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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八

第一部

「馬上,馬上就來。」將軍一面走出房間,一面喃喃自語,「而且無論怎樣調查……」已經走到走廊上了,還可以聽見他在嘮叨。
「當然沒有。」
「為什麼活不下去呢?」
「爸爸,給您開好飯了。」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走進屋來通知他說。
「我說過,如果她到這裏來,我就離開這裏,我也是說話算話的。」瓦里婭說。
「嗯,那麼您會看見的,也會聽說的,何況,他甚至還常常向我借錢呢!Aris au lecteur,再見。一個人姓費德先科,難道還活得下去嗎?啊?」
普季岑伸進頭來,喊了聲加尼亞,加尼亞急忙撇下公爵,走了出去,儘管他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但是顯然在猶豫,似乎羞於開口似的。他罵房子的時候,也似有羞慚之意。
「我熱戀著令堂,當時令堂還沒過門,但是已經與令尊——我的朋友訂了親。令尊發現后大吃一驚。一大早,六點來鍾就跑來找我,把我叫醒。我詫異地穿上衣服,彼此一言不發。我全明白了。他從口袋裡掏出兩支手槍,中間隔一塊手帕,不要證人。反正五分鐘后,我們就會使對方永遠離開人世,證人又有什麼用呢?我們裝上子彈,抻開手帕,互相把手槍抵住對方的心臟,兩目對視,看著對方的臉。霎時間,兩人淚如泉湧,撲簌簌地掉個不停,雙方的手都哆嗦了一下。雙方,雙方,一下子峰迴路轉!嗯,那會兒,自然啰,又是彼此擁抱,又是競相寬容。令尊喊道:她是你的!我也叫道:她是你的!總而言之……總而言之……您到舍下來……住嗎?」
「菜湯又要涼了。」瓦里婭不耐煩地說道。
「沒有。」
「你就欠揍,科利亞,你真蠢得可以。需要什麼,可以找馬特廖娜。四點半開飯,可以跟我們一起吃,也可以在自己房裡吃,悉聽尊便。走,科利亞,別打攪公爵。」
「房客。」費德先科仍舊注視著公爵的臉,說道。
公爵本想說點什麼,但是他心慌意亂,什麼也說不出來,居然抱著從地上撿起的大衣,向客廳走去。
公爵疑惑而又十分好奇地望著他。
「不多。」
「倘若您住在舍下,請您對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多多包涵,」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對公爵說,「不過,他也不會太打擾您,他連飯也是單獨吃的。您得承認,任何人都有自己的缺點和……特點,有些人比讓人戳脊梁骨的那些人,缺點恐怕還多些。我有一事相求:倘若拙夫向您要房租,請您告訴他已經交給我了。換句話說,您即使交給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我們也會算您已經交了房租的,我之所以請您這樣做,無非怕弄錯罷了……這是什麼,瓦里婭?」
「啊——啊!我還以為,可別讓費德先科順手牽羊拿走了。」
公爵長話短說,簡單地說了說自己。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瓦里婭仔細聽著。
「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了。」公爵接過那個小包時說道。
「是位少有的好人,不過我是親眼看著令尊去世的。彌留之際,我親自祝福過他……」
「是他!是他!」他莊嚴地低聲說道,「就像活的一樣!我聽見有人在反覆說著一個熟悉的、親切的名字,便油然想起了那一去不復返的往事……您就是梅什金公爵?」
他穿過起座間,走到外屋,準備走進樓道,再由樓道回自己房間。當他走過通向樓梯的那扇門時,他聽到並且注意到,有人在門外使勁拉鈴,但是這鈴可能什麼地方壞了:僅僅微微顫動了兩下,沒有聲音。公爵拉開門閂,開開門,驀地驚訝得向後倒退,甚至全身都哆嗦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竟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因為看過照片,立刻認出了她。她看到他后,兩眼閃出惱恨的火花。她快步走進外屋,並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叫他讓路,然後一面脫大衣,一面憤憤地說:
加尼亞越說越冒火,毫無目的地在屋裡走來走去。這樣的談話立刻觸到了所有家庭成員的心病。
加尼亞的心情很好,幾乎以一種和解和親切的目光望著母親。
「但是,寶貝兒,se tormpe,這話好說。但是假如是你,這事怎麼解決呢!當時,大家都沒轍了。我第一個就會說qu'on se tromp,但是,我是這件無頭公案的目擊者,而且是親自參加了調查組的。所有出面對質的人都說,這人就是列兵科爾帕科夫,完全是同一個人,也就是半年前使用read.99csw.com普通葬禮、在鼓聲中埋葬的那個列兵科爾帕科夫。這事確實蹊蹺,簡直不可思議,我同意這說法,但是……」
從前室進去就是一條走廊,它把這套住宅一分為二。在走廊一邊,有三個準備出租的房間,供「特別推薦的」房客居住;此外,在走廊的同一邊,在它的盡頭,靠近廚房,還有第四個小房間,比其他房間都窄,裏面住著一家之主,退伍將軍伊沃爾金,他睡在一張寬大的長沙發上,因此出入住房都必須穿過廚房,走後樓梯。跟他住在同一間小屋裡的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十三歲的弟弟,中學生科利亞,他們也讓他擠在這間小房間里學習和睡覺,也睡在另一張非常舊,而且又窄又短的小沙發上,沙發上鋪了一床滿是破洞的床單,他的主要任務是照看父親,老爺子已經越來越離不開別人的照看了,讓公爵住進去的是三間屋子中的中間那一間;右邊第一間住著一位名叫費德先科的人,由此往左的第三間現在還空著。但是加尼亞首先把公爵領進他們自家住的那半邊。他家住的那半邊由三部分組成:起坐間、客廳和卧室。所謂起坐間,必要時就變成飯廳,至於客廳,只是早晨和上午才成為客廳,晚上就變成加尼亞的書房和卧室了,最後是第三間屋,較小,而且老關著門:這就是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的卧室。總之,這套住房裡的一切都安排得很擁擠,很緊湊。加尼亞只好暗自咬牙,把氣往肚子里咽。他雖然很想對母親恭敬、孝順,但是從一踏進他們家的門檻起,您就會發現,他是這家的一大暴君。
「別廢話。」瓦里婭嚴厲地說,她跟公爵說話也非常冷淡,不過客氣一點。
他進去時,正處在相當關鍵的時刻: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已經差一點完全忘記她所說的「一切認命」的話了。然而,她拚命護著瓦里婭。普季岑也撇下他那張寫滿鉛筆字的紙片,站在瓦里婭身旁。瓦里婭也毫不膽怯,她本來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但是哥哥說的粗話已經越來越無禮,越來越令人難以忍受了。在這種情況下,她照例不說話,只是默默地、嘲弄地、目不轉睛地望著哥哥。她知道這種做法最能治他,足以使他暴跳如雷。就在這個關鍵時刻,公爵跨進了房間,向大家宣告:
這時,加尼亞和普季岑忽然走了進來,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立刻不再言語。公爵照舊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瓦里婭則走到一旁。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照片就放在非常顯眼的地方,放在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面前幹活的小桌上。加尼亞看見照片后,皺起眉頭。惱火地從桌上拿起來,扔到房間另一頭他自己的寫字檯上。
「想認識一下嗎?」
這是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先生,個子不小,膀大腰圓,腦袋很大。一頭淺棕色的鬈髮。滿臉橫肉,面頰紅潤,厚嘴唇,鼻子大而扁平,小眼睛,肉里眼,一副嘲笑的神態,似乎在不停地眨眼。總的說,這一切顯露得相當無禮而又放肆。這傢伙穿得很臟。
「她也在半年後死於感冒。」公爵說。
「Chère Babette,跟我說話不妨稍微溫柔點,我可不是普季岑。」
加尼亞疑惑地望了望他。
「我這就去把您的包袱統統拿來。」
「今天晚上!」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似乎絕望地小聲重複道。「怎麼辦?難道再沒有疑問了,也再沒有希望了:這張照片說明了一切……難道是他親自拿給你看的?」她驚訝地加了一句。
「就在今天,加尼亞?」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突然問。
「瞧,現在又抱著大衣進去了!幹嗎把大衣拿去呀?哈哈哈!你難道是瘋子?」
公爵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張二十五盧布的鈔票,遞給費德先科。他把票子打開,看了看,然後又翻到另一面,接著又湊近光。
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是一位二十三歲上下的大姑娘,中等個兒,相當瘦,臉蛋雖說不上很美,但卻含有一種即使不美也非常討人喜歡、足以叫人心旌搖曳的秘密。她很像母親,由於完全不想打扮自己,連穿戴也跟母親一樣。她的一雙灰眼睛流露出的目光,雖然有時候會表現出十分愉快和熱情,但更經常顯露出來的卻是嚴肅和若有所思,有時候甚至太嚴肅了,特別是最近。她臉上還顯出堅強、果斷的神情,令人預感到,這種堅強的性格甚至可能比她的母親還要剛毅和精明強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的脾氣很壞,一點就著,有時連他哥哥也害怕她這個火爆脾氣。見了她也懼怕三分的,還有現在坐在這裏的客人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他還相當年輕,三十不到,穿得樸素而又高雅,舉止文靜,但似乎過於莊重了點。他蓄著一些深褐色的頷須,說明他並不是一個在衙門裡當差的人。他的談吐既聰明又風趣,但是經常默默無語。總的說,他給人的印象甚至是愉快的,他對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顯然不是無動於衷,而且他也並不掩飾自己的感情。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對他是友好的,但是對他提的某些問題遲不作答,甚至不喜歡這些問題。然而,普季岑並不因此灰心喪氣。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對他很親熱,最近,甚至十分信任他。但是,大家也知道,他是專門靠發放高利貸,收取比較可靠的抵押品發財的。他同加尼亞是知交。https://read.99csw.com
「還得請您注意一點。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我方才沒有受到任何約束,為什麼我不能提照片的事呢?您並沒有請我別說呀。」
「您也認識帕夫利謝夫?」
「嗯,這樣一個情場老手,是嗎?」
「父親在家嗎?」加尼亞問科利亞,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向科利亞俯耳低語。
「我有一個小包,把它留在前室了。」
「在別洛米爾團。差不多臨死前,他才調到別洛米爾團去。我就站在他身旁,祝他永垂千古。令堂……」
科利亞點點頭,接著便跟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出去了。
從一條非常清潔、明亮、寬敞的樓梯登上三樓,便是加尼亞家的住房,大小房間總共有六七間,雖然十分普通,但是一名拉家帶口的小官吏,即使年薪兩千盧布,也不是總能住得起的。這套住房原準備分租給幾家房客,兼管包飯和照料家務,可是在兩個月前,它被加尼亞家租了下來,加尼亞為此很不高興,但是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堅持要這樣做,因為她們倆也希望幫幫家裡的忙,哪怕給家裡多少補貼點收入也好,加尼亞皺起眉頭,把招攬房客,出租房屋稱之為不成體統。她們這樣做以後,他似乎感到在社會上抬不起頭來,因為他一向以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而且前程遠大的面貌出入社交界的。對命運的一再退讓以及這整個惱人的擁擠——這一切都在他內心烙下了深深的創傷。從某個時候起,他開始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動輒發怒,而且不管事情大小,一怒就大發雷霆,如果他還能暫時讓步和忍氣吞聲的話,那也無非因為他已下定決心要在最短期間內改變和重新安排這一切。然而要發生這種變化,他所選中的這條出路,本身就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若要動手來解決這一任務,與過去所做的一切相比,都將更麻煩、更痛苦。
加尼亞詳詳細細,但又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對公爵作了一番介紹之後(加尼亞非常冷淡地向母親問了好,不理他妹妹,也沒向她問好,就立刻把普季岑叫出了房間),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對公爵說了幾句客套話,就吩咐向門裡窺視的科里亞把公爵領到當中的那個房間去。科利亞是個小男孩,臉蛋十分活潑而且相當可愛,舉止坦誠而又忠厚。
「利沃維奇。」將軍改正過來,但是說話不慌不忙,帶著十分自信的神態,似乎他絲毫沒有忘記,只是無意中說錯罷了。他坐下來,又拉住公爵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旁,「我還抱過您哩。」
「二十五盧布。」
公爵剛洗完臉,稍許梳理了一下,這時門又開了,有個主兒探頭探腦地向里張望。
「公爵,勞您駕,請到我那邊的客廳來一下。」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親自出現在門口,來叫公爵過去。
「先父是在受審時死去的,」公爵又說,「雖然我怎麼也打聽不出來,他究竟犯了什麼罪。他死在醫院里。」
「先父叫尼古拉·利沃維奇。」
「是嗎?您有把握嗎?」公爵興趣盎然地問道。
說罷,他就向門外走去。公爵後來才知道,這位先生似乎責無旁貸地認為,他理應肩負起以古怪和逗樂使大家拍案叫絕這一任務,但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從來沒有做到這一點。他甚至使有些人產生了不愉快的印象,因而十分傷心,可是他始終沒有放棄自己的這一任務。他在門口撞見一位正走進來的先生,才好似終於清醒過來。他閃到一邊,讓公爵所不認識的這位新客人走進房間,並且在他身後向公爵表示警告地連連使眼色,這樣做了以後,他才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在這句問話里,忽然可以聽出一種十分惱怒的情緒。加尼亞站了一會兒,沉吟片刻,接著就毫不掩飾地、諷刺地說道:
「公爵,由於這些……事兒,我有兩句話忘了告訴您。我有一事相求:勞您大駕——如果這樣做您不特別費勁的話——請您不要在這裏亂說剛才我跟阿格拉婭的事,也不要到那裡去亂說您在這裏看到的事,因為這裏也有許多不像話的東西。不過,活見鬼……就今天一天您總熬得住吧。」
「啊,又是她!」加尼亞叫道,同時諷刺而又憎恨地望著妹妹,「媽!我再一次向您發誓,雖然我對您已經保證過:只要我還在這裏,只要我還活著,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不敢不九_九_藏_書尊重您。不管這人是誰,也不管是誰跨進咱家的門檻,我堅決要求他對您抱有最大的尊敬……」
「是的,也許要住一個時期。」公爵似乎有點結結巴巴地說。
「唉——唉!」這位客人說,撓了撓頭,嘆了口氣,便開始張望對面的牆角,「您有錢嗎?」他向公爵轉過身來,霍地問。
她說這話的時候,仍在不停地幹活,看上去的確很平靜。加尼亞感到很詫異,但還是小心地一言不發,看著母親,等她把話說得更明白些。接連不斷的家庭爭吵,使他心力交瘁,吃足了苦頭。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發現他的這種小心謹慎,又苦笑著補充道:
「瑞士好嗎?」
「好。」
「那又怎樣呢?」公爵回答,差點笑出聲來。
「我並不想這麼說。難道你能這樣高明地瞞過她的眼睛嗎?」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來了!」
「您的行李呢?」他領公爵到房間去的時候問道。
「對,對!您就是我的朋友,可以說總角之交尼古拉·彼得羅維奇的少爺嗎?」
「除了這個小包以外,什麼包袱也沒有,您放哪兒了?」科利亞又回到房間問。
公爵以一種將信將疑的神態聽他說下去。
「馬特廖娜馬上來給您鋪床。您有箱子嗎?」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公爵喃喃道。
「什麼今天?」加尼亞驀地一驚,又猛然怒斥公爵,「啊,我明白了,又是您在這裏搗鬼!……您這樣做到底算什麼毛病呢?您就不能熬住點不說嗎?您也該懂點事了,公爵大人……」
「非常好。」
「還用說!」將軍叫道,「法庭未作任何裁決就被撤銷了嘛。這案很棘手!甚至可以說有一些神秘。連長拉里翁諾夫上尉病危,令尊奉命暫時代理他的職務,很好嘛。列兵科爾帕科夫犯了盜竊罪,偷了一名弟兄補鞋用的皮子,拿去換酒喝了,很好嘛。令尊(請注意,這是當著上士和軍曹的面)把科爾帕科夫狠了一通,並說要用樹條抽他,很好嘛。科爾帕科夫回到兵營,躺到床上,一刻鐘后竟一命嗚呼了。太妙了,但這事也太意外了,幾乎不可思議。如此這般一商量,只好把科爾帕科夫先埋了再說。令尊據實上報,接著又把科爾帕科夫從花名冊上除了名。似乎沒有比這更自然的了,對不對?但是過了整整半年工夫,有一天全旅閱兵,列兵科爾帕科夫竟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同一師同一旅的新地步兵團第二營第三連!」
「不是這樣的。弄錯了!」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驀地對公爵說,幾乎用一種傷感的神情望著他,「Mon mari se trompe.」
「今天晚上她答應在她家宣布,她是否同意。」加尼亞回答。
「不才費德先科。」他說,疑惑地注視著公爵的臉。
「真是個白痴!」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憤怒地叫道,氣得向他跺腳,「喂,你上哪兒呀?喂,你去通報誰來了呀?」
「你怎麼認識我的?」她迅速問他,「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你呀!你去通報吧……裡邊在嚷嚷什麼?」
「唉,多糟糕的房間,」加尼亞輕蔑地環顧四周,說道,「黑且不說,窗戶還衝著院子。從各方面看,您到舍下來都不是時候……嗯,不過這不關我的事,不是我要出租房子的。」
他倆出去的時候,恰好碰見加尼亞。
「我的亡友之子!真是不期而遇!我早就丟諸腦後,不再想它。但是,寶貝兒,你難道不記得我的亡友尼古拉·利沃維奇了嗎?你還遇見過他……在特維爾?」
「加尼亞,這是我不對。別錯怪好人。」普季岑打斷他的話。
「是在特維爾,」將軍肯定道,「他是在臨死前,還在病情惡化之前調到特維爾去的。您那時候還小,記不得調動的事,也記不得舉家搬遷的事,帕夫利謝夫也可能記錯了,雖然此公是位大好人。」
「倘若一切都完了,那伊萬·彼得羅維奇的做法不用說是對的,」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說,「請你不要皺眉頭,也不要生氣,加尼亞,你自己不願意說的話我決不問你一個字,我向你保證,我已經完全認命了,勞你駕,不用擔心。」
「沒有,就一個小包。令弟去拿了。包放在前室。」
「啊,這好極了,太妙了!我簡直餓壞了……然而,這事甚至可以說是心理的……」
「也沒聽說?」
「嗯,因為您,我今天受夠了。總之,求您了。」
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不以為然地望了將軍一眼,又像尋問究竟似的望了望公爵,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公爵跟著她前往客廳https://read.99csw.com,但是他倆走進客廳后剛落座,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剛開始壓低了聲音匆匆告訴公爵什麼事情的時候,將軍也冷不防親自枉駕來到了客廳。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立刻閉上了嘴,並帶著明顯的懊惱低下頭去編織什麼東西。將軍對這種懊惱也許早已覺察,但是他依舊眉飛色舞,興緻勃勃。
從加尼亞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他極度惱怒,一個人往往因自己的這種惱怒而感到高興,並且讓這惱怒盡情發作,不管它發作到什麼程度,反正越發作越痛快。公爵走到門口,本想回過頭來回答他的問話,但是看到這個仗勢欺人的傢伙滿臉病態,現在就欠火上加油了,因此他又轉過頭,默默地走了出去。幾分鐘后,他根據從客廳里傳來的餘音聽到,自從他走了之後,談話聲變得更喧鬧,更肆無忌憚了。
「就是家父,但是他好像不是死在特維爾,而是死在伊麗莎白格勒,」公爵怯生生地對將軍說,「我是聽帕夫利謝夫告訴我的。」
「公爵,我媽請您去。」科利亞探進頭來喊了一聲。公爵起身想走,但是將軍伸出右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友好地讓他又坐回沙發上。
「可怪了,」他若有所思地說道,「這票子怎麼發褐呀?這種二十五盧布的票子有時候發褐,褐得很厲害,可是其他票子又正好相反,全褪了色。您收著。」
「請相信我,我不會亂說的,即使亂說,也比您所想的要少得多。」公爵對加尼亞的責怪不無惱怒地答道。他們的關係明顯地越來越壞了。
「是嗎?」公爵問,「先父已經去世二十年了。」
「噢,這是因為列兵科爾帕科夫一案,毫無疑問,令尊本來可以被判無罪的。」
將軍稍停片刻,似乎由於回憶而不勝悲痛。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
「如果懶得修門鈴,至少也應該在外屋坐著等敲門呀。瞧,現在又把大衣掉地上了,糊塗蛋!」
「我現在不嫌其煩地問您,並不是想探聽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什麼事,」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說,「這一點,請您千萬不要誤會。如果有什麼事他不肯對我直說,我也不想背著他打聽。我所以問您,說實在的,因為加尼亞方才當著您的面,以及後來您出去了,我問到您情況的時候,他總是回答我說:『他全知道,不必拘禮!』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說,我想知道,您究竟知道到什麼程度呢……」
「這樣也好,加尼亞,何況,從一方面說,事情總算了結了。」普季岑嘟囔道,他走到一邊,坐在桌旁,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上面寫滿了鉛筆字,開始用心觀看。加尼亞板著臉,不安地等待著家庭爭吵。至於對公爵,他甚至沒有想到要道歉。
「是的,先父也上過軍校,在瓦西利科夫團當過少尉。」
「這是今天她親自送給他的一件禮物,」瓦里婭說,「晚上,他們就要全部敲定。」
「在吵架。」公爵回答,說罷便向客廳走去。
「固執己見!」加尼亞叫道,「不嫁人也是因為固執!你沖我發什麼脾氣?我才不在乎呢。瓦爾瓦拉小姐,您真有這打算的話,哪怕現在就走呢。您使我煩透了。怎麼!您準備離開我們嗎,公爵?」他看見公爵從座位上站起來,便向他叫道。
公爵又走回來,像個木頭人似的,獃獃地望著她。她笑,他也笑笑,但是舌頭還是動彈不了。當他給她開門的那一剎那,他臉色蒼白,現在又倏地滿臉通紅。
「對。」
他起先把門打開一條縫,正好伸進一個腦袋。腦袋伸進來后,上下左右地打量了一下房間,約有五秒鐘,然後門開始慢慢地打開,全身出現在門口,但是這客人還是不進來,而是眯上眼睛,從門口繼續打量著公爵。最後,他隨手關上了門,走近前來,坐到椅子上,接著緊緊拉住公爵的手,讓他坐在長沙發上,斜對著自己。
「舍下正在籌辦一樁婚事,一樁少有的婚事。一方是個行為不端的女人,另一方是位可能榮升御前侍從的青年。他們要把這個女人嫁過來,嫁進小女和內人居住的這個家!但是,只要我一息尚存,她就休想邁進我的門檻!我要躺在門檻上,讓她從我身上跨過去!……我現在幾乎跟加尼亞不說話,甚至不想見到他。我要特別關照您,既然您住在舍下,您反正會看到的。但是,您是我的亡友之子,因此我有權指望……」
「我不記得尼古拉·利沃維奇了。他就是令尊?」她問公爵。
「我可不打算,謝謝。我在您右邊的第一扇房門,看見了嗎?請您務必不要經常光臨舍下。我來看您,您不用費心。看見將軍了嗎?」
「應該把你開除。快去通報。」
「我是來關照您的:第一,不要借錢給我,因為我一定會向您借錢的。」
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並不是一個人在客廳里,跟她坐在一起的還有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她們倆在編織什麼東西,並同客人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說著話。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看上去有五十歲上下,一副消瘦、清癯的臉,眼下有一圈很重的黑暈。她的模樣是有病的、虛弱的,但是她的面容https://read•99csw.com和眼神卻相當討人喜歡。交談之初,就可以看出她性格嚴肅,充滿自尊。儘管外表很虛弱,可是她身上卻可以感到一種堅強,甚至果斷。她穿得十分樸素,身穿一件深色的、完全老太太式的衣服,但是她的舉止、言談和整個風度,都顯露出她是一個曾經見過大世面的女人。
「打算。」
皮大衣果然掉到地板上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沒等公爵替她脫大衣,就自己脫下來,背對著公爵,看也不看地扔到公爵手上,公爵沒來得及接住。
「公爵,」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忽然問他,「我想問您一個問題(這也是我請您到這裏來的原因),您早就認識我兒子了嗎?他說,您好像今天才從什麼地方回來,是這樣嗎?」
「究竟多少?」
公爵收回了自己的鈔票。費德先科從椅子上站起來。
「有山?」
「怎麼!」公爵驚訝得情不自禁地叫了起來。
「我以令尊至交的名義提醒您,」將軍說道,「您自己也看到我很痛苦,由於時乖運蹇,家道中落,但是,無可指責!我無話可說!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是位少有的好女人,小女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也是個少有的好女兒!由於宦囊羞澀,我們才出租房屋,——真是家道中落,令人擊節長嘆!像我這樣一個本來可以當總督的人!……但是,我們永遠歡迎您。不瞞您說,舍下發生了一件悲劇!」
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走進屋來。
「是的,二十年了,二十年零三個月。一起上過學,我直接上了軍校……」
「不是感冒。不是感冒,請相信我這老傢伙的話。我就在她身邊,還是我給她下的葬。因令尊去世不勝悲痛而死。不是由於感冒。是的,我也永遠忘不了令堂!年輕人總是荒唐的!我跟令尊乃總角之交,但是為了她,差點沒在決鬥中雙雙死於非命。」
「我這就給您拿來。我們家的全部傭人就是廚娘和馬特廖娜兩個,所以我也幫幫忙。瓦里婭是總管,愛發脾氣。加尼亞說,您今天剛從瑞士回來?」
「您知道,我們倆差不多整整一個月沒說過一句話。這一切是普季岑告訴我的,至於照片,就扔在桌旁的地板上,我撿了起來。」
「寶貝兒,你想想,」將軍叫道,「原來,我還抱過公爵哩。」
「走就走,這脾氣真夠嗆!」
新來的這位先生身材高大,五十五歲上下,或者略多些,相當肥胖,紫醬色的臉膛,滿臉橫肉,但肌肉鬆弛。臉旁是一圈濃密的白鬍子,留著唇髭,大眼睛,兩眼瞪得溜圓。如果他身上沒有那種窮愁潦倒,甚至丟人現眼的東西,那這副相貌一定相當威風。他身穿一件肘部快磨破的舊上裝,內衣也是油漬麻花的,——一副家常穿戴。在他近旁,可以聞到少許酒味,但是他的舉止很氣派,似乎訓練有素,顯然,他非常希望以自己的舉止使別人望而生畏,嘖嘖稱道。這位先生走到公爵面前,不慌不忙,臉上掛著親切的笑容,默默地拉著他的手,握在自己手裡,注視著他的臉,打量片刻,彷彿在辨認熟悉的面容似的。
「對。」
瓦里婭回到屋裡后,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照片默默地遞給了母親。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接過照片,打了個哆嗦,先是好像恐懼地,然後又以一種心灰意冷的苦澀感,把這照片端詳了片刻。最後才抬起疑問的目光望了望瓦里婭。
「我們差不多有三個星期避免談這個問題了,這樣也好。現在既然一切都完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你不愛她,她怎麼會向你表示同意,甚至送照片給你呢?難道你真想娶她,娶這樣一個……這樣一個……」
「再見。」
他向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說道:
「鄙人正是。」
「你還在那裡疑神疑鬼,不相信我嗎?放心,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眼淚汪汪,苦苦哀求了,起碼我不會這樣。我的全部願望就是,只要你幸福就好,這點你是知道的,我已經認命了,不過我的心永遠和你在一起,不管將來我們照舊住在一起,還是分開過。當然,我只能保證我自己,你不能要求你妹妹也必須這樣做……」
「讓我看看。」
「加尼亞,你知道,我絲毫不是替我自己擔心。在所有這段時間里,我不是為我自己不安,也不是為我自己痛苦。聽說,今天你們就要統統了結了?了結什麼呢?」
「媽,您又意氣用事了,忍不住了,咱們總是這樣鬧起來的。你剛才說,既不會向我刨根問底,也不會對我橫加指責,可是現在全有了!還是別來這一套,真的,別來這一套,起碼,您曾經打算……我任何時候都不會離開你。換了別人,有這樣的妹妹,還不趕快逃走,——您瞧她現在看我那模樣!咱們就說到這裏為止!我本來很高興……您憑什麼說我在騙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至於瓦里婭,讓她看著辦吧,夠了。哼,現在完全夠了!」
「您打算在這裏付房錢嗎?」
「在下是退伍的、落魄的伊沃爾金將軍。請問閣下的大名和父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