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二

第一部

「當然,總不能穿著斗篷進去謁見將軍吧。」
「這就不是我管的事了,您哪。夫人會客沒有定規,要看是什麼人。十一點鐘,讓時裝設計師進去,至於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也總讓他比其他人先進去,甚至還請他一起用早點。」
「您對國內的生活不習慣了吧?」
「有四年了吧。不過,我老在一個地方待著,在鄉下。」
「我說了,這先生不肯嘛……」
「像您這樣的訪客,不通過秘書,我是不敢通報的,何況方才主人還特別關照,上校在裡邊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得進去打擾,只有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可以不經通報直接進去。」
「如果您確實非常想抽煙的話,」他說,「我看也行,不過要快點。我怕將軍會突然有請,您又不在。瞧,那邊那個小樓梯旁有一扇門。看見了吧。您走進門去,右邊有個小屋:那裡可以抽煙,不過請您把氣窗打開,因為這不好……」
「這麼說,要等很久,我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在這裏找個什麼地方抽袋煙呢?我隨身帶著煙斗和煙絲。」
「!嘿!您從前在彼得堡待過?」(僕人無論怎樣自我克制,也不能對這種彬彬有禮的談話不予理睬。)
「您是說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不。他在公司里工作。您把這包放這裏吧。」
當公爵拉響將軍家的門鈴時,已經是十一點左右了。將軍住在二樓,他佔用的那套住宅樸實無華,雖然跟他的地位還是成比例的。一名身穿鑲金邊制服的僕人給公爵開了門。公爵費了好多唇舌向他說明來意。這僕人一開始就懷疑地瞅了瞅他和他那個小包。他不止一次地,而且明確無誤地宣稱,他確實是梅什金公爵,因有要事一定要謁見將軍。這時,那名僕人才將信將疑地在一旁陪同他,將他領進一間小小的前室。這前室緊挨著接待室,就在書房近旁。把他親手交給另一名每天上午在前室里值班、專管向將軍通報來客的僕人。這另一名僕人穿著燕尾服,年齡四十開外,生有一副辦事老練精幹的面容。他是一名專門在書房伺候的聽差,負責向將軍大人通報,因此自視甚高。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那聽差開始悄悄地、幾乎親昵地說道,「據說,這人叫梅什金公爵,是夫人的親戚,他乘火車從國外回來,手裡還拿著包袱,不過……」
「當然!當然!怎麼能讓她們去看這種痛苦呢!……這犯人倒是個聰明人,無所畏懼,身強力壯,但是上了點年紀。他的名字叫萊格羅。實話對您說吧,信不信由您,他上斷頭台的時候都哭了,臉白得像紙一樣。這怎麼叫人受得了呢?難道這不是恐怖?您說,什麼人會因恐懼而哭泣呢?我從來沒想到,被嚇哭的居然不是小孩,而是一個從來沒有哭過的大人,四十五歲的大人。這一分鐘,他的靈魂發生了什麼變化,人們使這靈魂產生怎樣的震顫啊?無非是對靈魂的侮辱罷了!聖經上說:『不可殺人!』那麼,因為他殺了人,就該把他也殺死嗎?不,這是不應該的。我看到這個已經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現在還像在眼前一樣。有四五次,我做夢都夢見它。」
「在彼得堡?幾乎完全沒有,只是路過。過去,對於這裏的事我一無所知,可現在聽到這麼多新鮮事兒,據說,原來熟悉這裏情況的人,也必須從頭學起,重新認識。這裏關於咱們的司法制度,現在有許多議論。」read.99csw.com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向公爵點了點頭,匆匆走進書房。
「請您原諒,我是看到您這模樣才問您的。請稍候,秘書一會兒就來,主人現在正跟上校談事,等會兒,秘書會來的……他是公司的秘書。」
「噢,我並不是請求在這屋裡抽,這,我還是懂的。我是想出去一會兒,到您指定的地點,因為我有抽煙的習慣,瞧,我已經有三小時沒抽煙了。不過,悉聽尊便,您知道,俗話說得好:入鄉隨俗,入境問禁嘛……」
「冬天,你們的室內比國外暖和,」公爵說,「可是那兒的室外卻比咱們這兒暖和,而冬天,在他們室內——俄國人因為不習慣,簡直沒法住。」
「不,在法國都是殺頭。」
「如果您不介意,」公爵說道,「我還是跟您在一起,在這裏等候好,我一個人在那邊怪彆扭的!」
「國外處死刑嗎?」
「噢,不是的,一會兒您就會相信這是完全真的了。我有別的事。」
「是的,而且房子的構造也不同,就是說,火爐和窗戶都不一樣。」
「怎麼?就認識一下?」聽差帶著驚訝和三倍的疑心問道,「您起先怎麼說來辦事的呢?」
公爵越講越起勁,他那蒼白的臉上都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雖然他說話仍舊很斯文。那聽差同情地、有興趣地注視著他,好像對他看不夠似的,大概他也是個富於想象力和喜歡思索的人吧。
過了兩分鐘左右,門又開了,傳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洪亮而又和藹可親的聲音:
「這倒是真的。您信不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沒有忘記怎麼說俄語。瞧,我現在跟您說話,心裏卻在想:『看來,我說得還不錯。』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我才說了這麼多話。真的,從昨天起,我老想說俄語。」
「!您到國外去很久了嗎?」
「嗯,幾乎不是辦事!也就是說,如果說有事,也算有件事吧,我只是想來請教他們一個問題,但是我的主要來意,是想見見面,認識一下,因為我是梅什金公爵,而葉潘欽將軍夫人也是梅什金家族中最後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以外,梅什金家族就沒有別的人了。」「那麼說,您還是親戚?」這僕人幾乎完全嚇壞了,警覺地問。
這位僕人的疑心似乎有增無減,因為公爵跟日常的來訪者太不同了,雖然將軍相當經常,幾乎每天,都在一定的時刻出來接見客人,特別是因公前來的客人,有時這些客人還挺雜,但是儘管已經習慣,而且有關訪客的規定也相當寬鬆,可是這位聽差還是疑慮重重,堅持必須通過秘書再行通報。
這時候,書房的門突然拉開了,一位軍人手提公文包,一面大聲說話,一面鞠躬告辭,從裏面出來。
「。不瞞您說,我擔心的並不是這個。向主人通報是我的分內事,秘書也會出來接見您,除非您……反正就這麼回事,除非您……您不會是來向將軍告窮的吧,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冒昧地問您一聲嗎?」
公爵儘可能三言兩語地說明來意,就像在此以前他向僕人和更早一些時候他向羅戈任說明的情況一樣。這時候,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似乎想起了一件事。
「不知道。可是關於咱們的司法制度,我倒聽說過不少好話。而且,咱們這裏還取消了死刑。」
「是的,我有事……」公爵開口道。
「您就是梅什金公爵?」他非常親切和非常有禮貌地問道。這是一位十分英俊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八歲,身材頎長,頭髮金黃,中等個兒,蓄著拿破崙式的小鬍子,有一張聰明的、非常漂亮的臉。不過他的笑容,雖然看上去很親切,卻有點令人莫測高深;他微笑時露出的牙齒,像珍珠一般,也顯得太整齊了點;他的目光雖然顯得很愉快,也顯得很誠懇,但卻似乎咄咄逼人。read•99csw•com
「那麼這裡是知道您的,也一定記得您。您想謁見將軍大人嗎?我這就去稟報……他馬上就有空。不過您最好……最好先枉駕到接待室去……他怎麼能坐在這裏呢?」他厲聲問聽差。
「哪能呀!一忽兒的工夫。把人架上去,一把很大的刀就落了下來,用機器殺的,它叫斷頭機,又重又有力……還沒來得及眨眼,腦袋就砍下來了。準備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讀判決書,然後穿上死囚服,用繩子捆綁,再架上斷頭台,那才叫可怕呢!人從四面八方跑攏來,連女人也跑來看熱鬧,雖然那兒並不喜歡女人看。」
「是的,我剛下火車。我覺得,您是想問:您當真是梅什金公爵嗎?不過出於禮貌,不好意思問罷了。」
最近幾年來,將軍的三位千金——亞歷山德拉、阿傑萊達和阿格拉婭,統統長大成人了。誠然,這三位小姐都姓葉潘欽,但是她們的母親出身公爵,又有一筆不小的陪嫁,而且父親指日即可高陞,也許會青雲直上,有一點也相當重要,即三位千金都長得十分美艷動人,即便年齡已過二十五歲的長女亞歷山德拉也不例外。次女二十三歲,幼|女阿格拉婭剛滿二十歲。這位小妹,甚至可以算是一位絕色美女,已經開始在社交界引起人們很大注意。但是,令人嘆為觀止的還不止這些:三姊妹還以學識、智慧和才能著稱。據傳,三姊妹彼此十分相愛,而且互相支持。甚至有人提到,似乎兩位姐姐情願自我犧牲,以成全家中的共同偶像——小妹。她們在社交界非但不喜歡出風頭,甚至還顯得過分謙遜。誰也不能責怪她們高傲和自命不凡,然而大家也都知道,她們是驕傲的,明白自己的身價。大姐是音樂家,二姐是出色的畫家,但是關於這事多年來幾乎誰也不知道,直到最近才被發現,而且是在無意之中發現的。總之,關於她們姊妹仨說了非常多的誇獎的話。但是也有一些不懷好意的人,對她們不無微詞。還有人大驚小怪地說,她們看了多少多少書。她們並不急於出嫁;她們雖然很看重社會上某一圈子的人,但看得畢竟不是太重。再加上大家都知道她們父親的志趣、性格、目標和願望,這就更加惹人注目了。
「正是鄙人。」
「是的。我在法國見過,在里昂。施奈德帶我去的。」
「怎麼,喊叫嗎?」
「這人該不是您吧?」他問道,「一年以前,或者更近一些,有人寫過一封信來,好像是從瑞士寄來的,寄給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
「我不是問您有什麼事,——我的任務是替您通報。我已經說了。秘書不在,我不能進去通報。」
「您的事叫我怎麼通報呢?」那聽差幾乎不由自主地嘟囔道,「第一,您不應該待在這裏,應該坐到接待室去,因為您也是名來訪者,也可以算是客人吧,上面會責怪我的……您想怎麼,打算住在我們這裏嗎?」他又斜過眼去瞅了瞅公爵的那個小包,加了一句。顯然,這小包使他很不放心。
「您知道嗎?」公爵熱烈地介面道,「這點您總算注意到了,這一切,別人也像您一樣注意到了,因此發明了殺頭的機器。可當時,我忽然產生一個想法:如果這樣更壞,那怎麼辦呢?您一定會覺得這話可笑,一定會感到這話奇怪吧,其實,只要稍微想象一下,這想法就會油然而生。您想:比如說,拷打吧,這時候會產生痛苦、傷痕和肉體上的疼痛,這一切反而能夠分散注意力,減少精神上的痛苦,因此你只會感到傷口疼痛,直到你死。要知道,主要的最厲害的疼痛,也許並不在傷口,而在你確鑿無疑地知道,再過一小時,然後再過十分鐘,然後再過半分鐘,然後就現在,馬上——你的靈魂就要飛出肉體,你將不再是一個人,而這是確鑿無疑的。主要就是這個確鑿無疑。當你把腦袋放在刀子下面,聽見刀子在你頭上即將哧溜一聲落下來的時候,這四分之一秒鐘才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嗎?這並不是我個人的幻想,許多人都是這麼說的。我非常相信這話,所以才把我的意見直率地告訴您。因為他殺了人而殺他,這是比犯罪本身大得無可比擬的一種懲罰。根據死刑判決而殺人,這比強盜殺人更可怕,而且可怕到無可比擬的程度。強盜殺人,夜裡殺,在林子里殺,或者用別的法子殺,這個被殺的人,直到最後一剎那,一定還抱有能夠得救的希望。一個人即使喉管被割斷了,他還是希望或者逃跑,或者請求饒命,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一個人抱著這最後一點希望,即使去死,也會感到容易十倍,可是現在,連這最後一點希望都被剝奪了,而且被剝奪得乾乾淨淨。這裡有判決書,已經鐵板釘釘,無可倖免,可怕的痛苦全在這裏,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您若是把一個士兵帶來,讓他在打仗的時候面對大炮,然後向他射擊,他總還有一線生還的希望,但是如果您向這個士兵宣讀斬無赦的判決書,他非發瘋或者痛哭流涕不可。誰能說人類的天性足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而不發狂呢?為什麼要有這種醜惡的、不必要的、徒勞無益的對人的心靈的凌|辱呢?也許有這樣的人,向他宣讀了判決書,讓他痛苦一陣,然後又對他說:『走吧,你被赦免了。』如果有這樣的人,也許他倒可以出來說說他當時的感受。關於這種痛苦和這種恐怖,連基督也曾說過。不,對人決不能這樣做!」九九藏書
這聽差雖然不能像公爵那樣把這一切統統用言語表達出來,但是,當然,雖然不是全部,公爵的主要意思,他還是懂得的,這從他那深受感動的臉便看得出來。
「請在接待室稍候,這小包嘛,就留這兒。」他邊說,邊從容不迫和大模大樣地坐到自己的圈椅里,並以一種驚訝和嚴厲的神色看了看公爵,因為公爵就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兩手抱著那個小包。
「還是請您到接待室去的好。」他儘可能地堅持說。
「……」僕人含混地說,感到很驚訝。
雖然僕人已經斷定公爵是傻瓜,但是身為將軍的聽差,他又覺得,繼續跟來訪者這樣隨便交談,有失體統,儘管不知為什麼他很喜歡公爵,當然,只是就某一點而言。但是從另一觀點看,公爵又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強烈的無名火。
「那麼,將軍夫人什麼時候會客呢?」公爵又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問道。
公爵站起來,匆匆脫下身上的斗篷,裏面穿著一件相當體面、縫製得很考究、雖然已經穿舊了的西服上衣。背心上掛著一條鋼錶鏈。錶鏈上拴著一塊日內瓦製造的銀懷錶。
「這不是女人看熱鬧的事。」
「我早想到這點了,如果您允許的話。我說,要不要把斗篷脫下來呢?」
「當他一個人read.99csw.com的時候,決不會這麼看人的,大概也從來不笑。」公爵不知為什麼產生了這樣的感覺。
將軍有一個像鮮花盛開般興旺發達的家庭。誠然,家裡的一切並非都是玫瑰花,然而確有不少令人神往之處,而將軍大人早就開始把自己最主要的希望和目標,嚴肅而認真地寄托在這上面了。還能有什麼,人生中還能有什麼目標,比做父母的目標更重要、更神聖的呢?不指靠家庭,還能指靠什麼呢?將軍之家由夫人和三位年已及笄的小姐組成。將軍結婚很早,還在當中尉的時候就成了親,娶的那位姑娘幾乎跟他同年,可是她既沒有美貌的姿色,又沒有受過教育,他因娶她而得到的陪嫁,也不過五十名農奴而已——誠然,這些農奴成了他日後平步青雲的基石,但是後來將軍也從未抱怨過自己早婚,也從未把自己的早婚看作由於年輕,不會算計,一時頭腦發熱所致。他非常尊敬自己的夫人,有時候還有點怕她,而且由尊敬和害怕發展成為一種愛。將軍夫人出身於梅什金公爵家族,這一家族雖非名門貴胄,但其淵源非常古老。她因出身望族,自視甚高。當時有一位很有權勢的人物,一位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履行庇護之責的保護人,同意關心一下這位年輕公爵小姐的婚事。他給這位青年軍官打開了後花園的門,把他推了進去,其實就是不推,只要向他略使眼色,也決不會白費力氣的!除去不多幾次例外,他們夫婦倆長相廝守,倒也能夠和和美美,和睦相處。將軍夫人因是大家閨秀,又是族中最後一位公爵小姐,也許,還由於她的個人素質,在她還十分年輕的時候,就給自己找到了幾位地位很高的保護人。後來,由於自己的丈夫發了財,升了官,她也就開始在這個上流社會裡多多少少站穩了腳跟。
但是,公爵沒有來得及出去抽煙。一個年輕人手裡拿著公文忽然走進了前室。聽差上前給他脫去皮大衣。年輕人乜斜著眼睛,瞅了一眼公爵。
「不,我沒有這個想法。甚至他們請我住下來,我也不能留這兒。我不過是來跟府上認識一下,並沒有別的打算。」
「你來啦,加尼亞?」書房裡有人叫道,「進來吧!」
「您不應該待在前室里,因為您是來上訪的,也算是客人吧。您想要謁見將軍本人嗎?」
「請您相信,我沒有向您說謊,您不會因為我承擔責任的。至於我是這副模樣,還挎著個小包,那也不足為怪,我目前的境況不好。」
「您當真是……從國外回來的嗎?」他終於彷彿無意地問來客道。——話剛出口,又覺得此言不妥;也許,他是想問:「您當真是梅什金公爵嗎?」
「不生火?」
公爵的談話看來非常隨便,但話說得越隨便,在當前的情況下,就顯得越荒謬,這個老於世故的聽差不能不感覺到,人與人之間完全合乎道理的東西,發生在客人與僕人之間,就完全不合乎道理了。因為僕人比他們的主人設想的要聰明得多,所以這聽差不由得想道,二者必居其一:要麼公爵是個浪蕩公子,一定是前來告窮的,要麼公爵不過是個傻瓜,沒有自尊心。因為一位聰明而有自尊心的公爵,決不會坐在前室里,跟僕人講自己的私事的。如此說來,不管哪種情況,會不會因他而擔受干係呢?
「公爵,請進!」
「他是當官的?」
「掉腦袋的時候還好,受罪不大。」
葉潘欽將軍住在自己的私邸,由翻砂街過去不遠,靠近救主變容教堂。除了這幢美輪美奐的房屋以外(其中有六分之五租出去了),葉潘欽將軍在花園街還有一幢大房子,這幢房子也帶給他非常多的進項。除了這兩處房產之外,他在彼得堡近郊還有一處收益極其可觀的大莊園,在彼得堡縣還有一家工廠。大家知道,舊時,葉潘欽將軍曾經包收過捐稅。現在他是好幾家頗有聲譽的股份公司的董事,並且在公司里有很大的表決權。他是一位遐邇聞名的財主,經營著一大批產業,而且結交官府,交遊廣闊。在有些地方(也包括他供職的地方),他善於應對酬酢,以示他身居要津,凡事非他不可。但是,大家也都知道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此人沒有受過教育,出身行伍世家,後者無疑是他的榮耀。但是將軍雖然是個聰明人,也不能沒有一些小小的、情有可原的弱點,而且他不喜歡聽某些含沙射影的話。但是,他是一位聰明而乖覺的人——這是無可爭議的。比如,他有一定之規:在需要迴避的地方,決不去出風頭,正因為他的這種敦厚樸實,正因為他永遠知道自己的地位,因此,許多人都很器重他。不過話又說回來,那些對葉潘欽將軍妄下斷語的人,如果看到,有時在這位深知自己地位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心裏究竟在想什麼,也許就不會那麼武斷了!雖然此話不假:他在為人處世上身體力行,頗有經驗,也有一些頗為出色的才能,但是他更喜歡表現自己不過是別人意圖的執行者罷了,而不是成竹在胸,另有主見。他喜歡顯示自己是個「不善逢迎,忠於職守」的人,甚至是個老實巴交的俄國人——現在是什麼世道啊?這方面,他還鬧過幾件有趣的笑話。但是將軍即使鬧出了天大的笑話,也從不氣餒,再說,他的運氣不錯,連打牌也鴻運高照,他下的賭注很大,他非但無意掩飾自己愛玩牌這個小小的弱點,甚至還故意炫耀它。打牌這種嗜好曾使他在許多場合得益匪淺。他交往的人頗雜,不用說,都是「巨頭名流」。但是,他前程似錦,到時候,一切榮華富貴自會到來。再加,葉潘欽將軍恰如俗話所說,風華正茂,即剛滿五十六歲,決不會更多,五十六歲無論如何正當盛年,真正的生活從這個年齡才算真正開始。身體健康,面色紅潤,雖然有點發黑但卻結實的牙齒,矮而敦實的體格,清早視事時日理萬機的面容,晚上玩牌或在王公大臣家做客時愉快的表情——這一切都會給他現在和將來的成功平添春色,給將軍大人的人生之路鋪上玫瑰花。https://read•99csw•com
「抽——煙——?」這名聽差用一種鄙夷不屑和莫名其妙的神情瞪了他一眼,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抽煙?不,您在這裏不能抽煙,而且您腦子裡有這樣的想法也是可恥的。哼……真怪,您哪!」
「!……司法制度。司法制度嘛,倒的確是司法制度。國外怎麼樣,審判是不是比較公正?」
看來,這僕人很不樂意讓這樣的來訪者進去,因此又一次追問。
「幾乎算不上親戚。話又說回來,如果生拉硬扯的話,當然也可以算是親戚,不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如果較真的話,甚至算不上親戚。我曾經在國外給將軍夫人寫過一封信,但是她沒有回信。不過,我還是認為回國后應該建立點聯繫。我現在所以對您說明這一切,是讓您不再懷疑,因為我看得出來,您還有點不放心。您去通報吧,就說梅什金公爵求見,在通報中,我來訪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接見固好,不接見——或許也很好。不過,依我看,他們不會不接見的——將軍夫人一定想見見自己家族中比她長一輩的唯一代表,我聽說,她非常重視自己的門第,這話不會有錯。」
因為聽差開始耳語,下面到底說什麼公爵就聽不清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很用心地聽著,還十分好奇地不時看看公爵,最後他不再聽下去,忍不住走到公爵面前。
「是絞刑嗎?」
「如果坐到裏面去,就沒法跟您說明一切了,」公爵愉快地笑道,「這麼一來,您瞧著我的斗篷和包袱,心裏一定不放心,現在您大概沒有必要再等秘書,自己就可以進去通報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