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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小說解剖學》

評《小說解剖學》

「沒有文化的外省鄉巴佬」——「不僅有趣而且有益」——「浪費時間和精力」——在彷徨徘徊和辛苦摸索了很久之後,我們現在終於走上了正確的軌道。因為,美國人寫了關於十一種強調手法的十一個論題,似乎好久以來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報答他們。但是,現在我們隱隱約約地發覺,每天去鞭策那個疲勞不堪的腦袋,確實會有某種收穫。它並非一個頭銜;它和享樂或文學無關;但是,看來漢米爾頓先生和他那勤奮的一夥,在地平線上遙遠之處望見了一個給人以更高啟示的光環,只要他們繼續不斷地閱讀足夠長的時間,他們就能到達那個地方。每一部被肢解的小說是一個裡程碑。用外文寫的作品不能解剖兩次。而一部像這樣具有專題論述性質的著作,將被送到最高審查官那兒去,據我們所知,他說不定就是馬修·阿諾德的鬼魂。漢米爾頓先生的大作會得到他的認可嗎?他們能夠忍心去拒絕一個如此滿腔熱誠,風塵僕僕,高尚可敬,上氣不接下氣的人物嗎?哎喲!瞧瞧他的語錄,端詳一下他對於那些文學問題的論述吧:
儘管如此,漢米爾頓先生常常不安地發覺:你可以解剖你的青蛙,但是你卻沒法使它跳躍;不幸得很九_九_藏_書,還存在著一種叫做生命的東西。已經作出了把生命賦予小說的各種指示,例如「嚴格地訓練你自己永勿厭倦」,並且培養起一種「活潑的好奇心和靈敏的同情心」。然而,漢米爾頓先生顯然並不喜愛生命;但是他有一個像他那樣井然有序的博物館,誰又能指責他呢?他已經發現生命十分討厭,而且,如果仔細想來,它是相當不必要的;因為,歸根結蒂,還有書本嘛。漢米爾頓先生對於生命的種種觀點,是如此具有啟發性,必須用他自己的語言把它們表達出來:
「無數蜜蜂的嗡嗡叫聲。」……「無數」這個詞兒對於知識界而言,僅僅意味著「不可勝數」,在這兒,它被用來暗示蜜蜂嗡嗡叫的各種感覺。
「也許在現實世界中,我們永遠不必自找麻煩去和沒有文化的外省鄉巴佬交談;然而,我們在小說《米德爾馬奇》的書頁中遇見他們,我們卻並不覺得浪費了時間和精力。就我個人而論,在現實生活中,我一直避免與薩克雷的小說《名利場》中那種人物結識;然而,我發現,在一部長篇小說的範圍之內和他們交往,不僅有趣而且有益。」
有時候,在農村集市上,你也許曾經看見過一位教授九-九-藏-書站在講台上,鼓動那些農民上前來購買他的靈丹妙藥。不論他們患什麼病症,不論是軀體的還是精神的疾病,他都能說出一個名堂,提出一種療法;如果他們心中懷疑,猶豫不前,他就會突然抖出一幅圖表,用一支棍棒指點著人體的不同解剖部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出一串長長的拉丁文術語,於是,第一個農民怯生生地、躊躇不決地走上前來,接著又是另外一個,他們買下了他的大藥丸,走開去悄悄地剝開包裝,滿懷著希望把它吞下肚去。「認為自己是小說藝術初露頭角的青年後補作家們,」漢米爾頓先生在講台上大聲吆喝,於是,那些初露頭角的現實主義者們,走上前來接受——因為這位教授是慷慨大方的——五顆藥丸和回家治療的九條醫囑。換言之,給了他們五個「複習思考題」,要他們去解答,並且奉勸他們去讀九本書或者它們的部分章節。「1. 界說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之區別。2. 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之優越性與局限性何在?3. 浪漫主義創作方法的優越性和局限性何在?」——他們回家去解答的思考題就是這類貨色,而這種療法居然如此成功,在初版十周年紀念之際,還出版了一部「增補修九-九-藏-書訂本」。在美國,漢米爾頓先生顯然被認為是一位很好的教授,而且肯定無疑,還有一大把關於他的靈丹妙藥的神奇療效的鑒定證明書。但是,讓我們仔細考慮一下:漢米爾頓先生並非教授;我們亦非輕信的莊稼漢;小說也不是一種疾病。
不,漢米爾頓先生的大作永遠也不會得到認可;他和他的弟子們必須永遠在那片沙漠中跋涉,而那個大徹大悟的光環,恐怕在他們的地平線上變得越來越渺茫了。在寫完上面這一句之後,我很驚奇地發現,在涉及文學問題之時,竟然會有人如此恬不知恥地去充當一個十十足足的冒牌行家。
在英國,我們一直習慣於把小說稱為一種藝術。沒有人教我們寫小說;討論問題是我們最通常的動機;而且,雖然那些評論家們也許已經「推論並且規定了小說藝術的普遍準則」,他們不過是像一個很好的女僕那樣完成了他們的任務,他們無非是在宴會結束之後,把房間收拾打掃一番罷了。評論很少或從未應用於當前的各種問題。另一方面,任何優秀的小說家,不論他是死了還是活著,對於這些問題,他總有一些話要說,雖然這話說得十分迂迴曲折,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同一個人在不同的九_九_藏_書發展階段也會有不同的理解。因此,如果說有什麼事情是必要的話,那就是用你自己的眼睛去閱讀作品。但是,老實說,漢米爾頓先生已經使我們對於那種說教的風格感到噁心。也許除了ABC那樣的基礎知識之外,看來沒有什麼東西是必要的,而想到亨利·詹姆斯開始口授他的著作之時甚至連這種基礎知識也免除了,這可令人高興。儘管如此,如果你對於作品有一種自然的鑒賞力,很可能在閱讀了《愛瑪》之後,舉個例子來說吧,在你的頭腦里會出現對於簡·奧斯丁的藝術的一些反省——一段插曲多麼精巧美妙地取代了另外一段;她不用說話,就多麼明確地把她要表達的東西表達了出來;因此,當她的富於表現力的語句湧現出來,它是多麼令人驚異。在那故事之外,在字裡行間,某種小巧玲瓏的形態自己浮現了出來。但是,從書本來學習,充其量不過是一件捉摸不定的事情,而那些書本上的教條,是如此含糊曖昧、變化多端,結果你並未把作品劃分為「浪漫主義的」或「現實主義的」,遠遠不是如此,你更加傾向於好像想起活人一樣來想起那些作品:十分複雜,十分獨特,彼此之間十分不同。但是,對於漢米爾頓先生來說,九九藏書這樣可永遠也不行。按照他的說法,每一件藝術品都可以分解開來,每一個部分都可以給它一個名稱和號碼,可以加以分解、再分解,並且標出它們的先後次序,就像我們解剖一隻青蛙的內臟一樣。這時,我們就學會了如何把它們裝配攏來——按照漢米爾頓的說法,我們就學會了如何去寫作。錯綜複雜的情節,主要的關鍵,詳細的分析;歸納和演繹的方法;動態和靜止的描繪;直接和間接的敘述附帶同樣的再分解;內涵,註釋,個人的平衡,外延;邏輯的連續和年月的順序——這些就是那隻青蛙所有的肢體內臟,並且每一部分都能夠進一步加以分解剖析。就以「強調手法」為例。共有十一種強調手法。有結尾部位強調法,開端部位強調法,停頓法,直接比例法,反比例法,重述法,驚奇法,懸念法——你已經厭倦了么?但是請你想一想那些美國人吧。他們已經把一個故事寫了十一遍,每一次使用一種不同的強調手法。真的,漢米爾頓先生可給了我們不少關於美國人的知識。
那些輕信的莊稼漢能夠告訴他的也遠遠不止這些呢。不必再引述他關於「魔術之窗」和「忘卻的罪惡」的高論了。在那部大作的二百零八頁上,不是有一條關於風格的定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