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邊死命抵住玻璃門，一邊勸說牧子。可是牧子根本聽不進去，只見她憑著一股瘋勁兒，用自己全身的力氣拚命搖撼著大門。

「好啊！……」我想，「這樣就足夠了。這樣一來，以後的路就好走了。」

「沒問題吧？……」經理滿面蒼白，也不知是在問太郎還是牧子。

太郎見沒人理會，便獨自站在酒店門口四處張望，不一會兒，他開始繞著旁邊的旋轉玻璃門玩耍。

「一！……二！……三！……」有人喊起號子來。

昭和四十年前後，我們倆曾無數次漫步于那個公園的樹林里。每當那時，我都覺得自己如同進入了天堂。

是牧子，我瞬間想到，但仔細一看，牧子並未開口，表情也平靜如水。

令我毛骨悚然的是，我竟看不到太郎的頭一原來太郎的頭伸到了酒店大堂那一側，可是身體還留在旋轉門的隔間里——他被旋轉門卡住了脖子。

「是呀，她是你的外婆呀。」

緊接著，不可思議的奇迹出現了。只見那扇看似牢不可破的玻璃門，發出細碎的金屬摩擦聲，牧子腳邊的太郎，則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太郎凄厲地哭喊著，我的背後漸漸聚集起一堆看熱鬧的人。但是，他們對我來說不過是添亂。

牧子此時突然抓著夾住太郎的門框，使出渾身力氣拉扯。

可是，有更多的人陸續加入到拉扯的隊伍中。又來了三個，他們是被披頭散髮、孤軍奮鬥的牧子所感動了嗎？

掌聲漸漸平息，善意的人群如同潮水般退去。我不禁感動得眼角一熱。回過頭來，對那幾個漢子深深地低下了頭。

我們兩個老頭兒老太太，就這麼無言地站著，太郎則在一邊不停地追趕著旋轉門。他推著門轉進酒店大堂，先跑到一邊看著門空轉一圈，又跳進去隨著門轉出來。見到還是沒有人理他，便又轉了進去。他就這httｐs://ｒeａd•99csｗ•ｃｏm樣在酒店大堂和門口之間轉來轉去，似乎沒個頭。

「牧子，牧子，你要去哪兒？」

我突然害羞起來，苦笑著小聲回答。然後趁人不注意，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淚水。

好不容易到達帝國酒店門前，牧子卻拒絕離開計程車。我付了車費先行下車，連拉帶拽地把牧子拉到了酒店門前。門邊身穿制服的門童，向我們拋來疑惑的目光。

「那是當然咯！……」小男孩一臉憨態地點頭道。

「拉……啊！……」應和聲震天動地。

「牧子，住手！……牧子！孩子會死的！……」我的聲音中也多了幾分哭腔。

就他一個人。我來之前聯繫過直美，想必他們是特意讓太郎一個人，站在門口等我們的吧。我擔心太郎跌倒，趕緊蹲下來將他抱起。

「你看，他是不是長大了不少？他是直美，你女兒的孩子啊。他是你的外孫啊。太郎，快跟外婆打招呼呀。」

「牧子，快住手，等人來了再說吧！……」我在玻璃門這邊沖牧子叫道。

牧子推開門，牽起太郎的手走進了大堂。

經理先對牧子說了一通，然後又對我重複了一遍。而太郎則在他腳下一刻不停地大哭大鬧。

我大驚失色，趕緊從最近的自動門跑進酒店大堂。走到旋轉門邊一看，太郎哭花的小臉就像被夾在斷頭台上一般，可憐兮兮地探出來。那頂紅色的棒球帽落在光潔照人的大理石地面上。

「你看那扇旋轉門，是不是X型的？」我感動萬分，幾乎是嘶吼著說道。

莫非女人為了自己的夢，連十月懷胎和骨肉相連的羈絆，都要不惜一切地，拋入黑暗的深淵嗎？！

我感慨地想道：世上原來真的存在神的救贖啊。

「太郎，脖子沒事吧？」我叫著問。太郎哭著點了點頭。

懷孕初期，她整整在床上躺read.99csw.com了一個月，日日寢食難安，嘔吐不止。如此辛苦地，才生出來這麼一個女兒！

「太好了，讓太郎一個人出來迎接，這個主意著實不錯！……」我心想。

「喂！……」一個男人叫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直美的先生也趕了過來。他依次看了看我、直美和太郎，隨即蹲下身來問孩子：「沒事兒吧？」太郎點點頭說沒事。

「外公！……」門內突然傳來一個尖細得猶如女聲的叫聲。與此同時，酒店的自動門開了。只見一個戴著紅色棒球帽的小男孩兒，用力地推開玻璃門，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店大門。

「什麼？您在說什麼呢？」他又問。

但片刻過後，她的臉突然扭曲了，緊接著也發出一聲同樣凄厲的尖叫。只見牧子猛地向前衝去，我感覺腳下一個趔趄，依舊沒有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牧子，你應該也明白過來了……不，你肯定全都明白了。畢竟你與常人不同，有著一顆聰明的頭腦。其實你心裏一直很清楚，就別再折騰我這把老骨頭了。今年是平成二年，昭和時代已經過去了。快認清楚事實吧。」

「不行，得叫專業人員過來！……叫他們用火槍把這道門的門框燒斷。快打電話叫人啊！」

只見幾名身著西裝或夾克的男人，匆匆地圍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其中幾個像我一樣頂住玻璃門，另外幾個伸手抓住門框，學牧子，將全身重量都壓在門上，從中間往外扯。

「拉……啊！……」眾人應和道。

可是，沒等太郎反應，牧子已經快步往第一生命館走去。她不想承認——她不想承認太郎是自己的外孫。

我快步追上去，跑到她的身前，抓住她的雙手。

一個貌似經理的男人下令，馬上便有幾名年輕女員工奔向前台。

「幾位先生，快停下！快住手啊！……」九*九*藏*書經理開始慘叫起來，「你們那樣，是弄不壞這扇門的啊！……」

「好痛！……」如同女人一般尖細的悲鳴再次響起。牧子瘋了一般衝到旋轉門前。

「森田先生，你快幫我把門按住，別叫它轉了！……」牧子不管不顧地大叫道。

此時牧子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正常人在慪氣，故意不說話。沒錯，我始終懷著這樣一種自信，我堅信牧子並非完全喪失了理智。她其實也多少感覺到了「現在是平成二年」這個事實，並已經願意接受了。只是所處的現實過於不合理，讓她感到非常不滿，並一直為此慪氣罷了。

我牽起太郎的手，另一隻手握住了還摟著直美的牧子的手。就在我牽著二人轉身走向旋轉門時……

牧子對經理的大喊充耳不聞。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門上，死命抓住門框和把手，從中間拉扯玻璃門。這樣的確太危險了。而且單憑牧子的臂力，是無法掰彎厚重的玻璃門框的，一個不小心，還有可能把太郎的頸骨折斷。

「媽媽！……」直美叫道。

「謝謝！……」牧子愣了一會兒，才說道，「下次可別丟下孩子一個人不管了。」

「哇！……」周圍頓時響起排山倒海般的掌聲和歡呼聲。牧子第一個蹲下身去，抱起太郎，用自己的臉輕輕蹭著他的臉頰。

「外婆？……」太郎揮舞著兩手叫著。

是太郎。太郎的身體在旋轉門的玻璃隔間里掙扎著。他先是以一個奇怪的姿勢站立，然後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來，跪倒在地上，雙手也著了地。

「這位客人快住手，太危險了！這樣會更危險的！……」經理大叫，「請您等專業人員來解決！」

她似乎並不打算說話。我選擇等待。今天很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了，因此，我絕對不能失敗。我必須在今天之內，讓牧子接受眼前的現實。我在心中拚命地向眾神九*九*藏*書祈禱，求他們保佑。

對待像牧子這樣的人，用強硬施壓的態度，是絕對不行的，必須讓她主動去理解，眼前出現的事態。而且不管我怎麼努力，通常得到的只有反效果而已。

「哦，太郎啊，想外公了嗎？」我說。

「牧子，我很快就要從猿樂町搬走了。我的人生，基本都是在御茶之水的那間店鋪里度過的，而且我認為，那裡對你來說，應該也有著同樣的意義。」我激動地纏著牧子說，「不，你可能比我更留戀那家小店吧？要是那家店面沒有了，我走了，你一個人要怎麼辦呢？每次想到這裏，我就總是……」

牧子走進大堂，便站在原地，抬起頭。原來是直美聽到此處的騷動，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我戰戰兢兢地站起來，決定聽從牧子的指揮，按住旋轉門防止它前後移動。

「牧子，這是太郎啊。」我站起來，為了讓她充分理解我的意思，故意用緩慢的語氣說道。

「客人！青山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件，就算你再怎麼用力也弄不壞這扇門的。當時那裡的工作人員也是叫人來，用火槍把門給切開的。客人，請你快住手啊。」

「啊！」我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好痛！……」太郎哭喊著。

「這位老姐姐真是太有膽識了。」還有人稱讚道。

「怎麼了，岳父？」直美的先生趕緊問我。

「沒事吧？……小心別亂動！」我大叫著跪在太郎身旁，心疼地抱著他的小臉。

「不行的，客人，太危險了！請您住手呀，孩子的脖子會被擠斷的！……還是等專業人員來了再說吧！」

這是為什麼呢？我知道她不想面對事實，我也知道她不想離開自己的夢境。可是，生下直美也耗費了她不少精力啊。牧子的孕吐癥狀十分嚴重，甚至不得不暫時停止舞蹈練習。

太郎摸摸自己的脖子說：「有點痛，不過沒事。」

直美在電rｅaｄ.９9ｃsw.ｃom話中告訴我，她和先生就坐在酒店門口，左首邊的咖啡座上。他們此時正在等我們過去。而直美讓太郎一個人來迎接我們，想必其中也有她的考慮吧。

「牧子，牧子，快冷靜一點兒。」

「脖子痛不痛？……」牧子柔和地問。

這究竟是一場怎樣的悲劇啊？！我不禁想道。牧子竟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場面！上天究竟為何要設計這麼一場惡作劇呢？！再這樣下去，牧子就要把自己的親外孫弄死了。

「好痛！我的脖子要斷了！……」

在我看來，牧子能說出這句話，就證明她已經準備好接受現實了。

當時的牧子比《一個美國人在巴黎》的女主角萊斯利·卡倫還不知漂亮多少倍。能與這樣一個尤|物在公園裡漫步，我自然心花怒放，感覺自己彷彿成了金·凱瑞。

「呀！……」我話音未落，身邊突然炸起一聲凄厲的尖叫。被這叫聲一嚇，我馬上愣了神。

兩人沉默對望了片刻，直美猛地抱住了牧子。牧子神情恍惚地站著，不一會兒，她緩緩地抬起手來，拍了拍女兒的背。

沒想到牧子又開始在門前耍賴，堅決不再往裡走一步。我不得不跟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大門前，爭執著一般人根本聽不懂的內容。

這也難怪，畢竟承認了太郎，就等於承認現在是平成二年，而自己已經六十四歲的事實。這樣一來，她恐怕會頃刻間，失去所有生存的意義吧。

可是，牧子卻毫不理睬地轉過臉去。她的目光投向了灑滿平成二年夏日夕陽的日比谷公園。

「太好了，得救了！……」有人對牧子道賀。

兩個身著制服的門童，此時也從外面跑了進來，隨後又有一個體形瘦削的人，從夾住太郎的旋轉門隔間里鑽了過來。是牧子。她用顫抖的右手，輕撫著太郎的腰背。

「一！……二！……三！……」號子不斷響起。

「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