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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奧羅拉·李》「Aurora Leigh」

第十二章 《奧羅拉·李》
「Aurora Leigh」

首先的問題是那個要講述的故事。詩人必須設法告訴我們主人公被邀請赴晚宴等一些必要的情況。對此小說家會儘可能平淡地、不事聲張地予以處理,比如:「當我正頗為傷心地吻她的手套時,送來了一張便條,說她的父親向我致意,並請我第二天去她家用晚餐。」這樣的敘述倒也無傷大雅。可詩人卻得這樣寫:
但對作家布朗寧夫人來說,命運待她卻並不這麼慈善。沒有人讀她的作品,沒有人討論她,沒有人肯費心把她放到她應有的位置上。只要把她和克里斯蒂娜·羅塞蒂比較一下,就可看出她聲譽衰微。克里斯蒂娜·羅塞蒂不可抗拒地攀升到英國一流女詩人的行列中。而伊麗莎白呢,雖然她生前得到了更為響亮的讚譽,現在卻越落越遠了。初級讀本傲慢地將她拒之門外。他們說,現在,她的重要性「僅僅是歷史性的。不論是教育,還是和她丈夫的關係,都未能使她懂得詞語的價值或獲得某種形式感」。總而言之,在文學大廈中唯一劃定給她的地方是樓下僕人們的場所,在那兒和赫門茲太太、伊麗莎·庫克、吉恩·英格洛、亞歷山大·史密斯、埃德溫·阿諾德,以及羅伯特·蒙哥馬利之流做伴。她把碗碗罐罐敲得叮噹作響,用刀尖紮起青豆大吃特吃。
願上帝也如此地養育並離棄我像我養育他,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快樂的孤兒。我讓孩子分享我的酒杯,睡在我的膝頭,在我的腳畔高聲地歡跳在大庭廣眾前牽著我的手……
因此,即使我們把《奧羅拉·李》從書架上取下,我們也並不是當真想讀它,而是帶著慈悲的俯就之心玩味這往日時髦的代表物,就像把玩老祖母斗篷上的花邊,或者端詳當年裝點她們桌子的印度泰姬陵石膏模型一樣。不過,對於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來說,這本書無疑是十分珍貴的。至1873年《,奧羅拉·李》共印行了13版。而且,從題詞看,布朗寧夫人不憚于承認她很重視這本書——她說:「這是我最成熟的作品,其中包含了我關於生活和藝術的最高的信念。」她的信件表明該作品曾經過多年的醞釀。當她初次見到布朗寧時就已在琢磨它,這對戀人所欣然共享的創作秘密中就包括她對該詩的形式的構思。
因此,如果布朗寧夫人所設想的詩體小說是要細緻入微地展現人物,揭示眾多心靈間的關係並不停頓地展開故事,可以說她徹底地失敗了。不過,如果她只是想使當時的一般生活,以及那些毫無疑問屬於維多利亞時期并力圖解決時代問題的人物,經過詩火的燒煉變得更加明亮、強烈、濃縮,讓我們對之有所感受,她則實現了自己的意圖。奧羅拉·李熱切地關心社會問題,渴望知識和自由,因同時身為藝術家和女性而矛盾重重,確為她的時代的女兒。羅姆尼同樣毫無疑問是維多利亞中期的紳士,心懷高貴理想,對社會問題殫精竭慮,並很不走運地在希洛普郡建立了一個傅立葉式的共居團體。那位姑姑、那些沙發罩布和奧羅拉逃離的那所鄉村宅第都相當真實,簡直立刻就能在托特納姆宮路的交易所賣出大價錢來。詩人準確地抓住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在大的方面的感受並把它們生動地刻印在我們的腦子裡,絲毫不遜於特羅洛普和蓋斯凱爾夫人的小說。
想在詩中探討現代生活並非巴雷特小姐一人的願望。羅伯特·布朗寧也說過,這是他一生的抱負。考文垂·帕特摩爾的《家庭天使》和亞瑟夫·克拉夫的《托布納利奇的小屋》都屬於這樣的嘗試,而且先於《奧羅拉·李》若干年。這很自然。因為小說家們已在散文中十分成功地描寫了當代生活。《簡·愛》《名利場》《大衛·科波菲爾》和《理查德·菲弗利爾》等紛紛在1847至1860年間接踵而來。詩人們不免會和奧羅拉·李一樣覺得現代生活也不失熱烈,並具有其自身的意義。為什麼這些全都應該成為散文作家的囊中之物呢?當今之世,鄉村生活、客廳生活、俱樂部生活和街頭生活中的趣事和悲劇都大聲疾呼著要求被宣揚,詩人為什麼非得被迫去回顧遙遠的查理大帝、羅蘭騎士、古羅馬的袍子和如畫的景象呢?不錯,詩歌用以表現生活的舊形式——即戲劇——的確是過時了,可是,難道就沒有其他的形式能夠替代它嗎?布朗寧夫人相信詩的神聖,她久久沉思,儘可能地擷取實際經驗,最後拋出了她的九卷素體詩,向勃朗特姐妹們和薩克雷們挑戰。她以素體詩的形式吟詠肖爾迪奇和肯辛頓;「我姑姑」和教區牧師,羅姆尼·李和卡林頓;瑪麗安·厄爾和豪爵爺;奢華的婚禮、暗淡的郊區街道、帽子、鬍鬚、四輪馬車和鐵路上的火車。「詩人能夠寫這一切,」她大聲宣布說,「就像他們能寫騎士、美女、壕溝、弔橋和城堡中的庭院。」不過,他們真的能嗎?讓我們來看一看,當一個詩人不再寫史詩或抒情詩,卻侵入小說家的領地偷獵——編寫故事,表現在維多利亞女王統治中期被種種利益和激|情驅動的、不斷消長變化的生活,究竟會出現怎樣的情況。九_九_藏_書
這簡直有點荒唐。平常的字句被用來裝腔作勢,被著重地讀出,使它們顯得滑稽可笑。其次,詩人該怎樣應付對話呢?布朗寧夫人說過,如今我們的舞台就是心靈。如她所暗示的,在現代生活中唇舌已經取代了刀劍,生活中的精彩時刻、一個人物給其他人物帶來的驚愕,都是通過談吐體現的。但是詩歌在跟蹤人們的日常會話時就顯得先天不足了。請聽羅姆尼在一個非常激動的時刻如何與他的舊情人瑪麗談論她和另外一個男人生的孩子:
她的天性既如此,也就不必奇怪,即使深居病室,她的頭腦仍選擇了現代生活作為詩的題材。她沒有動筆,明智地等待著,直到出逃使她獲得了某些知識和分寸感。但是毫無疑問,作為藝術家那孤獨隱居的漫長歲月對她有不可挽回的損害。她被擯于生活之外,猜想著外界的情況,並且不可避免地誇大了內心的經驗。對她來說,小狗弗拉希之死有如女人失去愛子。常春藤碰觸玻璃窗的動靜變成了樹木在狂風中猛烈搖擺的嘯聲。病室的靜寂是那麼深沉,溫波爾街的生活是那麼單調,因此在感受中每個聲音都被擴大,每個事件都被誇張。最後,她終於得以「衝進客廳之類的場所,剝去一切偽裝,直面這個時代的人性,明白地道出真相」。可她卻已太虛弱了,無法承受這一震驚。尋常的陽光、流傳的蜚語及日常的人際交往使她精疲力竭、興奮無比、頭暈目眩;她所見如此之多,她所感如此豐富,以致她不再能確知自己到底見到了什麼或感受到了什麼。
(黃梅譯)
她中斷了,打上了幾個刪節號,我們可以乘此機會回到《奧羅拉·李》。
布朗寧夫人的實際經歷到底給她的詩人生涯帶來了多少損害呢?我們不能不承認,傷害很大。當我們翻閱《奧羅拉·李》或《書信集》時,可以明顯地看出,兩者九*九*藏*書常常是彼此呼應的。這部節奏急促、混亂無章的詩作描述了真實的男男女女,它所自然地表達的那個心靈並不善於從孤獨中得益。一個抒情的、篤學的或精益求精的思想者可能會利用孤獨或隱居完善自身的能力。丁尼生所企望的不過是在鄉村腹地獨自與書本相處。但伊麗莎白·巴雷特的思想是活潑的、入世的、譏諷的。她不是學者。書本對她來說不是目的,而是生活的替代品。她在對開本中馳騁,是因為人們不許她在草地上奔走。她與埃斯庫羅斯和柏拉圖搏鬥,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可能與活著的男人女人爭論政治。她生病時最愛讀的是巴爾扎克、喬治·桑,以及別的「不朽的非禮之作」,因為,「它們使我的生活保持了某些色彩」。當她最後打破囚籠之時,最引人注意的是她投身當時生活的那種熱情。她喜歡坐在咖啡館里看行人走過,她喜歡政治、爭論和現代世界中的鬥爭。往昔及其殘骸,甚至義大利的往昔及其殘骸,都遠遠不像中庸者休謨先生的理論或法國皇帝拿破崙的政治那樣令她感興趣。義大利繪畫和希臘詩歌在她那裡引起些迂拙的老一套熱情反響,這和她關注實際事物時創造性的獨立不羈精神形成奇特的對照。
如此,等等。簡言之,羅姆尼像所有伊麗莎白時代的主人公們那樣狂呼亂跳,而布朗寧夫人原本曾急切地警告,不許這些人進入現代客廳。事實證明素體詩是鮮活口語的無情死敵。日常談話被拋到起伏搖動的詩句上,變得高亢激揚、咬文嚼字、感情濃烈;而且,因為行動已經被排除,言談就必須繼續下去,於是讀者的思想在單調的節奏中陷入僵化遲鈍的境地。布朗寧夫人被她詩行的鏗鏘節奏而非人物的感情所引導,於是高談闊論,泛泛言說。她所採取的體裁形式的性質迫使她忽略了那些較為輕靈微妙或色彩較為不顯著的情感,而小說家正是憑藉這些一筆一畫地描繪出人物來。變化與發展,一個人物對另一個人物的影響——這些都被放棄了。整部詩變成了冗長的獨白,我們所知曉的唯一的人物和故事就是奧羅拉·李本人的性格和經歷。
因此詩體小說《奧羅拉·李》雖然本來有潛力,卻未能成為一部經典傑作。它是傑作的胚胎,在其中天才起伏漂動,處在某種未出生的狀態,等待創造力完成最後的工序使它成形。這部長詩有時激揚,有時沉悶;有時雄辯,有時笨拙;既龐大怪異,又精巧細緻;它輪流具備上述特點,令人沉迷,使人困惑。但儘管如此,它仍然喚起我們的興趣和尊敬。當我們閱讀它時,便越來越明白地認識到:不論布朗寧夫人有哪些缺陷,她是敢於在想象生活中英勇無私地探險的少數作家之一。這想象生活和作者的私生活是不相干的,理應與個人品格分開對待。這樣她的「心愿」終於沒有夭折。她的理論確有興味,彌補了其實踐中的許多缺點。撮要歸納該詩第五卷的闡述,可將這一理論簡述如下。詩人的真正的任務,她說,是表現他自己的,而不是查理大帝的時代,較之羅蘭和他的騎士們在龍塞斯瓦列斯村,在客廳里有更多的激|情發生。「躲避現代的漆飾、上衣和花邊/呼喚古羅馬的寬袍和如藏的景象/這是致命的,而且愚蠢。」因為活的藝術表現並記錄真實生活,而我們所唯一真正了解的就是我們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問道,表現現代生活的詩歌可能採read•99csw•com取什麼形式呢?
她幼年失母;她曾私下裡讀大量讀書;她最親近的兄弟溺水而死;她曾長期卧病;她那專制的父親以傳統的方式把她囚禁在溫波爾街的卧室里。不過,我們最好還是別重複這些熟悉的事實,而是讀讀她本人怎樣描述這些事對她的影響。
……我目前的主要心愿(她寫道)是寫一部詩體小說……觸及我們傳統中一些最根本的東西,深入「天使所不敢涉足」的客廳之類;剝去一切偽裝,直面這個時代的人性,明白地道出真相。這就是我的心愿。
實際上,如果我們把散文小說和詩體小說加以比較,散文也並不能盡領風騷。有時候,小說家會抖散開分別寫的十幾個場景,在詩中被壓成一個,許多頁細緻的描繪被融為一行,當你一頁頁讀這樣精練的敘述時,不禁會覺得詩人勝過散文作家。詩人的書頁比散文容量大一倍。雖然詩中人物有可能是漫畫式的剪影或誇張的概括,未能在衝突中徐徐展現,但卻包含某種被提高了的、象徵性的意義,這是採取漸進手法的散文無法與其競爭的。詩歌具有緊湊性和省略性,它可以藉此睥睨散文家及其對細節的緩慢積累;也正因此,事物的總體方面——市場、落日、教堂——在詩中現出輝煌並具有某種連續性。由於這些,《奧羅拉·李》雖有種種缺陷,卻仍然存在,呼吸,活著。貝多思或亨利·泰勒爵士的劇作雖然寫得漂亮,卻如殭屍冰冷靜卧,羅伯特·布利吉斯的古典主義劇作如今已極少有人問津。如果我們想到這些,就會覺得,當初伊麗莎白·布朗寧夫人衝進客廳,宣布這個我們生活並工作的場所乃是詩人真正的領地,實在是受到了真正的天才之火的激勵。至少,她這種嘗試的勇氣是有價值的。她的不高明的趣味、她的苦惱不安的獨創精神,以及她那掙扎著、滋蔓著的迷惘的激烈意緒,在這裏得到了可以發揮的空間,又不至於造成太重大的損害,而她的耿耿赤忱和豐富情懷、她出色的描繪能力和她敏銳尖刻的幽默感,將她本人的熱情傳染給我們。我們發笑,我們抗議,我們抱怨——這太荒唐了,這不可能,我們一刻也不能再容忍這樣的誇張了——但我們仍被深深吸引,一直讀到結尾。一個作家還能再要求什麼呢?我們對《奧羅拉·李》的最高的讚譽是:我們感到奇怪,為什麼沒有後繼之作跟隨而來?街道和客廳肯定是極有前途的題材;現代生活無愧於繆斯女神。不過,伊麗莎白·巴雷特·布朗寧在從病榻上躍起並衝進客廳之際匆匆繪就的速寫未能最終完成。詩人或是太保守,或是太膽怯,以致使現代生活仍然主要是小說家的獵物。在喬治五世的時代,我們沒有詩體小說。
我只在內心裡生活(她寫道),或者,只體驗著悲傷這一種強烈的感情。早在疾病造成與世隔離之前,我已經在獨自索居。世上很難找出比我更沒見過世面、更耳目閉塞的女孩子,而我現在簡直算不得年輕了。我在鄉下長大——沒有什麼社交機會,一心迷上了書本和詩歌,在幻想中獲得經歷。時間就這樣不斷流逝了——後來我生了病……似乎簡直沒希望(有一度看來就是如此)再踱出房門。於是,我開始覺得不平……我行將離開這人生的殿堂,卻一直被蒙蔽雙眼,一無所見——我不曾見識過人性,我在世上的兄弟姐妹們對我來說只是空洞的名字,我沒看到過高山和河流,實際上什麼也沒見過。……你知read•99csw.com道無知給我的藝術造成哪些不利嗎?莫非你看不出么?如果我活下去而不逃離囚牢,我將在極為不利的條件下勞作——可以說我是一個盲詩人。當然,不利條件能得到某種程度的補償。由於自我意識和自我分析的習慣,我有豐富的內心生活,我對人類主要的本性做了不少重要的猜想。但是,作為一名詩人,我多麼願意拿若干這種笨重的、沉思的、無效的書本知識去換取一些對生活和人的切實經驗,去換取一些……
戲劇是不可能的,因為時下只有最奴性、最馴順的劇本才有可能成功。何況,我們(在1846年)想就生活發表的見解已不適合「紙板布景、演員、提詞人、汽燈和化妝那一套,而今我們的舞台就是靈魂自身」。那麼她能做什麼呢?這是個難題,努力定會遜於目標,但她至少把自己生命的血液擠進了每一書頁,至於其他——「讓我少想些形式和外在的東西。相信精神……保持火種不熄,讓那高貴的火焰自己去成形。」於是,火光耀眼,火焰高躥。
由於後來眾所周知的原因,她心懷這一計劃出逃,在幸福婚姻中度過了不凡的十年。當這本書終於在1856年出版時,布朗寧夫人完全有理由覺得她在其中傾注了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一切。也許這長期的儲藏和隨之而來的浸潤過程與等待我們的意外效果有關聯。不管怎樣,我們只消讀前20頁,就不能不感覺已被那老水手——不知什麼緣故,他徘徊在某一些書的庭前,卻不出現在另外一些書的門口——抓住了,我們不由得像三歲小兒一樣地傾聽,而布朗寧夫人則在九大卷無韻素體長詩中滔滔不絕地講述奧羅拉·李的故事。速度和生氣、坦率和完全的自信——這些都是使我們心醉神迷的品質,它們使我們飄然欲仙。我們了解到奧羅拉的母親是義大利人,「當奧羅拉剛剛4歲時,母親那雙罕有的藍眼睛就已合上,再不能看到她」。她的父親是個「嚴厲的英國人/在家鄉度過多年枯燥的生活/在學院讀書、埋頭於法律和教區談話/後來不知不覺間卻突然被激|情俘虜」。不過他也死了,於是孩子被送回英國由姑媽撫養。姑媽出身於李氏名門,她身著一襲黑衣,站在鄉村宅第大廳前的台階上迎接奧羅拉的到來。她的前額不寬,上面緊緊地盤著她那略顯花白的褐色髮辮;她的嘴線條柔和,但金口難開;眼睛說不出是什麼顏色,面頰像夾在書頁中的玫瑰花,「保留它更多的是出於憐憫,而不是由於愉悅——如果它不再是剛剛盛開,它也不能更枯萎凋零」。這位女士悄然隱居,把她的基督徒才華用於織襪子和鉤內衣,「因為我們是血肉至親,需要同樣的衣衫」。在她的手裡,奧羅拉吃足了人們所謂的適當的女子教育的苦頭。她學了一點法語、一點幾何;學了緬甸王國的國內法律,了解了有哪條通航河流通達拉臘、公元5年在克拉根福進行了什麼人口普查,以及怎樣描畫身披整潔袍衣的海的女兒、怎樣旋轉鏡片、怎樣製作鳥標本、怎樣用蠟做花等等。因為姑媽喜歡女人有個女人樣兒。有一天晚上奧羅拉綉十字花,由於選錯了絲線,綉出了個長著粉紅眼睛的牧羊女。感情衝動的奧羅拉喊道:在這種女性教育的折磨下,一些女人死了,另一些在憔悴。少數像奧羅拉一樣「與無形之存在有某種聯繫」的女性活了下來,目不斜視地行路,客客氣氣地應酬堂表親戚,聆聽牧師講道併為人們斟茶倒水。奧羅拉本人很幸九_九_藏_書運,擁有一間小屋子,牆上是綠色的壁紙,地上有綠色的地毯,床邊有綠色的床帷,好像是要和英格蘭鄉村的乏味的綠色相匹配。她在那小屋裡躲清靜;在那裡埋頭讀書。「我發現了一個秘密,在一間閣樓里/滿是寫著我父親名字的箱子/堆積如山,大包大捆/在那裡,出出入入……像敏捷小鼠在古代巨象的骨骼間鑽來鑽去。」她讀了一本又一本的書。事實上老鼠(布朗寧夫人的老鼠總是如此)在插翅高飛,因為,「當我們意氣飛揚地忘卻了自己/全心全意,一往無前地投入書的深淵/被其中的美、被真理的精華所激勵——這一刻,我們從書中真正得益」。她不停地讀啊讀啊,直到她的表哥羅姆尼來找她一道散步,或是畫家文森·卡林頓來敲窗戶。「男人們刻薄地認為那位畫家有點癲狂,因為他認為如果畫好了肉體,實際上就是畫出了心靈。」
布朗寧夫婦的肉身如今大出其名,可能遠遠超出他們在精神領域中的成就。對於世俗的這種嘲弄,布朗寧們大概也會會心地哂笑吧。一對狂熱的情人——一個滿頭鬈髮,一個兩頰鬍鬚,他們遭受壓制,充滿叛逆精神,最終私奔——這就是千千萬萬從來不曾讀過他們的詩的人們所了解、所熱衷的布朗寧夫婦。由於我們有撰寫回憶錄、出版信札、拍攝照片等現代風習,作家們如今以實體的形式存在著,而不是像過去只生存在詞句中;如今人們憑藉帽子、而不是像過去那樣——通過詩來辨認他們。於是布朗寧夫婦成了那些生動活潑、名聲顯赫的作家中最引人注意的兩位。攝影的藝術到底給文學的藝術帶來了多大傷害還有待計量。當人們可以讀到有關某一詩人的書時,他們還肯讀多少詩人自己的作品,這是應該向傳記家提出的問題。另一方面,沒有人會否認布朗寧夫婦能引發我們的同情,喚起我們的興趣。在美國的大學,一年裡保不住有兩位教授會瞥一眼《傑拉爾丁夫人的求愛》;可我們全知道那位斜倚病榻的巴雷特小姐,知道她如何在一個9月的早晨逃離了溫波爾街的黑暗的家,又怎樣在街道拐角處的教堂里和健康、幸福、自由的羅伯特·布朗寧相會了。
這樣草草概括《奧羅拉·李》的第一卷自然不能反映其本來面貌;但如果我們像奧羅拉所勸告的,全心全意、一往無前地將原作吞讀了這許多,就會發現很有必要嘗試將許多紛紜的印象梳理一下。首先產生而且最突出的印象是作家本人的存在。透過人物奧羅拉的聲音和故事中的情境,伊麗莎白·巴雷特·布朗寧的個性在我們耳際縈迴。布朗寧夫人不會控制自己,也不會掩藏自己,這無疑標志著一個藝術家尚不完美,表明作家的生活對其藝術的影響超過了應有的程度。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感到,虛構的奧羅拉似乎在揭示真實的伊麗莎白。我們應記得,布朗寧夫人是在40歲出頭時起念要寫這部詩的,在那個年紀里女人的生活和她的藝術作品的關係總是超乎尋常的密切。因此,即使是最嚴謹的批評家,在應該專註于作品時也不能不有時涉及作者本人。而且,眾所周知,伊麗莎白·巴雷特的那種生活經歷必然影響最純正、最有個性的才能。
我正親吻她的手套,不勝悲哀,僕役送來佳人的一紙短簡,說她爸爸要她代為致意,並問來日可否共進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