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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內特先生與布朗夫人

貝內特先生與布朗夫人

有鑒於此——這些聲音在我的耳際震響,這些想象在我頭腦中浮現——我不打算否認,貝內特先生有理由抱怨:喬治時代的作家沒有能力使我們相信他們的人物是真實的。我被迫同意:他們的確不能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作家那樣,有規律地在每年秋季拋出三部不朽傑作。但我並不悲觀,我是樂觀的。因為我想,不論什麼時候,從乳臭未乾的少年到白髮蒼蒼的老年,只要那種傳統規範不再是作家和讀者之間傳達信息的媒介而成了一種障礙,就不可避免地會出現這種情況。目前我們正在遭受的痛苦,並非來自舊的藝術傳統的崩潰,而是由於缺乏一種作者和讀者都能接受的表達方式的規範,來作為更加令人興奮的友好交往的前奏。當代的文學傳統規範是如此矯揉造作——在整個作客訪問過程中,你不得不談論天氣,此外別無他物可談——因此,很自然地,弱者不免要憤怒,而強者就會摧毀文學界的基礎和規範。這種跡象顯然隨處可見。語法被侵犯了;句法被肢解了;就像一個到姨媽家去度周末假期的男孩,當安息日在嚴肅沉悶的氣氛中消磨過去,純粹出於絕望的反抗,他就在天竺葵花壇中打滾。比較成熟的作家們當然不會如此任性地發泄他們的怒火。他們的真誠是絕望而不顧一切的,他們的勇氣是無窮無盡的;只是他們不知道應該用哪一樣工具——用一把叉子還是他們的手指。因此,如果你們去閱讀喬伊斯先生和艾略特先生的作品,你們會被前者的猥褻粗俗和後者的朦朧晦澀所震驚。喬伊斯先生在《尤利西斯》中所表現出來的粗俗猥褻,在我看來,似乎是一位絕望的男子漢有意識地、故意地安排的,他覺得為了要呼吸空氣,他必須打破窗子。在某些瞬間,當窗子被打破的一剎那間,他是壯麗輝煌的。但是,這多麼浪費精力!而且,當它不是過於旺盛的精力或蠻力的發泄流露,而是一個需要新鮮空氣的男子漢下了決心的、熱心公益的行為,粗俗猥褻又是多麼無聊沉悶!再來談談艾略特先生的朦朧晦澀。我認為,以某一行單獨的詩句而論,艾略特先生創作了現代詩歌中某些最可愛的東西。然而,對於陳舊的用詞方法和社會禮儀——要尊重弱者,體諒蠢才——他是多麼難以容忍!但是,當我沐浴在他某一行詩句強烈的、令人陶醉的美麗陽光之中,並且想起我必須向下一行詩句作一次令人頭暈目眩的跳躍,然後再一行一行跳將下去,就像一個馬戲團的小丑,不穩當地從一根滑桿跳向另一根滑桿,我不禁失聲大叫,我坦白承認,我要求恢復那種陳舊的禮儀,我羡慕我的先輩們的逍遙自在,他們不必在半空中瘋狂地旋轉跳躍,而是手中捧著一本書,在樹蔭下恬靜地夢想。再說,在斯特雷奇先生的著作《傑出的維多利亞時代人》或《維多利亞女王傳》中,那種和時代潮流相對抗而寫作的緊張努力,也是明顯可見的。當然,它比其他同輩作家的緊張費力要不明顯得多,因為,他不僅在和事實打交道(而事實是頑固不化的),而且他主要是從十八世紀的材料中編造出一種他自己的、非常周密的表達方式的規範,它允許他和這片國土上最高貴的人物同桌而坐,並且在精緻外表的掩蓋之下,透露了不少事情,要是把它們赤|裸裸地表白出來,就會被那些男僕從房間里趕出去。儘管如此,如果你把《傑出的維多利亞時代人》和麥考萊爵士的一些隨筆相比較,雖然你們會感到麥考萊爵士總是錯的而斯特雷奇先生總是對的,你們也會在麥考萊的隨筆中感覺到一種實體性,一股衝擊力,一種豐富多彩的內涵,這顯示出他也有他的時代作為他的後盾;他所有的力量都直接使用到他的作品中去,沒有一份力量被用在掩蓋事實或轉換語氣上。但是,斯特雷奇先生在我們看到事物之前,必須先打開我們的眼睛;他必須尋求並且炮製一種極有藝術性的語言規範;而他為此所作的努力,雖然漂亮地掩蓋了起來,已經剝奪了一些應該用到他的作品中去的力量,並且限制了他的視野。
這對我說來是很可能的,或者說是稱心合意的事情:我也許是這個房間里唯一曾經寫過,試圖要寫,或者沒有寫成一部小說的傻瓜。當我問自己——因為你們邀請我來給你們講現代小說,這就促使我向自己提出問題——是什麼精靈鬼怪在我身旁絮絮耳語,慫恿我走上了那條絕路,於是一個小小的人影兒(一個男人或女人的身影)在我面前站了起來,她對我說:「我姓布朗。如果您有本事,就來抓住我吧。」
我已經試圖回答我開始講話時提出的一些問題,但是,恐怕我已說得時間太長,令人厭倦。就我的觀點看來,喬治時代的作家用所有的形式來寫作都是困難重重,而我已經給你們指出了其中的某些困難。我企圖諒解他。我是否可以冒昧提醒你們,作為這個創作事業的一位合夥者,作為火車車廂內的同伴,作為布朗夫人的旅伴,你們的責任和義務究竟是什麼?因為,布朗夫人這個人物,對於閉口不言的你們來說,和對於我們這些講述她的故事的人一樣,都是清晰可見的。在你們的日常生活中,在過去這個星期里,你們所經歷的事情,比我剛才試圖描述的更為奇特,更加有趣。你們在無意之中聽到別人談話的片段,會使你們充滿了驚奇的感覺。你們晚上就寢之時,你們感情的複雜性,會使你們覺得困惑。在一日之中,成千上萬個念頭閃過你們的頭腦;成千上萬種情緒在你們心中交叉、衝突、消失,顯得驚人地雜亂無章。儘管如此,你們卻允許那些作家把一部和所有這一切毫不相干的作品硬塞給你們,它塑造了一個布朗夫人的形象,和車廂里那幅令人驚訝的幻景毫無相似之處。你們謙遜地認為:似乎作家和你們不是屬於同一族類;他們對於布朗夫人比你們了解得更多。沒有比這更為嚴重的錯誤了。正是這種讀者和作家之間的隔閡,正是你們的謙虛精神和我們作家的職業風度與氣派,腐蝕了、閹割了作品,它們本來應該是讀者和作家之間親密平等的同盟關係的健康產物。因此,就湧現出那些花哨圓滑的小說,那些滑稽可笑聳人聽聞的傳記,那種牛奶攙水淡而無味的評論,那些以優美的韻律去歌頌玫瑰和綿羊之純潔的詩歌,在目前,它們就是如此花言巧語地冒充文學作品。
史密斯先生沒吭聲。他站了起來,扣好上衣的鈕扣,把他的旅行皮包從架子上取下來,火車還未在克萊漢姆車站停穩,他就跳了下去。他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但是他感到內疚,他很樂意離開那位老太太的視野。
「她的祖父,茶壺製造商萊斯威斯,在一片分離的地坪上建造了四幢房屋;她住的是中間的兩幢房屋之一;它是那四幢房屋中最主要的一幢,顯然就是那片地坪的所有者本人的住宅。在邊上的房子中,有一幢開了個蔬菜雜貨商店,這幢屋子按比例應該設置花園的地盤被剝奪了,為了讓那位領主的花園可以設計得比其他房子的花園稍大一點。建造在這塊地坪上的可不是些小屋,而是年租二十六至三十六英鎊的樓房;工匠、保險公司職員和收租員們可住不起。不僅如此,那房子造得很好,可謂不惜工本;它的建築雖然打了點折扣,但是多少可以看出喬治時代追求舒適的優雅款式。它被公認為鎮上的新住宅區中最好的一排房子。斯開侖先生走到了這終身享有的世襲別墅的外圍,他顯然是來到了一個更高級、更寬敞、更自由的地方。突然希https://read.99csw.com爾達聽到她母親說話的聲音……」
「他們不在那兒搞個高爾夫俱樂部,那可真怪——我本來以為,那些年輕人中總有一個會發起的。」史密斯先生說道,因為那沉默顯然使他感到不安。
她用一種有教養的、好奇的聲調說話,相當明快而精確。
當然,老太太們應該通過終身享有的別墅和註冊居住的房屋來塑造,而不是出於想象和虛構。
因此,喬治時代的小說家們陷入了尷尬的困境。布朗夫人抗議道,她和人們所認識到的老太太不一樣,大不一樣。對於她的魅力的迷人而短暫的一瞥,誘惑了小說家們,使他們想要來拯救她;愛德華時代的作家們把適於建造和拆毀房屋的工具向他們遞了過來;不列顛的公眾又斷然聲稱他們必須首先看到那隻熱水袋。喬治時代的作家們,面對著這三者而無所適從。同時,那輛火車又向著終點站飛馳,在那兒我們必須統統下車。
在幾星期前的一個晚上,我去乘火車,因為我遲到了,我就跳進了我所遇到的第一節車廂。當我坐下之時,我就有一種奇異的不安之感:我打斷了已經坐在那兒的兩個人之間的談話。並不是因為他們是年輕的或者幸福的一對。遠遠不是如此。他們倆年齡都不小了,那個女的六十多歲,那個男的也年近半百。他們倆面對面坐著,那個男人,從他的態度和他臉上的血色來判斷,他剛才一直是身子向前、伸著脖子、用強調的語氣在說話,現在他往後一靠,閉口不說了。顯然,我打擾了他,使他感到不快。可是,那位老太太,我將稱她為布朗夫人,似乎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是一位乾淨的、穿著絨毛磨光露出線紋的舊衣服的老太太,每一個衣鈕和褡襟都緊緊地扣著,每一個破綻都打上了補釘並用刷子刷凈,她的極端整潔比襤褸污穢的衣衫更容易使人看出她極端的貧困。她身上有一副窘困的模樣——一種苦惱、憂慮的表情,而且,她的身材極其瘦小。她的雙腳,穿著清潔的小皮靴,幾乎觸不到地板。我覺得,沒有人在贍養她;凡事都得由她自己作出決定;好多年以前,她被遺棄了或者成了寡婦,過著一種憂愁的、受折磨的生活,把她的獨生子扶養成人,也許說不定他現在也開始墮落了。當我坐下時,這一切在我的頭腦中一閃而過;同時,就像大多數人一樣,我和別的旅客同行感到不舒服,除非我為了某種原因早就知道他們的來龍去脈。然後,我注視那個男人。我覺得他肯定不是布朗夫人的親屬;他屬於一種更加強壯、結實而比較粗俗的類型。我猜想他是一位商人,很可能是一位可尊敬的北方穀物商人;他穿著質地優良的藍色嗶嘰服,口袋裡帶著小刀和絲手帕,還有一隻結實的旅行皮包。然而,他顯然有一件不愉快的事情要和布朗夫人解決;這是一個秘密,也許不是一樁光明正大的交易,他們不想當著我的面討論。
只要一行有深刻洞察力的文字,就可以比這幾行描寫表達出更多的東西;但是,咱們不必苛求,就讓它們作為小說家難免的累贅文字通過了吧。現在我們來看一看——希爾達在哪裡呢?哎唷。希爾達還在窗前眺望。儘管她滿腔熱情而又十分失望,這位姑娘可喜歡觀察房屋啦。她經常把這位斯開侖老先生和她從卧室窗口望見的那些別墅來比較。因此,這些別墅就必須加以描寫一番。貝內特先生接著寫道:
「啊,可憐的人們,」布朗夫人有點屈辱地說,「我的祖母有一個女僕,她來的時候才十五歲,她一直待到八十歲。」(她用一種感情受到傷害和挑釁的驕傲口吻說話,也許是為了給我們倆留下強烈的印象。)
「對,克洛夫一家在雇僕人方面運氣很不好,」史密斯先生(我將這樣稱呼他)一邊考慮一邊說;為了維持外表的平靜,他重新回過來談先前的話題。
「這一排房屋被稱為『終身享有的世襲別墅』,在本地區,這是一個有意識地引以為榮的名稱,因為本區的大部分土地是按官方文件註冊租用的,只有付了『稅款』,並且得到莊園地主的代理人所主持的一個『法庭』的封建性的認可,才能轉讓給別人。大部分別墅都屬於它們的居住者所有,他們每個人都是他那塊土地的絕對的統治者,他們在被煙垢熏黑的花園裡,在隨風飄拂的晾乾的襯衣和毛巾之間,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消磨掉整個黃昏。終身享有的世襲別墅象徵著維多利亞時代經濟的最後勝利,是小心謹慎、勤勞刻苦的工匠們的最高理想。它和一位建築協會會長對於天國樂園的夢想符合一致。而且它確實是一項非常可觀的成就。儘管如此,希爾達毫無理性的蔑視卻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我想,這就是在一九一〇年左右喬治時代的年輕作家們發現他們自己陷入的那種困境。他們中間有不少人——我特別想到福斯特先生和勞倫斯先生——糟蹋了他們的早期作品,因為他們沒有把那些愛德華時代的工具扔掉,而是試圖去利用它們。他們企圖妥協。他們試圖把他們自己對於某些人物的奇特的、重要的直覺,和高爾斯華綏先生關於工廠法案的知識,貝內特先生關於五鎮的知識結合起來。他們嘗試過了,但是他們關於布朗夫人和她的特點的直覺太敏銳、太強有力了,這使他們不能再繼續嘗試下去。必須採取某種行動。我們不惜犧牲生命和肢體,不惜毀壞貴重的財產,必須在火車到站而布朗夫人一去不返之前,把她拯救出來,表現出來,把她放在她與世界的高超關係之中公諸於世。於是,我們就開始敲打、砸毀。我們在四周都聽到這種聲音;在詩歌、小說、傳記,甚至報刊文章和散文隨筆之中,我們都聽到破裂、砸碎和毀壞的響聲。這是喬治時代壓倒一切的聲音——這聲音是相當凄慘憂傷的,如果你們想起往昔歲月的旋律多麼優美,想起莎士比亞、彌爾頓和濟慈,或者甚至想起簡·奧斯丁、薩克雷和狄更斯;如果你們想起當年的語言文字和它自由地展翅飛翔之時可以達到的高度,並且看到這頭兀鷹被拴住了,羽毛脫落了,在嘶啞地悲鳴;如果你們想起了這一切,喬治時代的這種聲音就顯得格外悲切。
「你是否能告訴我,當一棵橡樹的葉子連續兩年被蟲子吃光,它會不會死去?」
於是他們沉默了。
「我們決不遲到,」布朗夫人極其莊嚴地振作精神說道。
這些就是我要在今天晚上大胆地而不是審慎地加以討論的問題。我要弄清楚,當我們提起小說中的「人物」之時,我們是指什麼而言;我要就貝內特先生所提出的真實性問題發表一些見解;而且我要為青年小說家在塑造人物方面的失敗找出一些理由,如果他們確實像貝內特先生所斷言的那樣失敗了的話。我很清楚地意識到,這將會使我作出一些非常概括而又十分模糊的論斷。因為,這是一個極其棘手的問題。請想一想,我們對於人物懂得多麼少——對於藝術我們又是多麼無知。但是,為了在我開始論述之前把情況澄清一下,我建議我們把愛德華時代和喬治時代的作家分成兩個陣營;我要把威爾斯先生,貝內特先生和高爾斯華綏先生稱為愛德華時代的作家,把福斯特先生,勞倫斯先生,斯特雷奇先生,喬伊斯先生和艾略特先生稱為喬治時代的作家。如果我是帶著令人難以忍受的自負態度,用第一人稱來講話,我要請求你們原諒。我並不想把孤陋寡聞、誤入歧途的個人的意見,當作是全世界普遍的見解。九*九*藏*書
其中的理由之一,是因為在一九一〇年左右開始寫小說的男女作家們,都面臨著這個巨大的困難——沒有一位現在還活著的英國小說家,可以作為他們的楷模,讓他們來學會如何寫作。康拉德先生是一位波蘭人,這就使人把他撇在一邊,不論他如何令人欽佩,他對於作家們不會有多大幫助。哈代先生自一八九五年以來沒有寫過一部小說。在一九一〇年代最突出、最成功的小說家,我想,就是威爾斯先生、貝內特先生和高爾斯華綏先生。我似乎覺得,到他們那兒去請求他們教你如何寫小說——如何塑造真實的人物——恰恰好比到制靴匠那兒去請他教你如何修鍾錶。我希望我不要給你們這樣的錯覺:似乎我不欽佩他們,不欣賞他們的作品。對我說來,他們似乎具有很大的價值,而且確實具有很大的必要性。在某些季節,皮靴比鍾錶更為重要。咱們不用隱喻,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想,在維多利亞時代的創作活動之後,不僅對於文學而且對於生活來說,都需要有人來寫威爾斯先生、貝內特先生和高爾斯華綏先生所寫的那種小說。然而,它們又是多麼奇特的作品!有時我簡直拿不準,究竟是否應該把它們稱為作品。因為,它們給人留下一種如此奇特的不完整和不滿足的感覺。為了使它們完整,似乎需要做一些事情來加以補救——去參加某個社團,或者更不得已,去簽署一張支票。幹完了那件事情,那種煩躁不安的心情平靜了下來,那部作品就算看完了;可以把它束之高閣,永遠不必再去讀它。但是,對於其他小說家的作品來說,情況就不同了。《特立斯頓·香弟》或《傲慢與偏見》本身就是完整的;它們是獨立自足的;它們不會使人感到想要去做什麼別的事情,除非真的去把那部作品再讀一遍,並且更好地去理解它。也許區別就在於此:斯特恩和簡·奧斯丁的興趣就在事物本身、人物本身、作品本身。因此,一切都包涵在作品之內,而不是在作品之外。但是,愛德華時代的作家的興趣,從來就不在於人物本身或者作品本身。他們的興趣在於外面的某種東西。於是,他們的書作為作品而言,是不完整的,實際上需要讀者自己來積極主動地加以完成。
男女作家們之所以會去寫小說,是因為他們受到了誘惑,要把這盤據在他們心頭的人物形象塑造出來;我的這種信念,得到了阿諾德·貝內特先生的認可。他在一篇我將要引用的文章中寫道:「優秀小說的基礎就是人物塑造,此外再也沒有什麼別的東西……。風格是有價值的;情節是有價值的;觀點的新穎獨創是有價值的,但是,它們中間沒有一項像塑造令人信服的人物那樣有價值。如果人物是真實的,那部小說將會有一個生存的機會;如果人物是不真實的,那部小說的命運必將是湮沒無聞……。」他進一步得出結論:在目前,我們沒有第一流的、舉足輕重的青年小說家,因為他們沒有能力塑造出栩栩如生、真實可信的人物形象。
「他們在這一帶造成了多麼大的變化喲,」史密斯先生瞧著窗外說道;當他說話的時候,他偷偷地打量著我。
但是,現在如果你們允許我把我自己的那段軼事肢解成碎片,你們會發現,我是多麼敏銳地感覺到:我缺乏一種傳統規範,而一代人的工具對於下一代毫無用處,又是一個多麼嚴重的問題。火車上的那個插曲,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但是,我怎樣才能把它傳達給你們呢?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不過是儘可能精確地把他們所說的話報道出來,把他們所穿的衣服詳細描述一番,把在我的頭腦中紛至沓來的各種景象絕望地、雜亂無章地全都端出來,並且把這生動的、強烈的印象比喻為一陣穿堂風、一股燒焦東西的煙味兒。老實告訴你們,我也受到強烈的誘惑,很想寫一部三大卷的小說,來描述那位老太太的兒子和他橫渡大西洋的冒險,描述她的女兒以及她如何在西敏斯特經營一家女帽商店,描述史密斯本人的以往經歷和他在雪菲爾德的房屋,雖然對我說來,這樣的故事似乎是世界上最沉悶、最不恰當和最無聊的東西。
「現在人們可不常遇到這樣的事情了,」史密斯先生用和解的語調說道。
他告訴她,肯特郡的果農們每年幹些什麼活兒,等等、等等。在他說話的時候,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布朗夫人拿出了她小小的白色手帕,開始輕輕地抹她的眼角。她正在哭泣。但是她相當鎮定自若地聽他繼續說下去;他把聲音稍微提高一點,有點生氣地繼續講下去,好像他以往經常看見她哭泣,似乎這是一個令人痛苦的習慣。最後,他終於不耐煩了。他突然住嘴,凝視著窗外,然後像我剛才進來時那樣,向她傾斜著身子靠攏過去,用一種威脅恐嚇的方式和她說話,似乎他再也不能忍受這種胡鬧了。他說:
現在讓我們言歸正傳。不列顛的公眾在這兒坐在作家身旁,用它廣泛一致的口氣說道:「老太太們有屋子。她們有父親、有收入、有僕人、有熱水袋。這樣我們才知道她是位老太太。威爾斯先生、貝內特先生和高爾斯華綏先生一貫教導我們,這才是辨認她們的方法。現在出現了你的布朗夫人——我們如何能夠相信她是真實的呢?我們甚至不知道她的別墅叫做阿爾貝特還是巴爾莫拉爾,不知道她的手套是花了多少錢買的,或者她的母親死於癌症還是結核病。她怎麼會生動逼真呢?不,她僅僅是你的想象力所虛構出來的東西罷了。」
但是,如果我寫了那樣一部小說,我就可以不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要表達我的意思,我就必須回顧、回顧、再回顧;我必須把一樣樣東西加以實驗;我必須試試這個句子再試試那個句子,把每一個字和我頭腦中的景象相互參照斟酌,使它儘可能毫釐不爽;而且我知道,我必須找到一個我們之間的共同的立足點,一種對你們說來不會顯得太奇特、太不真實、太牽強附會、太遙不可及以至於使你們覺得無法信賴的傳統規範。我承認,我想逃避這種艱苦的責任。我讓我的布朗夫人從手指縫裡溜走了。我並沒有告訴你們關於她本人的任何事情。但是,這有一部分是那些偉大的愛德華時代作家的過錯。我向他們請教——他們是我的前輩,又比我高明——我應該如何著手描寫這位婦女的性格?他們說:「你開始就說,她的父親在海洛蓋特經營一個店鋪。調查一下它的租金是多少。調查一下一八七八年店員的工資。你得弄清楚她的母親死於什麼疾病。描述一下癌症。描述一下她穿的印花布。描述一下——」但是我喊道:「別說啦!別說啦!」我很遺憾地說,我把這個醜陋的、累贅的、不恰當的工具從窗口扔了出去,因為我知道,如果我開始描述癌症和印花布,我的布朗夫人,這個緊緊纏住我不放然而我又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才能傳達給你們的幻象,就會黯然失色、毫無光彩、永久消失了。
但是,現在我必須回顧一下阿諾德·貝內特先生所說的話。他說,只有人物是真實的,那部小說才有生存的機會;否則它就必定會夭折。但是,我問自己:什麼是真實?誰又是真實的評判者?一個人物可能對於貝內特先生說來是真實的,而對我說來又是相當不真實的。例如,在他那篇文章中,九-九-藏-書他說《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中的華生博士對他說來是真實的;對我說來,華生博士不過是一隻塞滿了稻草的布袋、一個傀儡、一個滑稽角色罷了。對於一本又一本書中的一個又一個人物,情況都是如此。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像人們對於人物的真實性的看法那麼截然不同的了,對於現代作品中的人物,則尤其如此。但是,如果你們用一種更加廣泛的觀點來看問題,我想貝內特先生是完全正確的。那就是說,如果你們想起了對你們說來似乎是偉大的那些小說——《戰爭與和平》、《名利場》、《特立斯頓·香弟》、《包法利夫人》《傲慢與偏見》、《卡斯特橋市長》、《維萊蒂》——如果你們想起這些書,你們確實馬上會想起某個人物,他對你們說來似乎是如此真實(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酷似生活),他有力量使你們不僅想起他本身,而且使你們通過他的眼光來認識各種事情——宗教、愛情、戰爭、和平、家庭生活、鄉村舞會、夕陽的餘輝、上升的明月、不朽的靈魂。我覺得,似乎在《戰爭與和平》這部小說中,人類經驗中的任何一個主題,幾乎都被囊括無遺。在所有這些小說中,所有偉大的小說家,使我們通過某一個人物的眼光,來看到他們所希望我們看到的一切東西。不然的話,他們就不是小說家,而是詩人、歷史學家或宣傳鼓動家了。
但是,我們聽不到她母親的聲音,也聽不到希爾達的聲音;我們只能聽到貝內特先生的聲音,他正在告訴我們關於房租、「終身享有」、「註冊租用」和「稅款」等等事實。貝內特先生的目的究竟何在?對此我已經形成了我自己的看法——他正在試圖使我們為他施展我們的想象力;他正在試圖讓我們著迷,使我們相信:既然他構思了一幢房子,那就必定會有人住在裏面。貝內特先生有驚人的觀察能力,有偉大的同情心和博愛精神,儘管如此,他一次也沒有注視過坐在角落裡的布朗夫人。她就坐在那車廂的角落裡——火車正在運行,它不是從李奇蒙德開往滑鐵盧,而是從英國文學的一個時代開往另一個時代,因為,布朗夫人是永恆的,布朗夫人就是人性,布朗夫人只是在表面上有所改變,而在火車上進進出出的過客,正是那些小說家們。她就坐在那兒,甚至沒有一位愛德華時代的作家對她瞧上一眼。他們的目光使勁地、探索地、同情地向窗外望去,注視著工廠、烏托邦,甚至還注視車廂里的裝飾物和壁毯;但是他們卻從來也不去注視布朗夫人,不注視生活,不注視人性。因此,他們形成了一種符合於他們目標的小說寫作技巧;他們製造了各種工具,建立了各種傳統規範,來干他們的事業。然而,那些工具可不是我們的工具,那些事業也不是我們的事業。對我們說來,那些傳統意味著毀滅,那些工具意味著死亡。
我們喊道:謝天謝地!我們終於接觸到希爾達本身了。但是,千萬別得意過早。希爾達可能是這樣,那樣,或另一種樣子;希爾達不僅愛看房屋,而且還愛想房屋,希爾達本人又住在一幢房子里。希爾達住的是一幢什麼樣的房子呢?貝內特先生接著寫道:
布朗夫人幾乎不想回答他。
我的第一個論斷,我想你們都是會同意的——那就是,這個房間里的每一個人,都是一位人物性格的評判員。真的,要不是從事於「性格判斷」並且對於這門藝術有一點技巧的話,你要無災無難太太平平地活上一年,那是不可能的。我們的婚姻、我們的友誼皆有賴於此;我們的事業大部分有賴於此;日常生活中發生的許多問題,只有依靠它的幫助,才能獲得解決。現在我將冒昧提出第二個論斷,也許它更可爭議,那就是在一九一〇年十二月,或者大約在這個時候,人性改變了。
「關於我們剛才討論的問題,就這樣決定了吧?星期二喬治會到場的,是嗎?」
但是,接下去他開始描寫的不是希爾達本人,而是從她卧室的窗口望出去的景色,他的借口是因為收租員斯開侖先生打那兒走過來了。貝內特先生接著寫道:
這個故事不得要領地結束了。但是,我把這段軼事告訴你們,並不是要表示自己聰明,或者說從李奇蒙德到滑鐵盧的旅行多麼愉快。我要你們從這個故事中看出這一點:這兒有一個人物,她把她自己的印象留在別人的心頭。布朗夫人在這裏促使別人情不自禁地去寫一部關於她的小說。我相信,所有的小說都是從描寫對面角落裡的一位老太太開始的。那就是說,我相信所有的小說都得與人物打交道,都要去表現人物性格——小說的形式之所以發展到如此笨重、累贅而缺乏戲劇性,如此豐富、靈活而充滿生命力的地步,正是為了表現人物,而不是為了說教、謳歌或頌揚不列顛帝國。我已經說過,小說是為了表現人物性格;但是你們會馬上作出反響,認為我這句話可以有最廣泛的解釋。例如,布朗老太太這個人物,會按照你們不同的年齡和國籍,而給你們留下十分不同的印象。關於火車上的那一段插曲,很容易被寫成三種完全不同的文本:一份英文的、一份法文的、一份俄文的。英國作家會把那位老太太塑造成一位「人物」,他會把她的癖嗜和習慣,她的鈕扣和皺紋,她的緞帶和疣腫都表現出來。她的個性會主宰著那部小說。一位法國小說家會把這些全部一筆勾銷;他會犧牲布朗夫人個人,來提供一種更加一般化的人性觀念,來塑造一個更抽象、更合乎比例、更和諧的整體。俄國作家的目光會穿透血肉之軀,把靈魂揭示出來——只有那個靈魂,在滑鐵盧大街上徘徊遊盪,向人生提出一些極其重大的問題。在看完這本書之後,這些疑問還在我們的耳際縈迴不已。而且,除了時代和國家之外,還得考慮作家的氣質。你從人物身上看到了這一點,我卻看到了那一點。你說它意味著這個,我卻說它意味著那個。等到寫作之時,各人又依據他們自己的原則來作出進一步的選擇。於是,根據作家的時代、國籍和氣質,對於布朗夫人的描寫,就可以千姿百態、變化無窮。
但是,你們切勿盼望,目前就能把她完整地、令人滿意地再現出來。暫且容忍那些即興的、晦澀的、破碎的、失敗的作品吧。你們是在給一項良好的事業提供援助合作。因為,我將作出一個最後的、非常輕率的預言——我們正在英國文學的一個偉大的新時代的邊緣顫抖。但是,我們只有下定決心永遠不拋棄布朗夫人,我們才能達到那個時代。
大部分小說家都有過同樣的經歷。某一位布朗·史密斯或瓊斯來到他們面前,以世界上最誘惑人、最富於魅力的方式說道:「如果您有本事,就來抓住我吧。」於是,追隨這簇閃爍的鬼火,他們踉踉蹌蹌地前進,寫出了一部又一部作品,在這場追逐中消磨了他們一生中最寶貴的歲月,而他們大多數幾乎沒有得到什麼報償。只有少數人抓住了這個魔影;多數人不得不滿足於扯到一片衣服或一綹頭髮。
布朗夫人和我一塊兒留了下來。她坐在對面那個角落裡,十分整潔、十分瘦小、十分奇特,忍受著強烈的痛苦。她給人留下的印象具有壓倒一切的力量。它就像一陣穿堂風,一股燒焦東西的煙味兒,迎面撲鼻而來。它是由什麼成分組成的——那壓倒一切的奇特印象?在這種情況下,無數互相矛盾的想法湧上了心頭,你會在各種不同場景的中心看到那個人物,看到布朗夫人。我想象她在海濱的一幢小屋子裡,身邊有許多奇特的小擺設:海膽和玻璃櫥里的船舶模型。她丈夫的勳章掛在壁爐上方。她噼噼啪啪地在房間里走進走出,坐在椅子的邊上,從杯碟中一小口一小口地用餐,她出神地凝九九藏書視著前方,沉溺於長時間的默想之中。剛才提到的蟲子和橡樹,似乎就暗示著這一切。後來,史密斯先生闖入了這幻想的、閑靜的生活。我看到他在一個狂風怒號的日子,像一股旋風般闖了進來。他啪的一聲推開門,又砰的一聲把它關上。他滴著水的雨傘在大廳里留下了一個水窪。他們倆在小房間里一起坐下來密談。
你們的責任,就是堅持作家必須從他們的蓮花寶座上下來,無論如何要真實地並且儘可能要完美地,去描繪布朗夫人。你們必須堅持,她是一位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和無窮的多樣性的老太太;她可以在任何地方出現,穿任何衣服,說任何語言,並且做天曉得什麼事情。但是,她說的話,她做的事,她的眼睛、鼻子、語言、沉默都有一種壓倒一切的魅力,因為,她當然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靈魂,她就是生活本身。
你們完全可以抱怨我的語言涵義模糊。你們可以質問我:什麼是傳統規範?什麼是工具?你說貝內特先生、威爾斯先生和高爾斯華綏先生的傳統規範對於喬治時代的作家來說是不合適的,這又是什麼意思呢?這問題難以解答;我想找一條捷徑。一種寫作的傳統規範和一種行為的傳統規範沒有多大的差別。在生活中和文學中,都必須有某種手段,來作為溝通女主人和她不熟悉的客人,溝通作家和他不認識的讀者的一座橋樑。女主人想起了她可以談談天氣,因為世世代代的女主人已經確定了這個事實:天氣是一個普遍感到興趣的話題,這是我們全都相信的。她一開始就說,今年五月天氣可真糟,她這樣和不熟悉的客人接觸之後,接下去她就談一些更有興趣的事情。在文學中,也是如此。作家要和他的讀者接觸,他就必須把讀者所熟悉的某種東西放在他面前,讓它來激發他的想象力,使他能在以後建立默契的更加困難的事業中自願與作家合作。最重要的是:這種雙方接觸的交叉點,必須是容易達到的,幾乎是出於本能、在黑暗之中閉著眼睛也能達到。在我上面引述的那段文字中,貝內特先生就在利用這種交叉點。他所面臨的問題,就是要使我們相信希爾達·萊斯威斯的真實性。因此,他這位愛德華時代的作家,就從精確地、詳細地描繪希爾達所住的那幢房子以及她從窗口看到的那些房屋來著手。愛德華時代的人們發現,房產是他們很容易著手建立默契的交叉點,雖然對我們說來,它似乎太間接。這種傳統方式的效果極佳,於是成百上千個希爾達·萊斯威斯就被人用這種方式投入了這個世界。對於那個時代和那一代人而言,這種傳統規範的確是很優良的。
我並不是說,我們走了出去,也許是走到花園裡去,在那兒看到一朵玫瑰開了花,或者一隻母雞下了蛋。我所說的那種變化,並不像這樣突然而明確。但是,無論如何,總是有了一種變化;既然免不了要任意划個界線,那就讓我們把這變化發生的日期定在一九一〇年吧。這種變化的最初跡象,記載於塞繆爾·勃特勒的作品之中,特別是他的小說《眾生之路》中;蕭伯納的戲劇繼續記載了這種變化。在生活中,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變化。如果我可以用一個家常的例證來說明這個問題的話,我要說,我們可以在我們廚師的性格中看到這種變化。維多利亞時代的廚師好比生活在深水中的怪獸,他是威嚴的,沉默的,形象模糊的,不可捉摸的;喬治時代的廚師是在陽光和新鮮空氣中生活的生物,他在我們的客廳里走進走出,一會兒來借一份《每日先驅報》,一會兒來向你徵求意見,問問他該買頂什麼樣的帽子。你們還需要更加嚴肅的例證來說明人類的變化能力么?你們就去閱讀一下《阿加曼農》,並且看看,隨著時間的推移,你們的同情心是否完全跑到克莉泰門斯特拉那一邊;或者去考慮一下卡萊爾夫婦的婚姻生活,你們不禁要嘆惜那可怕的家庭傳統使他們虛度年華,徒勞無益,那種傳統似乎要使一位天才的婦女把她的時間都用來捉捉臭蟲、擦洗鍋勺,而不是去著書立說。人與人之間的一切關係——主僕、夫婦、父子之間的關係——都已經發生了變化。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一旦發生了變化,信仰、行為、政治和文學也隨之而發生變化。讓我們大家同意,把這些變化之一的發生時間,規定於一九一〇年左右吧。
現在讓我們來考察一下貝內特先生繼續說了些什麼——他說,在喬治時代的作家中沒有偉大的小說家,因為他們不能創造真實的、活生生的、令人信服的人物。這一點我可不能同意。我想,有各種理由、借口和可能性,它們可以使我們對這個問題產生不同的看法。至少對我說來似乎是如此;但是,我充分意識到,對此我可能抱有偏見,過於自信或者目光短淺。我要把我的見解公諸于各位聽眾,希望你們能夠使它變得不偏不倚、公正不阿、寬宏大量。那麼,為什麼當代小說家要塑造出不僅在貝內特眼中、而且在公眾眼中也是真實的人物,是如此困難呢?為什麼十月將臨、年終在望,出版家們總是無法給我們提供一部不朽傑作呢?
史密斯先生吃了一驚;但是這給了他一個安全可靠的話題,他感到鬆了口氣。他很快地對她說了不少有關植物遭受蟲災的情況。他告訴她,他的兄弟在肯特郡有個果園。
很清楚,從布朗夫人的沉默和史密斯先生說話時那種不自然的殷勤,可以看出他具有某種支配影響她的能力,而現在他正在令人不快地發揮著這種力量。這可能是出於她兒子的墮落、或者是她過去生活中某種痛苦的插曲、或者是她女兒的某種遭遇。也許她正在到倫敦去簽署一項轉讓財產的契約。顯然違反她本人的意志,她是在史密斯先生的掌握之中。我開始對她感到十分憐憫,當她突然不連貫地說道:
在這些愛德華時代的作家中,只有貝內特先生的目光仍舊沒有離開那車廂。他確實會極其仔細地觀察每一個細節。他會注意到那些廣告;斯旺內奇和朴茨茅斯的風景圖片;在狹窄的套子的撳鈕之間臃腫膨脹的椅墊;布朗夫人戴了一枚在惠特華斯集市上賣三先令十三便士的胸針;她的兩隻手套都修補過了——實際上左面那隻手套的大拇指已經重新換過了。最後,他會注意到,這是為了給中產階級居民提供方便的從溫沙到李奇蒙德的直達快車,這些中產階級有錢去上戲院,但是他們尚未達到具有自備汽車的社會地位,雖然有時他們也有機會(他會告訴我們是什麼機會)從汽車公司雇一輛出租汽車(他會告訴我們是那一家公司)。於是,他會沉著鎮靜地向布朗夫人漸漸挨近過去,並且注意到她在達契特繼承了一小塊產業,這是根據官方文書註冊租用而不是終身自由享有的世襲不動產,它已經抵押給平衡法庭的律師邦蓋先生了——但是,我為什麼要想象推測貝內特先生的觀察方式呢?貝內特先生不是自己在寫小說嗎?我要打開我信手拈來的第一本書——貝內特先生寫的《希爾達·萊斯威斯》。讓我們來看看他如何按照一個小說家所應有的方式,來使我們感覺到希爾達是一個真實的、活生生的、令人信服的人物。她輕手輕腳地關上了房門,這表明她和她母親之間的關係多麼局促拘泥。她喜歡閱讀《莫德》;她有極強烈的感受能力的天賦。迄今為止,一切順利;在這開頭幾頁中,每一個筆觸都是重要的;貝內特先生試圖用他從容不迫、穩當紮實的方式來向我們說明,她是個什麼樣的姑娘。九_九_藏_書
於是,為了這些原因,我們必須使自己適應於一個創作失敗和支離破碎的季節。我們必須想到,我們在這兒花了這麼多力量去尋找一種表達事實真相的方式,當這個事實本身來到我們面前之時,就必定會相當疲乏而混亂。《尤利西斯》、《維多利亞女王傳》、《普魯福克先生》——我們只是舉出了布朗夫人最近促使他們聞名的幾個名字罷了。當她的拯救者們來到她的身旁,她有點臉色蒼白,頭髮散亂。我們聽到的是他們的斧鑿之聲(一種在我耳際震響的生氣蓬勃、激動人心的聲音),當然,除非你想要睡覺,否則決不會無動於衷;老天爺寬大為懷,已經提供了一大批有能力而且急於來滿足你們需要的作家。
我剛才已經說過,人們如果要沒災沒病地活上一年,他們就不得不具備判斷人物性格的技巧。然而,這是年輕一代的藝術。中年人和老年人使用這門藝術,大部分只是為了功利的目的,他們很少在判斷分析人物性格的藝術中建立友誼和進行其他的嘗試與實驗。然而,小說家和其他人不同,因為,在他們出於功利的目的對於人物已經有了足夠的了解之後,他們仍然不停地對於人物性格感到興趣。他們更進一步,他們覺得人物性格本身就具有某種永遠能引起人們興趣的東西。當所有的人生實際事務都已經履行完畢之後,還有某種與人物有關的因素,對他們說來,似乎仍舊是極其重要的,儘管它和他們的幸福、舒適或收入毫無關係。對他們說來,對於人物性格的分析研究,已經成為一種全神貫注的追求;他們賦予人物性格一種令人擺脫不了的魔力。我覺得這一點很難解釋:當小說家提到人物性格之時,他們的意思是指什麼?那個常常如此有力地促使他們在創作中體現他們觀點的動機,又是什麼?
如果我們冒昧地想象一下火車車廂里的一個小小的聚會,也許可以使我們說清楚這個問題——假定威爾斯先生、高爾斯華綏先生、貝內特先生正和布朗夫人一起乘火車到滑鐵盧去。布朗夫人,我已經說過,她衣著寒酸,身材瘦小。她看上去焦慮不安,深受驚擾。我不知道她是否就是被你們稱為有教養的婦女的那種人物。威爾斯先生迅速地——這種迅速使我無法充分加以形容——抓住了我們的初等學校令人不滿的情況的所有這些癥狀,他馬上就會在窗玻璃上設計出一幅更美好、更輕鬆、更喜悅、更幸福、更富於冒險精神和豪俠氣概的世界圖景,在這個理想世界中,這些破舊的車廂和古板的老太太決不會存在;在那兒,神奇的彩舟每天早晨八點鐘把熱帶的水果運送到倫敦的坎布威爾;在那兒,有公共託兒所、噴泉、圖書館、餐廳、會客室和集體婚禮;在那兒,每一位公民都是慷慨大度、坦率正直、氣宇軒昂、品格高尚,極像威爾斯先生本人的寫照。但是,決不會有任何人有一丁點兒像布朗夫人。在烏托邦里可沒有布朗夫人。真的,我想威爾斯先生在他迫切地要把布朗夫人改鑄成她所應有的面貌之時,他決不會對她的真實現狀花費一點兒心思。高爾斯華綏先生將會看到些什麼呢?我們難道還能懷疑,道爾頓的工廠牆壁會首先引起他的興趣嗎?在那個工廠里,女工們每天要生產二十五打陶瓷罈子。住在麥爾恩特路的那些當母親的,就依賴那些女工掙的幾個小錢過活。但是,住在適爾里的老闆們,卻在夜鶯歡唱之時,抽著昂貴的雪茄,高爾斯華綏先生義憤填膺,他的頭腦里塞滿了各種統計資料,他正在著手安排整頓文明秩序,至於在布朗夫人身上,他不過看到一隻在社會的車輪上砸碎了而被扔到角落裡的破罈子罷了。
因此,如果你們允許的話,我將用一個簡單的故事來代替分析和抽象的論述,無論這個故事多麼不得要領、毫無意義,它的優點是具有真實性。它涉及一次由李奇蒙德到滑鐵盧的旅行。我希望,我可以通過這個故事來向你們表明,我所說的人物性格本身是什麼意思;我希望,你們會理解它可能具有的不同面貌,以及當你們試圖用文字來加以描述之時,你們所直接面臨的可怕危險。
於是,那可怕的事實真相,就在布朗夫人面前揭開了。她作出了英勇的決定。第二天一早,在拂曉之前,她收拾好她的旅行包,自己拿到火車站去。她不願意讓史密斯碰它一下。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從停泊之處起錨出航了;她出身於僱用僕人的、溫文有禮的體面人家——但是,詳細情況有待于將來始見分曉。重要的問題在於理解她的性格,把自己沉浸到她的環境氣氛中去。我沒有時間來解釋,為什麼在火車停住之前,我感到此事有點兒悲劇的、英雄的意味,然而又混雜著那種奇異的、幻想的色彩。我瞧著她拿著她的旅行包,在寬敞的、燈火輝煌的車站中消失了。她看上去十分瘦小,十分頑強,同時又非常脆弱,非常英勇。我從未再見到過她,我也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結局如何。
我說愛德華時代的工具對我們不適用,就是這個意思。那些作家極端強調事物的外部結構。他們給了我們一幢房屋,指望我們也許能夠推論演繹屋內人物的情況。我們要給他們以應有的評價,他們已經使那幢房子大大超過了值得一住的水平。然而,如果你們認為,小說首先是關於人物,其次才是關於他們所住的房屋的,這樣來著手寫作,就是一種錯誤的方法。因此,你們瞧,喬治時代的作家著手寫作之時,不得不拋棄當時人們通用的方法。他孤零零地面對著布朗夫人,沒有任何方法可以把她的形象傳達給讀者。但是,那樣說是不精確的。一位作家永遠不會孤獨。公眾總是伴隨著他——如果不是和他坐在同一個座位上,至少是在隔壁車廂里。公眾可是個奇特的旅伴。在英國,公眾是一種非常容易接受暗示影響的、馴服的生物,一旦你與它為伴,它將會在許多年之內,毫無保留地相信你所告訴它的話。如果你以足夠的說服力對公眾說:「女人都有尾巴,男人都有駝峰,」公眾就確實會發覺女人有尾巴,男人有駝峰;如果你說:「胡說八道。猴子有尾巴。駱駝有駝峰。但是男人和女人有頭腦,有心靈;他們會思考,有感情,」它就會覺得這種說法十分革命,也許很不恰當——對它說來,這似乎是一個蹩腳的而且很不貼切的笑話。
「特恩希爾管區在她的後面伸展開去;它不過是五鎮在北面的前哨地帶,五鎮所有其他的陰暗區域,一直延伸到南面。在查特萊樹林的末尾,那條運河拐了幾個大彎,流向那未被污染的契塞爾平原和大海。在運河邊上,恰好面對著希爾達的窗口,是一座麵粉廠,有時候,從麵粉廠冒出的煙霧和那片前景兩邊的石灰窯與煙囪冒出的煙霧一樣多。從那麵粉廠伸出一條磚砌的小徑,它把幾排小屋和附屬於它們的花園隔開了,這條小徑一直通到萊斯威斯夫人屋前的萊斯威斯大街。斯開侖先生必須經過這條小徑走到這兒來,因為他住在這些小屋中最遠的一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