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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一

說不盡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臧仲倫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是一位享有世界聲譽的偉大作家。他的長篇小說《白痴》是他最優秀的作品之一。本書情節緊張、曲折,高潮迭起,扣人心弦。特別是其中的心理描寫,剖析了人的全部複雜性,提出了許多哲學、社會學、美學和倫理學問題,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染力,誠如高爾基所說:「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兩個最偉大的天才,他們以自己的天才的力量震撼了全世界,使整個歐洲驚愕地注視著俄羅斯,他們兩人都足以與莎士比亞、但丁、塞萬提斯、盧梭和歌德這些偉大人物並列。」
與其他作家不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超越時空的作家。他的作品既面向當時的俄國現實,又面向西歐,面向全人類,既面向現在,又面向未來,面向永恆。他既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藝術家,又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人物和事件,以及其中包含的哲理,是多義的,不是單義的,是多層次的,不是單層次的,是超越時空的和多維的。正如世界有多複雜,人有多複雜,他的作品也就有多複雜一樣,他的作品至今還有許多解不開或沒有完全解開的謎。人心是個大秘密,他的作品也是個大秘密,是個無法窮盡其奧秘的浩渺無垠的宇宙。
《白痴》像作者的幾乎所有的小說一樣,有三個同心圓。圓心是人,圓周一個大似一個,直至無限。或者說它有三個層次,一層深似一層,以至無極。第一個同心圓或第一層是具體的情節、事件、人;第二個同心圓是時代和社會;第三個同心圓是對人的剖析和對人的哲理思考,是人的哲學。

列別傑夫這人比較複雜。這是個聰明的無恥之徒。只要能撈到好處,什麼虧心事都能做得出來。他甘願在有錢人面前當小丑,當「篾片」。他衣著寒酸,在人前裝窮,可是私下裡卻放高利貸。此外,他還有一處帶花園的房產,布置得十分雅緻。他在帕夫洛夫斯克還租了幢別墅,可是自己卻住廂房,把正房轉租出去,做二房東。他可以為區區五十盧布(甚至五盧布)在法庭上替一名放高利貸的猶太人辯護。他可以給凱勒爾寫的謗文提供素材,誹謗公爵。他可以玩弄陰謀詭計,企圖把公爵宣布為瘋子,把他看管起來。但是他這人又非常聰明,擅長哲理思考,能對當時流行的自由主義、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痛下針砭。他博學多才,家裡有很豐富的藏書,甚至藏有珍本《普希金文集》。而且他非常愛自己的孩子,是個慈父。他做了壞事,能夠自責,勇於悔過,但接著又做壞事,又悔過。這是一個複雜的謎一樣的人物。正如他向公爵所作的自我剖析:「好吧,就對您,就對您一個人說句實話吧,因為您把人看透了:言與行,謊言與真話——我都兼而有之,而且都是真誠的。真話與表裡如一,表現在我的真誠懺悔中,信不信由您,但是我可以發誓,空話與謊言則存在於我像地獄般的(而且是我永遠固有的)思想中,怎麼想方設法把一個人捉住,怎麼想方設法用悔恨的眼淚騙人!真的,就是這樣!對別人我是不肯說這話的——無非惹人恥笑,或者招人唾罵罷了;但是公爵,您把我當人,您會對我的言行作出公正的判斷的。」正如公爵所說,「他這人是個大雜燴」。哲人、小丑、壞蛋,兼而有之。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身世和經歷,與阿格拉婭完全不同。她是一名孤女,父母雙亡,從小被一個名叫托茨基的大地主收養。她長大后,又被這個人面獸心的地主收為外室。後來,托茨基把她玩膩了,想甩掉她,另娶一位名門閨秀為妻。但是,這時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年幼無知的小納斯佳了。她看透了托茨基的偽善和荒淫無恥,決定在她生日那天當眾剝下他的畫皮,揭九*九*藏*書穿他。她毅然放棄了托茨基給她作為補償的七萬五千盧布,並宣布從第二天起搬出她所住的豪華公寓,從此靠自己的勞動為生,看誰還肯娶她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娘們」為妻。可是,當時也在座的梅什金公爵,卻出於對這個不幸女人的同情和憐憫,當眾表示,她的過去種種並不是她的過錯,她本人是無罪的、清白的,他可以娶她。這使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吃了一驚,十分感動。她說她在梅什金身上「第一次看到了一個真正的人!」可是她又覺得自己是個失足的女人,嫁給公爵會玷污他的名聲,葬送他的前程,她不配得到他的愛。在此以前,俄國某富商之子羅戈任,曾出十萬盧布高價,要把她買下來。她答應把自己賣給羅戈任,不過不是為了錢(錢,她可以不要!),而是覺得自己不配有更好的命運。但是以後,她又幾次在快要舉行婚禮的時候逃跑,因為她知道嫁給羅戈任只能是毀滅。她希望的僅僅是公爵幸福,希望他能夠同阿格拉婭結婚,並想盡辦法玉成他倆的婚事。但是,最後,她面對自己的情敵阿格拉婭的挑戰,又覺得自己犧牲太大了,她怎麼能把自己心愛的人拱手讓給另一個女人呢?她要公爵在她們兩人之間作出選擇。但是公爵在她們兩人中間看到的只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那張絕望的、瘋狂的臉……一看到這張臉,他就覺得『萬箭鑽心』」。他向阿格拉婭脫口說道:「這難道可能嗎!要知道,她……這麼不幸!」阿格拉婭聽到這話后,一氣之下,衝出了房間。她對公爵的愛是不能同別人分享的,「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動搖」。公爵想去追阿格拉婭,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把抱住了公爵,暈倒在他的懷裡,她再也不能失去她從少女時代起就幻想得到的這種真正的人的真正的愛情了。公爵知道一個俄羅斯女人愛一個男人是不顧一切的,他怕她發瘋,怕她自殺,遂答應跟她結婚,以安慰她那顆破碎的心。可是在他們倆正準備結婚的時候,她看到公爵成日價心事重重,悶悶不樂。她知道,公爵的真愛是阿格拉婭,九_九_藏_書愛她只是出於憐憫。她又陷入痛苦之中:一、公爵並不真愛她,只是可憐她,跟公爵結婚,是犧牲了公爵的幸福,是奪人之愛;二、違背了她從前理智的抉擇,害了公爵,葬送了公爵的前程。結婚那天,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已經梳妝完畢,戴上了婚紗,正準備上馬車到教堂去舉行婚禮。——這時,猛抬頭,她看見了人群中的羅戈任,她一聲驚呼,抓住羅戈任,要羅戈任「救救」她,帶她逃跑。她不能昧心地同公爵結婚。最後,終於香消玉殞,慘死在羅戈任的刀下。而死,正是她所希望的。
加尼亞表面看上去利欲熏心,不擇手段,做夢都想出人頭地。「只要有利可圖,要卑鄙就乾脆卑鄙到底。」可是真到事情「須要豁出去,鋌而走險的時候」,他又「瞻前顧後,不敢造次」,「變成了正人君子,不願去干過於卑鄙下流的事(話又說回來,至於小的、不起眼的卑鄙下流的事,他是永遠準備去做的)」。請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把羅戈任給她的十萬盧布扔進壁爐,讓他赤手空拳地把這錢從火里取出來,取出來錢就歸他。但是,他卻經受住了這場考驗,沒有不顧廉恥地去拿這筆足以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巨款,雖然他思想鬥爭很激烈,但是他終於扭頭不顧,向門口走去,儘管他受不了這個精神上的苦刑,走了兩步,一個趔趄,暈倒在地,不省人事。這說明:他雖然壞,但還沒有壞到極點。他想成為歐洲化的俄羅斯人,但是走到由此及彼的交界處又打住了。他心貪,但是羞恥心尚未完全泯滅;他心狠,但是還沒到昧盡天良,無所不用其極的地步。
如果說得「深」一點,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小說寫了兩種類型的俄羅斯人——真正的俄羅斯人和歐洲化的俄羅斯人。
屬於第一類的有大地主、大資本家、大房產主托茨基和葉潘欽將軍,放高利貸的普季岑,唯利是圖、諂上驕下的加尼亞,詭計多端、出賣良心、拍馬逢迎、什麼虧心事都做得出來的列別傑夫等人。
可是梅什金和羅戈任又彼此不同。同是俄羅斯人,但是一個重感情,用自己的心來理解一切人和事,具有https://read.99csw.com一種純潔、善良的心靈美,他嚴以責己,寬以待人,希望以自己為榜樣來影響和改變周圍的人。另一個卻把俄羅斯人的豪放集中表現為對女人的不可遏制的情慾。為了女人,他可以去殺人。如果得不到這女人,他情願跳河自殺,或者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把這女人捅死。
俄羅斯人的性格特徵是豪放,歐洲人的性格特徵是褊狹。俄羅斯人重感情,輕理智,愛走極端。歐洲人重理智,輕感情,不愛走極端。對歐洲人的一言一行,可以用理智去理解;對俄羅斯人則不行,除了理智以外,還必須用自己的心。
但是,他們又彼此不同。
《白痴》中真正的俄羅斯人是梅什金和羅戈任,阿格拉婭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們都有俄羅斯人固有的豪放、重感情、輕理智的特點,幹什麼都豁出命去干,不計後果。
如果說得「雅」一點,小說講的是一個忠厚、善良的年輕人,身無分文,煢煢孑立,從國外歸來,由於命運的安排,突然落在一群不怎麼忠厚,不怎麼善良的人們的包圍中,被卷進生活的旋渦,看到了俄國光怪陸離的眾生相。他想以自己為榜樣,以自己的忠厚、善良、逆來順受和寬恕一切來影響乃至改變這個世界,使大家相親相愛。但是當時的人際關係是如此複雜,他因經受不住接二連三的刺|激,瘋了,變成了真正的白痴。
歐洲化的俄羅斯人或西歐化的俄羅斯人,用我們通常的說法,就是資產階級化的俄羅斯人。這種人分為兩大類。第一類利欲熏心,貪得無厭,滿腦子都是錢,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來。第二類是思想上的資產者,沾染上了從西歐傳到俄國來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虛無主義、無政府主義、無神論和「社會主義」。這類人雖然地位不高,錢也不多,但卻無所不用其極,一心想的就是「錢」、「權」二字。為了達到目的,不惜無事生非,造謠誹謗,敲詐勒索,乃至殺人越貨。
一、阿格拉婭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愛梅什金公爵(即小說中的「白痴」);二、梅什金、羅戈任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三、梅什金、加尼亞、伊波利特以及葉夫根尼九-九-藏-書·帕夫洛維奇愛阿格拉婭。由此引起一連串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衝突、鬥爭,乃至兇殺。就故事來說,已經夠緊張,夠刺|激,夠引人入勝的了。
第二類人,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是在思想上受到歐洲毒化的俄羅斯人。例如書中提到的那幫年輕人:多克托連科、布爾多夫斯基、凱勒爾和伊波利特。而伊波利特則是他們的理論家。他們受了西歐自由主義和虛無主義的影響。但是,他們並不在報刊上發表文章,並不著書立說,他們是行動上的虛無主義者。虛無主義,就是對公認的歷史傳統、文化遺產、道德規範、人類理想和生活準則持否定態度。列別傑夫曾這樣形容這幫年輕人:「他們倒不完全是虛無派,他們是另一種人,別具特色,我外甥說,他們比虛無派還虛無派。……虛無派畢竟有時候還是些學有專長的人,甚至是學者,可是這些人卻差遠了。因為他們首先是些辦實事、謀實利的人。其實,這是虛無主義產生的某種後果,但不是衣缽真傳,而是道聽途說,間接聽來的,而且他們也不在雜誌上寫文章,公開亮相,而是直接付諸行動;他們……他們直截了當地認為他們有權,如果他們非常想得到什麼東西的話,就有權不擇手段,什麼也阻擋不住他們,哪怕因此而需要殺死八個人也在所不惜……」當時,俄國出現的一連串凶殺案,包括《罪與罰》中描寫的凶殺案,就是這種思想指導下的產物。經其他人默許,由凱勒爾執筆撰寫的以敲詐公爵為目的的那篇誹謗性文章《貧民與貴胄……》,以及他們四人夜闖民宅,氣勢洶洶地向公爵興師問罪這一事實,就是當時俄國受虛無主義思想影響的年輕人的慣常表現。譬如,布爾多夫斯基口口聲聲地說他「有權」;伊波利特也尖聲大叫:「……他有權這樣做:因為將自己的看法公之於眾是每個人的合法權利,因此也是布爾多夫斯基的合法權利。」至於這篇文章是不是誹謗,那是另一回事。只要他們這樣做對社會有益(?),即使說點假話,做點壞事,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他們有不擇手段這樣做的權利。正如凱勒爾坦白陳述的:「至於說有某些不盡屬實之處九-九-藏-書,即所謂誇張,那您也得承認,動機是最重要的,最要緊的是目的和用意。」他們的口號是「否定」,理由是「我窮」,手段是「為所欲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曾指著布爾多夫斯基說:「我敢打賭,他肯定會殺人!你的錢,就是那一萬盧布,他興許不會拿。他不拿,可能因為於心有愧,可是夜裡,他卻會進屋殺人,把錢從錢匣子里拿走。問心無愧地拿走!他這樣做並不是雞鳴狗盜,殺人越貨!這叫『因高尚的絕望鋌而走險』,這叫『否定』,或者鬼知道叫什麼……呸!一切都顛倒了,大家都腳朝上走路了。」
說得「俗」一點,《白痴》寫了幾組三角戀愛或五角戀愛:
《白痴》的第一個同心圓是小說中具體的人與事。
阿格拉婭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樣,兩人都十分美麗,非常聰明,蔑視世俗的成見和周圍的環境,十分高傲,要愛就豁出命去愛,甘願為所愛的人犧牲一切,受苦,乃至受難。但是她們又彼此不同。阿格拉婭是葉潘欽將軍的掌上明珠,從小嬌生慣養,十分任性,但是她不為世俗成見所囿,越是不許她看的書她越要看,越是不許她做的事她越要做,耽於浪漫主義幻想。正如瓦里婭所說,她「可以拒絕一門最好的門當戶對的親事,卻會心甘情願地跑到閣樓上去找一名窮大學生,跟他一起挨餓——這就是她的理想!」當眾人認為梅什金公爵不過是一名不諳世事的「白痴」和「傻瓜」時,她卻力排眾議,當著眾人的面對他說:「這裏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抵不上您一個小指頭,都趕不上您聰明,趕不上您心好!您比所有的人都誠實,都高尚,都好,都善良,都聰明!」後來,由於梅什金公爵不忍心拋棄不幸和絕望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損害,才毅然與公爵決裂,嫁給一位流亡國外的波蘭愛國志士。
普季岑雖然以放高利貸為生,但他並無野心,並不想成為富甲天下的羅思柴爾德。他只想將本求利,心並不太狠,為人也不太壞,對妻子,對內兄,對岳父母都不錯,並不搞歪門邪道。按照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說法,這是歐洲人中的「德國道路」——光明正大地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