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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查爾斯·狄更斯和《大衛·科波菲爾》 (一)

六、查爾斯·狄更斯和《大衛·科波菲爾》

(一)

為了離自己工作的報社近一些,狄更斯住進了與斯特蘭德相隔不遠的一條漆黑的街里,可是感覺不夠稱心,很快又在弗尼瓦爾賓館租了沒有傢具設施的房間。可就在他進行布置之前,父親再次因欠債被捕,他必須為其提供在拘留所生活的費用。「我們只能這樣設想,約翰·狄更斯將會有一段時間無法與家人相聚,」查爾斯為家人安排下便宜的住處,自己和弟弟弗里德里克在外面住,他把弟弟帶到弗尼瓦爾賓館的「四樓后屋」一起住。已故的尤納·蒲柏亨尼希在其可讀性很強的查爾斯·狄更斯傳記中曾寫道:「就是因為他思想開通、慷慨大方,而且似乎能夠輕易解決這類難題,家裡人(包括後來他妻子家裡的人)都養成了習慣,指望他能為這些沒有骨氣的人找錢找差事,但凡家裡的頂樑柱都是要為這種人承受負擔的。」
查爾斯·狄更斯個頭兒不高,但舉止優雅,外貌可親。國家肖像館里還有一幅他的畫像,是二十七歲時麥克利斯畫的。他坐在一把精美的椅子上,緊靠寫字桌,一隻細緻的小手輕放于手稿之上。他穿著高貴,脖子上打著大大的緞子領帶,棕色的頭髮捲曲著,一直垂到臉龐兩側的耳朵下方。他的眼睛很好看,而他臉上那副沉思的表情,也是那些無比仰慕的公眾對這位成功的年輕作家所無比期待的。而這幅肖像所沒有表現的,則是他的生氣勃勃、精神煥發,及其內心與頭腦中的巨大活力,凡是與之接觸的人,都能從他的神態中看到這些。他始終有幾分公子哥兒氣,年輕時喜好天鵝絨外套、艷麗的馬甲、彩色的領帶跟白色的帽子,不過他可從未達到自己所預期的效果:人們對他的裝束感到驚訝甚至震驚,形容這是不修邊幅、艷俗不堪。
1882年,已有五個孩子的約翰·狄更斯被召回倫敦,查爾斯則留在查塔姆繼續上學,幾個月後才跟家人團聚。此時的狄更斯家定居在倫敦市郊康登鎮的一處房舍,後來被查爾斯描寫成密考伯一家的住處。儘管約翰·狄更斯每年收入三百多鎊,放到今天至少也能頂一千兩百鎊,卻異常拮据,無力再送小查爾斯入學。讓這個男孩兒非常厭惡的是,自己被打發去看孩子、擦皮靴、撣read.99csw•com衣服,給狄更斯太太從居占松帶來的女僕幫忙做家務。在間歇時間,他在康登鎮閑逛,這是「一個荒涼的地方,四周全是莊稼和溝渠」,還去鄰近的薩默斯鎮與肯特鎮,有時候,他去得更遠,匆匆看了看蘇荷和萊姆豪斯。
情況越發糟糕,狄更斯太太決定為駐印英國人的子女開辦一所學校;她借來錢款(可能是從她的婆婆那裡),還印了傳單四處分發,讓她自己的孩子把傳單塞到附近的郵筒里。當然了,沒有招進任何學生來,與此同時,債務狀況也越來越緊迫。查爾斯被打發去當鋪,不管有什麼東西,只要能換錢的都一概當掉;書刊,對他意義無比重大的書刊,也全都賣掉了。後來,狄更斯太太的遠方姻親詹姆斯·拉莫特在一家炭粉廠(他自己是該廠的合伙人)給查爾斯找了一份工作,薪水是每星期六先令。他的父母滿懷感激地接受了這份工作,但他們居然如此釋然地甩手不管他,深深觸痛了這個男孩子。他只有十二歲。此後不久,約翰·狄更斯由於欠債被捕,並被帶到了馬薩爾監獄;他的太太把所剩不多的一點東西當掉后,帶著孩子也跟了去。這所監獄骯髒污濁、擁擠不堪,因為裏面住的不光是犯人,還有他們帶過去的家屬(如果他們樂意帶的話);他們獲准如此,究竟是為了減輕牢獄生活之苦,還是由於這些不幸的人們無處可去,本人並不知曉。假如一個欠債者沒有錢,那麼最大的麻煩也就是失去自由,而且這種麻煩在有些情況下還能得以減輕:有些犯人在遵守某些條件的前提下可以獲准住在高牆之外。在過去,看守們往往會蠻橫無恥地勒索犯人,而且經常殘忍地虐待他們;可是到了約翰·狄更斯入獄的時候,最狠的虐待方式已被廢除,他可以比較舒服地過活。忠誠的小女僕就住在外面,每天都來幫著照看孩子和做飯。他仍然享有每星期六英鎊的薪水,但絲毫沒有還債的打算;可以料想的是,由於樂得不必受債主之擾,他對獲釋並不怎麼在乎。很快他就恢復了元氣。其他欠債者「推舉他做管理監獄內部經濟的委員會主席」,沒有多少時日,他就跟所有人(從獄吏到最下等的九-九-藏-書犯人)混得很熟了。為其作傳的人有一點一直搞不明白,那就是約翰·狄更斯在此期間居然還照領工資。唯一的解釋也許就是:由於政府職員都是由權勢之人任命的,像欠債入獄這種意外事件並不算嚴重,尚且不至於招致中斷薪水的嚴厲措施。
我們早已聽慣了傑出政治家和工業巨頭們吹噓自己早年刷盤子、賣報紙的經歷,以至於反倒不理解狄更斯為什麼極力認定:父母把自己送到炭粉廠去,對他造成了嚴重的傷害,而且個中秘密實在丟人,必須掩蓋起來才行。他是一個快樂、淘氣、機警的孩子,已經熟知人生的陰暗面。從小小年紀開始,他就看到父親的揮霍浪費使全家陷入何等的困境。他們家很窮,過的自然是窮日子。在康登鎮,他要干清掃擦洗的活兒,還被打發去把外套和其他雜物當掉,換來錢好填肚子;跟其他男孩一樣,他必須要在街上跟同類孩子一起玩。在同一階級的其他孩子都去上學的時候,他卻出去幹活兒,而且掙的還不算少。他每星期掙的六先令(不久漲到七先令)相當於今天的二十五到三十先令。有那麼很短的一段時間,他必須靠這些錢養活自己,到了後來住在馬薩爾監獄附近、同家人一起吃早飯和晚飯的時候,就只需買午飯了。同他一起幹活兒的孩子都很友好,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覺得跟他們廝混如此丟臉。他時不時被帶去看望住在牛津街的奶奶,並且無奈地發現,奶奶一輩子都是「伺候人」的。或許約翰·狄更斯有點勢利眼,毫無根據地夸夸其談,但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對社會地位肯定沒有什麼概念。我們可以料想,如果查爾斯足夠老成,自我感覺比別的孩子高出一等的話,他也會足夠聰明,懂得自己賺的錢對家裡是何等重要。我們可以預料,對於他來講,給家裡掙錢是令其自豪的一大根源。
我們很難知道這個孩子在炭粉廠到底呆了多久:他是二月初去的,六月份回到家裡,所以他在工廠里頂多也不會超過四個月。可是這段日子好像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認為這段經歷十分恥辱,根本不願提及。當他的摯友及首位傳記作者約翰·福斯特偶然觸及其中端倪的時候,狄更斯告訴對方:他九九藏書提到了一個讓自己深感痛苦的話題,「即使是在此時此刻」,這已經是二十五年之後了,「他也依然刻骨銘心」。
約翰和伊麗莎白的長子查爾斯,總排行老二,於1812年生於波特西。兩年後,父親被調到倫敦,三年後又調到查塔姆。童年的查爾斯就是在那裡開始上學讀書的。他的父親倒是收藏了幾本書,像什麼《湯姆·瓊斯》、《威克菲爾德牧師傳》、《吉爾·布拉斯》、《堂吉訶德》、《藍登傳》、《皮克爾傳》。這些書,查爾斯讀了又讀。從他日後的小說中可以看出,這幾本書對他的影響是何等地巨大和持久。
他的祖父威廉·狄更斯早先是個僕人,娶了一個女傭,最後成了克魯府上的管家。克魯府乃是切斯特議員約翰·克魯的宅第。威廉·狄更斯生有二子,威廉和約翰,不過我們只關心約翰,一來因為他是英國最偉大的小說家的父親,二來則因為他充當了兒子筆下最著名的形象密考伯先生的原型。威廉·狄更斯去世后,其遺孀繼續留在克魯府料理家務。三十五年後,她拿著養老金退休,搬到倫敦去住,或許是為了靠兩個兒子近便些。克魯家讓失去父親的兒子們接受教育,還承擔了他們的生活花銷。他們給約翰在海軍出納室謀了一份工作。在那兒,他結識了一位同事,很快就娶了對方的妹妹伊麗莎白·巴蘿。約翰似乎從結婚伊始就手頭兒緊張,只要撞上肯借錢的傻瓜,他就張口去借。不過他心地善良、寬宏大量,腦子不笨,也勤勞肯干,不過卻只是一陣陣的。很明顯,此人喜好美酒,因為他二度欠債被捕是被一名酒商所告。約翰在後來被描繪成一副衣著考究的老公子哥兒形象,老是用手撥弄系在手錶上的大串印章。
還在馬薩爾監獄的時候,由於害怕自己這個無力還債之人會丟掉皇家海軍軍需處的工作,約翰·狄更斯就以身體欠佳為由,懇求部門上司推薦自己領取退職金;最終,考慮到他長達十二年的服役,再加上帶著六個孩子,「出於同情https://read•99csw.com的原因」,他獲准得到了每年一百四十英鎊的退休金。對於約翰·狄更斯這種要養家的人來說,這筆錢可不多,他必須找別的渠道增加收入。他有一些速記的本事,在內兄(此人跟新聞界有關係)的幫助下,謀得了一份議會記者的工作。查爾斯在學校里一直呆到十五歲,然後去一家律師事務所當聽差的。他似乎並不覺得這個工作有失尊嚴。他已經加入了我們今天所謂的白領階層。幾周之後,父親設法讓他在另一家律師事務所當上了職員,每周拿十先令,後來又漲到了十五先令。他感覺生活枯燥無味,懷著提高自身的希望,他學習了速記——於是在十八個月之後,他足以勝任常設法庭記者的工作了。等他二十歲的時候,已經可以報導下議院的辯論了,很快就以「記者席上速度最快、準確度最高之人」而名聲在外了。
與此同時,他愛上了一位銀行職員的漂亮女兒瑪麗亞·比德內爾。兩人初次見面時,查爾斯只有十七歲。瑪麗亞是個輕浮的女孩子。她似乎給過他不少鼓勵性的暗示,兩人甚至可能還有過秘密的婚約。有一個情人,她感到很美很高興,可是查爾斯一文不名,她根本就沒打算過要嫁給他。兩年之後,他們的關係結束,不過兩人仍舊浪漫地互贈禮物、互通信件,查爾斯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直到多年以後,他們才得以重逢。瑪麗亞·比德內爾已是婚後多年的婦人,同大名鼎鼎的狄更斯先生及夫人一同就餐,此時的她又胖又蠢。她隨即成為《小杜麗》中弗洛拉·芬琴的原型,在此之前已經當過《大衛·科波菲爾》中朵拉的原型。
可以料想,由於福斯特的發現,狄更斯撰寫了部分自傳並交給福斯特,我們由此得以知曉他生命中的這段經歷的細節。我猜想在他發揮想象力撰寫回憶錄的時候,內心充滿了對自己童年時代的同情;雖然有名有錢、廣受愛戴,假如他處在這個孩子的位置上,還是會感覺到其中所承受的痛苦、厭惡與羞辱。他寫到這個可憐的孩子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所背叛,感到無比孤獨與凄楚時,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生動鮮活,他那寬宏的心在流血,淚眼模糊。我認為他不是有意在誇大,而是不得已而為之:他的才華(https://read•99csw•com或者說他的天分)就在於誇大。正是通過詳述與突出密考伯先生性格中的喜劇元素,他才引得讀者開懷大笑;正是通過加強小內莉日漸衰弱的悲劇效果,他才令讀者以淚洗面。假如他沒有把自己在炭粉廠的四個月經歷描述得如此動人的話(只有他自己知道該如何描述),是不會成為如此偉大的小說家的;而且盡人皆知的是,他在《大衛·科波菲爾》中再一次利用這段往事,達到了催人淚下的效果。就本人而言,我可不相信這段經歷給他帶來的痛苦真的如他在日後名聲大噪、成為社會公眾人物時自以為的那個樣子;我更不相信那些傳記作家與批評家們的話,說這段經歷對他的人生與作品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在父親坐牢前期,查爾斯寄宿在康登鎮;然而由於此地距離炭粉廠(位於查令十字街的哈格佛橋處)過遠,約翰·狄更斯給他在南華克的蘭特街找了一處房間,靠近馬薩爾監獄。於是,他就可以同家人一起吃早飯和晚飯了。讓他乾的活兒還不算太累,就是洗洗瓶子,貼上標籤,然後把它們捆起來。1824年4月,克魯府的老管家威廉·狄更斯太太去世,把積蓄留給了兩個兒子。約翰·狄更斯的債(由他哥哥)還上了,他又重新獲得自由。他再次把家安置在康登鎮,自己也回到了皇家海軍軍需處的崗位上。查爾斯繼續在工廠洗了一段時間的瓶子,可是後來約翰·狄更斯跟詹姆斯·拉莫特發生爭吵,「通過書信方式爭吵,」查爾斯後來寫道,「因為我把信從父親那裡帶給對方,由此導致關係破裂。」詹姆斯·拉莫特告訴查爾斯,他父親侮辱了自己,所以他必須走人。「於是我就回家了,帶著一種奇怪的輕鬆,就像有種壓迫感一樣。」他母親試圖平息此事,因此查爾斯必須繼續這份工作,還有就是繼續掙已經漲到每星期七先令的工資,她當時還是很迫切需要這點錢的;就是由於這件事,他永遠無法原諒她。「在這之後我從未忘記,不想忘記,也不能忘記:我母親如此熱衷於打發我回去幹活兒,」他補充道。然而約翰·狄更斯可不聽這一套,他把兒子送到一所學校里,校名倒是很排場,叫「惠靈頓議會學院」,位於漢普斯泰德路上。他在那裡呆了一共兩年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