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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斯特恩Sterne

第八章 斯特恩
Sterne

可以肯定,沒有哪個小說家能指望擁有比斯特恩生平更好的寫作素材。他的故事「有如羅曼史」,他的才能是最罕見的一種。克羅斯教授在前言中說,他只是陳述斯特恩生平事迹而不打算評判其作品,這有點類似通常的辯護詞。依照他的看法,這些事實本身其實相當乏味,不過,他說,事實「證明了」斯特恩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是自傳性的,因而他的生平也就並非毫不相干了。克羅斯教授肯定低估了他的素材的價值或者是他本人對這些材料的使用,因為這部書讀起來從頭到尾都很吸引人,使我們覺得自己對斯特恩的了解現在大大地加深了。
無論如何,作為怪人異士之家的項狄宅第畢竟使外邊的世界顯得壓抑、沉悶、殘忍,並且遭無數小鬼的作弄。之所以會有這個效果,間接手法起的作用很可能不亞於直接的諷刺和戲謔。這部書的形式似乎允許作者把出現在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記下來,這意味著自由;而那些想法本身又是那麼不正式、那麼渺小、那麼私人化、那麼東拉西扯,讀者不免又驚又喜地想,寫作可真是容易。甚至作者的不雅之言也讓我們覺得是一種古怪的誠實。相形之下其他小說似乎是不可忍耐的一本正經,陳腐不堪,遠離生活。同時,斯特恩向我們展示什麼樣的生活呢?顯而易見,它與人們用速記式語言描述、稱之為「真實生活」的東西並無共同處。斯特恩略過了大塊的生活而把筆墨集中在那些最讓他愉悅的奇情怪癖上。他筆下的人總是處在巨大的壓力之下,腦子總在異常活躍的狀況中。他們的意願和喜好可能小小地偏離智識。托比叔,人們記得,在求婚後立刻拿起《聖經》並且被圍攻傑里科的戰事深深吸引,於是不再理會他本人求婚之事,任它「以自己的方式去和她了斷出個結果」。項狄先生聽說長子去世,腦子裡頓時湧現出哲學家們的種種至理名言,為了把它們有聲有色地道出,他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悲痛。儘管這些和正常經驗相反的事使我們驚詫,但並不顯得違背自然——它們並沒有成為毫無生氣的概念——因為斯特恩這頭一位「動機販子」細緻入微地觀察了人的性格。他的領域在最高的層次,在那裡被批評的是思想而不是行動;而且思想幾乎完全被從通常與之相關的聯想和支持它們的事實中剝離了出來。那個總提天真問題並老是一口咬定「你可真把我弄糊塗了」的托比叔起了最重要的作用。他對他哥哥的飄逸念頭窮追不捨,使它們和人們的正常思維形成對照,而這是幽默的根本所在。
確實,不論我們怎樣驗證,大概都不會有什麼人的生平比斯特恩的更難於評價了;它的古怪常常是貨真價實的,它的衝動常常是事先算計好的。同樣,最後的印象也有兩重性,因為我們必須把一種超乎尋常的佻率古怪的生活與藝術家的極端勤奮和自覺聯繫到一起。這個被癆病折磨、容易激動的清癯男人說,他遇事總是聽命于第一個衝動,他是一堆感受的https://read•99csw•com集合體,很少被理智所控制,然而他不但一一記錄下了他所有的感受,而且能坐在桌子旁把它們整理了再整理,又是增補又是修改,直到最後每個場景都很清晰,每個腔調都能被感知,每個詞語都恰到好處。「鑿子,」他在《項狄傳》中感慨道,「鉛筆,鋼筆,提琴弓,它們的輕微觸動給人帶來怎樣真正愉悅的實際效果!哦,我的同胞!——善待你們的語言並小心地處置它——永遠不要,哦!永遠不要忘記你的口才和聲譽依賴於一些多麼微末的細節。」他的聲譽在一定程度上依賴那無法模仿的文體,但是它的最可靠的基礎,還是他不尋常的生活熱忱和他不斷地思考世界時那種盎然的樂趣。
不過,有些時候,特別是在《項狄傳》後幾卷里,這類慣用手法確實被使喚得過了頭,於是項狄先生一成不變的古怪開始讓我們覺得不耐煩。事實真相是,我們沒法愉快地和這般奇妙風度相處太久,漸漸地我們開始感知局限;此外,這驚人的活潑中有某種冰冷的東西。刻毒、機智和玩世不恭——這些特性一開初叫人那麼開懷,然而一旦它們像一張疲憊面孔上的笑容,顯得有點不大由衷;或是大家對之已經生厭,可就不那麼令人解頤了。自覺對人物負有責任的作家會設法時不時讓不祥的咕噥得到發泄;他會儘力強調自己不過是個主持演出的藝人,判斷難免有出錯的時候,強調我們所有人都被巨大的未知神秘所環繞。可是斯特恩的幽默感不允許他的書頁上出現神秘事物;他不像梅瑞狄斯那麼卓拔,另一方面也不像薩克雷那麼可笑。他若想暫停精彩的奇思狂想,稍許得些歇息,就去描繪美妙的瞬間和感情的悸動。例如寫托比叔和蒼蠅的那個名段:「『去吧,』他說,抬起窗框並張開手掌,讓蒼蠅飛走,『走吧,可憐的東西,你走吧,我又何必傷你?世界大得很,足可同時容下你和我。』」此後,又接著記述了斯特恩本人聽了這番話后的感觸——「立刻使我全身進入愉快的諧振」。他一方面痛切感受到苦痛和快樂,與此同時卻又在觀察並讚美自己的這種感受能力——似乎正是這種奇特的矛盾性,給大名鼎鼎的「多情氣質」(sentimentality)招來了諸多非議,並使許多斯特恩的愛好者感到困惑不解。這些觀察驚人地真切,從而最有力地證明了他確實有過那些感受;不過,此時他很明顯地是有了餘暇去考慮他自己,我們的注意力也就漂移了,我們提出一些不相干的問題——比如說,斯特恩是否是個好人。有時候——《項狄傳》中有關驢子的事件是個好例子——他的方法極為成功,因為他觸及了情感,又進而向我們揭示感情如何在他的思想中穿行,有哪些聯想與它糾結在一起:不同的想法聚合起又散播開,自自然然;整個場面一時因氣韻和色彩而生輝。然而在《多情客遊記》一書中斯特恩似乎急於壓制他的天然好奇心,他的情緒也似乎有雙重的目標——一方面要傳達給讀者某種感受,同時又想為自己的樸素美德贏得讚譽。當他那一成不變的情感顯得十分單調時,我們開始問自己是否喜歡這位作者,是否該稱他是偽善。「那形容窘迫的窮漢(斯特恩給了他一些施捨)說不出話來,他拉出一塊小手絹,邊轉身邊揩臉——我想在所有這些人里數他最感謝我。」最後這幾句話故作樸實之態,猶如是虛情假意仰望上蒼的眼睛。https://read•99csw.com
到了45歲,他才想到,牧師們、鄉民們和「瘋城堡」才子們的生動經歷給予了他一種對世界的觀感,他可以將其塑造成型。《項狄傳》頭幾卷在狂熱中一揮而就,「古怪群魔嬉笑著,抓撓他的頭」,他走路時念頭突然湧現,於是他趕緊跑回家記下來。如此,那幾卷書至今觸動著我們;種種禁錮於心、久經醞釀的奇思妙想似乎傾瀉而出,讓作者自己都驚訝不已併為之陶醉。他發現了打開世界的鑰匙。他以為自己可以永遠這麼一年兩卷地寫下去,因為奇迹已經發生,已把他所有的經驗都變成了語句,抒寫這些經驗就是掌握他身心中既有的一切和將要來臨的一切。只要對他的生活有少許了解就可以把許多書中人物和真人對上號,並能從托比叔叔及項狄先生的性格追溯「瘋城堡」里的怪異做派以及作者自己的那些研究。然而這些只是表面的標記,它們的源頭其實很深很深。斯特恩當然是任性古怪、難以捉摸,然而使他的天性得到激發並把它們聯繫起來的,卻是幽默作家的精神。世界是個荒唐的地方,為了證實這點他編造出各種怪誕事體,並且說明它們並不比主宰世界的那些觀念更悖謬。應該記住,陌生人的鼻子「只不過是一葉輕舟,把人們送往某神學院的海灣,而後他們便隨風航行」。不管故事的風朝哪邊刮,都有對「岸然的假髮、莊嚴的面孔和其他種種欺騙行徑的補充物」的挖苦伴隨而來,因此,這不勝枚舉的突發奇想雖然千差萬別,卻有某些相似處。
斯特恩的生平故事中有許多證據說明創造了這些藝術作品的是怎樣一種奇特而複雜的思想狀況。斯特恩是個有諸多情事的人,「如果飛蠅蟄咬」,感情會一發而不可收;但其中最認真的一樁據說是由德雷伯太太,即斯特恩書信中的伊麗莎白引起的。不過,儘管如此,他在1767年把1740年裡曾用來向他妻子獻殷勤的那些情感記述重新抄錄,換了個名字,又拿來供伊萊莎享用;或者,如果他給伊萊莎寫信時得了一句妙語,他的女兒莉迪亞便也能分享到。我們是否該推斷說斯特恩對妻子、情人和女兒都毫無感情呢?或者我們應該相信他雖說有他那類人的種種弱點,但首先是個了不起的藝術家?如果他是最偉大的藝術家,無疑就不必採用這些https://read.99csw.com小小的節約手段了;然而就他那份精緻、敏銳卻算不上非常豐沛大氣的才能,他不得不精打細算地儘可能應對好。於是就出現了克羅斯教授揭示出的那個奇特景觀:一個人為了不同目的把自己的同一感受用了兩次。《致伊萊莎》披露了斯特恩心中最隱秘的感情,但它又只不過是一份筆記,上面記著人人都可以閱讀的《多情客遊記》的許多段落。斯特恩本人無疑並沒有意識到他的苦痛究竟在哪個時辰里化作了藝術家的喜悅。而我們隔了這麼漫長的年月,則可以有無數的猜測。
(黃梅譯)
人們常常在某人和他的作品之間劃一道界線,並且說,雖然世人有權利閱讀他的全部作品,但不該探問有關作者的事。我們可以相信,之所以會產生這一界線,是因為傳記藝術如今地位一落千丈,趣味高雅的人斷定「生平傳記」之類只能滿足低級的好奇心,或者樹立起一個由鋸末填充的可敬偶像。因此,把對作家的研究局限於他的作品才是明智之策。不過,和其他的審慎措施一樣,這也意味著一些損失。我們會錯失某一份審美樂趣,被錯過的很可能是有一流價值的作品——比如一部《約翰遜傳》;而且我們在本來不應有分界的地方製造出了界線。作家從小就是作家,他和世人的交道、他的依戀**、他對日出到日落所發生的千百小事的態度、他在這些事上表達的觀點和後來他用手中的筆精心展示的思想是一脈相通的。它可能更支離破碎、前後矛盾,但也更濃郁強烈。對這些事的興趣也許可以被稱為是對作家性格的美學關懷,除此以外,我們還可以加上對環境背景——比如他在何處出生、長大並接受教育,其情形又是怎樣——的種種關注,這些經歷人人都有,不過一旦涉及更有獨創性的才子,它們引發的興趣就比較強烈。現代傳記作家的弱點似乎並不在於他們未能認識到作家生活中存在人生經驗和文學創作兩個方面,而在於他們立意要把兩者分開。對他們來說,畫一道界線比通觀全貌更容易。他們的通行做法是,先對作品品評一番,然後說,列舉「作者生平中的少數事實」並無不妥;或者,從相反的立場出發,聲明他們的關注點是「作者,而不是作品」。原本不存在的一條分界線就這樣畫出了,也主要因為這個緣故才產生了對傳記的通常的抱怨,即它「不像」。有的傳記通篇盡寫虛禮和工作;有的傳記則滿紙閑言和謗議。主要記述作家個人經歷的傳記被打入另冊,因此對傳主個人歷史了解最真切的作者被迫轉而在虛構的幌子下寫這個人。寫小說的誘人之處在於自由——可以略過乏味的部分,強化激動人心的內容;此外更重要的是,可以藝術地處置人物,就是說,可以把他們置於適當的環境中並精心結撰,以生成作者所打算製造的印象。與傳記相比,小說的傳統形式更為自在隨意,因為(我們不妨猜想)守舊派情緒在小說領域里的發言權要小得多。傳記的目的之一就是讓傳主展示他們作為丈夫、兄弟等應有的風範;然而卻沒有人和小說人物太較真。不過這也正是寫小說的九九藏書主要不利之處;因為只有天才的想象可與真相的美學效力相抗爭。一部二流小說中有十來個事件都可以以十來種不同的方式發生,些微的躊躇不決之感都會影響效果;而對事實的簡單陳述有不容爭辯的力量,只要我們有理由相信其真實性。知道某事屬實,可能足以促使我們將它們和其他想法聯繫起來;但是如果我們知道那些事屬子虛烏有並懷疑它們根本不可能如此這般發生,它們將無法傳遞任何確切信息,因為它們自身就不確定。此外,真實人生無比豐富,它經歷奇異的場地和一連串的冒險,沒有哪個小說家能為之增色,只要他能像處理自己的想象一樣寫好事實。
有些場面是寫小說的人樂於大肆渲染的。斯特恩青年時代的故事是其中之一。他的父親在某團任職,小斯特恩被拖著隨該團輜重隊在英格蘭和愛爾蘭奔走四方。他母親是平民婦女,隨軍小販的女兒;他父親是個「機敏的小個子」,因為一隻鵝跟人爭鬥受了傷,最後竟因此送了命。他們一家人乘車從一處駐地城鎮遷移到另一處,總是缺錢用。有時候某個闊親戚會短期接納他們,因為斯特恩們來自古老家族;有時候在過海峽時他們「幾乎被船板裂縫中湧上來的水沖走」。在流浪的路途中小弟弟妹妹陸續出生了,又死去了,「他們體質孱弱,難以存活」。父親去世以後,斯特恩轉由他的親戚,即埃爾文頓的理查德·斯特恩監護,並被送進劍橋大學。他和約翰·霍爾·斯蒂文森坐在耶穌學院庭中的一棵大栗子樹下讀拉伯雷、羅切斯特和阿芙拉·貝恩,讀荷馬、維吉爾和忒奧克里托斯,讀各種壞書和好書,所以他們稱那棵樹為知識樹。斯特恩還進而奚落「修辭學、邏輯學和形而上學……看到智力居然被用於那些地方,他覺得頗為可笑」。
不過,我們樂於駐足停下來並勾畫斯特恩牧師形象的地方應是在離約克城8英里的薩屯。「他的衣裳是那麼邋遢,步調那麼古怪,因此一幫小男孩常常簇擁著他,和他一道行走。」如果在去教堂的路上他的獵犬驚起了一群松雞,他會停下來徑自轉去打獵,把給教民們佈道的事兒置於腦後。他的妻子一度有點神智不正常,自以為是波希米亞的女王,斯特恩曾帶她驅車從已收割過的茬地上駛過,把牲口的尿脬綁在車輪上製造聲響。「然後我就告訴她,在波希米亞人們就是這麼出行的。」他親自種田,拉小提琴,從師學習繪畫和素描,還驅車到約克城去參与賽馬季活動。此外他還態度激烈地介入有關宗教的爭論並且據生活原型塑造了斯洛普醫生的形象。若是厭倦了堂區的生活,斯特恩就套上車去那幢被死水壕溝環繞的大石頭房子,約翰·霍爾·斯蒂文森住在那裡,與世隔絕,隨心所欲。比如,如果他在床上看見風向標指示東北風,就整天不起床。如果能讓他起來,他會終日寫有傷風化的詩文,或者和朋友在書房裡埋頭閱讀,四周滿是古老而下流的書籍。而後,到了10月,鬼魔社一干弟兄就學著美德門厄姆修道院僧侶們(the Monks of Medmenham Abbey)的樣兒在霍爾·斯蒂文森家相聚;當然只是那種聚會的鄉村翻版,因為來的儘是些「吵吵鬧鬧的約克郡地主和士紳」,他們白天打獵,深夜豪飲,對著勃艮第葡萄酒講糙故事。他們的脾性和怪癖(他們都是鄉下怪人)令斯特恩大為開心,一如他喜愛古代作家無比自由的筆觸。當他重返牧師住宅后,他在身邊擺滿書,以讀書代替談話。約克城到處是書,因為鄉下的拍賣都在那裡進行。斯特恩對書的熱愛有時令人想起查爾斯·蘭姆。他愛被遺忘的大部頭對開本,那些書的註釋里常常傾注了作者畢生的學問和玄想;他愛伯頓、布歇、布拉斯康比爾;當然還有蒙田、拉伯雷和塞萬提斯。不過,我們有理由相信最讓他覺得其樂無窮的是他就醫學、接生、軍事工程之類進行的信馬由韁的研究。只是因為「拋物線原理」不合他的心意從而在理解炮彈如何運行上遇到了困難,他才不得不中途止步了。九九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