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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工巧克力事件 六

手工巧克力事件

「的確如此,你說得對。我不後悔,但是呢……」
首先,千反田想當送巧克力的見證人,伊原不可能沒有察覺到。里志也應該明白,伊原把千反田卷進來,其實就是讓他收下巧克力的一種策略。還是說,這都是我的曲解呢?
「我就只能揍你一頓了。帶著千反田和伊原的份,往死里打。」
在無人的社辦中,里志回收了伊原的巧克力。只是那巧克力意外的大,本來多半是想將其藏進手提袋的里志,此時也傷透了腦筋。里志的手提袋勉強能塞下三十二開的書,就算千反田的腰再細,也不可能窄過一本書去。
「那個時候,你幫我圓過話吧。」
幸好背對著他——我露出一個苦笑。
「你弄碎它的時候,難道沒有一點猶豫嗎?」
「那你本來是想怎麼辦?」
也就是說,這是里志和伊原的共同計劃?
「記得兩年前咱們兩個經常一起玩。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那時的我實在是沒出息。為了贏而贏,輸了就抱怨對手、埋怨規則。不只遊戲,要是有人熟知武田信玄,我會去讀更多的書以圖超過對方,看見鐵道迷我也想去攀比。我那會兒就是想贏。
走在寒風呼嘯的河川之上,我煩惱起來。雖然里志的確有錯,可我卻逼他說了他不想說的話。我應該對他做出補償嗎?我應該說一句「對不起,我根本就不了解福部里志你」嗎?
不,到底會不會呢。
橋並不是太長。就在即將走到對岸的時候,我問道:「那你找到答案的眉目了嗎?」
里志幾乎已經不再是對著我說話了。他並沒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便自顧自地回顧道:「但是,在如是輕鬆和樂的生活中,仍然有一個問題。
「不過,那是個非常溫柔的故事。」
「正因為我執著于『不執著』,才能活得舒心快樂。奉太郎你的節能主義對你有多重要,我無從得知。但是,我的『不執著』對我卻十分關鍵。要是沒了它,我可能就又得回到以前那個窮講究的樣子了。
「當然記得。」
「可是,可是啊。我可以執著于摩耶花嗎?
「還沒等我找出答案,去年的情人節就來了。奉太郎,你不覺得情人節巧克力是一種象徵嗎?我認為,收下摩耶花的巧克力,就等同於宣布要執著于摩耶花。可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答案。」
到家后,我家馬上泡了一壺暖身子的茶。喝掉小半杯后,我給千反田家打了個電話。
千反田告訴我巧克力被偷走的時候,我就覺得這種事只有里志會幹。就算沒有這一預判,用排除法也能推出此事是里志作為。如果天文社都沒有嫌疑,那偷巧克力的就只能是九*九*藏*書從三樓上來的人。根據工作員的證詞,走上來的只有三人,千反田、里志和我。除開我,千反田也是「被害者」,所以可以排除。剩下就只有里志了。我們對工作員問的是『幾個人』,所以對方並沒提到是『幾人次』。
「可比起她來,有個不正經的傢伙從一開始就摻和進了事件里,後者顯然更可疑。」
「聽到巧克力被偷了,摩耶花不是也很冷靜嗎?那是因為她明白,這場盜竊案是我『沒有得出結論』的一個信號。起碼我是這麼想的。」
如此想來,伊原說在漫研有事,估計也是借口吧。
然而里志卻表現得興趣寡然——
人行道上積了薄薄的一層雪。每走一步,腳下就會響起「沙沙」的聲音。不一會兒,一陣強風吹來。我抱起肩膀等到風停,然後接著說道:「先履行約定吧。」
走到人行橫道中段,信號燈開始了閃爍。我小跑過去,然後回頭對里志說道:「情人節巧克力這玩意兒,正經人誰會去偷啊?」
「剛才的話,不能對千反田說吧。」
里志把視線從天空移回地面。他下定了決心,娓娓道來。雖然聲音並不大,但不知為何在風中也能聽得清楚。
……雪越來越猛了。
或許是我的聲音太小,被風聲蓋過沒能傳進里志耳朵里吧,他沒有回答。
里志跟在我身後。
「那你去和伊原說清楚啊。」
「摩耶花是個好女孩。奉太郎你也許不知道,但她真的是個好女孩。那樣的女孩世上獨此一人,她說想和我在一起,感覺就像是做夢一樣。
里志的回答帶著些許笑意。
里志為何要做出這種事情,我不明白。但即便如此,我也認為里志有著自己的理由。或許說『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也可以。於是,我不惜胡編亂造糊弄過千反田那關,權且平息了事態。也是因此,當前述行為都被歸結成「你還挺有幹勁的嘛」時,我不免感到了憤怒。畢竟我沒有受人所託,要保持沉默也完全可以。最終,為了讓千反田安心,我不得不犧牲了一位毫無關係的女學生。也許這世上還有更好的方法,但我沒能找到。從今往後,那位女學生想必會遭到千反田誤解吧。
里志在笑,但那笑容展現的只有惰性抑或是心虛。
「去年四月的事情。為了從千反田那裡逃開,我編了一個故事。」
我也這麼覺得。剛才那些話,就算里志曾跟伊原挑明,終歸也只是男生之間的話題。相對的,假如千反田和伊原也進行了溝通,那也不過就是女生之間的話題而已。她們的談話當然不會傳到我的耳中,里志今日所言也並非所有九-九-藏-書的故事。當然,我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故事全數告訴里志。
里志張開雙手。學生服的袖子被風吹起,陣陣作響。
「是嗎?真虧你還記得。」
「你是指什麼事?不是正月的那次吧?非說的話,我算是不大在意人情的那種。」
「那個時候,奉太郎你好像也覺得不對勁吧?因為我不再執著于勝利了。
我之所以做出諸般選擇,都是因為『相信里志有著自己的理由』。如果……「如果你說只是玩笑的話,我就……」
「說不定她真就料到了呢?」
走到橋中央,我停了下來。里志也止住了腳步。
我撿起像是進口貨的黑巧克力板,打開包裝撕開錫紙咬了一口。
「但是啊,奉太郎,那是不行的。絕對不行。我順應內心不對事物執著,又隨心所欲地執著于摩耶花……那摩耶花又該被如何定位?無視摩耶花只是個下策,的確應該修改。但是我應該在什麼情況下怎麼做?亦或是說,追求答案本身就是一種錯誤?在這禪問禪答中,我能成為不傷害摩耶花的人嗎?
「說過了,當然說過了!這不是當然的嗎?若非如此,我的行動就變成單方面地折騰摩耶花了。
我說了謊,但轉念想來,這事我做得並不虧心。
夜晚的歸途,汽車的燈光。雪花落到我的大衣上。
「幹得漂亮,奉太郎。」
我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就當是天文社的中山偷走了吧。可要真是那樣,我也就不必如此盯著天花板了。
沉默了一會兒后,他徐徐道來:「真不想說啊。本來不想說,但是現在不說不行了吧。」
「是啊。」
「奉太郎,你覺得我是執著的人嗎?」
接著他陷入了沉默。
「既然已經決定了不執著,那摩耶花就可以例外嗎?
街道上,路燈已被點亮。道路盡頭連著一座橋。那橋僅供行人通行,橋面很窄,要是兩人並排走在上面,側面就鑽不過人了。寒風沒有了障礙,風聲也愈發猛烈。
「哦?」
「欠我?」
「節能主義者折木奉太郎在達成目的的同時,沒有傷害任何人……當然,除了你自己。」
告訴她一切都已順利解決,巧克力已經給了里志,沒有爭吵也沒有後患,全都完事了。千反田或許是耐不住喜悅,沒完沒了地不停道謝。因為實在是沒個頭,我就在中途強行打斷她,放下了電話。
「說老實話,很無聊。畢竟為了贏而贏,真贏了以後反倒就沒意思了。這點實在是讓人頭疼。不過當時的我不懂這點,還徑自困擾了很久,現在想想都覺得蠢。獲勝方式沒意思的話,勝利又怎麼會有趣呢?
「可你傷害了千反田。」read•99csw•com
聽到我的話,里志突然笑了起來:「……我沒法把事辦到你那麼漂亮啊。本來我無意傷害她的。」
里志自嘲著,彷彿自己真的很好笑一般。
「是有那麼回事兒。」
「好了,奉太郎,我的話就到此為止了。我的所為並非玩笑,我也沒有沉默。你要怎麼辦呢?」
事已至此,里志仍然誇張地聳了聳肩:「我可不想挨揍啊。」
我故作正式地將手提袋遞迴給里志:「今天之內把伊原的巧克力交給你。這就算完事了。」
千反田面色青白的時候,里志到底在想什麼呢?
「解釋……嗎?」
「你想臭罵我一頓也沒關係——過了一年,我竟然還是無法回答!
巧克力味在口中蔓延開來。那甜味何等強烈,接著又帶著苦澀,然後自然而然地淡去,只留下一個印象,慢慢消失在口腔里。
我輕輕咬了咬牙:「那時我做了壞事,做了傻事。」
里志稍微回憶了一會兒,然後「啊」地嘆了一聲。
突然間風向倒轉,飄舞的雪花一時化成了漩渦。我又一次拉起大衣的領子,低著頭問道:「你會給我個解釋吧?」
他說。
是說在電玩中心對戰那次吧。我以2—1贏了。
「我曾認為這是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正因為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才能得到現在的快樂。另一方面,我當然也想和摩耶花在一起。於是我也想過,自己只要遂自己所願就可以了。
「那時的我對很多東西都非常講究。都有什麼來著?我也快記不清了。對了,比如說穿衣的顏色搭配、漢字的正確筆順等等。就算去吃迴轉壽司,我也會糾結取食順序是不是精妙,到最後眼睜睜地放跑美味。」
「不過倒是蠻合理的。」
「你是怎麼想的,我並不關心。但現在你不光是想,還付諸行動了吧。」
我想了想,回答道:「算是吧。我覺得你是興趣至上的人。」
伊原知道偷巧克力的是里志,這點不出所料。但我還以為伊原會被激怒,因為去年巧克力被拒,今年也是……只是沒想到,背後還有這麼個理由。
里志把巧克力弄碎了。可能是隔著包裝用手肘敲碎的,也可能是介意著摩耶花的心血,一點點將心形巧克力掰碎的。不過結果都一樣,心形的巧克力變成了能塞進手提袋的大小。
而且……千反田也未必就沒對我說謊。事物不能從單一側面去看,這在現代已經屬於常識了。即便是舊友里志,也有著太多我不了解的地方。就算大家都不說謊,人與人間的誤解與曲解也是常有的事。
「就算她真料到了吧。可里志啊,與人體接觸時,巧克力是會化的。而read•99csw•com且,巧克力融化後會有獨特的香味,根本就藏不住。更何況——」
「這個我更敬謝不敏。我根本沒打算把千反田同學也卷進來。」
迎面的風寒冷刺骨,我把頭埋進了大衣里。里志走在一旁,提著手提袋,背著書包,只穿著一件背心防寒。
我注意到他握緊了拳頭。
偷巧克力的人,正是里志。
里志甩著手提袋說。我也笑著否定了他:「不,不合理。」
「於是某一天,我厭倦了。我不再執著——不,也不能這麼說。應該是開始執著于『不執著』了吧。契機嘛,我已經忘了。
「把情人節巧克力綁在大腿上偷走啊……」我叨念著自己剛才的話,然後失笑,「怎麼可能嘛。」
「本來我們是有計劃的。摩耶花把巧克力放在社辦,如果我有接受巧克力的覺悟,那就拿走。沒有的話,就放在原處。本來就是這麼簡單的一個約定。可是,雖然不是摩耶花的問題,但她失算了。她沒想到參与巧克力製作的千反田同學,會想當贈送巧克力的見證人……」
「伊原決定把巧克力放到社辦——如果那女生真的是犯人,她就必須得知道這一點。退一步講,就算她真的知情,也不可能預知到千反田在看守,更不會料到千反田會去找你。」
這一次,為了不被風聲干擾,我放聲道:「這樣我就不欠你什麼了。」
回過頭去,只見里志以不同平常的嚴肅表情點了點頭:「還差一點,就一點……就是不知道該怎麼說。」
聞言,里志又找回了平時的微笑。他掄了手提袋幾圈,巧克力碎片發出了嘎啦嘎啦聲響。
恐怕與我在教室前道別之後,里志就藏到了三層的男廁所里。廁所就在樓梯旁,三樓又正好是男用的。只要在那裡一直等,遲早能等到千反田出來找他。
「你不是嗎?」
里志沒有說話。
「另外,你要敢不說的話,我就去跟千反田道歉,告訴她事情都是你乾的。」
「當然了,還不如揍我一頓。」
「去年,拒絕摩耶花的巧克力以後,我們聊了聊。用了好幾個小時,說得比剛才還要詳細得多。真是懷念,都過去一年了啊。當然我也被她罵得很慘。直到最後摩耶花也沒說理解我,但是她說她可以等,而檢驗的日子便是下一個情人節。
里志靠在積雪不多的欄杆上:「興趣至上的人也好,執著的人也罷,都有沉迷的東西。在某一領域,他們會想超越任何人,每日每夜都去探索和鑽研。」
「……不,其實的確就是那麼回事。
「從那以後啊,奉太郎,真的是每天都很開心。今天騎車明天做手工,關心一下安保啦簡易保險啦古典樂啦。以不九*九*藏*書執著的講究為生活調料,在各種領域混個臉熟。記得是奉太郎你吧,有一次好像說我是亮粉色來著,實在是貼切。」
「在當時的情況下,要想不收那份不能收下的巧克力,也就只能讓其不復存在了吧。要是還有別的辦法……嗯,誰要揍我就揍吧。」
我豎起衣領,橋上實在太冷了。邁開步子,只聽腳下的雪發出了咯吱一聲輕響。
里志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苦笑,老實將袋子給了我。我接過手提袋,上下狠狠地搖了一下。「咯啦啦」,袋裡一陣聲音傳來,就像碎片在互相碰撞一般。
「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
直到今天,我才徹底明白過來。直到今天,我才對「設計矇騙別人」的意義有了深刻的認識。不知是偶然還是必然,那時和今日,受騙的都是千反田。
里志仰起頭,嘴邊傳來了一聲長嘆。
「這是徹底的誤解。」
「然而,摩耶花是個問題。」
接著里志走出社辦,在樓梯間遇到了千反田。也許他還扯了「呀,千反田同學,抱歉抱歉,剛才有點著迷的事……」之類的借口吧。千反田和里志一道走進社辦。這時,巧克力已經不見了。
如果直接這麼拿走,萬一在樓梯上撞見千反田就遊戲結束了。如此一來,里志會怎麼辦呢?
「你就怎樣?」
唉,說不出口啊。
里志苦笑道:「沒人能保證中山是正經人啊。」
確認千反田走下樓梯后,里志就爬上了四樓。這時他就已經被工作員記住了。搞不好工作員還向他詢問了海報的平行狀況。如果沒記錯的話,我們去社辦途中被工作員叫住時,里志說的是「降得太過了」。這種話,只有在事先說過「把右邊降一點」的情況下才會出現。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天這麼冷,真是抱歉啦。要不我請你一罐咖啡吧。」
可是,這些應該和千反田毫無關係才對。
「所以你才沒收下嗎?」
「不是。『女帝』事件你忘了嗎?我不是說過,自己無法成為第一人嘛。廣泛涉獵,淺嘗輒止……不過奉太郎,說老實話,其實我是放棄成為第一人了。前陣子,我拉你玩過遊戲吧?」
「也好。機會難得,我就來瓶紅茶吧。」
「……把你那手提袋給我一下。」
我的信條是「多餘之事不做,必要之事從簡」,僅此而已。說到底,我根本就沒什麼特值一提的故事。我突然回憶起了在圖書室看寫|真集時的想法——節能對戀愛並不適用。這和里志破壞巧克力的動機有著一脈相通的地方,但卻似是而非。最關鍵的區別在於,里志是為伊原而猶豫的。
我躺到自己房間的床上,看向天花板。
「沒錯。然後是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