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一章 切斯特菲爾德勛爵的《教子書》Lord Chesterfield's Letters to His Son

第十一章 切斯特菲爾德勛爵的《教子書》
Lord Chesterfield's Letters to His Son

一說到這一點,由於我們的時代特點不同,我們就開始感到不舒服了。切斯特菲爾德勛爵關於成功的看法比起他關於愛情的看法更要大大叫人懷疑。因為,這樣沒完沒了地下功夫克制自己,究竟目的何在呢?我們學會了怎樣走進房間、走出房間,探聽別人的秘密,閉口不談自己,只去巴結別人,不跟下等人來往——免得墮落;不跟機靈人來往——免得被他們帶壞,這又能撈點兒什麼呢?什麼是付給我們的獎賞呢?簡單說來,就是——可以使我們飛黃騰達。若追問一下進一步的說明,也許是這麼一個意思——那麼一來,一個人就可以贏得上流人士的好感。但是,如果我們非要知道:這些上流人士到底是何等樣人?我們可就要陷入一種錯綜複雜、有進無出的迷宮裡了——而且,那裡面還是空無一物的。什麼是上流社會?那就是大人物們認為是上流的社會。什麼是才智?那就是大人物們認為是聰明的東西。一切價值都取決於另外一個什麼人的看法。因為,這種哲學的精義就在於事物都沒有什麼獨立的存在,只存在於其他某些人的眼睛里,這是一個鏡子世界,我們在裡邊兒慢慢地向上爬呀、爬呀,所得到的獎賞不過是種種的映象。這也說明了我們感到困惑不解的緣故,因為,我們在這些語氣文雅的書簡里翻過來翻過去,想要找到一點兒能抓在手裡的實實在在的東西,可是終歸徒然。實實在在的東西在這裡是極難找到的。但是,即使有這種缺陷,又有多少為那些嚴峻的道德家們所不屑一顧的東西可以在這部書里發現;而且,誰又能夠否認:至少說,當切斯特菲爾德勛爵還能吸引住他的時候,這些輕飄飄的玩意兒總還保持著一定的價值,而這些體面的禮數總還放射著一定的光輝呢?現在,再來看一看這些禮數給它們的忠實僕人,這位伯爵,帶來了什麼樣的好處吧。
(劉炳善譯)
伯爵像一位上流君子那樣忍受住這一場打擊。他給他兒媳寫的那封信真是溫文爾雅的典範。於是,他又開始對孫子們進行教育。但是,從此以後,他好像對於自己無論遭遇什麼事情都感到無所謂了。甚至對於生死他也不大在乎了。但是,直到最後,對於禮數他仍是念念不忘的。他的臨終遺言便是對於溫雅女神所表示的崇敬的頌讚。在他彌留之際,有一個人進到了房間里。他撐起身子,說了一句:「給代洛爾搬一把椅子來!」——然後,就永遠沉默了。https://read•99csw.com
這是一位失意的政治家。他未老先衰,官丟了,牙齒也掉了;最倒霉的是,耳朵也一天一天不好使了。然而,他絕不許自己發出一聲呻|吟。他一點兒也不遲鈍,不討人嫌,不邋遢。他的思路就像他的身體一樣,總是修飭得乾淨利落。他從不讓自己在哪一秒鐘「歪在躺椅里白白度過」。儘管這些是他的私信,並且顯然只是信手寫下的,但它們圍繞著全部信件中的唯一題目,寫得輕鬆流暢,一點兒也不叫人覺得乏味,而且,更怪的是,一點兒也不叫人覺得好笑。這也許因為取悅於人的藝術本來就跟寫作藝術有點兒聯繫。禮貌、體貼、克制,收斂起自高自大,隱藏起個性而不把它強加於人,這些一方面固然對一位社會名流有好處,另一方面對一個寫作的人也可能有一定的好處吧。
這些書簡剛開始寫的時候,菲利普·斯坦霍普(切斯特菲爾德勛爵同一個荷蘭家庭女教師所生下的私生子)還只是一個7歲的小男孩兒。要說我們對於這位父親的道德說教有什麼抱怨的話,那就是他的標準對於這麼小的一個孩子來說未免太高了。「讓我們回過頭來談一談演說術,或者叫雄辯術吧——這是斷不可以不加考慮的,」他向這個7歲男孩寫道,「一個人不懂得它,就休想在議院、教會或司法界里顯露頭角。」他接著又如此說,彷彿這個小孩子已經在考慮自己的一生事業似的。看來,這位父親的毛病(如果它算得是毛病的話)也正是那些顯貴人物們的通病——他們自己在事業上沒有獲得應有的成功,便下決心要使自己的兒輩們(菲利普還是一個獨生子)能夠取得自己所缺少的機會。而且,書簡一封封地寫下去,我們還猜想得出:當切斯特菲爾德勛爵傾箱倒篋,談出了自己的生平經歷、讀過的書、對世情的了解的時候,他不光是在教育兒子,也是在聊以自娛。這些書簡流露出一種熱情洋溢、生動活潑的情調,說明他給菲利普寫信並不是苦差,而是樂事。也許,在部里辦公膩煩了,宦途失意又使他把一切看穿,只有在這種自由自在的通信中才能舒一口氣,所以,他竟忘了對方不過是一個小學生,對於乃父寫給他的那些話,怕連一半兒也沒有看懂。即使如此,在切斯特菲爾德勛爵關於那個陌生世界的描繪之中並沒有東西使我們望九-九-藏-書而卻步。他是全然站在節制、寬容和理性推論一邊的。他忠告說,千萬不可把某些團體里的所有的人都統統罵倒,各種教派的教堂都要去走一走,對於哪一個教派也不要嘲笑,對於一切事物都要有所了解。早晨,應致力於讀書;夜晚,則可活動於有教養的社交場中。衣飾,要學上流人;舉止,也要學上流人;不可怪癖,不可自私,也不可心神恍惚。要按照輕重緩急的原則辦事,生活中每一瞬間都要過得充實。
這樣,他一步步地塑造一個完人的形象。菲利普是可以變成這麼一個人物的,只要他肯聽從他父親的勸告。這時候,切斯特菲爾德勛爵才說出了渲染著他全部說教的這麼一句話——培養起一套禮數來。這些禮數一開始只是小心翼翼地藏在背人之處。在對待婦女和詩人方面,這個男孩的感情可以聽其自然。切斯特菲爾德勛爵要求他尊敬這兩種人。他寫道:「至於我自己,當我過去同阿狄生先生和蒲柏先生交往的時候,我彷彿是在陪同歐洲來的那些王公貴族似的,總覺得自己跟高出自己一頭的人在一起。」但是,隨著歲月流逝,品德漸漸變為想當然的存在,可以不必為它們操心了。然而,種種禮數卻影響巨大。它們在世上支配著人的生活。它們的作用不容須臾忽視,而要求又非常嚴格。想一想,這種取悅於人的藝術究竟意味著什麼吧。首先,你得學會怎樣走進房間,又怎樣從房間里走出來。由於人的胳膊腿兒總是別彆扭扭地不聽使喚,這還真要有點靈巧勁兒呢。其次,你得會打扮,衣服要穿得既十分入時而又不新得刺眼。牙齒要齊齊整整;假髮要無懈可擊;指甲要剪成圓弧形;要學會切肉,要學會跳舞,還要學會另一種同等重要的本領,那就是姿態優美地坐在椅子里。這種種事項便是取悅之道的入門。現在,再說說怎樣講話——我們至少得學會熟練地說三國語言。但是,在開口講話之前,我們還要切記另一件事——千萬警惕,不可笑出聲來。切斯特菲爾德勛爵自己從不大笑。他總是微笑。後來,這個年輕人總算被宣稱具有講話的能力了,但他還得避免使用俗諺和鄙詞;他講話必須口齒清晰https://read.99csw.com、文理精通;他不可爭論,不可說故事,不可談自己的事。最後,這個年輕人可以練習一下在取悅人的藝術當中最精緻的一門藝術了——那就是巴結人的藝術。因為,每個男人、每個女人都有某種主要的虛榮心。要觀察、等待,找出他們的弱點所在,那麼,你就知道該拿什麼樣的誘餌放在你的漁鉤上,好把他們釣住。這就是在世上成功的訣竅。
當我們為了自我消遣,談論著這位有才氣的貴族及其對人生的看法的時候,自然知道——這些書簡相當大一部分吸引力就來自這種知覺——在通信的另一方還有一位默默無語卻又確實存在的人物。菲利普·斯坦霍普始終不離我們眼前。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可我們能夠覺察出他在德雷斯頓、在柏林、在巴黎怎樣拆開這些信,細細地讀,並且神情凄然地望著這些從他7歲開始一年一年愈積愈多的厚厚的郵件。他漸漸地長成為一個性格莊重、矮矮胖胖的青年。他對於外國政治發生了興趣。他愛讀點兒嚴肅的書籍。每趟郵車都給他送來語氣溫和、措辭優美、才氣煥發的書簡,懇求他、命令他要學會跳舞,學會切肉,想法子管住他的兩腿,還要勾引住一位上流婦女。他都竭力照辦了。他在這所禮數的學堂里發奮用功。可是這對他的要求太嚴了。他得沿著一層層的台階向上攀爬,進入那座晶光閃亮、掛滿鏡子的大廳;但那些階梯太陡峭了,他沒有能夠登堂入室,而是在半途停下了。他在下議院活動失敗,到拉蒂茲本擔任一個小小的職務,而且,過早去世了。他讓他的遺孀把他既硬不下心腸又缺乏勇氣說出的那件事透露出來——他早跟一個出身卑微的姑娘結婚多年,而且生下了幾個孩子。
當馬杭勛爵編訂切斯特菲爾德勛爵的書簡的時候有必要提醒讀者:這些信絕不適於讓幼小者不加選擇地閱讀。只有「那些判斷力業已確定、做人原則業已成熟的人」(勛爵閣下如此寫道)才可以安心閱讀它們。但是,這話是在1845年說的,而1845年從今天看來已經有點兒遙遠了。從我們今天看來,在那個時代,住宅高高大大,卻沒有浴室設備。人們要等廚娘就寢之後,才能到廚房裡去抽煙。客廳里的桌子上擺著來賓簽名簿。帷帳非常厚重,女人非常貞潔。然而,18世紀給人的印象也經歷了一個變化。對於我們這些1930年的人來說,它比起維多利亞早期的那些年月,看上去好像反倒不是那麼陌生、那麼久遠。18世紀的文化比起馬杭勛爵及其同時代人的文化來說,好像更合理、更完滿。在那個時候,至少還有一小部分具有高度文化教養的人按照某些理想標準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們的世界比較狹小,但也比較緊湊;它有自己的觀念、自己的準則。當時的詩歌也浸透著這種安全感。我們只要讀一讀《捲髮遇劫記》,就會感到自己置身於這麼一個安定而界限分明的時代,它是能產生出傑作名篇來的。我們暗自思量:在這種時代,詩人可以專心致志、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工作,因此,哪怕是某一位貴婦人梳妝台上的小盒子、小匣子,也都可以變成創作構思中的可靠材料。一局牌戲,夏日泰晤士河上的一次蕩舟,都足以喚起我們的美感和事物的變化無常之感,正如我們從直接訴諸我們內心感情的那些詩篇所受到的啟發一樣。而且,既然詩人可以將自己的全部才華都用來描寫一把剪刀、一綹捲髮;那麼,一位貴族,安然生活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並對其中的價值標準視為理所當然,自然可以為教育自己的兒子制訂出一套明確的方案。在那個世界中存在著為我們今天所不具備的明確性和安全感。由於種種原因,時代已經變了。我們現在閱讀切斯特菲爾德勛爵的書簡盡可不必臉紅,或者說,儘管我們有時臉紅,那也是因為我們在20世紀讀到了某些片斷而臉紅,而它們在19世紀並不會使馬杭勛爵感到什麼不安。https://read.99csw.com
對於這種訓練,無論我們如何解釋,都有理由可以贊成,因為它還促使切斯特菲爾德勛爵寫出一組《人物記》。這些小品文像某種老式的小步舞那樣,具有精細、嚴整的風格。然而,它們那勻稱的結構又是作者自自然然形成的,只要他高興,隨時可以打破;因此,它絕不會像其他擬作那樣流入局促、刻板。有時候,他也調侃、詼諧、使用警句,但他掌握火候,點到題目,立刻打住。當他提起喬治一世希望他那些情婦長得豐|滿時,寫道:「有的做得恰到好處,有的把身體脹破了。」在另一篇里他又寫道:「他被安置在上議院——那為不治的病人開設的療養所。」他只是微笑,從不笑出聲來。這當然也是18世紀的風氣使然。切斯特菲爾德勛爵對於一切事物,甚至包括星象和貝克萊主教的哲學,都抱著彬彬有禮的態度,但是,作為他那個時代的兒子,他絕不肯玩弄無限概念的遊戲,或者揣想事物並不像表面上看去那麼穩固。因為,就現狀而論,這個世界已經夠好,也夠大了。這種缺乏詩意的性格使他安然處於毫無瑕疵的常識藩籬之內,同時也限制了他的眼光。他寫不出一句響亮、深刻的話,像拉布呂耶爾的許多警句那樣。不過,他也許會第一個表示反對把他跟那位大作家進行類比。而且,如果一個人要像拉布呂耶爾那樣寫東西,他就得有一定的信仰,很難再遵守那些禮數了。他還要笑,要哭。而這兩者又都是可悲嘆的。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