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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約翰遜的一位朋友A Friend of Johnson

第九章 約翰遜的一位朋友
A Friend of Johnson

巴雷蒂家族來自皮德蒙特,朱塞佩曾浪漫地吹噓他的貴族出身。家裡想培養他做律師,他在家鄉待不住了,於是跑出來見見世面。他曾在米蘭、威尼斯和都靈賣文謀生,聽差遣寫應時的禮儀詩文。然而他的秉性不容易帶來成功。他很容易感動,且常常不知分寸,以致某帕拉迪塞太太曾不得不潑茶壺裡的滾水喝止他。虎虎的生氣和強有力的頭腦使他傲慢無禮、咄咄逼人,儘管他的名聲還不夠大,不足以讓人們容忍他的放肆。他認為自己作為年輕作家有責任斥責風行一時的哥爾多尼、阿卡迪亞詩派和義大利素體詩。後來,當考古學紅極一時之際,他又宣稱古董家應該被通通關進瘋人院——他只看到了考古作業學究性的一面,並且,由於想象力的某種缺失,他沒有預見到這一學科的前景。在那個年頭裡,想在寫作上獲得成功就得小心翼翼。那時和現在一樣,法國在很大程度上為義大利提供各種讀物;因為義大利的每個省份有自己的方言,作家收入十分菲薄,而且他們的文稿要經兩位檢查官審定。如果一個人的思想使他鄙視純粹的文雅和學問,而他的脾性又使他克制不住要講出來,義大利可沒有位置留給他。
於是他決定來英格蘭碰碰運氣。倫敦讓他驚愕不已。他往家裡寫信說,林肯法學院有三個聖馬可廣場大;「一條橫穿城市的通衢大街,懸挂著彩畫招幌,牛群、羊群、馬車、行人熙熙攘攘喧鬧非凡;車輪把墨水般的黑泥巴濺到你身上;『窈窕美女』和駭人的瘸子比肩而行」。菲爾丁告訴他,這裏每年有1000甚至2000人饑寒交迫而死,「但倫敦是這麼大,人們對此簡直注意不到」;鞭打聲和咒罵聲組成的喧囂整日不歇,夜晚更夫粗聲粗氣地報時,『跑腿的』在收集信函時搖鈴通告;掃街人、送奶婦、牡蠣販子不停地吆喝。儘管如此,漸漸地,他喜歡倫敦超過了愛任何其他地方。首先,他發現在這裏義大利語很時髦,因為去義大利遊歷一遭乃是必修功課之一;而且義大利歌劇極為走紅,觀眾們靠私人點蠟燭照明讀懂唱詞的意思。這樣他便可以通過授課養活自己——他的學生之一是有名的倫諾克斯太太,後者介紹他認識了約翰遜。由約翰遜統治的那個社交圈子的長處恰好合巴雷蒂的脾胃。他喜歡在坐著的時候伸展開腿,喜歡侃侃而談,喜歡和各種職業的人往來以及夜晚與同伴在街頭漫步,而且那些書商在貪得無厭、不辨高下地搜求文稿,也正好能發揮他的能力。我們已經知道了,他的頭腦在掌握知識時能使上勁兒,他既下了決心要學英語,就在運用「那種最不規則的奇怪語言」上進步神速。他甚至能說街頭俚語,而且不久后就能寫出活潑的英語散文與人論戰。這是他的特點——他可以滿腔熱情地去學習任何活的語言,但死的文字讓他心煩。他馬不停蹄地編字典、搞翻譯、寫遊記,從印刷商那兒來的催命小鬼就在門口堵著等稿子,到後來他拿筆的手指上被磨出了大繭子。他努力靠自己的頭腦生存。在我們看來這種奮鬥充滿了生動如畫的歷險活動。他寫了篇談義大利詩人的論文,於是結識了一名窮20年之時光翻譯阿里奧斯托的有錢的英國紳士。為了換取巴雷蒂的諮詢意見和談話,那位紳士把莊園里一處房子及其花園送給了巴雷蒂,外加一塊價值40英鎊的金錶和一個妻子。但是這友誼最後不歡而散,有人便說那表不過是借用的。交惡的原因說不準是由於巴雷蒂有南方人的熱血,還是由於學者圈子實際就是個粗魯暴躁的世界。不過,即使在眼下這本薄薄的回憶錄中我們無疑也能發現一些內容可資今昔比較。例如,我們就想象不到,那時的作家按鐘點進書房或進行工作。他們似乎是通過談話學習求知,因此友誼無比重要而且對朋友要直言不諱。談話很勞神費力,至少,伴隨這場表演而滋生的種種嫉妒和矛盾使談話令人興奮。哥爾德斯密斯認為巴雷蒂「倨傲無禮、咄咄逼人」,而巴雷蒂覺得哥爾德斯密斯是個「缺少教養的人和荒唐透頂的同伴」。倫諾克斯太太曾抱怨巴雷蒂對她的孩子比對她本人更關注,他反駁說:「你的身高像個孩子,理解力也像孩子。」他只要有機會就惹人生氣。在一幫聰明人中有俏皮話、嫉妒感和各種激烈情緒周轉流傳,他們實在非常像一幫小孩子。而沉默和禮節似乎是中年的標記。九_九_藏_書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巴雷蒂的生活還以一種特別的方式提醒我們,它存在於咖啡館和俱樂部之外的粗暴行為。1769年10月,有一天下午他從索霍區去往乾草市的奧倫治咖啡館。回來的路上有個坐在門檻上的女人跳了起來並動手打他。在黑暗中他還了手,於是有3個惡棍圍了上來,他沿奧克森登街一路奔逃,一邊大喊「殺人啦」。他身後跟上了一大群人,他們把他當作法國人亂罵一通。有一個人伸手揪他的小辮子,巴雷蒂為了自衛拿出銀水果刀朝那人捅了兩下。巴雷蒂塊頭大,眼睛近視,路上又儘是泥坑,他別無出路,於是衝進了一家鋪子並向警察自首了。哥爾德斯密斯,我們注意到,和他一道去了監獄並把自己錢包中「所有的先令」都給了他。被刀捅傷的人死了,巴雷蒂後來無罪開釋,而那把水果刀則常常在餐後用甜點心時被拿出來展示一番。巴雷蒂和史雷爾夫婦間聞名遐邇的友誼也同樣以粗魯為特徵,對此科利森·莫里先生有生動的記述。巴雷蒂住在史雷爾家,不是掙工資的常規教師,而是被僱用的清客,他以談話換取食宿,並偶爾可得到禮物。好脾氣的史雷爾太太這麼將就了他三年,終於覺得他的派頭和傲慢難以忍受,待他「有點冷淡」;於是他在喝茶時把「剩有大半茶水」的杯子往下一撂,當下去「取放在屋角處的帽子和手杖」,連再見也不說就動身去了倫敦。約翰遜為他說情:「原諒他吧,親愛的夫人,特別因為他的過失而原諒他吧,我怕他是學了我的壞毛病。」無疑,巴雷蒂確實在兜售他和約翰遜博士的某些相像之處,並指望人們會同樣寬容;不過他也從後者那裡學得了不少十分可敬的東西。1763年他回到義大利,發現他年輕時候奮力抨擊的那些弊端仍然甚囂塵上。他決定以《漫遊者》為楷模出一種評論期刊,通過它不受約束地鞭笞阿卡迪亞詩派。他借阿里斯塔克斯這個人物表達自己對義大利文學現狀、對素體詩、對哥爾多尼和考古派的看法,並零售了約翰遜的一些獨特見解——如認為蘇格蘭威士忌酒品質略遜、彌爾頓有時枯燥乏味,等等。儘管如此,他的諷刺文彈不虛發,他的論辯引起軒然大|波,以致他的《文學之鞭》雜誌被查封了。「那時,在義大利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批評文字」,而現在它在義大利人中已經成了經典之一。不過,巴雷蒂「不喜歡自己的國家」。英國向他提供了一個皇家科學院秘書的職務,後來又給他添了一筆年金。因為,雖然他很勤奮,有時也賺得大筆的錢,但是他的錢總是留不住。他天性熱烈,又笨得古怪,這使他猶如孩童。比如說,他和約翰遜爭論他是否曾下棋輸給了奧塔海特人歐麥,還有比這更孩子氣的事情嗎?九_九_藏_書
「難道你認為我下棋會輸給一個蠻子嗎?」「我知道你是輸了。」約翰遜說。這兩個彼此相互尊重的男人從此分了手,再沒見面。如今,除了他的義大利語詞典,英國人已經很少讀巴雷蒂的書了,但是他的傳記仍值得一讀,因為在他身上長處和弱點如此奇特地混為一體;他在許多方面如此真切地代表了18世紀那些賣文為生的人;而科九_九_藏_書利森·莫里先生又在博斯韋爾和史雷爾太太講述的老故事中補充了來自義大利的新資料。巴雷蒂的人生是豐富的、生氣勃勃的;至於他的作品,他本人曾希望它們每一頁都葬于海底。
一部偉大的書,恰如偉人的秉性,可能對別的人產生災難性的影響。它可能剝奪他人原有的品質而代之以它自身的特點。比如說,凡讀過卡萊爾論蘭姆的文章,沒有誰能完全抹去那些話造成的印象,儘管我們更多地用這些言論評判其作者而不是其非議對象。有些沉積下來的印象會一直伴隨我們。如果反思一下,有多少男人女人僅僅由於博斯韋爾記錄了他們的言行而活在了我們的心目中,會讓人感到奇異。兩三行這樣的文字竟會有生髮的力量;從種子能生長出整個形體。普通的英國讀者知道巴雷蒂僅僅是因為約翰遜的緣故。「他對義大利的敘述,」約翰遜說,「是一本非常有趣的書;而且,先生,我知道沒有人在談話時比巴雷蒂更心高氣盛。他的思想極有力量。的確,他只有那麼幾個手指頭,但是他能用這幾個指頭有力地抓住東西。」照科利森·莫里先生的說法,這可能是個「很好的概括」,不過巴雷蒂實在太有生氣了,他性格不能這樣被一言蔽之。而且科利森·莫里先生還另得一層便利,即了解義大利那頭的故事。
(黃梅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