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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說的藝術 (一)

一、小說的藝術

我一向喜愛偉大作家們的通信、交談、思想,他們的性格、品行的諸種細節,總而言之,他們的生平的諸種細節。
——聖伯夫
小說的首要前提就是引發興趣。而要做到這一點,必須讓讀者產生幻覺,乃至相信他所聽說的故事真的發生了。
——巴爾扎克

(一)

我認為,把小說當成佈道壇或講壇,這純屬一種陋習。讓讀者以為讀小說可以輕鬆獲取知識,我覺得這是對他們的誤導。沒辦法,知識只能通過努力學習才能獲得。假如我們能夠用小說這種果醬,把有益的知識藥粉變得美味可口,從而可以大口吞咽的話,自然是好事一樁。可事實上,如此一來,美味可口的知識藥粉是否還有益,我們卻無法斷定,因為小說家所透露的知識是帶有偏見的,因此並不可靠;倘若所知的事情已經被歪曲了,那還不如乾脆不知道為好。一個小說家,沒有理由還得是別的什麼專家。他能當一位優秀的小說家就已經足夠了。誠然,他應該對很多事情都有所通曉,但如果想在某一特定的領域成為專家,那就毫無必要了,有時甚至是有害的。他不需要吃下整頭羊才能知道羊肉是什麼味道,光吃一塊羊排足矣。然後,通過對所吃羊排發揮自身的想象力和創造力,他可以向你詳盡地描述愛爾蘭燉羊肉味道如何;可如果他並不罷休,接著開始大談自己對牧羊、羊毛產業、澳大利亞的政治局勢有何看法的話,你最好還是有所保留地聽取。
柯勒律治曾說,《堂吉訶德》是一本第一遍需通讀、第二遍瀏覽即可的書,他說這番話的意思,很可能是該書的某些部分實在乏味、甚至荒唐,一旦你發現了並再次閱讀的時候,花在上面的時間是很不值的。這是一部偉大而重要的著作,一個自稱是文學研究者的人當然應該通讀一遍(我本人就從頭至尾讀了兩遍英文版的、三遍西班牙文版的),但我不得不說,對於普通讀者,也就是為了取樂而看本書的讀者,假如他壓根兒不去讀那些枯燥的部分,是根本不會損失什麼的。他們肯定會更加喜歡餘下的段落,這些段落直接關乎勇武的騎士及其粗俗的隨從那些有趣而動人的歷險和對話。事實上,也確實有一位西班牙出版商,已經把這些內容合為一卷,讀來感覺頗好。還有一本小說,重要自然是重要,可要說偉大可就得掂量一下了,那就是塞繆爾·理查森的《克拉麗莎》,其篇幅之長,除了少數最倔強的小說讀者外,所有的人都會望而卻步。我想,要不是偶然碰上一本縮寫本的話,自己也決不會有勇氣讀這本書的。該版本縮減得很好,以至我根本沒覺出丟了什麼東西。
每個人都跳讀,但沒有遺失的跳讀可並九-九-藏-書非易事。以我所見,跳讀能力可能是一種天賦的才能,或許也可以憑藉經驗來獲得。約翰生博士就跳讀得很厲害。鮑斯韋爾告訴我們,「他具有一種奇特的能力,任何一本書,他無須從頭到尾費力細讀,就能一下子抓住其中有價值的東西。」鮑斯韋爾所指的,無疑是信息類或啟蒙類的書籍;假如讀一本小說很辛苦的話,那還不如乾脆別讀了。遺憾的是,由於我隨後就會談到的一些原因,很少有小說能讓你興味盎然地從頭讀到尾。雖然跳讀可能是個壞習慣,但讀者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然而一旦讀者開始跳讀了,他會很難停下來,於是可能會漏掉很多原本對他有益的東西。
我料想大多數人都會認可馬塞爾·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是本世紀出產的最偉大的小說。普魯斯特的狂熱崇拜者(本人也是其中一員)能夠饒有興味地品讀其中的每個字詞;有一回,我甚至誇張地宣稱,本人寧可讀普魯斯特讀得倒胃口,也不肯讀其他作家來獲取快樂;不過讀過三遍之後,我現在也得承認,他書中的各個部分並不具備同等的價值。在他所處的時代,有些思想很盛行,可在今天不是被拋棄就是變得平淡無奇,因此我常疑心,普魯斯特在這些思想的影響下寫出的那些長篇累牘、雜亂無章的內心反思,未來的讀者是否還會感興趣。估計到那個時候,他作為一名偉大的幽默作家的身份將比現在更為明顯,而他那新穎獨到、各不相同、栩栩如生的人物塑造,會令他與巴爾扎克、狄更斯、托爾斯泰並駕齊驅。或許總有那麼一天,會發行他這部皇皇巨著的縮寫本,把那些時間證明並無多大價值的段落統統刪去,只保留那些具有持久趣味的篇幅,因為只有它們才是一部小說的精華。縮減后的《追憶逝水年華》仍會是一部鴻篇巨製,但會異常的出色。安德烈·莫洛亞寫了一本很好的書,名叫《追憶馬塞爾·普魯斯特》,從該書頗有些複雜的敘述中,我勉強看出,普魯斯特原打算將小說按三卷本出版,每卷四百頁。當第二、三卷正在刊印之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出版被迫推遲。普魯斯特身體很差,不能服役參戰,於是他便利用手頭充足的自由支配時間,為第三卷添加了大量的材料。莫洛亞說:「添加的很多材料,簡直就是心理學和哲學論文,而智九九藏書者(我認為他用這個詞指的是作者本人)在文中對人物的行為評頭論足。」他接著說道:「從這些材料里,人們幾乎可以整理出一系列蒙田式的小品文:諸如論音樂的作用、藝術的新穎、格調的美感,論人類的類型數量之少,論醫學的洞察力,等等。」此言不假,可這些材料是否增加了小說的價值,我想,要看你對這種形式的功能持有怎樣的觀點。
我想告訴本書的讀者,書中的幾篇文章是如何寫就的。還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天,《紅書》(Redbook)的編輯請我列出本人心目中的世界十佳小說。我依言照做,事後也未再想此事。當然,我所列的書單極為武斷。其實我完全可以再列出十部小說,以其不同的方式而絲毫不輸之前所選,而且還能為選擇這十部給出同樣充分的理由。倘若叫上一百個博覽群書、文化深厚的人開列書單,很可能要有至少兩三百部小說被提到,但我相信,在所有的這些書單中,本人所選的大多數小說都會有一席之地。在這種問題上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某一本小說,如果它能強烈吸引一個人,哪怕是判斷力很強的人,以至其對該書不吝溢美之詞,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可能是他讀這本書時所處的人生階段和環境令他格外容易受到感動;可能是由於他的偏好或遐想,使得小說的主題或場景對其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一位狂熱的音樂愛好者,或許會把亨利·韓德爾·理查森的《毛里斯·格斯特》列入十佳小說,而一個五鎮的當地人,會非常喜歡阿諾德·貝內特對當地特徵和居民翔實生動的描寫,並將其《老婦人的故事》列入自己的書單。兩本小說寫得都很好,可我相信,但凡客觀公正的看法,是不會把這兩本書列入十佳的。一個讀者的國籍會令他對某些作品格外感興趣,並由此導致其對該作品的評價超過其公認的價值。在十八世紀,英國文學在法國廣為閱讀,但自此之後直到近來,法國人對本國之外所寫的任何東西都鮮有興趣。我很難想象,一個法國人在開列十佳書單時,會像我那樣想到《白鯨》,假如他學識格外淵博,或許會提到《傲慢與偏見》;但他幾乎肯定會選拉法耶特夫人的《克萊芙王妃》;這不無道理,這本書確有其超凡之處,它是一部感傷小read.99csw.com說、一部心理小說,而且可能是歷來的第一部:故事觸動人心,人物塑造細膩,文筆不同凡響,篇幅簡潔得體。書中所涉及的社會,法國的每一個男學生都很熟悉;而其中的道德氛圍,讀過高乃依和拉辛的他們也不陌生;它的魅力,在於同法蘭西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密切相關,它對法國文學的黃金時代做出了傑出的貢獻。然而英國讀者會覺得主人公們的高尚行為不近人情,他們彼此間的對話刻板做作,他們的行為令人難以置信。我並不是說,這種看法是對的;但是如果帶有這種想法,他是絕對不會把這部傑作列入世界十佳的。
小說家要受到自身偏見的左右。他所選擇的題材、他所創造的人物以及他對這一切的態度,都會受其影響。不管他寫什麼,都會傳達出他的個性,展現出他的本能、感受和體驗。無論他如何努力地保持客觀,都依然會受控于自身的癖好。無論他如何努力地保持公正,都不可能沒有偏袒。他的篩子是灌了鉛的。僅僅是小說開頭讓你注意到一個人物,其實他已經在引發你對這個人物的興趣和同情了。亨利·詹姆斯一再強調,小說家必須要把自己的作品戲劇化。這個說法雖說可能不太好懂,但卻生動有力,其意思就是小說家必須在素材的安排上能夠吸引讀者的注意力。也就是說,假如需要的話,為了獲得他想要的效果,可以犧牲作品的真實性和可信性。我們知道,這可不是科學類或信息類作品的寫法。小說家的目的並非教育,而是娛樂。
在我給《紅書》開列的書單面世不久,一家美國出版商向我提議,以縮寫本的形式重新發行我提到的這十本小說,每本都由我來寫上一篇前言。他的想法就是,除了作者必須要講的,其他一概刪去,揭示作者的相關思想,展示他所塑造的人物,這樣的話,讀者就會閱讀這些優秀的小說,如果不把許多朽木(這麼形容不無道理)從中砍掉的話,他們是不會去讀的;既然只有那些有價值的東西得以存留,讀者就可以充分享受思想上的愉悅了。我起先大吃一驚,可後來我想到,儘管我們當中一些人已經學會了跳讀的技巧,並從中受益,可大多數人還不行,假若有一個富有經驗和鑒別力的人替他們做好刪選,無疑也是好事一樁。我欣然接受為以上小說撰寫前言的提議,並隨即動手開始寫。有些文read.99csw.com學研究者,有些教授和批評家,都會驚呼,說損壞名著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情,應當依照作者所寫的原貌閱讀經典。這得看是哪本名著了。我無法想象,像《傲慢與偏見》這樣一本迷人的小說,或是像《包法利夫人》這樣結構嚴整的小說,可以從中刪去哪怕一頁;但是極具洞察力的批評家喬治·森茨伯里曾經寫道:「沒有幾部小說能像狄更斯的作品那樣經得起濃縮和節略。」刪減本身並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很少有戲劇在上演之前,沒有經過綵排時的大幅刪減而受益匪淺。很多年前的一天,當我跟蕭伯納共進午餐的時候,他告訴我說,他的劇作在德國演出,要比在英國演出成功得多。他將這種現象歸因於英國公眾的愚蠢和德國人的較高思想。他錯了。在英國,他堅持要求自己所寫的每個字都要念出來。而我在德國看過他的戲,那兒的導演把其中對於戲劇情節毫無必要的冗詞無情去除,由此為觀眾提供了一種愉悅的享受。不過,我覺得最好還是別把這事兒告訴他。而一部小說為什麼就不該受到類似的處理,我實在找不出理由。
在這個問題上,人們的看法各不相同。赫·喬·威爾斯曾經寫過一篇很有趣的文章,叫做《當代小說》,他在文中說:「依本人拙見,我們當代的社會發展提出了大量的棘手問題,而小說是我們探討其中大多數問題的唯一媒介。」未來的小說「將是社會的調解者、相互理解的手段、自我反省的工具、道德的展示和風格的交流、習俗的來源,以及對法律制度、社會信條和思想的批判」。「我們將要探討的是政治問題、宗教問題和社會問題。」威爾斯很難容忍那些將小說僅僅視為消遣手段的看法,他明確聲稱,自己怎麼也沒法兒把小說看成是一種藝術形式。奇怪的是,他卻很討厭別人把自己的小說描繪成宣傳作品,「因為在我看來,宣傳這個詞應當僅限於為某些有組織的政黨、教會、學說服務」。無論如何,這個詞在今天有了更廣泛的含義;它指的是某種方法,包括口頭、書面、廣告、不斷重複等形式,而你用這種方法來試圖說服別人,告訴他你本人對是非、好壞、對錯的觀點是正確的,而且所有人都該接受並照辦。威爾斯的主要小說,其用意都是為了傳播某些思想和準則;因此那無疑就是宣傳作品。
我為《紅書》所開列的書單中,還附加了九-九-藏-書一個簡短的說明,我在其中寫道:「聰明的讀者,倘若他學會跳讀這一有用的技巧,就能從閱讀這些書中獲取最大的享受。」一個明智的人,是不會把小說當成任務去讀的。他會將之作為消遣。他要感興趣的是人物,關注他們在某些特定環境下的舉動,還有他們的遭遇;對於他們的苦惱,他深表同情,對於他們的快樂,他歡欣不已;他把自己置於他們的位置上,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過他們的生活。這些人物的人生觀,他們對人類思索這些重大問題的態度,不管是用言語還是行動表露出來,都會在他的心中激起或驚訝、或愉快、或憤怒的反應。但是他發自本能地知道自己的興趣在哪兒,並且像獵狗追尋狐狸的蹤跡一樣,堅定地追隨這一興趣。有時候,由於作者的失誤,他跟丟了。那麼他就會輾轉尋覓,直至重新發現蹤跡。他這是跳讀。
最後歸結為這麼一個問題:小說到底是不是一種藝術形式,它的目的是教育還是愉悅?假如說它的目的是教育,那麼它就不算是藝術形式,因為藝術的目的是為了愉悅。在這一點上,詩人、畫家、哲學家的觀點是一致的。由於基督教教導人們:對愉悅要心存疑慮,要把它看成是一種迷惑不朽靈魂的陷阱,所以對很多人來講,藝術的目的是為了愉悅這種觀點,會令他們頗受震撼。將愉悅看成是一件好事似乎更為合理,但也應記住,有些愉悅確實會產生惡果,最好避而遠之。有一種十分普遍的傾向,就是把愉悅僅僅看作是感官享受,這也很自然,因為感官上的愉悅比思想上的愉悅更加鮮明;但這無疑是一種錯誤的看法,除了肉體的愉悅,還有頭腦的愉悅,如果說後者不是那麼強烈的話,卻更為持久。《牛津辭典》對藝術所下的一個定義是:「在審美領域的技巧應用,諸如詩歌、音樂、舞蹈、戲劇、講演、文學創作等。」此話所言極是,但它隨後又補充道:「尤指在現代應用中,以追求工藝完善、效果完美為對象而展現自我的技巧。」我想這就是所有小說家都力求達到,但又(如我們所知)永遠無法達到的目標。我認為,我們可以把小說看作是一種藝術形式,或許並不崇高,但確實是一種藝術形式。不過,它屬於一種在本質上極不完美的形式。這個題目,由於我在各處所做的講座中已經涉及,而現在要談的幾乎就是當時的內容,所以我將簡要地從中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