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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概念與框架:創造理論好比蓋房子 元規則理論的根基:生命換資源的原始策略

一、概念與框架:創造理論好比蓋房子

元規則理論的根基:生命換資源的原始策略

在我本人的生活經驗中,並不缺乏暴力或不講理的經驗。我插隊時當過生產隊長,在《農民日報》群工部工作時接待過許多上訪人員,也調查採訪過許多涉及陰暗面的事件,我知道人們如何說漂亮話,實際上又如何趨利避害,我見多了人欺負人的現象,明白人們如何普遍地不講理——只要不講理有利可圖,不遭報應。
吳思:在我看來,不同的歷史觀好比不同的地圖。有行政區劃圖、交通圖、氣候圖、地下管道圖、礦產圖,等等。我們經常掛在牆上的地圖是行政區劃圖,這就好比「正史」或統一的歷史觀。但我們知道,行政區劃圖絕對不等於當地實況。在這張地圖上,你找不到吃飯喝水的地方,挖不到煤和鐵,看不出酷暑嚴寒,用這張地圖指引生活,是可能出人命的。
但是,可以有不同的地圖,並不意味著可以把地圖畫錯,把大山畫成小丘,把大河畫成暗渠。比例關係不能錯。在這個意義上,我提供的地圖,大體是接近真相的。我覺得我比「正史」的地圖更接近真相。我在「劉瑾潛流」一文中已經證明,「地下暗道」流動的資金,在數量上能夠與「長江大河」相匹敵。在正史中以「冗員」一筆帶過的社會集團,其規模甚至超過了官僚集團本身。這些隱藏在灰暗中的龐然大物,擁有巨大影響的社會存在,在正史中遠遠沒有得到應有的位置,正史描繪的比例關係不如我的描繪準確。
「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很接近我所謂的「元規則」。但是,「元規則」談論的是暴力與規則制定的關係,而「槍杆子裏面出政權」談論的是暴力與奪取政權的關係,表面上是不同的。深入一步說又有重合之處,政權意味著什麼?立法?司法?行政?如果可以包括立法,那麼,立法又由誰說了算?人民說了算?皇帝說了算?孔子說了算?馬克思說了算?我的意思是:暴力集團的控制者說了算。如果皇帝是控制者,皇帝說了算。如果人民可以控制暴力集團,人民就能說了算。孔子是否能夠說了算,在很大程度上也要由最終的控制者決定。如果皇帝是這個控制者,他要拋棄儒家了,譬如元朝把儒生排到老九的位置,儒家也沒有什麼辦法。儘管這種選擇可能影響統治壽命。
對這種現實,我並沒有逃避的意思。想逃避也逃避不開,經常碰個頭破血流。碰壁之後把這堵無形的牆描繪出來,把這堵牆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以史為鑒,這就是對現實的介入。現實生活中人們看到這樣一堵牆,行走路線自然會有變化,現實生活也會因此發生一些改變。在這個意義上,我對現實生活的介入強度,在我的生活歷程九_九_藏_書中是空前的。
吳思:中國歷史並不是「一直」活力旺盛的。我們看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環,從興起到崩潰,眼見他起樓台,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造成這種循環的機制,關鍵就是個體利害與整體利害的不對稱。個體受益而整體受害,可以轉嫁成本,可以無償霸佔,可以以權謀私。好人不得好報,惡人不得惡報,於是好人越來越少,惡人越來越多。
發表時間:2006年6月10日
另外,「槍杆子裏面出政權」建立在歷史唯物論的基礎上,說的是上層建築領域發生的事情。但我覺得,在解釋中國歷史時,上層建築和經濟基礎的區分經常出現糾纏不清的問題。皇家貴族打天下,坐江山,成為土地、山河、礦產的最終所有者,官府甚至直接出面經營工商業,這個集團到底屬於生產關係中的一員呢,還是上層建築中的一員呢?「元規則」不把自己安置在上層建築領域。「元規則」講述的故事,比上層建築領域發生的故事更具根本性,紮根於人類以各種生命活動獲取生存資源的物種生存策略,這是一個比生產勞動本身更加古老的生存策略,並且直接介入了生產關係和生產方式的變遷。
吳思:生命無價是人們對自己的生命的估價。誰都認為自己的生命無比寶貴,給多少錢也不賣。這種想法當然有道理。人都死了,錢還有什麼用?但是,我不得不說,這種感覺是一種流行的錯覺。
譬如一盤棋,我認出了不同的棋手,也知道下棋的規矩,也熟悉一些定式。但是,我不知道規矩是怎麼形成的,是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商量出來的,還是打出來的?我不相信天賦人權之類的說法,不相信天上可以掉餡餅。我也不相信人們之間的平等協商是自然而然出現的,是無須保障條件的。如果殺人搶劫很容易,為什麼要去生產交換?一旦明白了暴力競爭與規則確立的關係,規則的建立,無論是正式法規還是潛規則,就成為內生自發的結果,不用到外部尋找解釋了。各位棋手的身份和等級也由勝利者設立的規矩確定。於是,這局棋的歷史,局本身的來龍去脈,都可以說清楚了。
訪談者:青年時報
對現實生活的認識,歷史知識是有幫助的。通過讀史,我們可以看到什麼東西是暫時的,什麼東西是長久的,反覆出現的,反覆出現的道理何在。潛規則就是反覆出現的,與歷史一脈相承。其反覆出現的道理,就是受害一方缺乏反制能力,連告狀都投訴無門。擁有合法傷害權的人可以借用公共權力牟取私利,個人可以獲得好處,卻不read•99csw.com用個人承擔成本,而且風險很小。在受害者無權監督反制的格局中,這種行為很難控制,因而愈演愈烈,於是,公開宣布的公共法規就變形了,被潛規則悄悄取代了。
訪談者:通過你的眼睛,我們看到了歷史上除正式規則外被掩藏的「潛規則」,看到了血腥的「暴力最強者說了算」的元規則和「血酬定律」……你想以自己的努力來「重新理解中國歷史,重建中國歷史的解釋」。不過,你的努力總讓人覺得我們的歷史是「灰色」和殘忍的,你眼中的中國歷史,果真如此嗎?那麼,它會讓你覺得很喪氣嗎?和其他各種對中國歷史的解釋相比,你覺得自己的解釋具有哪些優勢?你的「重建」,是對以前中國歷史的描述的一種顛覆嗎?你的解釋建立在哪些理論基礎之上?
訪談者:您在年輕的時候做過農民,也做過農民的「官」——人民公社時的大隊副書記。然而正是學大寨卻失敗的這一段特殊的人生經歷,讓你思考起歷史中的問題。對你的「出身」很感興趣,在「三農問題」被關注需要被重點解決的當下,對農村和農民問題,你又是如何看待?以前人民公社時的農民問題,和現在的農民問題,在你眼裡又有什麼不同嗎?你覺得解決農民問題,以你個人看法,需要下哪些功夫?
訪談者:潛規則在歷史中的盛行,以及在《血酬定律》中揭露出的「吃人」本相,難免讓人懷疑,歷史會在這種局部或個體受益而整體壞死的環境里,走向「不歸路」。只是到如今,歷史還是活力旺盛地一直延續下去。你覺得是什麼保證著歷史的長命不衰?是人的良知,還是一種好的制度的孕育和完善?然而馬克思說過,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那麼,這種好的制度是生產力「說了算」,還是暴力最強者「說了算」?
究竟是暴力最強者說了算,還是生產力說了算?從直接決策的角度看,當然是暴力最強者說了算。問題是,暴力最強者的地位是如何獲得的?如果奴役過度,譬如暴秦,嚴刑苛法,過分地搜刮百姓和徵發勞役,鬧得民不聊生,不僅後勤供應有問題,軍隊士氣有問題,對手和潛在的敵人也遍布滿天下,暴力最強的地位就難以維持了。在這個意義上,生產力對制度的形成有重大影響,通過影響統治者及其決策的成本和收益,間接地影響規則的制訂或修訂。
訪談者:暴力最強者說了算——你曾在《血酬定律》的自序里表示,自己在提出這一設想時,九*九*藏*書「一針刺出,我感到了心髒的抽縮。」我不知道這「抽縮」是你發現這一設想所帶來的興奮造成,還是為自己的所發現而感到恐慌,抑或混合了各種複雜的情緒?你是以怎樣的心態,來面對自己這一設想的?這一設想,和「優勝劣汰」、還有偉人那句著名論斷「槍杆子里出政權」有什麼區別?你遭遇過「暴力」嗎?是否有過那種被「暴力」壓制而「說了不算」的苦衷?
其實,中國人對這種「血腥」的描繪並不陌生,毛澤東詠史說:「人世難逢開口笑,上疆場彼此彎弓月。流遍了,郊原血。」我與前人的區別,無非是把生命與生存資源交換的邏輯凸顯出來,把潛藏在人們心底的計算公布出來,並且引到全局的形勢分析之中。我的基本觀點是:暴力競爭的勝利者說了算,他們打天下坐江山,立法定分,然後,這些法規又漸漸變形,在利害計算中合乎邏輯地變形,引發另一輪|暴力競爭。這種解釋並沒有顛覆前人的歷史敘述,但是有所修正,更加強調了暴力在歷史上的作用。
首先,你覺得自己的生命無價,別人卻未必這麼感覺。譬如醫院就未必這麼想。為你支付藥費的單位和保險公司,政府,甚至包括你的親友,都未必這麼想。花一萬元醫藥費還好說,但是,讓你的親友傾家蕩產的一百萬呢?讓單位關門的一個億呢?讓保險公司破產的一百億呢?讓政府垮台的全國人民的養老金呢?總有個數吧?另外,建築商,汽車製造商,菜農,也不認為你或者任何人的生命無價。否則他們就應該大幅度提高房屋的抗震等級、汽車設計的安全係數,降低蔬菜水果的農藥殘留量,等等。
譬如我自己的命,我買了大病保險,十萬元檔次的。如果我得了某種重病,需要換器官,十萬之內我付得起,如果遠遠超出了我的支付能力,譬如要花一千萬才能得救,那我就老實承認,我支付不起,我的命不值一千萬。我當然希望值一千萬,但這不是希望的問題,而是支付能力的問題。不是我不要命,而是我要不起這條命。如果不接受這種現實,那我到底應該去擠占誰的養老金或糊口錢呢?誰讓我擠占呢?
順著這個比喻說下去,我並沒有用另類的眼光看歷史。我的《潛規則》描繪了一張地下管道圖,《血酬定律》描繪了一張生命與生存資源的交易網點圖。建築公司和水暖工應該有一張地下管道圖,普通居民就未必用得上。每個人的需要不同,自然就有自己的視角,並且逐步形成自己對世界和歷史的看法,這是很自然的。大家的看法都一樣,都用一張行政區劃圖,那才成問題——誰都想當官,進政府,衣食住行由誰提供?
(發表在《 青年時報》,2006、6、10)九_九_藏_書
訪談者:有了《潛規則》《血酬定律》,你說你看透了歷史。但你能認得清生活中的現實嗎?在一些問題上,比如「潛規則」,現實是否和歷史「一脈相承」?你對現實的不良現象抱以什麼樣的態度——也憤世疾俗嗎?據說你現在的生活比較平淡,看書,寫東西,編雜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種生活不知道有沒有一些「逃避」複雜的社會現實的嫌疑?不過,如今你沉溺於歷史之中讀史、寫史,是不是也想對現實有某種程度上的指導意義,像「以史為鑒」?
問題在於,在提供就業機會方面,在農民進城方面,政府是否設置了障礙呢?我看障礙重重。辦公司難,亂收費,吃拿卡要,不能提供公正便宜的司法環境,讓企業難以存活,難以盈利,難以擴大再生產,因而難以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每走一步都那麼難,綜合起來,農民往外走的路就堵塞了,速度就放慢了。當然還有許多別的原因,但是這方面的原因有很強的人為色彩,也有嚴重的道德缺陷和體制弊病,改起來也比較容易一些。不過,要解決這個問題,就要由人民更多、更有效地控制政府,真正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這一步最終總是繞不開的。歷代王朝都沒有繞開,前車之鑒比比皆是。
訪談者:像有人所說,《血酬定律》打破了「生命無價」的迷思。在被「綁票」的時候,人的生命是有價錢的,「票」價取決於當事人的支付能力和支付意願。但我們還是不能不說,生命是無價的,因為生命對於人來說,只有一次。你是如何做到「生命無價」與「生命有價」之間的切換?你又如何評價自己的「生命」?對「生命」,你是怎樣掂量,以及做到「利害計算」的?
一旦認識到生命對生存發展資源的依賴關係和交換關係,意識到生命存在所需要的資源並不是無限供給的,並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生命無價的錯覺就難以維持了。生命的價格就可以計算了。
吳思:人民公社時期的農民問題,主要是農民不幹活的問題。多勞不多得,於是就怠工。如今的農民問題,主要是農民找不到活乾的問題,在外邊很難找到多勞多得的工,在農田上投工再多也難以多收。
訪談者:世人喜于從歷史上所書寫的「正史」去看待和了解歷史,而你卻在自己的書中,體現著「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這一思維方式,對歷史問題不大喜歡人云亦云,而九_九_藏_書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只是,如果每個人都習慣於用另類視角去看歷史,那麼歷史豈不是成了個人化的敘述?對歷史的解釋會不會變得眾說紛紜?歷史會有一個統一的答案么?你認為該如何最大限度地接近歷史的真相?你覺得自己的視角接近嗎?
吳思:我不敢說我看透了整體歷史,我可能畫了一幅大體不錯的地圖,但是歷史的全景和實體遠遠不是一幅地圖可以描繪清楚的。對於一位流行病研究者來說,行政區劃圖可能毫無用處,什麼也沒說出來,更別提說透了。
事實上,人類這個物種出現之前,在勞動生產行為出現之前,各個物種就在拚命爭奪生存資源。以生命換取生存繁衍資源的邏輯,比勞動生產和產品交換的邏輯更加古老和原始。這種理論體系,這種觀點,我不清楚前人是否建立過,但是前人對歷史的記載中一再顯示出這種理論的基本邏輯。
其次,你自己口頭上說生命無價,實際上卻未必當真,否則你就應該永遠買高價的綠色蔬菜,買抗震等級高的住房,躲避一切高風險的職業,下井挖煤乾脆就不會有人幹了。事實上,維持生存和生命安全是要付出代價的,衣食住行所需要的資源是常規代價,有時候冒險挖煤也是難免的,不然就掙不來蓋房錢和結婚錢。這些錢,你不支付,難道別人會替你支付?那就要壓迫別人,這也是有風險的。
吳思:我描繪了我看到的歷史,當然還不夠全面。我沒有描繪風花雪月,前人已經有不少描繪了,無須我來錦上添花。我描繪的是被遮蔽的歷史。如果這類歷史事實讓人感覺殘忍,並不是我的錯。正視真實並沒有讓我感覺喪氣,反過來,如果我們堅持戴著粉紅色的眼鏡,扭曲黑色,忽略灰色,還不肯正視一次又一次撒遍江山的鮮血,那才令人感覺喪氣——不能看清真相,就失去了正確理解世界並加以改進的可能。
儘管不能說農業本身就沒有出路了,但是,農業的出路確實不大,人們已經夠吃了,務農的人已經夠多了,又有國外的農產品價格比著,中國農產品的價格也沒有多大漲價空間了,這條小路確實容納不了數億個剩餘勞動力。因此,解決三農問題,根本的出路是農村城市化,農民進城,大幅度減少農民,使他們成為城裡人、工人、第三產業從業人員,等等。這個過程必定需要時間,需要一步一步地走,需要一個購買力擴大——市場擴大——就業機會增加——收入增加——購買力再擴大的良性循環。
吳思:主要是興奮。我覺得忽然想通了,想到根子上了,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