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安也站了起來。「拜託，你知道你還有其他選擇。你應該明白如果是斯科爾茲內先找到你，他會怎麼對待你。要麼你告訴我，要麼你……」

「我是阿爾伯特·賴安，在情報局工作。」他邊說邊出示了證件。她在花園當中停了下來。很顯然，站在那個位置是不可能看清證件上的文字的。「我想和你聊聊。」賴安說。

他走到大門口，發現門是鎖著的。賴安透過欄杆向裏面張望。院子里有一個修剪精緻的漂亮花園，一條礫石鋪就的小道一直通到一座低矮的小屋門前。小屋的邊上有一個馬廄。

她深深地吐了口氣，煙霧裡充滿了失望的味道。「那麼，開始提問吧。如果我知道的我會告訴你的。」

她的手慢慢向下伸進水槽下條紋布簾的後面，接著突然一個轉身，手裡出現了一把半自動袖珍手槍。她用槍指著賴安的胸口。「是A.25ACP，」賴安心想。她拿槍的手在顫抖，戰戰兢兢的，幾乎握不住槍。她用另一隻手向後拉開了槍栓。

「我還是不大明白。」賴安說。

「你是誰？」她問。她說話時帶有濃重的法國口音，非常好聽，優美得就像花園中的鮮花。

她用力搖了搖頭，眼睛看向遠處說：「這簡直是一派胡言。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是胡說八道。」

「他知道我嗎？」她問。

「你很清楚斯科爾茲內將會怎樣處置你。告訴我事情的經過，我會保護你的。」

賴安探出身子，把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胳膊上。她向後縮了一下。

賴安驅車向北離開都柏林向斯沃司開去。城市的景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綠色田野。又開了幾分鐘，一棟白色候機樓出現在眼前，一架飛機騰空而起。這個機場是40年代早期修建完畢的。這幾年航線迅速拓展，幾乎覆蓋了世界上你能想到的任何一個地方。

一群天鵝從蘆葦叢里踱著方步走出來，站在了路中央，擋住了賴安的道，所以他只能半踩著離合器，一點一點地以蝸牛爬的速度向前開。這些天鵝一點都不慌張，就像看不見車子似的。它們搖搖擺擺地在路上走著，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

「是的。」她用法語回答道。「那是一種非常優美的語言，像音樂一樣，特別的抒情。我的作品譯成英文時會遜色很多，因為英文不具備布列塔尼文的節奏和韻律。布列https://read.99csw.com塔尼語更像康沃爾語，而且與你們愛爾蘭語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說說吧，你的愛爾蘭語怎麼樣？」

「你指的是罪行嗎？」

「無論哪個。」

「威脅只能讓你獲得短時的利益，但從長遠來看的話，它會讓你付出更多的代價，……你剛才說你叫什麼？」

前方，馬路延伸到了水裡，路的盡頭是一座小島。車道上有不少積水，沃克斯豪爾汽車飛馳而過，濺起了一片水花。開到乾燥的路面時，前方的灌木叢中突然冒出一堵牆，攔住了賴安的去路。牆上有一道拱門。賴安一邊減速一邊查看地圖。

「這不是你乾的。」賴安邊說邊繞過桌子走到博尚面前。「正如你所說，你開始並不了解實情。把槍放下好嗎？」

「是的，我寫的大多數都是詩歌，但也有隨筆和故事。我以前曾寫過小說，但現在我已經不願意寫了。」

「聽著，」賴安說，「如果你曾經背叛過斯科爾茲內，你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告訴我實情。如果你曾向別人透露過信息，請你告訴我他們是誰，你都對他們說了些什麼。」

「你是一名通敵者。」

「不管你把他們看作什麼人，目前的狀況是，有一個訓練有素、行動嚴密的暗殺組織已經把這些人當作了他們的目標。他們有一個線人，這個人就隱藏在斯科爾茲內身邊，而且有足夠的理由背叛自己的朋友。就像你一樣。」

「是布列塔尼文嗎？」

賴安身子向前傾，兩隻胳膊壓在桌上的詩集上，書頁在他的胳膊肘下發出沙沙的聲響。

「塞萊斯坦·萊內是你的朋友？」

她笑著搖了搖頭，說：「哼，你不過是個孩子，不是嗎？」

「上帝會原諒我嗎？」

小屋的內部與埃盧安·格魯瓦被槍殺的屋子極其類似，那個屋子如今已經被塞萊斯坦，萊內丟棄了。廚房裡有一個水槽，還有一個壁爐，看來這裏才是主要的日常生活起居的地方。屋子裡共有兩間卧室，其中一間的門半掩著。賴安看到裏面放著—張鋪得很整齊的床，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廚房裡還有四個書櫥，每一層書架都塞滿了書。桌子上攤著幾個筆記本、幾本便箋簿，還有幾張零散的紙，紙上寫著幾行潦草的文字，賴安沒能分辨出到底是哪國語言。

她大笑了一聲，說：「我恨他，因為他發了財，九_九_藏_書還發了福；我恨他，因為他為了滿足自己對金錢和權力的貪慾而放棄了對祖國的熱愛；我恨他，因為他甘願讓自己變成愛爾蘭資產階級用以炫耀的寵物。這些足夠了嗎？」

那個女人放下手裡的飼料桶，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向他走了過來。

賴安沒有回答她的這個問題，只是反問道：「你恨奧托·斯科爾茲內嗎？」

「二戰期間呢？」

博尚用力吸了一口煙，煙頭微弱的亮光在昏暗的小屋中閃爍。她將煙吸進肺里，好一會兒才從鼻孔里吐出來。不知是因為嗆著了還是其他原因，她突然咳了一聲。賴安看著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巾，將痰吐在了紙巾里。

「可憐的埃盧安。他是個好人，但不夠堅強。他不適合當戰士。塞萊斯坦現在怎麼樣？他當時受傷了嗎？」

她的嘴唇翕動了幾次，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說道：「我……我沒有……不是我。」

「他們給我看了幾張照片，是一些兒童的照片。」說到這裏時，她那隻空余的手伸向腹部，用力揪住肚子上的肉，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在二戰中喪生的兒童的照片。屍體上裸|露的森森白骨，還有毫無生氣的眼神。他們的嘴巴大張著，成群的蒼蠅正爬在他們的嘴唇上。」

她又問了一遍，語氣堅定而執著：「上帝會原諒我嗎？」

博尚將咖啡在爐子上加熱后，倒了一杯給賴安。咖啡喝起來不太新鮮，而且有些苦，可賴安竭力忍住，沒讓自己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賴安身邊的座位上攤著一張地圖，上面有一處被他用鉛筆畫了個圈。那是他標記出來的凱瑟琳·博尚的住址。

她的表情頓時僵硬了，而後便朝著大門走來。

賴安急得大喊一聲：「不要。」可是已經遲了，等他反應過來採取行動時，她已經扣動了扳機。

她無奈地笑了笑，點燃一根香煙。「你竟然不說自己的母語，倒情願選擇你的壓迫者的語言？你不覺得這是一個悲劇嗎？」

「詩歌？」賴安問。

她身子猛地一縮。難道她還不知道那個布列塔尼人也遇害了嗎？

她的臉上再次露出了那種無奈的笑容。她支起一條腿，腳跟踩在椅子邊上，膝蓋差點要頂到她的下巴。「是的，還不僅如此。很多年前，我們曾是情人。我和他現在的關係，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這是個唯心論的觀點，也可以說九*九*藏*書是通神論的觀點，關鍵取決於你怎麼看。不同的人有著不同的詮釋。有人認為寄宿者是指依附在活人軀體上的邪惡靈魂，而有人則認為寄宿者指的是一個人前世的罪惡。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有些事深藏在我們的靈魂深處，一些讓我們感到羞愧的事情。」

「我不確定我會願意與你交談。」她回答說。她英語講得很棒，嗓音也很好聽。她留著一頭花白短髮，用幾個髮夾將頭髮向後別著。賴安能看出她年輕時一定擁有一副完美的身材，而現在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的某些部位開始變得鬆弛。由於煙抽得太多，她的上嘴唇己出現了幾道深深的皺紋。

賴安將車開到馬路與河岸之間的草地上，拉好手剎，拔下鑰匙。突然從河面上吹來一陣風，賴安抬眼看向窗外，對面馬拉海德的輪廓依稀可辨。

「不是很親近。他幫助我和其他幾個布列塔尼人來到愛爾蘭定居。塞萊斯坦更了解他。」

賴安開進了斯沃司。一路上他穿過了鎮上安靜的主幹道，然後又經過了會議廳。幾個臉上髒兮兮的男孩暫停了正在進行的足球賽，將注意力轉移到賴安的身上。一群狗咆哮著跟在車后狂奔，一直跑出了大約100碼才停了下來，似乎在為捍衛了自己的領地而感到自豪。

「我只記得在學校學的幾個單詞。」賴安說。

「是凱瑟琳·博尚嗎？」賴安問道。

「或許是吧。」她說，「如果我早就了解事情的真相，早就了解德國人為什麼會對我們如此承諾，如果早知道他們是如何對待猶太人、羅馬人和同性戀者，我絕不會做出當時那樣的選擇。你相信嗎？」

賴安只好下車，嘴裏發出「噓」的聲音打算把它們趕回到河裡去。可是天鵝卻衝著他叫了一陣之後，又繼續它們的散步運動了。賴安忍無可忍，脫下身上的馬甲，用力扑打它們。最後天鵝終於被惹煩了，離開馬路回到了水裡。賴安這才回到車上繼續他的行程。

賴安舉起雙手，抬到肩部的高度。

賴安將地圖攤放在方向盤上，一會兒看看地圖，一會兒看看前方的道路。這條路通向一座小橋，越向前開路越窄。過橋后賴安拐彎向右，車道窄得就只能容下一輛車，兩邊的樹枝不斷地刮到車身。

她將目光轉向賴安，眼神如同鋼針般刺著他的皮膚。「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說的話，那就這麼稱呼我吧。https://read.99csw.com但是我認為我自己是一名愛國者和社會黨人。德國人承諾幫助我們獨立，建立自己的國家和政府。我們相信他們。也許很幼稚，但這難道不是年輕的特權嗎？」

「你與奧托·斯科爾茲內的關係如何？」

「我沒有把你的名字告訴他，」賴安說，「但是他知道線人的存在。我毫不費力就發現了你，我想他也能做到，而且他一定會來找你的。所以，就讓我來保護你吧。」

她把香煙在煙灰缸里掐滅，幾點煙頭的餘燼飄起，懸浮在煙灰缸上方的空氣里。「你為什麼會問我這樣的問題？」

「是的。30年代時，我們一起執行過幾個任務。」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

「有沒有人曾經向你打聽過斯科爾茲內上校或者其他像你這樣的人？」

她「啪」的一聲猛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紙張散亂開來。「如果奧托·斯科爾茲內想讓一個人死的話，那他就一定會死，難道你不清楚嗎？他能把墨索里尼從山巔上拽出來，他能在庇隆的眼皮底下與艾薇塔偷情，他把那幫法西斯混蛋搶劫一空並且還讓他們對他感激不盡，這就是他的本事。沒有哪個機構，沒有哪個人，也沒有哪條法律能阻止他。」

「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站在原地，但語氣卻不如先前那般堅定。「恐怕你是白跑一趟了。」

賴安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看著她將目光轉向窗外的花園。她默默地注視著。幾秒鐘后，她開口說：「我想你現在可以離開了。」

「我不知道。凱瑟琳，把槍放下吧。把一切都告訴我，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解決。你可以逃離這裏，離開這個國家。」

他相信這裏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你指的是納粹分子，」她說，「和通敵者吧。」

凱瑟琳·博尚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她張大嘴，將槍口送進嘴裏，同時閉上了眼睛。

賴安把手放下來，說：「會的，上帝會原諒你的。」

「可是我還是想和你聊一聊，只要一小會兒。」他決定最後再賭一把。「我不會告訴斯科爾茲內上校你拒絕合作的。」

「是的。」

「我還在堅持寫作。」博尚在賴安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如今沒人願意出版我的作品，可是我還得寫下去，因為我必須這樣做。」

賴安沿著馬路一直向前開。他的左側是高低起伏的樹木和灌木叢，右側是曲折蜿蜒的小河。河床漸漸變得寬闊起https://read.99csw.com來，起初只有不到六碼寬，接著變成了12碼，50碼，然後是100碼，最後注入了河口。

「告訴我，」她說，「你知道『臨界點寄宿者』這個術語嗎？」

「埃盧安，格魯瓦就死在萊內的家裡。」

「賴安。阿爾伯特，賴安中尉。」

「他打仗，我寫作.輿論宣傳，寫一些評論、報道之類的東西。我們在城鎮和村莊里分發小冊子。」

博尚站起身來，走到水槽邊，緊緊地抓住檯子的邊緣。

一個身材苗條的女人手裡拿著一桶飼料，一匹馬正伸長脖子悠閑地吃著自己的美食。發現賴安后，那個女人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

她的目光注視著遠方屋外的某個地方。

「外國人，從歐洲逃出來，到這裏來避難的人。」

「我想知道都有些什麼人曾經接觸過斯科爾茲內的熟人，也就是你的那些朋友們……」

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博尚的大眼睛里涌了出來，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滴落在她的襯衫上，打濕了她的衣襟。她驚恐萬分，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胸口起伏不定。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用力吸了吸鼻子，說道：「他們說我會很安全。他們答應過我的。我是想要贖罪才告訴他們的。他們想要知道的我全都告訴他們了，所以上帝會原諒我的。上帝已經原諒我了嗎？」

「我的朋友？他們不是我的……」

「像我這樣的人？」

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開了門。

「只要我活著，我就會……」

「哪個方面？」

她邊說邊幽幽地看著兩人之間徐徐升騰的淡藍色煙霧。

賴安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從來都沒有想學英語的慾望。」

「對於我來說，在二戰期間我所做過的每一件事，包括選擇與什麼人合作，我所寫的那些文章，以及在那種境況下選擇做什麼樣的人，所有這些都是我身上的『臨界點寄宿者』。」

雖然她刻意隱藏，但是她的眼中還是閃現出某種情緒，不過只是一閃而過。

「我現在為奧托·斯科爾茲內工作。」當然，這是個謊言，但此時撒謊看來是很值得的，因為當聽到這個名字時，她臉上的表情便發生了變化。「我正在調查有關亞歷克斯·倫德斯、約翰，漢布羅和赫爾穆特·克勞斯的幾起凶殺案。還有埃盧安，格魯瓦。」

「沒有受傷。」賴安說，「據我所知，萊內先生現在和斯科爾茲內上校待在一起。你是在法國和他認識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