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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

第十三章 《魯濱遜漂流記》
Robinson Crusoe

主人公就這樣平鋪直敘地寫下去,一點一點地描繪出他自己的畫像,使得我們永遠難忘——他也從不忘記在我們心上留下抹殺不掉的印記,記住他的精明、謹慎,以及他對於舒適和體面的愛好;後來,不知怎麼回事,我們覺得自己也到了海上,遭遇風暴,而且,仔細看去,一切景象竟和魯濱遜眼中所見的一模一樣。浪濤、水手、天空、船隻——一切都是通過他那一雙精明的、中產階級的、缺乏想象力的眼睛觀察出來的。什麼也逃不脫他的眼睛。一切事物都按照魯濱遜那與生俱來的謹慎、精明、墨守傳統、講求實際的智能所了解的,顯露在我們面前。他不可能有什麼熱情。對於大自然的莊嚴雄偉,他只有一種天生的輕微厭惡。他甚至懷疑上帝誇大其詞。他只顧忙著照顧自身利益,對於在他周圍發生的事情頂多看見十分之一。他相信,一切事物都會得到合理解釋的——只要他有時間去注意它。看到那一群「身軀龐大的動物」在夜晚泅水包圍他的木船,我們比他自己更要驚慌。他只是向它們開了一槍,它們走掉,這就完了——至於它們是不是獅子,他根本就沒有看清。這樣,我們一次又一次吃驚得張大了嘴。不消多久,不管什麼咄咄怪事,我們都信以為真了;而這些奇談,如果讓一個想象力豐富、語言誇張的旅行家講給我們聽,我們倒猶猶豫豫、不敢相信呢。但是,這個頑強的中產階級人物所談的每一件事都可以當作實情。他老是在計算他那些木桶,並且採取合理措施保護水源;在細節方面,我們很難發現他會出什麼差錯。我們真想知道:他是否忘記了他在船上留下的那一大塊蜂蠟?不,絕沒有忘。不過,他既然做了不少蠟燭,蜂蠟在第三十八頁比在第二十三頁自然要少去許多。縱然有時候他也留下個把懸而未決的矛盾問題,譬如說,為什麼不光野貓那麼服服帖帖,就連野山羊也都是那麼怯生生的呢?——我們也不會感到不安,因為我們相信:
但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爭論也就出現了。因為,我們自己有對於世界的看法,這看法又是根據我們自己的經驗和偏見自自然然形成的,因此,它又跟我們的自負和愛好等緊緊糾結在一起。所以,一旦有人玩弄花點子把我們內心的平靜攪亂,我們不可能不感到損害和侮辱。《無名的裘德》或者普魯斯特某卷新著一問世,報紙上就登滿了抗議。契爾騰南的吉卜斯少校說:假如生活真是像哈代所描繪的那個樣子,他明天就要用一顆子彈打進自己的腦袋;漢普斯台德的韋格斯女士聲稱:普魯斯特的藝術本領儘管了不起,但是,感謝上帝,現實世界跟一個入了邪的法國人的歪曲描寫畢竟毫無共同之處。這位先生和這位女士都想控制住小說家的透視角度,使它能夠類似並且強化自己的看法。但是,像哈代或者普魯斯特這樣的大作家可不管私有財產的權利,還是徑自走自己的路。他靠著自己額頭上的汗水,在一團混沌之中理出一個頭緒;他在那裡栽上樹木,在這裏安插了人;他按照自己的心愿,讓神的形象有時在遠方隱藏,有時在眼前出現。凡屬傑作——即那些觀點明確、條理清晰的作品,作者無不嚴格要求我們從他自己的透視角度去看待一切,因此,我們往往要感到痛苦。我們的自負心理受到了損傷,因為我們自己的那一套想法被打亂了;我們感到害怕,因為我們原來的精神支柱被抽掉了;我們還感到厭煩,因為,從一種嶄新的概念當中又能得到什麼滿足和快樂呢?然而,有時候,從憤怒、恐懼和厭煩當中偏偏會有某種稀罕而又持久的樂趣誕生出來。read.99csw.com
(劉炳善譯)
因為,書本身才是永世長存的。在與書的接觸之中,不管我們怎樣彎彎繞繞、躲躲閃閃、拖拖延延、兒兒戲戲,最後等著我們的還是一場單獨的搏鬥。在作者與讀者之間,必須首先進行一番面對面的交易,然後進一步的買賣才有可能進行;而在這種個人會見當中,如果有人不斷提醒,說是笛福曾經賣過襪子,他的頭髮是棕色的,他還曾經帶枷示眾等,這就只能使我們分心和感到厭煩。我們的首要任務(這個任務常常是非常艱巨的)在於掌握作者的透視角度。我們必須了解小說家究竟怎樣安排他自己的世界,否則,批評家催促我接受的那個世界里的種種花絮、傳記家要求我們注意的種種奇遇,都不過是對我們毫無用處的累贅。我們必須親自攀登到小說家的肩膀上,通過他的眼睛來觀看一切,弄清楚他是按照怎樣的次序去安排小說家們命里註定要細細觀察的那些常見的重大事物:人類和人們;然後,是在他們背後的大自然;以及君臨在他們之上,為簡便起見可以叫作上帝的那種力量。但是,這麼一來,混亂、誤解、麻煩,都來了。那些事物看似平常,一旦經小說家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將它們互相結合起來,它們就會立刻變得光怪陸離,以至於面目全非了。這件事大概是真的:人們雖然唇齒相依般地生活在一起,呼吸著同樣的空氣,但他們各自觀察事物的比例感是大不相同的——在這個人眼裡,人是巨大的,樹是微小的;而在另一個人眼裡,樹是巨大的,人只是處在背景中的微不足道的小東西。因此,不管課本里怎麼說,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作家們看待事物的尺度各不一樣。譬如說,在司各特筆下,山峰巍然屹立,人物描寫比例如之;在奧斯汀書里以茶杯上的玫瑰花與人物的機智對話相配;皮考克卻拿出一面哈哈鏡俯照天地萬物,結果,一隻茶杯看上去像維蘇威火山,而維蘇威火山倒像一隻茶杯。然而,司各特、奧斯汀和皮考克都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他們所看到的是同一個世界,而且在課本里他們又被寫進了同一段文學史里。他們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各自的透視角度。我們只要牢牢掌握住這一點,這一場搏鬥就能以我們的勝利而告終;我們只有對作者有這樣親切的了解,也才能夠安心去享受批評家和傳記家們如此慷慨地提供給我們的多種多樣的樂趣。九-九-藏-書
這樣,由於笛福再三再四地把那隻土罐子擺在最突出的地位,說服了我們去看那些遙遠的島嶼和荒涼的人類靈魂的棲息之地。正因為他堅定不移地相信這個罐子真是一隻用泥土做的結結實實的罐子,他就使得一切其他因素都服從於他的意圖——好像用一根繩子把整個宇宙都串聯一氣了。因此,當我們把這本書合上的時候,不禁要問一下:既然這隻簡單粗糙的土罐子所給予我們的啟示——只要我們能領會其中的含意——就像人類帶著他那全部的莊嚴雄偉氣魄屹立在天空星光燦爛、山巒連綿起伏、海洋波濤滾滾的背景之中,那麼,難道還有什麼理由說它不能使我們完全感到心滿意足呢?
只要他能騰出工夫,他肯定會說出一番理由來,而且還是非常健全的理由呢。但是,一個人在荒島上完全靠自己赤手空拳來養活自己,這可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當然,哭叫也無濟於事,一個人必須獨自經營一切。天上電光閃閃,可能引起他的火藥爆炸——這可不是為大自然的壯麗景象而興高采烈的時候,這時候最迫切的是要為火藥找一個安全存放的地方。這樣,靠著堅定不移地說出他所看到的真情實況,靠著做一個大藝術家——對這一點要摒棄、對那一點要大胆正視,為的是體現出他最大的長處,即真實感。他終於能夠把平凡行為寫得尊嚴高貴,把平凡事物寫得美妙動人。翻掘土地、烘烤食物、種植莊稼、建造住所——九-九-藏-書這些簡單工作寫得何等莊嚴;短斧、剪刀、圓木、大斧——這些平凡物件寫得何等美好。不受議論干擾,故事以氣勢宏大的質樸風格向前發展。然而,議論豈能使它更加動人心魄?說實在話,他走的是一條跟心理學家恰恰相反的路子——他所描寫的並不是情緒對於精神,而是情緒對於身體的影響。他說他在痛苦的一瞬間兩隻手都握了起來,緊得能把任何軟東西都擠碎,「我的上牙齒咬住下牙齒,緊緊貼在一起,一時竟無法把它們分開」。這種描寫給人留下的印象就同心理分析的記錄一樣深刻。他在這方面的直覺是準確的。「讓博物學家去解釋這些事情,以及其中的道理和現象吧,」他說,「我所能為他們做的只是描寫事實。」不過,假如你是笛福,把事實寫出來也就夠了:因為,這種事實是確鑿的事實。笛福在描寫事實方面的天才成就,除了那些描寫散文大師們以外,簡直無人可以企及。他只須稍稍提一下「拂曉時灰濛濛的天色」,就把一個起風的黎明景象生動地描繪出來了。許多人的死亡、孤獨凄涼之感,只用一句極其平淡的話表達出來:「從此以後,我再也看不到他們的蹤影,只見過他們的三頂禮帽、一隻便帽、兩隻不成對的鞋子。」然後,他大聲說:「我像一個國王一樣單獨用餐,陪侍在側的是我的一群僕役。」——這指的是他的鸚鵡、狗和兩隻貓。讀到這裏,我們感到好像整個人類都孤獨地待在這座荒島上——不過,笛福愛給我們的熱情潑冷水,他立即告訴我們:這兩隻貓可不是從船上帶下來的。那兩隻貓早就死了。這兩隻貓是新來的;而且,由於貓繁殖力旺盛,很快就成為島上一害,而狗卻奇怪——一個崽也不生。
《魯濱遜漂流記》可能就是一個恰當的例子。它是一部傑作。而它之所以算是一部傑作,主要就是因為笛福在書中自始至終一直保持著自己的透視比例之感。由於這種緣故,他處處讓我們受到挫折和嘲笑。現在,就讓我們泛泛地看一看這本書的主題,拿它和我們的先入之見比較一下吧。我們知道,書里說的是一個人在經歷了許多風險和奇遇之後,又被孤零零拋到一個荒島上的故事。單單從這種暗示來看,風險,孤獨,荒島,就足以啟發我們看到天盡頭的某個遙遠的地方,看到日出和日落,看到人在與世隔絕的狀態之下獨自在那裡沉思社會的本質和人們種種奇怪的習慣。開卷之前,我們可能已經把指望它給予的那種樂趣大體勾畫出來了。於是,我們開始閱讀。但是,在每一頁我們都受到了毫不留情的反駁。書里並沒有什麼日落和日出,沒有什麼孤獨的靈魂。相反,在我們面前只有一個泥土做的大罐子。換句話說,書只告訴我們:時間在1651年9月1曰,主人公叫作魯濱遜·克魯蘇,他的父親害著痛風病。顯然,我們必須改變態度。因為,在後邊的內容里,占支配地位九*九*藏*書的全是現實、實際、財產。我們必須趕快徹頭徹尾地改變我們的大小比例概念;大自然必須收起她那燦爛奪目的華袞,她不過是旱災和水澇的給予者,人變成了為了維持生存而苦撐苦鬥的動物;而上帝則降職為一名小小的地方官,他那堅固、結實的寶座僅僅比地平線高出那麼一點點兒。為了尋求關於透視中的這三大基本方位——上帝,人類,大自然——的信息,我們所做出的每次努力,都被冷冰冰的普通常識頂回來了。魯濱遜想到過上帝:「有時候,我暗自發出疑問:上天為何這樣全部毀掉它自己造出的生靈?……但是,某種東西總是立刻駁斥我,不許我再想下去。」上帝並不存在。他又想到大自然,想到了原野里「生長著五彩繽紛的花草,還有許多美麗的樹林」,但重要的是林子里聚集了一大群鸚鵡,可以將它們馴養,教它們說話。他還想到過他親手殺死的那些人。但最重要的是必須把他們埋起來,否則,「他們暴晒在日光之下,很快就會發臭的」。這麼一來,死亡也不存在了。什麼都不存在,除了那一隻泥土做的大罐子。這就是說,到了最後,我們只好放棄我們的先入之見,接受笛福自己想要告訴我們的一切。
讓我們回頭再念一下小說的開頭:「1632年,我生於約克市一個有教養的家庭里。」再沒有比這個更平凡、更一本正經的開頭了。我們一下子就受到了吸引,認認真真地去細想那有條有理、勤奮刻苦的中產階級生活的種種好處。我們相信,再沒有比生長在英國中產階級更大的幸運了。高貴人士和貧寒人家都叫人憐憫,因為他們都得在憂慮不安中過日子。只有處在卑賤與高貴之間的中間地位上才最最牢靠;而中產階級的那些優點——節制、穩健、溫和、健康——才是最令人嚮往的東西。因此,一個中產階級的子弟,倘若由於交了厄運,竟然傻裡傻氣地對冒險活動入了迷,那真是令人遺憾的事。
對於這麼一部經典作品,是可以從許多不同角度來探討的。那麼,我們究竟選擇哪一種角度呢?我們是不是要先說一說:自從錫德尼撇下未完稿的《阿卡迪亞》在札特芬去世以後,英國社會經歷了種種變化,而小說則已經選定了——或者說不得不選定了自己的發展方向呢?一個中產階級已經誕生——他們有閱讀能力,急於想讀的不光是王子和公主的愛情故事,而且要有關他們自己和他們平凡生活的詳情細節的書。散文,經過千百人之手,已經錘鍊得足以適應這種需要,能夠表現生活中的實際狀況,而不僅是縹渺的詩意。這當然是對《魯濱遜漂流記》的一種探討方式——從小說發展的角度來看待它;但是,我們立刻又想到另外一種方式——從作者生平歷史的角度來看待它。從傳記這個極好的出發點,我們可以拿出比從頭到尾把書讀一遍要多得多的時間來進行探索。首先說,笛福的出生年月就靠不住——誰知道究竟是在1660年或是1661年?再說,他把自己的姓究竟拼寫成一個字兒還是兩個字兒?而且,他的列祖列宗究竟是些什麼人呢?據說,他是做過襪子商人;可是,一個襪子商人在十七世紀又算得了什麼呢?後來,他成為一個小冊子作者,並且受到威廉三世的信任;他的一本小冊子又使他受到帶枷示眾的處罰,還被關進了新門監獄;他先受哈萊僱用,后受戈多爾芬僱用;他還是第一個被人以金錢雇傭的報人;他寫了無數的小冊子和文章,還寫了《摩爾·弗蘭德斯》和《魯濱遜漂流記》;他有一個妻子、六個小孩兒;他身材瘦削,鷹鉤鼻子,尖下巴,灰眼睛,嘴邊還有一個大大的黑痣。凡是對英國文學稍有涉獵的人,不必經人告訴就知道探索小說發展的來龍去脈,考察小說家們的臉部特徵,能夠消磨掉多少時光,甚至消磨掉多少人的一生。然而,當我們看了理論再看傳記,看了傳記再看理論,一種懷疑心情常常油然而生:即使我們確切知道了笛福生在何時,以及他愛過何人,又為了什麼;即使我們把英國小說從它在埃及的孕育(據說如此)直到它在巴拉圭曠野上消滅(也許這樣),把它的興起、發展和衰亡都背得清清楚楚,難道我們閱讀《魯濱遜漂流記》的樂趣就能增加一分、對它的理解就能加深一層嗎?read.99c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