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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活苦難 四、走出家庭

第二章 生活苦難

四、走出家庭

1950年,張正芳又搬回了天津。在公公的支持下,她不再回到那個大家庭,而在南市的一個小衚衕租了間小屋子,單獨住下了。「房錢便宜,也挺蹩腳,但好在是獨立了。」
若干年後的一個春節,張正芳打電話給王金璐老師拜年。王老師問:「正芳,1947年你是不是在北京啊?」
「參加開會」,對今天的婦女而言可能並非大事,但對張正芳那個年代、那個階層、那個群體的婦女們而言,無疑是社會身份得到提高的一種自我肯定。而更實際的意義,則是「能知道國家大事」。她說:「知道有抗美援朝,我們不能上陣打仗,但可以做軍需物資,以實際行動來支援抗美援朝啊。」一聽說這個消息,張正芳就報了名,參加了縫紉小組。
小組的主要任務從做軍襪子開始。她記得,軍襪的底子是要「納」過的。跟鞋墊一樣,襪底每寸13針,襪幫扎4圈,再把幫和底縫在一起。一人一天做15雙才算完成任務,可以獲得1元5毛錢的收入。張正芳當時又懷孕了,還帶著兩個不大的孩子,這不多的收入對母子3人而言就是全部的口糧。因此除了加緊趕工做軍襪,她還做軍帳。軍用物資需求量減少時,她又找了糊信封、訂黃曆的活。「一針下去,兩針上來,一本五針」。張正芳記得清楚,是因為每一分錢對她而言都十分重要,做100本黃曆才能得8毛錢,而一天1元錢是這個家庭活下去的最底線。
1946年年初,上海社會局和警察局頒布了一項法令,強令戲曲演員和妓|女一起登記,傷害了演員和觀眾的感情,引起民憤。田漢、于伶組織了「上海市劇藝界拒絕藝員等級委員會」,「麒麟童」周信芳等名角都有參加,抵制強迫登記和檢查,維護戲曲的尊嚴和權利。同時,國民政府加強了對劇目的審查,稍有不利於當局則會遭禁、受罰;戲劇界進步藝人收到附有子彈的恐嚇信,受軍警特務盯梢、威脅,加上流氓、戲霸干擾演出現場,欺詐與壓迫,藝人們生命無保障,藝術無自由。
解放,這樣充滿政治意味的抽象詞語,對張正芳這樣一個活生生的青年女性而言,確是那麼具體地改變了她的人生基調和走向。雖然生活依然艱苦,但生活對她不再只是被動的施予,她也可以依靠自己來主動地爭取和改變。她不僅能用自己的手養家糊口,還能有了「愛國」的權利,能為抗美援朝作貢獻,能在原本與她無緣的國家政治生活九-九-藏-書中,有了微小但同樣重要的一席之地。這樣的變化讓那時的張正芳興奮得不得了,在縫紉組裡她始終是名列前茅,在1952年春還被評為街道支援抗美援朝縫紉組的勞動模範,戴上大紅花到天華景開大會、領獎。
那時,她甚至不知道戲劇界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只想做好一個家庭主婦,她沒有意識到解放對她意味著什麼。
不久春節到了,戲校的老師帶著張正芳和劉正忠,到丁永利師爺下榻的金老公館(專接北京名角到黃金大戲院演出的寓所)拜年。一進屋門,眾人首先遇到了王金璐老師,正芳和正忠馬上向王老師雙膝跪地:「王老師,給您拜年了!」不料,王金璐見狀竟也立即向這倆學生跪倒,還連連說:「不敢當,不敢當,我也給你們拜年,祝你們長命百歲!」
在她關於自己的記憶中,1949年的北京生活,是「20塊錢一個月,要帶兩個孩子,柴米油鹽都包括在裡頭,吃飯都吃不起,一斤糧票可以買5斤地瓜,經常拿糧票買地瓜,以地瓜充饑」。
張正芳說到動情處,拍了拍作者的肩膀:「真的,我翻身感特彆強。」
那間小屋子在一個老式的宅院里。「我就想,我還年輕,今後的日子總不能完全靠他,必須自己謀生,可幹什麼呢?」張正芳頓了頓,說:「我那時從來沒有想到可以再演戲,我演戲去了,孩子交給誰呢?」於是,她想到了學縫紉,在家裡就能攬活幹活,還能照顧孩子。隨後,她就照著一張廣告上說的,報名參加了4個月可以畢業的縫紉學校。每天學習兩個小時,邊學習邊實踐,沒想到兩個月就全都學會,畢業了。
「回頭來看,我們誰也拗不過那個年月。也許,錯的不是我,不是他,更不是他們。」年過八旬的張正芳,已經能心平氣和卻又意味深長地看待這段歲月。她甚至能找出「感謝」的理由——至少,這是一段我自己選擇的婚姻,是我的丈夫讓我遠離了是非之地,保住了我的清白;至少,這五個孩子是我和他愛情的結晶,並帶給了我一生的親情愉快;至少,在舊式大家庭的那段生活,給了我從那裡走出來並繼續奮鬥、追求演藝事業的動力。
當時的京劇舞台也是怪象頻出。粗製濫造、賣弄機關布景、噱頭魔技,乃至淫穢、恐怖充斥著京劇舞台;純娛樂的節目,南腔北調,降低了藝術品位,如以殭屍為主角的《冷月凄魂》,演出中竭盡淫穢、恐怖渲染九*九*藏*書之能事,讓殭屍一邊拜月,一邊跳「四脫舞」;《殺子報》,製造出血花飛濺、灑向觀眾席的情節;《盤絲洞》,無不以香艷肉感、明眸風騷、美不勝收的庸俗言辭和表演招徠觀眾。
年輕的女人,本來就在那個家庭的最底層;一個自外而來娶進門的戲子,處境更是可想而知。由於原來的夫人將幾十口人大家庭的生活照料得也算井井有條,家庭成員們便天然地對一個外來的陌生人保持了敵意。於是,倔強的張正芳咬住牙去吃殘渣剩飯,咬住牙每日只睡幾小時,咬住牙早晨起床也要給奶奶婆婆倒尿盆……生活上的難處也許可以克服,但各種儀式上、禮儀上體現出來的尊卑上下,卻讓她無法忍受。過年時的磕頭儀式,婆婆讓張正芳給丈夫的原配妻子磕頭。張正芳沒辦法,只能磕。磕完后,輪到小輩給長輩磕頭,丈夫與原配所生的姑娘給張正芳磕頭了,可兩個兒子卻不肯跪拜,氣得張正芳只能跑進廁所關上門哭,心裏的委屈無處訴。婆婆在廁所外砸門大喊:「你哭什麼,大過年的,你給我出來!要哭上外邊哭去,回你娘家哭去!」
同時,抗戰勝利后,國民政府徵收的娛樂稅高達60%,比敵偽時期還增加了20%。也就是說,如果一張票價格1000元,交稅就要600元,但劇場和演員僅能從中分得400元,加上通貨膨脹,除了天蟾舞台和中國大戲院等幾家大劇院還堅持著,其餘小劇院只能紛紛關門了事。為了維護表面的繁榮及給軍政要人演出,國民政府面對諸多劇院關門的現狀,只能在上海大興土木,1947年至1948年分別建造了「介壽堂」「新亞大戲院」「太平戲院」等多家戲院。表面的繁榮下,不少著名老藝人潦倒奔波、貧病交加、晚景凄涼,年輕藝人則掙扎在飢餓線上。
那是上海戲校時期,有一次丁永利師爺應邀來校給劉正忠同學說《林沖夜奔》。他帶著王金璐同來,說戲時先讓王金璐示範動作。戲中,林衝進了廟門之後有一句「待俺關了廟門,休息片刻,再行躦路便了」,說罷起飛腳,單腿落地,連續探海、射燕、變臉、蹾地、卧魚亮住。這是個優美但卻有一定難度的身段,劉正忠看過示範后,由於過度緊張,飛腳落地后,連續幾個技巧都沒找對,走了很多遍也沒成功。王金璐不煩不惱,一次次反覆做示範。老師越耐心,學生反而越心急,找不到「范兒」的劉正忠竟掉了眼九_九_藏_書淚。
終於熬不下去了。
「你看見我怎麼不說話?」
「你怎麼不找我,找我我就幫你想辦法。」
王金璐雖是教武生的,卻也和張正芳有過交集,還給這個小姑娘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有一天,張正芳在小屋的門口碰到了王金璐老師。這位老師是京劇界的武生泰斗,北京中華戲校畢業,在上海演出時曾為上海戲校的學生講課。那天,王金璐顯然也看見了張正芳,但目光即將觸碰時,張正芳趕緊低頭快走幾步,裝作不認識,擦肩而過。「丟人啊,」張正芳回憶,「我曾是上海戲校的名角,可如今到了北京如此落魄。那天回到家中我哭了很久。」
「是在北京。」張正芳回答。
作為旁觀者的顧正秋,在晚年的回憶錄里寫道:
2012年4月的一個夜晚,春雨纏綿,淅淅瀝瀝。
解放后的北京,戲曲界於1949年8月8日在民主劇院舉行了戲曲講習班,上海則是從1949年7月22日開始,先後舉辦了三屆戲曲研究班。歐陽予倩、田漢、馬少波、周信芳等擔任老師,講述新舊社會藝人的不同社會地位,講戲曲改革京劇的前途,講社會發展史、文藝方向等。1949年9月,袁雪芬作為戲曲界四位特邀代表之一,與梅蘭芳、周信芳、程硯秋一齊,赴京參加全國政協第一次會議。她後來回憶說,會議期間,每天早晨服務員都給她送來一杯牛奶兩個雞蛋,並說這是周恩來考慮到她生過肺病而特意關照的。
事情雖已時過境遷數十年,但張正芳卻依然歷歷在目。「謙虛厚道,平易待人」這八個字,張正芳說,是王金璐老師用行動教給自己的,會一直記在心上。
黃家是一個幾十口人的老式大家庭。雖然黃先生和原配夫人之間完全沒有感情基礎,雖然張正芳才是他自己選擇的婚姻對象,但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在嚴苛的輩分和等級慣例下,這些在現代社會看來「天經地義」的「理所當然」,顯得那麼格格不入,更難以被那個大家庭接受。
如今回憶起來,80多歲的老人雖然仍會感情激動,熱淚盈眶,但平靜后卻這樣評價:「我曾經在舞台上的本領到了這樣的家庭一點兒用都沒有……」張正芳頗有感觸地說,其實我不是恨這個人,更不是怪這個家庭,當時的社會裡,這一切似乎都那麼天經地義、司空見慣。我只是想過一種有尊嚴的生活而已,但在那時,在一箇舊式家庭,無論我個人如何努力,都是無法企及的奢望而已https://read.99csw•com
「街道會把家庭婦女都組織起來,說解放了,可以出來開會了,」張正芳心裏暗暗驚訝,「過去你哪能出去開會啊,一是你得在家帶孩子;二是過去國民黨那會兒好像也沒這組織,街道里委會也不管這事兒。」張正芳說,解放了,有婦聯了,婦女們都組織了起來,我才能參加開會。
這個月,北京成立了以梅蘭芳為院長的京劇研究院,田漢兼校長的戲曲實驗學校,馬彥祥兼經理的大眾劇場和馬少波兼經理的新戲曲書店……到10月底,文化部下面成立戲曲改進局(戲改局),一場轟轟烈烈的戲改運動開始了。周恩來幾番關照,要「團結、改造、關心戲曲藝人」,發起給老藝人送溫暖,送棉衣等活動……
「我哪有臉去找您啊!」
「當時我非常落魄,孩子他爸把我丟在北京,就住在東半街七號,挎著一筐煤球,我是十斤十斤地買著燒。」張正芳還是選擇吐露了實情。
1946年,張正芳和顧正秋、譚富英唱完一個月的戲,最終選擇了再次離開舞台,回到了丈夫的老家天津。這後來的幾年時間,對張正芳的人生來說,就像是一頭扎進了渾渾噩噩的無形大網、進退兩難間,再次經歷為藝術而浴火重生的人生歷程。
當時,張正芳正在牆邊長凳上練站蹺功。對這段戲看在眼裡,記在心裏。乘中午大家回家吃飯,便好奇地按自己心中掌握的方法,在地毯上試驗走著——起飛腳,隨之找准了單腿落地的位置,再伸腿綳腳面、探海、長腰、射燕、變臉、蜷腿提氣、蹾地、卧魚。這幾個連貫動作,竟走得很順。王金璐知道后,小小地吃了一驚,心中對這個女孩子開始刮目相看。
他這突然跪地的動作,弄得孩子們不知所措。這也是張正芳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別人這樣的禮待。王金璐當時已是著名演員,又是首次赴滬陪著李玉茹擔任挎刀當家武生的,而正芳和正忠都是初出茅廬的小學生,如此對拜,怎麼敢當!
作為出生在改革開放后的一代人,我們可能很難有切身的感受。在一個時代里,渺小的個人僅僅是想爭取做人的權利、為人的尊嚴,卻無法依靠自己的本事來達到目標。張正芳也曾試圖像大多數女子一樣,通過婚姻來改變命運、獲得幸福,但她失敗了,或者說,她註定要失敗。張正芳是這樣,她的丈夫又何嘗不是如此。
「我也看見您了。」
正芳與那位黃先生養了五個兒子,是離婚之後才又出來唱戲的。我聽了一點也不詫異。那個婚姻如果沒能給她幸福,又何必勉強維持呢?正芳有她的才華,扮相美,功夫也到家,確實不應埋沒啊!https://read.99csw.com
搬到天津獨居后最大的好處,就是從舊式家庭解放出來。這時的張正芳也開始漸漸覺出了時代的不同。
張正芳說,轉折在1949年1月31日之後漸漸發生,那一天,北平和平解放。
「我看見你了。」王金璐說。
1949年北平解放后,上海戲院紛紛倒閉,「共舞台」的老闆首先逃跑,「中國」「大舞台」「天蟾」等戲院老闆也相繼逃走。
那時,張正芳的丈夫才30多歲,失業后總不能長期待在家中,於是又要去上海做生意。這也成了張正芳藉機離開天津老家的正當理由。丈夫也很是體諒她的心情,為她在北平租了一間小房子。
這一切,今天的張正芳可以如數家珍地道來,但當時的她卻都沒有經歷過。
人在落魄不得意時,對遇見熟人總是抱著矛盾的心態。
1949年10月1日,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向全世界宣告: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這年10月,張正芳的第三個兒子出生了。「我丈夫曾答應過年來照顧我,但那年月,生活也終究是艱難的,他曾試圖放下工作來照料,但最終無法成行。於是,只得到過年前來了封電報,給我多寄了10塊錢。」
歷史的戲劇之處在於,張正芳離開京劇舞台之後的那幾年「噩夢」,也恰恰是中國京劇江河日下、噩夢連連的歲月。這也許是張正芳沒有看見,也不願看見的。
「我的心情非常激動,沒有想到我還能成為勞模。這是我第一次從家庭中走出來,獲得這樣的榮譽,真的很光榮。」幾十年後,張正芳依然滿眼都是光彩地說。
雖然離開了舊式大家庭,但日子依然不好過。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低矮的屋子裡也生個小爐子,每日上午九十點鐘生火燒水做飯,做完飯就熄滅火——為了省煤。張正芳帶著孩子,一天需要燒多少煤球、吃多少糧食和菜、用多少油,丈夫都是給計算好的,錢只能按照數量按月付給,絕不多供。這讓張正芳只能每天掰著手指過日子,煤球是每次只買10斤,米面油量更是每日挎著籃子外出,用多少買多少。這樣的日子一直熬到了1949年北平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