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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簡·愛》與《呼嘯山莊》「Jane Eyre」 and 「Wuthering Heights」

第十章 《簡·愛》與《呼嘯山莊》
「Jane Eyre」 and 「Wuthering Heights」

這些情況既然影響了她的性格,想必也要在她的作品當中留下痕迹吧?我們想,一位小說家,自然要靠著許許多多難以經久的材料來構築他的作品,這些材料一開始雖能給他的作品增添真實性,到後來可就要變成累贅無用的東西了。當我們又一次打開《簡·愛》,心裏禁不住犯疑:她用自己的想象所創造出來的會不會只是一個陳舊的、過時的、維多利亞中期的世界,就像荒原上的那座牧師住宅,只有好事者才去參觀,只有虔誠者才會保存呢?我們就是抱著這種心情打開《簡·愛》的。可是,讀了兩頁,一切疑慮都一掃而光了:
(劉炳善譯)
再沒有什麼東西比書里的荒原更經久,比那「久久哀號的狂風」更容易受到氣流的支配而變幻不定了。同樣,還有什麼東西比這種興奮狀態更為短暫易逝呢?但它竟然催著我們一口氣把書讀完,不容有時間思考,不容我們的眼光離開書頁。我們被小說如此強烈地吸引,假如有人在房間里走動,那動作也好像是發生在約克郡,而不像是在你的房間里。作者拉住我們的手,迫使我們跟她一路同行,讓我們看她所見到的一切;她一刻也不離開我們,不許我們把她忘記。最後,我們就完全沉浸在夏洛蒂·勃朗特的天才、激|情和義憤之中了。與眾不同的面孔,輪廓突出、相貌乖戾的人物,都在我們眼前閃現;但是,這些都是通過她的眼睛我們才能看見的。她一走開,這一切也就不復存在。想到羅切斯特,我們同時也就想起簡·愛。想到荒原,我們也不能不想起簡·愛。甚至,再想一想書里的客廳,那些「好像覆蓋著鮮艷的花環的白色地毯」,那隻淡白色的巴洛斯壁爐,壁爐上那「紅寶石一般鮮紅的」波希米亞玻璃片,以及那「雪白與火紅相間的混合色彩」——如果把簡·愛撇開,這一切又算得了什麼呢?
自從夏洛蒂·勃朗特誕生以來,100年過去了,她已經成為這麼多傳說、熱愛和著述的中心,但是她自己只活了39歲。假如她能活到一般人那麼大的歲數,這些傳說又會有什麼變化,想一想倒也怪有趣兒的。她也許會像同時代的某些名流那樣,成為常在倫敦和別的什麼地方出頭露面的人物,成為無數的圖畫和軼事的主題,成為許多部小說以及回憶錄的作者,但是跟我們難免有些疏遠,只作為一位聲名顯赫的中年人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她也可能很富裕吧,也可能諸事順遂吧。但事實還不是這樣。我們一想到她,就能想象出一個在現代世界中命運不佳的人,就得讓我們的頭腦退回到上個世紀的50年代,退回到約克郡的偏僻荒原上的那座牧師住宅。而她就一直待在那座住宅里、那片荒原上,既受過窮也受過捧,但是永遠不幸,永遠寂寞。九九藏書
「起著皺褶的猩紅色帳幔遮住我右方的視線;左邊,明凈的窗玻璃保護著我,卻不能使我與那陰凄凄的11月的白天隔離。一面翻動著書頁,我不時抬起頭來審視這冬日下午的景色:遠處呈現出一派灰濛濛的霧靄;眼前是濕淋淋的草地和正被風吹雨打的灌木叢,而那綿綿不停的雨,在久久哀號的狂風吹送下,『唰、唰、唰』地飄向遠方。」
因為,凡是以自我為中心、受自我所限制的作家都有一種為那些氣量寬宏、胸懷闊大的作家所不具備的力量。他們所感受到的印象都是在他們那狹窄的四堵牆裡稠密地積累起來,並牢牢地打上了戳記的。他們的心靈所產生的一切無不帶著他們自己的特徵。他們很少從別的作家那裡學習什麼,即使採取一點兒什麼,也消化不了。哈代和夏洛蒂·勃朗特的風格似乎都是拿一種生硬而莊重的報章文體做基礎而形成的。他們筆下的散文往往板滯而不靈活。但是,他們兩位通過長期專註的努力,對於自己的每一構思都要凝神細思,直至為它找出確切的語言,終於鍛造出自己所需要的那種散文——它能把他們心靈所熔鑄的形象原原本本地描摹出來,而且還具有自己獨特的美、獨特的力量、獨特的敏銳。至少說,夏洛蒂·勃朗特有成就並不是靠著她https://read•99csw.com讀了很多書。她從來不會像職業作家寫得那麼順溜,也不會像他們那樣博採詞彙、運用自如。「我無法滿足於跟那些力量雄厚、心思細密、情趣高雅的人們互相交往,無論他們是男是女。」她如此寫道,口氣像是某外省報紙的社論作者;接著,她又恢復了自己那火辣辣、急切切的口吻,說:「除非我首先衝破傳統矜持態度的外圍工事,跨過自信的門檻,並在他們心中的爐火旁邊贏得自己的地位。」她也恰恰就在那裡找到了自己的地位;正是那內心之火的搖曳不定的紅光照亮了她的書頁。換句話說,我們讀夏洛蒂·勃朗特的書,不是去找對於人物性格的細緻觀察——她的人物都是既生機盎然而又性格單純的;不是去找喜劇性的情節——她的情節是既嚴酷而又粗糙的;不是去找關於人生的哲學觀點——她的觀點不過是一個鄉村牧師女兒的淺見。我們讀她的書,只是為了其中的詩意。或許,一切像她這樣個性特強的作家都是如此吧。正如我們在實際生活中常說的:他們只要把門打開,別人就能把他們的一切看個一清二楚。在他們身上有一種桀驁不馴的氣質,跟既定的事態總是格格不入——這促使他們渴望立即投入創作而不肯耐心觀察。這樣的創作熱情,拋開半調子,排除小障礙,飛越那些常人瑣事,一下子就抓住了作者自己也還說不大清楚的七情六慾。這使得他們成為詩人,即使他們想用散文寫作,也不受任何約束。因此,艾米莉和夏洛蒂兩人常常乞求大自然的幫助。她們都感到需要藉助于某種比人的語言行為更為強大的象徵力量來表達人性當中那許許多多還在沉睡的情感和慾望。夏洛蒂的最好的一部小說《維列特》就是用了一段關於暴風雨的描寫來收尾的:「天空低垂,陰霾密布——一大片散亂的飛雲自西方飄來;雲彩幻化成為種種奇形怪狀。」這樣,她請大自然把無法用其他方法表達的心情描寫出來。
常常,一部書的意圖既不在於發生了什麼事,也不在於說了什麼話,又不在於作者自己從那些各不相同的事物當中看出了什麼聯繫,這麼一來,了解起來自然很難。特別是當一位作家像勃朗特姊妹那樣具有詩人的氣質,他的意圖和他的語言難解難分,而且只是一種情緒,並非什麼細緻的觀感,要了解就更難了。《呼嘯山莊》是一部比《簡·愛》更為難懂的書,因為艾米莉乃是一個比夏洛蒂更加偉大的詩人。夏洛蒂寫作的時候,總是帶著雄辯、光彩和激|情說道:「我愛」,「我恨」,「我受苦」。她的感受雖是非常強烈,卻和我們的感受處在同一個水平上。但是,在《呼嘯山莊》里既沒有「我」,也沒有家庭女教師,又沒有僱主。那裡面有的是愛,但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艾米莉的靈感來自某種更為廣闊的構思。促使她創作的動力並不是她自己所受到的痛苦,也不是她自己所受到的傷害。她放眼身外,但見世界四分五裂、陷入極大混亂,自覺有力量在一部書里將它團在一起。這種雄心大志在整個小說里處處可以感覺出來——它是一場搏鬥,雖然遭受挫折,仍然信心百倍,定要通過人物之口說出一番道理,那不僅僅是「我愛」,「我恨」,「我受苦」。而是「我們——整個人類」,「你們——永恆的力量……」但這句話並沒有說完。情況如此,也不奇怪;令人驚奇的倒是她竟然能夠使我們感覺出她心裏想說的到底是什麼。在凱瑟琳·恩肖那隻說出一半的話里所透露的便是這種心情:「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只要他還存在,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還存在,而他卻被毀滅了,那麼,這個世界對於我來說就變得完全陌生,我似乎也就不再是它的一部分了。」這種心情當著死者面前又一次流露出來:「我看到了那種無論人間、地獄都不能打破的安息,我也感到了對於那無窮盡、無陰影的來世的確信——相信他們已進入了永生——在其中,生命無限長久,愛情無限和諧,歡樂無限圓滿。」由於這部書暗示人性的種種表象下面所潛伏的力量能將它們提升到崇高的境界,這才使得它與其他小說相比具有自己的非梵谷度。但是,對於艾米莉·勃朗特來說,僅僅寫幾首抒情詩,發出一聲叫喊,表示一種信念,自然是不夠的。因為,關於這件事,她在自己的詩歌里已經爽爽快快地做過了,而她的詩歌也許要比她的小說更能被久遠傳誦。然而,她不僅是詩人,還是小說家。她還得擔負起一件吃力而又不討好的任務。她必須正視別樣的生存狀態,與種種事物的表象結構打交道,要把農莊和房舍建造起來,像真的一樣,讓人一看便知,還要把在外界獨立存在的男人女人的談話記錄下來。因此,我們得以攀登上這些感情的頂峰,不是由於什麼豪言壯語,而是因為聽見了一個女孩兒坐在樹枝間一面搖搖蕩蕩、一面唱出了幾支古老的歌曲,看見了荒原上的羊群正在啃吃草皮,傾聽著柔和的風正在草間低語。農莊上的生活,連同其中發生的種種荒誕無稽、叫人難以置信的事情,都一下子揭開了。我們有了一切機會,可以將《呼嘯山莊》與一座真正的農莊、將希斯克利夫與一個真實的人物加以比較。我們可以問一問:既然這些男男女女跟我們自己看見的人如此不同,那麼,真實性、洞察力,或者說細微的感情|色彩又在哪裡呢?可是,即使這樣問了,我們仍然看到希斯克利夫畢竟是一個只有天才的姊妹才能識別出來的兄弟;我們可以說他叫人討厭極了,然而,在文學領域中又有哪一個少年人物能像他這樣生氣勃勃地活著?大小凱瑟琳也是這樣;我們可以說:任何女人都不會像她們那樣感受、那樣行動的。但她們仍然是英國小說中最可愛的女人。作者似乎把我們所知道的人物的特徵都撕個粉碎,然後再對這些無法辨認的碎片注入一陣強勁的生命之風,於是這些人物就飛越在現實之上。這是一種極其罕見的本領。她能把生命從其依託的事實中解脫出來;寥寥幾筆,就點出一副面貌的精魂,而身體倒成了多餘之物;一提起荒原,颯颯風聲、轟轟雷鳴便自筆底而生。九_九_藏_書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
簡·愛的缺點是不難尋找的。總是做家庭女教師,總是陷入情網——這在一個許多人既不當家庭女教師、又不愛什麼人的世界里,畢竟是一個嚴重局限。與此相比,像奧斯汀或者托爾斯泰那樣的作家筆下的人物都具有數不清的側面。他們活得生氣勃勃,對許多不同的人產生了錯綜複雜的影響,而這許多人就像鏡子一樣從多方面映照出他們的性格。他們隨意在各處走動,不管作者是否在察看他們;在我們看來,他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獨立存在的,而這個世界一旦由他們形成,我們自己也可以進去見識一番。從個性的力量和眼界的狹窄來看,托馬斯·哈代和夏洛蒂·勃朗特倒是互相接近的。但是,兩個人的差別也很大。我們讀《無名的裘德》,不會急急忙忙一口氣看到結尾——我們往往掩卷沉思,生出一連串題外的念頭,在小說人物的周圍造成一種疑問和諷喻的氣氛,那是他們自己渾然不知的。儘管他們不過是些純樸的農民,我們卻不得不向他們提出種種事關重大的難題和疑問,因此,在哈代的小說里,最重要的人物彷彿就是那些無名的人。這種本領,這種推理的好奇心,夏洛蒂·勃朗特是一點也沒有的。她並不想去解決那些人生問題;她甚至根本就沒有覺察那些問題的存在;她的全部力量——那是愈受壓抑就愈顯示其強大的——都投入了這麼一種斷言之中:「我愛」,「我恨」,「我受苦」。
但是,對於大自然,這姊妹倆哪一個也沒有多蘿西·華茲華斯觀察得那麼準確,也沒有丁尼生描繪得那麼細緻。她們抓住的只是大地上某些跟她們親身感受到或者轉嫁在人物身上的東西非常近似的方面,因此,她們筆下的暴風雨、荒原、夏日的美好天氣,都不是為了點綴一下枯燥的文字,或者顯示作者的觀察能力,而是用來貫通作者的情感,亮明書中的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