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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簡·奧斯丁和《傲慢與偏見》 (二)

三、簡·奧斯丁和《傲慢與偏見》

(二)

奧斯丁·利是第一位為簡撰寫傳記的人。他的書中有一段話,我們發揮一點想象力,從這段話中可以看出,她在漢普郡的那段漫長而寧靜的歲月中,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人們普遍斷定,」他寫道,「這家人不肯把太多事交給用人管,大多是由男女主人們自己來做或者監督。至於女主人們,通常可以理解的是……她們親自參与到烹調的高端工作中,調配自製的葡萄酒,提取草藥作為自家用藥……女士們沒有瞧不起紡線,家裡的亞麻布都是用這些線織成的。早飯和茶點之後,有些女士喜歡自己動手清洗她們的精美瓷器。」從信中我們可以推想:奧斯丁家有時候根本就沒有用人,有時候則找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兒將就過去。卡桑德拉做飯,不是因為女士們「不肯把太多事交給用人管」,而是因為她們根本就沒有用人來做事。奧斯丁家不窮也不富。大多數的衣服都是奧斯丁太太和女兒們自己做的,姑娘們還給哥哥弟弟們做襯衣。他們在家釀蜂蜜酒,奧斯丁先生還熏自製的火腿。快樂很簡單,最為興奮的事情當屬某一個富裕鄰居舉辦的舞會。在許久之前的英國,成千上萬的家庭都過著這種平靜、單調、體面的生活,其中一個家庭居然就毫無道理地培養出一位稟賦超群的小說家,難道不讓人感到奇怪嗎?
「由於受到驚嚇,謝伯恩的黑爾太太早產好幾周,昨天生下一個死嬰。我估計是由於她無意中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
「總共只有十二支舞曲,我跳了其中九支,要不是由於缺舞伴的話,另外幾支也都會跳的。」
這封信激起了簡的仰慕者的極大憤慨,他們曾宣稱,納希布爾夫人寫信的時候已經年老體衰。可是信中並無相關證據;況且,假如賴斯太太認為自己的姐姐身體不佳、不適合回信的話,她也肯定不會寫信詢問了。在這些仰慕者的眼裡,簡如此寵愛范妮,而她居然以這種方式表達自己,實屬忘恩負義到極點。在這裏,他們表現得太天真了。孩子並不會像父母或者上一代親戚對待自己那樣,滿懷情感地去對待他們,著實令人遺憾,但這卻是事實。倘若父母親戚還指望如此的話,那可就太不明智了。如我們所知,簡從未結婚,她給了范妮一種近乎母愛的情感,假如她結婚的話,會把這種情感傾注給自己的孩子的。她愛孩子,也深受孩子們的喜愛;他們喜歡她開玩笑的方式,還有她所講的情節詳細的長篇故事。她跟范妮成了親密的朋友。范妮同她講的話,可能對自己的父母都不會講,她的父親忙於自己的鄉紳事務,而她的母親則不停地生孩子。可是孩子具有尖銳的眼光,他們的評價往往很殘忍。在繼承了哥德瑪夏姆和喬頓以後,愛德華·奧斯丁飛黃騰達,他的婚姻使其得以同全郡最有勢力的幾九_九_藏_書個家族掛上了鉤。簡和卡桑德拉如何看待他的妻子,我們無從知曉。查普曼博士寬容地認為:正是由於她所付出的代價,使得愛德華認定「他應當為母親和妹妹們多做些事情,並促使他把自己兩處地產中的任一處房屋供她們居住」。這些地產,他已擁有十五年了。在我看來,可能性更大的情況似乎是這樣的:他的太太認為,讓他的家人時不時地過來做客已經算是夠意思了,而讓她們長期居住在自己家門口,她可不歡迎;由於她去世了,他才得以將自己的地產想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此事肯定逃不過簡的這雙銳利的眼睛,她很可能在《理智與情感》中描寫達斯伍德對待自己繼母及其女兒的部分已經對此有所交待了。簡和卡桑德拉都是窮親戚,如果要她倆跟有錢的哥哥嫂子、跟坎特伯雷的奈特太太、跟古德內斯通的伊麗莎白·奈特之母布里奇斯夫人長期同住的話,主人們也不可能不意識到這是一種善意的給予。我們很少有誰的素質達到施恩于對方卻不沾沾自喜的地步。當簡去陪年長的奈特太太的時候,她總是在來訪結束的時候向簡提出一條「建議」,而簡也欣然接受,在寫給卡桑德拉的一封信中,她告訴對方,哥哥愛德華送給范妮和自己每人一份價值五鎊的禮物。要說送女兒、送家庭教師,都算是一份可愛的小禮物,可是給自己的妹妹,卻有些施捨的味道。
「美女不多,僅有的幾個也不是非常漂亮。艾爾芒格小姐氣色不佳,布倫特太太是唯一受寵的人。她跟九月份時一模一樣,還是那張寬寬的臉、鑽石的髮帶、白色的皮鞋、面紅耳赤的丈夫、胖胖的脖子。」
「理查德·哈維太太快要結婚了,不過這可是個大秘密,鄰里只有一半人知道,你可千萬別提這事兒。」
「黑爾醫生一身重孝,毫無疑問,不是他母親或他太太去世,就是他本人去世了。」
我敢肯定奈特太太、布里奇斯夫人、愛德華及其妻子對簡都很友好,也非常地喜歡她(怎麼可能不喜歡呢),但如果他們覺得這兩姐妹不怎麼入流,也並非沒有道理。她倆有些土氣。在十八世紀,在倫敦住過哪怕只有幾年的人,同從未離開過鄉下的人之間仍然具有諸多差別。這些差別為喜劇作家們提供了最富成效的素材。在《傲慢與偏見》中,彬格萊的妹妹們瞧不起班納特姐妹,覺得她們欠缺修養,而伊麗莎白·班納特則無法容忍對方的矯揉造作。班納特小姐們的社會地位比起奧斯丁姐妹還要高一級,因為班納特先生雖不富有,但畢竟是個地主,而喬治·奧斯丁牧師則只是一個貧窮的鄉間教士。
「我很欣賞坎布利尼太太的頭髮,做得真好,不過對她再沒有什麼別的好感了。蘭利小姐跟其他矮個兒九_九_藏_書女孩子一樣,長著寬寬的鼻子、大大的嘴巴,衣著時尚、袒胸露臂。斯坦霍普將軍真是個紳士,可惜腿太短,燕尾服又太長。」
「伊麗莎白見到巴頓的克雷文勛爵了,很可能這次是在肯特伯里,預計克雷文本周會在那兒呆上一天。她發覺他的舉止令人十分喜愛。他在亞士頓公園跟自己的情婦同居這個小缺憾,似乎是他身上唯一讓人不快的地方了。」
「單身女性都容易受窮,實在太可怕了,這是人們贊成婚姻的一個強大理由。」
「我們出席了W. K. 太太的葬禮。我不知道有誰喜歡她,所以對生者也就不去關心了,但我現在對她的丈夫倒是很同情,覺得他最好娶夏普小姐為妻。」
「W先生二十五六歲上下,長得不賴,但不怎麼和藹。他肯定不是新來的。他舉止淡定,很有紳士風度,不過話很少。他們說他的名字叫亨利,老天對人多不公啊。我見過好多叫約翰和托馬斯的,人家要和藹得多。」
……我依然是你最親的姐姐。
簡同姐姐形影不離。從小到大,她倆都在一塊兒,她們還共用同一間卧室,直到簡去世。當卡桑德拉上學的時候,簡也跟著去,儘管她年紀太小,女校為姑娘們講授的東西幾乎聽不懂,可是沒有姐姐,她會痛苦不堪的。「假如卡桑德拉要被砍頭的話,」母親說道,「簡也會堅持共患難的。」「卡桑德拉比簡長得好看,性情更為冷靜和鎮定,感情不那麼外露,性格也不算開朗,但她有個優點,就是能始終按捺住性子,而簡則幸運地擁有一個根本不需按捺的性子。」簡留存下來的信箋,大多數都是兩人中的一個外出時寫給卡桑德拉的。她最為熱誠的崇拜者中,有很多覺得這些信件毫無價值,認為其中表現了她的冷淡無情以及興趣之瑣碎。對此我感到很驚訝,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簡·奧斯丁從來就未想過:除了卡桑德拉,還會有人讀到這些信,她對姐姐所講的,就是自己覺得能讓她感興趣的那類東西。她告訴她人們都穿什麼衣服,自己買帶花飾的棉布花了多少錢,又認識了些什麼人,遇到了哪些老朋友,聽到了什麼傳言。
奧斯丁小姐伶牙俐齒、幽默異常。她喜歡開懷大笑,也喜歡把別人逗得大笑。要讓一個幽默家把他(或她)想出來的趣事藏在自己肚子里,這可太勉為其難了。而有時候,逗樂中不帶一點兒惡毒也是很難的。慈悲心腸畢竟不怎麼帶勁兒。簡十分注意觀察別人的可笑之處,包括他們的自命不凡、矯揉造作、虛情假意;值得稱道的是,凡此種種,都讓她覺得有趣,而並不是討厭。她性情和藹,不願對別人講可能傷害對方的事情,但毫無疑問,要是拿這些人同卡桑德拉取樂,她覺得沒有什麼不妥。即使九-九-藏-書在其最尖刻的話語中,我也看不出有什麼惡意;她的幽默,是建立在觀察和天資的基礎上的,幽默本該如此。可是假若環境需要的話,奧斯丁小姐又可以十分嚴肅。儘管愛德華·奧斯丁從托馬斯·奈特那裡繼承了位於肯特郡和漢普郡的房產,可他大多數時間住在靠近坎特伯雷的哥德瑪夏姆,卡桑德拉和簡輪流來這兒住段時間,有時長達三個月。他的長女范妮是簡最喜愛的侄女。她最終嫁給了愛德華·納希布爾爵士,而他們的兒子則升為貴族,獲得了布雷伯恩勛爵的封號。正是此人首先出版了簡·奧斯丁的信件。其中有兩封是寫給范妮的,這位姑娘當時正在考慮如何處理一位求婚小夥子的殷勤之舉。這些信冷靜有理又不乏溫情,稱得上是絕妙之作。
據說簡·奧斯丁本人頗具魅力:「她的身材修長苗條,她的步履輕盈穩健,整個外表看上去健康活潑。她的臉色明顯有些暗黑,臉頰圓潤,小小的嘴巴和鼻子很是勻稱,一雙淡褐色的明亮眼睛,臉頰四周濃密的棕色頭髮自然捲曲。」我所見到的簡的唯一肖像,展現的是一個沒有什麼突出特點的胖臉兒女孩,圓圓的大眼睛,顯眼的上半身;不過或許是那位藝術家的處理欠妥。
奧斯丁小姐酷愛跳舞,她向卡桑德拉講述了自己參加過的舞會:
「查爾斯·鮑萊特在星期四舉辦了一場舞會,引起了左鄰右舍的極大騷動,你當然也知道,這些人都對他的經濟狀況頗為好奇,巴不得他早點兒破產。人們發現,他的太太具有鄰居們希望她有的一切特點,即愚蠢、暴躁、花錢大手大腳。」
「想想吧,霍爾德太太要死了!可憐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她做了力所能及的唯一一件讓人們不再攻擊她的事情。」
近些年來,有好幾部著名作家的書信集出版。就本人而言,當我閱讀這些信件的時候,不時會懷疑,這些作家是不是在內心深處早有打算,日後要設法將之出版。而當我得知他們還保留著書信復件的時候,這種懷疑就變成確信無疑了。安德烈·紀德希望把自己同克洛岱爾之間的通信結集出版,而克洛岱爾或許不太願意,便稱紀德的來信早已都毀了,可紀德回答說沒關係,他自己都保存著復件呢。安德烈·紀德本人告訴我們,當他發現妻子把自己寫給她的情書都燒了以後,哭了整整一個星期,因為他把這些信看成是自己文學成就的巔峰,亦是自己能夠獲得後人注意的主要資本。狄更斯無論何時出行,都會給朋友寫很長的信,充滿感情地記述自己的所見,他的第一位傳記作者約翰·福斯特恰當地說,這些信完全可以一字不改地拿去出版。那個時代的人們更有耐心,可當你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朋友是否碰見了什麼有意思的人,參加了什麼聚會,是否帶回你讓他捎的https://read.99csw•com書籍、領帶或是手帕的時候,對方卻給你繪聲繪色地描述山川壯麗,你還是會感到失望的。
是的,親愛的,從各個角度來看,簡姑媽確實不怎麼文雅,照她的才華看來,她不該這樣的,假如她再活五十年,會在諸多方面更加適合我們優雅的品味。她倆錢不多,身邊與之打交道的人也絕不是什麼上等出身,總之比普通之輩強不到哪兒去,雖說她們的智力和教養好一點,可就品味而言,與這些人都在一個檔次上——不過我感覺她們後來跟奈特太太(她很喜歡她們,待她們也很好)的交往讓她們進步不小,簡姑媽十分聰明,甩掉了一切可能令她顯得「平凡」的痕迹(如果可以用這個詞的話),自己學著如何高雅起來,至少在通常的人際交往上是這樣。這兩位姑媽(卡桑德拉和簡)的成長環境,對外部世界及其方式(我指的是時尚)毫不知曉,要不是爸爸結婚並把她們帶到肯特來,而且奈特太太如此善待她倆(她常常邀兩姐妹輪流來陪自己住),她們肯定遠遠達不到上流社會及其行為舉止的標準。假如這番話惹得你不快,請你諒解,可我感到此言就在筆端,實在沒有辦法不吐真情。現在快到更衣時間了……
幾年之後,彼得·昆耐爾先生在《康西爾雜誌》上公布了一封信,令簡·奧斯丁的崇拜者們非常震驚,信是范妮(此時已是納希布爾夫人)寫給妹妹賴斯太太的,她在裏面提到了自己這位名氣頗大的姑媽。這封信十分令人吃驚,同時又代表了那個時代,所以在徵得布雷伯恩勛爵同意后,我在此轉載。斜體部分是寫信人特意強調的詞句。由於愛德華·奧斯丁在1812年更名為奈特,所以需要指出的是,納希布爾夫人所說的奈特太太就是托馬斯·奈特的遺孀。從這封信的開頭來看,很明顯,賴斯太太聽到了一些指責自己姑媽教養的傳言,併為此極度不安,於是寫信詢問這些傳聞是否果真如此。納希布爾夫人是這樣回復的:
范妮·C·納希布爾
「有位先生是來自柴郡的軍官,是個非常英俊的小夥子,我聽說他很想認識我;但他的願望還沒有強到將之付諸行動的程度,我們也就無緣結識了。」
奧斯丁家有一個親戚,由於有位曼特博士的行為不太檢點,致使其妻子回了娘家,由此造了一些閑言碎語,於是簡寫道:「不過由於曼特博士是一位牧師,他們之間的感情,不管多麼的不道德,也具有高雅的氣度。」
考慮到出身,簡有點缺乏優雅(對此肯特的女士們十分看重)並不為怪;果真九九藏書是這樣的話,如果范妮尖銳的眼光未曾注意,那麼我們可以確定,她的母親對此也會有所評論的。簡為人坦率、直言不諱,而且我猜想,她時常沉迷於一種生硬的幽默,這是那些毫無幽默感的女士所無法領會的。我們可以想象得到:假如她把自己寫給卡桑德拉的話(她看姦婦很有眼力)說給這些人聽,她們該有多尷尬。她生於1775年,即《湯姆·瓊斯》出版后僅僅二十五年,在此期間,英國的風貌不會發生很大的改變,簡的談吐很可能正如納希布爾夫人五十年後所記述的那樣「遠遠達不到上流社會及其行為舉止的標準」。根據納希布爾夫人所說的來看,當簡去坎特伯雷陪奈特太太一起住的時候,這位年長的女士很可能提示過她,如何使自己的舉止更為「優雅」。或許正是因此,簡才在自己的小說里如此突出良好的教養。今天的小說家如果也像她那樣描寫上層階級,會把這當作理所當然之事。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納希布爾夫人的信無可厚非。她「感到此言就在筆端,實在沒有辦法不吐真情」。結果又怎麼樣呢?得知簡講一口漢普腔、舉止缺乏優雅、自製的衣服品味欠佳,我一點也沒有感到不快。我們也確實從凱瑟琳·奧斯丁的《回憶錄》中獲悉:她的家人都承認姐妹倆穿衣不佳,儘管對衣服頗有興趣;不過究竟是邋裡邋遢還是不夠合身,倒是未曾提及。家裡人在寫簡·奧斯丁的時候,都將其社會地位極力拔高,超出了實際情形。這毫無必要。奧斯丁一家都是正派、誠實、可敬的人,處在中上階級的邊緣位置,或許他們對自己的階級地位也不怎麼有把握。根據納希布爾夫人的說法,姐妹們同自己主要交往的人們相處很自在,而這些人出身根本不高。當她們遇上地位高一點的人時(像彬格萊的妹妹這樣的上層女士),她們往往變得十分挑剔,以此來保護自己。對於喬治·奧斯丁牧師,我們一無所知。他的太太好像是個善良而愚蠢的女人,不斷受到精神失調之苦,女兒們對此頗為耐心,但也不失譏諷。她活到將近九十歲。男孩兒們在闖蕩社會之前,可能都迷戀一些鄉間條件所許可的運動,等他們能借到馬匹了,就驅馬去捕獵。
在給卡桑德拉的一封信中,簡說:「我還沒有掌握真正的寫信藝術,別人總是告訴我們,所謂寫信,就是你口頭上跟這個人說什麼,那麼在書面上就原樣表達。一直以來,我跟你講話幾乎就像這整封信那麼快。」當然,她所言極是;這的確就是寫信的藝術。她輕而易舉就學會了,既然她說她講話就跟寫信一模一樣,而她的書信又充滿睿智、反諷、挖苦的話語,我們可以很有把握地認定,她講起話來也一定非常地精彩。但凡她寫的信,很少沒有笑意與逗樂的,我來舉幾個有關其風格的例子,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