表現合乎各自的稟性:傑拉爾丁因優美的音樂而落淚;而簡一方面因傑拉爾丁哭泣而想去推她,同時又因合唱隊的女人太丑自己也想哭一場,最後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這兩種衝動。她們到諾伍德去遊玩,傑拉爾丁把一條絲帕和一個鋁胸針(「巴羅先生送的愛的信物」)丟在了旅社,把新綢傘落在了候車室。簡還帶著譏諷的滿足感記述道:傑拉爾丁努力節約,買了兩張二等車票,然而回程一等票的價格其實和二等票完全是一樣的。
簡死後傑拉爾丁搬到塞文歐克斯居住。她在那裡獨自住了21年。人們說她失去了活力。她不再寫書。她得了癌症,吃了很多苦頭。瀕臨死亡之際她開始遵照簡的願望撕毀簡的信,到臨終時她已經把所有的信都毀了,只剩下一封。這樣,就像她的生活曾在幽暗中開始一樣,如今它又在幽暗中結束了。我們知之甚詳的,僅僅是中間的短短几年。不過,我們也別對「知之甚詳」太自信。相知是一種艱難的藝術,如傑拉爾丁提醒我們:
我們再也無法打破那沉默。緘默日益加深,變成了徹底的無言。
卡萊爾太太責難說,傑拉爾丁的書中有一種「精神領域內的缺乏節制」或不合規矩,這是可尊敬的公眾絕不能容忍的。傑拉爾丁大約同意做些修改,雖然她坦白地說她「不善於對付得體不得體之類的事」;書又重新改寫了,最後於1845年2月面世。通常難免的紛紜的議論和相左的見解立刻接踵而來。有的人熱烈讚揚,有的人震驚不已。改革俱樂部的老、少登徒子們幾乎因它的不體面而歇斯底里大發作。出版商受了點驚嚇,但是醜聞促進了銷售,傑拉爾丁變成了女名人。
在《佐薇》出版之前的某個時候,卡萊爾太太或是忘記了或是克服了她對傑拉爾丁的不滿,原因之一是因為後者曾如此古道熱腸地為穆迪們奔走;此外也因為傑拉爾丁的辛苦張羅使她「幾乎重新相信了自己原有的幻覺,認為她對我懷有某種古怪的、熱烈的……不可思議的眷戀」。她不僅重新被捲入書信往來,而且,1844年7月里,她在利物浦附近的西佛斯宅又再次和傑拉爾丁同住到一個屋檐下——儘管她曾多次發誓再也不幹這種事了。沒過多少天,卡萊爾太太關於傑拉爾丁強烈依戀於她的「幻覺」就被證明根本不是什麼幻覺,而是可怕的事實。有一天早上兩人鬧了點小小的彆扭,於是傑拉爾丁整整一天拉著臉;晚上她跑到卡萊爾太太的卧室鬧了一場,這「對我來說是個啟示,不僅有關傑拉爾丁;更關乎人類天性!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女人會為另一個女人生出如此瘋狂的戀人般的嫉妒心」。卡萊爾太太憤恨、氣惱、心懷輕蔑。她把此事經過的詳細描繪留下款待她的丈夫。幾天後,她公開地羞辱了傑拉爾丁,她說:
可能簡併不贊成這套高論。因為簡比傑拉爾丁年長11歲。簡不喜歡對生命本質進行抽象思維。簡是最尖刻、最務實、最眼光明晰的女人。但也許值得一提的是,當她最初遇到傑拉爾丁的時候,她正初次感受嫉妒的前兆癥狀,隨著她丈夫聲名逐漸確立,她不安地意識到舊的關係在變異,新的關係在形成。https://read.99csw.com無疑,在禪恩巷長談的過程中,傑拉爾丁得到了某種推心置腹的信任,傾聽了某些抱怨並得出了一些結論。因為她除了敏感多情,還是個獨立思考的聰明詼諧女人,她討厭她所謂的「道貌岸然」,就像卡萊爾太太憎惡「招搖撞騙」。此外,傑拉爾丁從一開始就對卡萊爾太太生出了某種最最奇怪的感情,她有「一種模糊的不確定的渴望,希望以某種方式成為你的至親至愛」。「你會讓我成為你的親人並這樣對待我,是吧?」她一次次懇求。
然後她的念頭又轉向了簡和她自己,以及那些超群出眾卻沒有產生多少看得見的成果的才俊們——無論如何至少簡是才華出眾的。然而,除非是在生病的時候,平素——
然而穆迪主義也有意想不到的後果。穆迪主義把簡和傑拉爾丁重新拉到了一起。簡不能否認,「那堆軟蓬蓬的羽毛」——簡曾以她的方式用許多輕蔑的字眼描述傑拉爾丁,以博卡萊爾一笑——「以更勝我一籌的熱情擔起了這事」。傑拉爾丁不止有軟絨毛,也有硬沙礫。因此,當傑拉爾丁將她的第一部小說《佐薇》的手稿送到卡萊爾太太手中以後,後者便發動自己去找出版商(「因為,」簡寫道,「如果她年老時既沒有親友,也沒有生活目標,她會怎麼樣呢?」),而且獲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賈普曼及豪爾書局立即同意出版,他們的閱稿人報告說,該書「如鐵爪般牢牢地抓住了他」。那部書曾醞釀了很久。在寫作的各個階段都徵求過卡萊爾太太本人的意見。她讀最初的草稿時「幾乎懷著驚駭之感!如此巨大的才氣這樣無節制地湧向陌生的空間」。但她也被深深地感動了。
傑拉爾丁不講究語法的口語化的冷嘲熱諷像往常一樣包含真理,它的迴音從她在布朗普頓塋地摩根夫人墓穴的下葬處一直傳到我們耳中。
傑拉爾丁還具有一種素質——一種詩情,一種神馳八極的想象力,而這是出類拔萃的簡所沒有的。傑拉爾丁翻閱古書,抄下有關阿拉伯的棕櫚樹和肉桂樹的浪漫段落,並把它們寄出,讓它們很不協調地出現在禪恩巷的早餐桌上。簡的才能自然是截然相反的一種:它是正面的、直接的、實用的。她的想象聚焦於人。她的書信精彩絕倫,是因為她的思維像鷹隼般盤旋並徑直向事實俯衝。沒有什麼能逃過她的眼睛。她透過明澈的水直視底下的岩石。但她抓不住無形的事物;她對濟慈的詩一笑置之;在她身上,蘇格蘭鄉村醫生女兒的某些狹隘拘謹的特徵一直未能消去。傑拉爾丁雖然在機巧精明上遜色一籌,但有時思想卻更開闊一些。
在這裏傑拉爾丁特別顯示出她是一個遠比我想象得更深刻、更大胆的思考者。我想,現時大概沒有別的哪個活著的女人,哪怕是喬治·桑本人,能寫出這本書里的那些最精彩的段落……但他們可不能出版這本書——禮數不容!
的確,傑拉爾丁·朱斯伯里的特別之處在於她把咒罵和鍾愛、理智和激奮、勇敢和衝動融為一體,「……一方面溫柔而無助,另一方面卻力能劈石」——她的傳記作家愛爾蘭太太這樣描述她;還有「,從智能上看她是個男人,但身子里的那顆心卻和任何一個夏娃的女兒一樣女性化」。即使只看外表,她似乎也顯得有些不協調,古怪並刺|激人。她生得矮小卻有男相,非常丑卻又吸引人。她衣著講究,把紅頭髮套在髮網里,戴一對鸚鵡形的小耳環,說話時耳環搖搖晃晃。
「她整晚上當著我的面和另一個男人談情說愛,真奇怪,她居然還指望我此後仍會體面地對待她!」所有在場的人頓時嘩然大笑。傷害必定很嚴重,出醜無疑很痛苦。但是傑拉爾丁是不可救藥的。一年以後她又生氣發火了,並聲稱她有權利發火——「因為她比全世界別的人都更愛我。」於是卡萊爾太太起身回答道:「傑拉爾丁,等到你能表現得像個淑女再說。」隨即離開了屋子。然後就是傑拉爾丁又一次的流淚、道歉和保證悔改。
就像她是下了馬車后坐在床上小憩,然後躺下睡了……那種精彩的嘲諷神情,以及與嘲諷交替出現的溫柔,都已消失不見。面容呈現一種嚴峻莊重的平靜。……(傑拉爾丁)說不出話。
1841年初,她去了倫敦,央人介紹,拜會了那位她對其作品心儀已久的大人物。她因而也見到了卡萊爾太太。她們肯定是一見如故。因為沒過幾個星期卡萊爾太太就成了「親愛的簡」。她們準保無話不談。她們準保暢談了人生,談了過去和現在,以及某些或是很動感情或是不動感情地關心傑拉爾丁的「個人」。卡萊爾太太是那麼見多識廣、出類拔萃、深通世故,並且看不起招搖撞騙的人,她一定把這個來自曼徹斯特的青年女子迷住了。傑拉爾丁一回曼徹斯特就開始給簡寫長信,繼續她倆在禪恩巷的知心談話。「有個在女人中最受青睞的男人,他恰如你所祈望的那種最熱烈而又極文雅的戀人,有一次他對我說……」她會這樣開始。或許,她會這樣想:read.99csw.com
當然了,如今你要是翻翻這三捲紙頁發黃的小書,不免會奇怪當初人們為什麼要讚美或非議它,不明白那些鉛筆劃痕中帶著怎樣的一時迸發的憤怒或讚美,又是怎樣神秘的激|情,使得那如今已經變得像墨水一樣黑的紫羅蘭花被夾進了描寫戀愛場面的書頁間。一章又一章文字親善、順暢地溜過。朦朦朧朧中我們瞥見了一個名叫「佐薇」的私生女,看到她那身為天主教神父的神秘莫測的父親埃弗哈德;見到鄉間的一座城堡;還有倚在天藍色沙發上的淑女、大聲朗讀的紳士和在絲綢上綉心形圖案的姑娘們。有火災發生。有林間的擁抱。有無止歇的長談。佐薇動搖了那位神父的信念,他大聲感慨地說「真願從不曾來到世間」,說完揮手把教皇吩咐他編輯l世紀至4世紀早期教會領袖主要著作譯本的信函,和裝有戈丁根大學的金鏈的小包掃進抽屜里,那真是個動人心弦的時刻。可是哪裡有讓改革俱樂部的爺們兒震驚得不成體統的內容,何處可見讓卡萊爾太太那樣敏銳的知識者為之心動的卓著的才華,我們實在無從猜想。80年前艷若玫瑰的色彩如今褪得只剩淡淡的粉紅,所有的芳香和氣味都消散了,只留下凋殘的紫羅蘭或陳年頭油的一絲輕微餘韻,到底是哪一種我們也說不準。我們驚呼,短短若干年時光的力量能造就這樣的奇迹!但就在我們感嘆之時,我們遠遠地看出了一些他們所指的過分之處或傑出天才的蛛絲馬跡。激|情,就從活人口中表達出的激|情而言,已經消耗殆盡了。佐薇們、克羅蒂爾德們和埃弗哈德們在他們的位置上朽敗了,然而和他們同在一室的卻還另外有人;一個無拘無束的靈魂,如果考慮到她被裙襯和緊身胸衣拖累,你就可以說她是一位大胆而機靈的女性;她苦苦渴念,絮絮述說,多愁善感到荒唐的地步,但儘管如此,仍是獨具一格,生氣勃勃。我們發現不時有個句子大胆地迸出,或有某個念頭巧妙地生成。「如果能不藉助宗教而行義事,該有多好!」「啊,如果神父和講道者真的相信他們宣講的每句話,他們中還能有哪個人夜能安寢!」「軟弱是唯一沒有希望的狀態。」「恰當地愛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的道德。」而且,她是多麼憎恨「男人們的那些簡潔精練、頭頭是道的理論」!生命是什麼?為什麼將它賦予我們?這些問題、這些信念仍在掠過那些在各自位置上糟朽的人的腦海。他們死了,但是傑拉爾丁·朱斯伯里仍然活著,獨立自主,勇敢無畏,荒唐無稽,她馬不停蹄地寫了一頁又一頁,顧不上停筆修改,不管有哪些人聽得到,她只管叼著一支煙滔滔地道出自己關於愛、道德、宗教、兩性關係的種種見解。
1843年的那些拜訪就是如此。房子很小,僕人們很不得力。而傑拉爾丁老是待在那兒。整個早上她都塗塗抹抹地寫信。整個下午她在客廳的沙發上大睡特睡。星期天她穿上胸前開口很低的裙衣接待客人。她說得太多。至於她被人稱道的才智嘛,「她像砍肉斧一樣銳利,也一樣狹窄」。她阿諛奉承。她甜言蜜語。她不夠誠懇。她賣弄風情。她詛咒罵人。簡直沒辦法讓她離去。對她的不耐煩的控訴不斷升級。卡萊爾太太幾乎不得不把她攆出家門。最後她們終於告別了;傑拉爾丁登上馬車的時候淚如雨下,但卡萊爾太太眼睛是乾的。看到客人終於走了,她確實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不過,當傑拉爾丁乘車走遠了,她一人獨處時,卻並不那麼心安理得。她知道自己對待邀請來的客人的舉止並非無可挑剔。她表現得「冷淡、不和善,冷嘲熱諷,不肯通融」。最讓她惱火的是自己曾經把傑拉爾丁當作「知心人」。「上天保佑這樣做後果僅僅是讓人膩歪,而不是帶來災禍。」她寫道。很明顯,她非常不高興,既生自己的氣,也生傑拉爾丁的氣。
如果沒有穆迪們出現,說不定她們倆會繼續各在一方、有一搭沒一搭地保持通信聯繫,儘管傑拉爾丁曾宣稱:「這樣寫信送進茫茫空間,我已經厭煩死了,人們只是因長久別離才寫信,寫給自己,而不是給朋友。」傑拉爾丁所謂的「穆迪們和穆迪主義」在維多利亞時代淑女默默無聞的生活中起著重大的作用,雖然這類事幾乎不見經傳。這一次涉及的穆迪們是兩個姑娘,伊麗莎白和朱麗葉——卡萊爾說https://read.99csw.com她們是「浮華、招眼、自以為是、看去遲鈍麻木的女孩子」。她們的父親曾是鄧迪鎮的一名校長,他是個可敬的人,曾寫過有關自然史的書,身後留下一個愚蠢的寡婦,幾乎沒有家產可維持生計。穆迪們不知怎麼在很不方便的鐘點到了禪恩巷,我們不妨設想,正好是在飯菜擺上了餐桌的時候。不過維多利亞時代的淑女倒不在乎——她們為幫助穆迪們不厭其煩。問題立刻擺在了卡萊爾太太面前:能怎麼幫助她們呢?誰知道有什麼職位?誰能說動個闊佬?傑拉爾丁閃進她的腦海。傑拉爾丁總是希望自己能派上點用場。應該問問傑拉爾丁在曼徹斯特是否有可以讓穆迪們做的事由。傑拉爾丁果然不負期望,迅速地行動起來。她立刻「安置」了朱麗葉,不久后又為伊麗莎白打聽到一個位置。正在懷特島的卡萊爾太太馬上給伊麗莎白備下了束胸、裙子和內衣,徑直趕往倫敦,帶著伊麗莎白穿過全城,在晚上7點半抵達尤斯頓廣場,把她交給一位看上去心地善良的胖胖的老先生照看,並查看好給傑拉爾丁的信已經別到了伊麗莎白的束胸上。然後簡就回家了,筋疲力盡,志得意滿,然而,像所有信奉穆迪主義的人常常難以避免的,心裏也暗自忐忑不寧。穆迪姐妹會快樂嗎?她們會感激她做的這一切嗎?幾天以後,不可避免的臭蟲出現在了禪恩巷,並被有理或無理地歸咎於伊麗莎白的圍巾。更糟的是,伊麗莎白本人4個月後又出現了。她證明了自己「完全不適合做任何實用的工作」,她曾經「用白線縫黑圍裙」,而且,別人只是和顏悅色地責備了幾句,她就「倒在廚房地板上又踢又叫」。「自然了,其結果是她立刻被解僱了。」伊麗莎白消失了——去用白線縫更多的黑圍裙、又哭又叫再被解僱——有誰知道可憐的伊麗莎白·穆迪最後怎麼樣了呢?她徹底地從世界上消失了,在她的婦女姐妹們的生活陰影里被吞沒了。不過朱麗葉還在。傑拉爾丁把朱麗葉當作自己的責任。她又是監督又是勸告。第一個位置不令人滿意。傑拉爾丁便親自出動去給她另找工作。她出了門,坐到一個想請女用人的「身體僵直的老太太」的客廳里。那位僵直的老太太說她要讓朱麗葉清理、漿洗衣領,熨袖頭,並洗、熨內衣。朱麗葉的心撐不住了。她喊道,她可幹不了這些個洗呀漿呀熨呀的。於是傑拉爾丁大晚上的再次出馬,見了老太太的女兒。說定了內衣被「除去」,只有領子和花邊由朱麗葉熨燙。然後傑拉爾丁再去找她自己的帽商,商定由她教朱麗葉制邊和修飾的手藝。卡萊爾太太和善地給朱麗葉寫信並寄給她一個包裹。如此這般還有更多的位置和更多的麻煩,更多的老太太,更多的面試洽談,直到後來朱麗葉寫了一部小說。有位紳士高度讚揚了那本小說,朱麗葉還對朱斯伯里小姐說,另有一位紳士從教堂跟蹤她回家,讓她不勝苦惱;不過她總還是個好姑娘,大家都說她的好話。直到1849年情況突然變了,沒有任何解釋,穆迪中碩果僅存的一位就再也不被提起了。毫無疑問,沉默意味著另一個失敗。那小說,那僵直的老太太,那紳士、那些帽子,內衣和漿洗——她毀滅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內情沒有披露。「那些倒霉的愣沖沖的木頭腦瓜子,」卡萊爾寫道,「儘管別人用盡了力氣費盡了口舌,他們還是在劫難逃地愣頭愣腦徑直向前沖,一條道朝下走向淪落,直到最後從視野里完全消失。」儘管她再三努力,卡萊爾太太最後不得不承認穆迪主義總是以失敗告終。
「我想你如天主教徒想他們的聖人,」她說,「……你會發笑,可我對你的感情不像女性朋友,更像是出自戀人!」卡萊爾太太無疑真的笑了,但她也不能不被這個小女人的傾慕打動。
然而,儘管卡萊爾太太又是責罵又是嘲笑,儘管她們有了隔閡,儘管有一段時間她們不再通信,她們總是重又會面。傑拉爾丁顯然覺得簡在各方面都比她更聰明、更完善、更堅強。她依賴於簡。她需要簡幫助她擺脫困境;因為簡從來沒有讓自己陷入困境。不過,雖然簡比傑拉爾丁要聰明機智得多,但有時候出主意發忠告的卻是那個比較愚蠢和不負責任的傑拉爾丁。你幹嗎,她問,要浪費你的時間補舊衣服?幹嗎不做些真正能使你的精力得到利用的事?寫東西吧,她向簡進言說。因為,傑拉爾丁確信:簡是那麼深刻,那麼深思遠慮,她寫的東西一定能幫助婦女「應付她們的錯綜複雜的責任和困難」。簡欠同性別的人這份貢獻。不過,這個大胆的女人接著說,「別去卡萊爾先生那兒求同情,別讓他給你潑涼水。你必須尊敬自己的工作,以及你自己的動機」——其實簡本來是該實行這一勸告的,她曾因害怕卡萊爾先生反對而不敢接受傑拉爾丁的新小說《隔山姐妹》的獻詞。在某些方面那個小傢伙是兩人中更勇敢更自立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