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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七

第一部

加尼亞沉默片刻,苦苦思索著什麼,但猛地又叫道:
「那麼說,您喜歡的就是這樣的美?」
「除非是這樣,否則我就不明白了,怎麼正好是這樣?」
「但是,倒霉鬼,當時,她起碼總對您說了些什麼吧?她總該有什麼話答覆我吧?」
「都是您」,大家剛一出去,加尼亞就猛地沖公爵咬牙切齒地說,「都是您向她們搬弄是非,說我要結婚了!」他壓低聲音急促地說,臉都氣瘋了,兩眼惡狠狠地發著光,「您是個搬弄是非的無恥小人!」
「給,公爵,」阿格拉婭把自己那本紀念冊放到小桌上,說道,「您挑一頁,隨便給我寫點什麼。這是筆,還是新的。用鋼筆沒關係嗎?我聽說,書法家是不用鋼筆的。」
「為什麼?不是看得很清楚嗎?」
「公爵,」他又開口道,「現在,那邊對我……由於一件非常奇怪的事……而且十分可笑……我對此是無辜的……嗯,總之,這話說給您聽也屬多餘,——那邊對我似乎有點生氣,所以在一段時間內,她們不叫我,我就不想到裡邊去。可是現在我又非常需要同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談談。我寫了幾句話以備不時之需(他手中出現了一張摺疊好的小紙條),可是我不知道怎麼交給她。公爵,能否勞您大駕把它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要立刻交給她,不過只能交給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一個人,也就是說,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您明白嗎?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但是……您能做到嗎?」
「對不起,公爵,」他熱烈地叫道,突然改變了口吻,由罵人一改而為彬彬有禮,「看在上帝分上,請多多原諒!您都看見了,我多倒霉!您還幾乎一無所知,如果您知道了全部情況,一定會多多少少原諒我的。雖然,毋庸諱言,我的行為是不可原諒的……」
「這點我可以向您完全保證,沒拿給她看。我一直在這裏,她也沒有時間呀。」
「哎呀,讓瑞士見鬼去吧!」
「我一看完,她就告訴我,您在追她,說您想損害她的名譽,無非為了從她那裡得到希望,然後再依靠這希望,毫不吃虧地斷絕另一個可以得到十萬盧布的希望。她說,如果您真這樣做了,不跟她討價還價,是自己吹的,不預先向她索取保證的話,她倒說不定會成為您的朋友。好像就說這些。對,還有:我收下信后,問她怎麼回答,她說,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好像,就這樣。請原諒,我忘了她的原話,只能把我了解的意思告訴您。」
「就這些?品德呢?」將軍夫人執拗地問。
「二十七號?按照某種演算法,這可是個黃道吉日。再見,您好像有許多公事要辦,我也該去穿衣服出門拜客了。把您的照片拿走。替我問候不幸的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再見,親愛的公爵!請常來舍下做客,我要去專誠拜訪別洛孔斯卡婭老太,把你的事告訴她。聽我說,親愛的:我相信,你是上帝特地為我從瑞士帶到彼得堡來的。或許,你還有別的事情要辦,但主要是為我。上帝就是這樣決定的。再見,親愛的。亞歷山德拉,到我房間里來一下,寶貝。」
「像誰?」將軍夫人拖長聲音問,「像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您在哪兒見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哪一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她一面和公爵說話,一面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加尼亞也在這裏似的。但是,當公爵矯正筆尖,尋找空頁,準備下筆的時候,加尼亞走到阿格拉婭(她現在站在公爵的右邊)站著的壁爐旁,用顫抖的、斷斷續續的聲音,幾乎向她耳語道:
他顯得很窘,沒把話說完,他好像拿不定主意,正在思想鬥爭。公爵一言不發地等著。加尼亞再次用試探而又專註的目光將他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請您捎給我這句表示同情的話吧(我向您起誓,僅僅是同情!)。請您不要因為一個絕望的人,一個即將淹死的人,為了活命,膽敢垂死掙扎因而膽大妄為而生他的氣吧。
加尼亞請他說得詳細點,公爵便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加尼亞又一次嘲弄地看了看他。
「就在我寫完紀念冊,她請我出去的時候(您不是聽見了?)。我們走進餐室后,她給我這封信讓我看一看,接著又讓我退還給您。」
「公爵,我這就回家。如果您沒有改變主意,決定住到我家去的話,我可以帶您去,不然的話,您連地址都不知道。」
加尼亞不耐煩地跺了跺腳。他的臉由於狂怒都發黑了。最read.99csw.com後,他倆走到街上,公爵兩手抱著包袱。
「很可能您自己沒注意……噢!該——死——的白痴,」他叫道,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話都說不清楚!」
「看一看!」加尼亞幾乎聲嘶力竭地喊道,「看看!您看了嗎?」
「唉,又來了!」將軍夫人生氣道,「依我看呀,你們比他還可笑。他頭腦雖然簡單,但很精明,當然,這是從最好的方面說。跟我一模一樣。」
他又在人行道上站住,呆若木雞,但又覺得十分詫異,詫異得張大了嘴。
「是的,很漂亮,」她終於說道,「甚至非常漂亮。我見過她兩次,不過離得遠。您喜歡這樣的美嗎?」她驀地問公爵。
「從來都不知道星期幾。今天幾號?」
「這封簡訊沒有封口,但是……」加尼亞慌慌張張地說道,但是說了一半又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
「就是這樣的美。」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他咬牙切齒道,「竟把我的信扔出窗外!啊!她不肯參加交易,——那我參加!咱們等著瞧!我有的是辦法……咱們等著瞧!……我非讓她乖乖地聽話不可!……」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
「我說公爵,」加尼亞似乎靈機一動,忽然說道,「我對您有個不情之請……不過,說真的,我也不知道……」
「人還好,就是頭腦太簡單。」公爵出去后,阿傑萊達說。
公爵默默地把他那封信遞給了他。加尼亞都驚呆了。
「是的……我喜歡這樣的美……」公爵有點費勁地答道。
「信交給她了?回信呢?」加尼亞急不可耐地打斷他的話。但是就在這時候,阿格拉婭回來了,公爵什麼話也沒來得及回答。
「是的,那自然。」
「等等,公爵,」阿格拉婭驀地從圈椅上站起來說,「您還得給我在紀念冊上寫幾個字呢。爸爸說您是書法家。我這就給您拿來……」
由於激動和期待,他已經不能再坐下來處理公文了,他在書房裡開始踱來踱去,從一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
這封信顯然是急就章,寫得很匆忙:
將軍夫人走出了客廳。加尼亞垂頭喪氣、心慌意亂,又氣又惱,從桌上拿起照片,苦笑著向公爵說道:
「我應該向您指出,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公爵忽然說道,「我從前的確不十分健康,的確差不多是白痴,但是我現在早好了,因此有人當面叫我白痴,我是有點不高興的。雖然我注意到您有事不順心,情有可原,但是您盛怒之下都罵我兩次了。這是我非常不樂意聽到的,特別像您這樣,初次見面就出言不遜,因為現在我們正好站在十字路口,我們還不如分手的好,您往右,回家去,我往左。我手頭有二十五盧布,我一定可以找到一家hôtel garni。」
「Maman,您說這幹嗎呀?」亞歷山德拉急忙阻止她。
加尼亞剩下獨自一人的時候,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真有力量!」阿傑萊達從姐姐肩膀後面貪婪地端詳著照片,猛地叫道。
加尼亞就跟某些人常常發生的情形那樣,因為開口罵人,沒遭到反擊,就漸漸失去了任何節制。再過一會兒,他也許就要朝人家臉上吐唾沫了,因為他狂怒到極點。但是,也正由於這種狂怒,他才瞎了眼,要不然,他早就該注意到,他所鄙視的這個所謂「白痴」,有時候卻能非常迅速、非常細緻地洞察一切,並且善於頭頭是道地轉述一切。但是忽然發生了一件意料不到的事。
公爵把紀念冊遞給她。
「讓施奈德滾遠點,他的看法關我屁事!以後呢!」
「我決不給任何人看。」公爵說。
他顯然很驚慌。公爵又提醒他關於拿照片的事。
「別耍貧嘴了,好不好!」將軍夫人叫道,「不是他恭維我,而是我受到了抬舉。」
「回信呢?回信?」加尼亞沖他嚷嚷道,「她說什麼?您把信給她了?」
「那從哪兒,活見鬼……唉呀!阿格拉婭沒把這封信拿給老太婆看嗎?」
「這樣的美就是力量。」阿傑萊達熱烈地說,「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美,可以把世界翻個個兒!」
「這事我就說不清楚了。」公爵回答。
「好吧,我交給她。」
「對,對呀。」其餘的人都笑道。
兩姐妹好像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全說出來。
「怎麼?我的信!」他叫起來,「您居然沒有交給她!噢!我應該早料到read.99csw.com嘛!噢,該——死——的東西……怪不得她方才什麼也不明白,您怎麼,怎麼,怎麼沒交給她呢,噢,該——死——的東——西……」
「哎——哎呀!您多什麼嘴呀!」他又憤怒又懊惱地叫道,「您什麼也不懂……白痴!」他自言自語道。
公爵一面走,一面沉思:加尼亞托辦的這件事使他吃驚,也感到不愉快,想到加尼亞給阿格拉婭寫信,也使他吃驚和不愉快。但是他走到離客廳還有兩個房間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腳步,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向四周張望了一下,走到窗前,湊近亮光,看起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照片。
「你認為他耍花招?」阿傑萊達問。
大家都驚訝地面面相覷。
「一個字,只要您說一個字——我就得救了。」
「你怎麼啦,好閨女?你自己難道就喜歡嗎?公爵聽見了又有什麼關係,我們是朋友嘛。起碼我跟他是朋友。上帝尋找的人,當然是好人,至於那些心懷鬼胎、出爾反爾的人,他是不要的,特別不要那些今天來一套明天又說另一套的人。您懂嗎,小姐?他們說我是怪物,公爵,可是我懂得好壞。因為一個人最要緊的是心好,其他全是扯淡。聰明當然也要……也許,聰明還是最主要的。你別笑,阿格拉婭,我說這話不是自相矛盾:有心無腦的傻瓜跟有腦無心的傻瓜一樣都是倒霉蛋。這是老輩的古訓。我是個有心無腦的傻蛋,而你是個有腦無心的笨伯,因此咱倆都倒霉,咱倆都在受苦受難。」
「我也想看!」將軍夫人氣勢洶洶地說,「那張照片呢?既然送給他,就應當在他身邊,他當然還在書房。他每星期三都來這裏工作,而且從來不會早於四點離開這裏。立刻給我把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叫來!不,我並不是非見到他不可。勞您駕,親愛的公爵,請您到書房去一趟,跟他把照片拿來。就說拿去看看。勞駕了。」
他彷彿想破譯隱藏在這張臉上、方才使他感到吃驚的某種東西。他方才得到的印象一直縈迴不去,他現在彷彿急於對某種東西重新檢查一遍似的。這張非凡美麗和在某一點上異乎尋常的臉,現在更使他吃驚不已。這張臉上似乎有一種無邊的驕傲和輕蔑,幾乎是仇恨,與此同時,又有某種信任的、厚道得令人吃驚的東西。在對這副容貌匆匆一瞥后,這兩種反差甚至會激起某種憐憫。這個令人目眩神迷的美,甚至叫人受不了。臉色蒼白,兩頰近乎塌陷,但目光如火——由這構成的美,是一種多麼奇怪的美啊!公爵看了一會兒,突然驚醒過來,向四周看了看,把照片急忙湊近嘴邊,親吻了一下。一分鐘后,當他走進客廳的時候,他的臉色已經十分鎮定了。
「為什麼?」
「不,現在決不能輕易放他走,」加尼亞一路上惱怒地望著公爵,暗自思忖,「這個騙子把我的底細全探聽去了,將來忽然摘下面具……這下可有戲看了。好,咱們等著瞧!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一切,一切!就在今天!」
「自然,什麼也不用說。這就是最好的回答。至於您,這麼說,想住在他家?」
今天將決定我的命運,您知道採取什麼方式。我今天必須表態,而且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沒有任何權利指望您的同情,我也不敢有任何奢望,但是您從前說過一個字,僅僅是一個字,這個字就豁然照亮了我猶如黑夜的人生,成了我的燈塔。現在只要您再說一個同樣的字——您就能把我從毀滅中拯救出來!您只要對我說:吹,我今天就跟她一刀兩斷。噢,說這話對您又算得了什麼呢!我只想在這個字里求得您對我的同情和憐憫的一點點表示,——如此而已,如此而已!此外就再沒什麼了,再沒什麼了!我不敢抱任何希望,因為我不配抱希望。但是聽到這個字以後,我將重新安貧樂道,愉快地忍受我那絕望的境遇。我將迎接戰鬥,高興地投入戰鬥,我將在這場戰鬥中以新的力量再生。
公爵說到這裏,停了下來,大家都快樂地看著他,連阿格拉婭也這樣看著他,尤其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
「好極了!寫得太妙了,您的書法真好!謝謝您。再見,公爵……等等,」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加了一句,「咱倆一起走,我想送點東西給您留作紀念。」
「非常漂亮!」公爵著迷地望了阿格拉婭一眼,熱烈地答道,「幾乎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樣,雖然臉型完全不同……」
加尼亞很心虛,生怕https://read•99csw.com公爵不答應,因此以苦苦哀求的神態,望著他的眼睛。
她緊緊地握了握公爵的手,向他客氣而又親熱地嫣然一笑,走了出去。她看都沒看加尼亞。
「死刑?」
「看看這個。」她一邊把加尼亞的簡訊遞給他,一邊說。
「是的,不過太那個,」亞歷山德拉同意道,「因此顯得有點可笑。」
「我問您,您快結婚了嗎?如果您更喜歡這樣說的話?」
但是,他剛踏進餐室(與客廳還隔著一個房間),阿格拉婭恰好走出來,幾乎在門口跟他撞了個滿懷。就她一個人。
「是她親自,親自讓您看的嗎?親自?」
「我想跟他說兩句話!」將軍夫人打斷她的反對,急忙插嘴道。她顯然十分惱火,「公爵,您看見了吧,現在我們家什麼都是秘密。全是秘密!到處要保密,什麼家醜不可外揚,蠢透了。這事還保什麼密,辦這事就要完全公開、一清二楚和坦誠相見。正在說合幾樁婚事,這幾樁婚事我都不喜歡嘛……」
公爵讀完信后,阿格拉婭毫不客氣地說道:「這人擔保說,只要我說一個字:『吹』,——這既不損害我的名譽,也不對我具有任何的約束力,而且您瞧,他還親筆寫了這封信給我作書面保證。注意,他又多麼天真地急忙在某個字下面加了著重號啊,可是他那見不得人的思想卻昭然若揭。他明知道,如果他當真吹了,而且是他自己一個人吹的,既不等我發話,甚至也不向我提起這事,對我不抱任何希望的話,我倒可能從此改變對他的態度,也許還能成為他的朋友。這一點他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的靈魂太骯髒了:明明知道,但是拿不定主意。他雖然明明知道,還是想求個保證才放心。單是心裡有數,他是不肯斷然行事的。他想要我給他一個把我弄到手的希望,來補償那十萬盧布。至於他在信中提到的、似乎照亮了他的人生的我過去說過的一句話,那是無恥地撒謊。我無非有一次曾經可憐過他罷了。但是他既狂妄又無恥:當時他立刻閃過一個看來不無希望的念頭,我立刻就明白了這點。他從此開始追我,而且現在還在追我。但是夠了。把這信拿去,還給他,一出我們家,就立刻還給他,當然,也不必提前給他。」
「噢,我根本不需要您連聲道歉,」公爵急忙回答道,「您罵人是因為您心裏不痛快,這我懂。好,就到府上去。我很高興……」
他們已經站在一座樓房的近旁。
加尼亞窘極了,甚至都羞紅了臉。
無邊的惱怒充滿了加尼亞的心,他的狂怒不可遏制地衝口而出:
「我知道您沒有看過這封信,也不可能成為這個人的親信。看吧,我希望您看一看。」
他的嘴都氣歪了,面色蒼白,口吐白沫;他舉起拳頭威脅著。他們這樣走了幾步。他對公爵毫無顧忌,也毫無拘束,就像他獨自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一樣,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把他看作是個零。但是他忽然明白了什麼,清醒了過來。
「怎麼給他回話呢?」
「您方才聽到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今天晚上將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決定一切,您就把這話捅了出去!您扯謊!她們打哪知道的?他媽的,除了您,誰會去告訴她們?難道老太婆沒有向我含沙射影指出這點嗎?」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仍舊坐在書房裡,正在埋頭處理公文。看來,他確實不是白拿公司薪俸的。當公爵向他要照片,並告訴他那邊是怎麼知道這張照片的事情以後,他窘態畢露。
「以後,由於一個原因,我開始講臉,也就是講面部表情,我說,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差不多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樣漂亮。也就是講到這裏,我說漏嘴,提到了照片……」
公爵跟在她後面,但是走進餐室后,阿格拉婭停住了腳步。
在他的所有痛苦中就差嫉妒了。嫉妒猛地嚙咬著他的心。
「怎麼,居然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把照片都拿來了?」
「但是,您有沒有告訴她們,您總不會告訴她們方才在書房裡聽到的話吧?沒有?沒有告訴嗎?」
「您倒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名字記得挺牢啊……」他嘀咕道,但是沒說完,又沉思起來。
「那您快說呀,快說呀,噢,活見鬼!……」
「叫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到這裏來一下,他在書房。」她吩咐進來的僕人。
「哎呀,公爵,我有急需呀!」加尼亞開始求他,「她也許會給答覆的……請相信我,我只是在不得已,實在萬不得已九_九_藏_書的情況下才求您……除了您,我能求誰送去呢?……這事很重要……對我非常非常重要……」
阿格拉婭停下來,接過那封簡訊,似乎感到奇怪地望了望公爵。她的目光里沒有一絲窘態,除非略微透露出一點驚訝,而這點驚訝也似乎僅僅因公爵而來。阿格拉婭向他匆匆一瞥,似乎要他回答——他在這件事情上怎麼跟加尼亞攪在一起的?——她表露這一要求時,神態沉著而又高傲。他倆面對面地站了片刻,最後,她臉上微微露出一絲嘲弄,然後淡淡一笑,扭頭而去。
亞歷山德拉拿起照片,阿傑萊達也走過去,兩人開始觀看。這時阿格拉婭又回到了客廳。
公爵接過信,莫名其妙地望了望阿格拉婭。
「您到底有什麼倒霉呢,Maman?」阿傑萊達忍不住問道,母女四人大概就她沒有喪失愉快的心情。
「哎呀,讓這可憐的鄉村姑娘見鬼去吧!以後呢!」加尼亞不耐煩地搶白道。
「後來,我告訴她們,施奈德對我的性格發表了自己的看法,硬要我……」
「當然,糟糕透了,關於照片的事我說漏了嘴,」公爵向書房走去時心裏感到很過意不去,暗自尋思道,「但是……說漏了嘴也許倒好……」他頭腦里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雖然這想法還不十分明朗。
「眼下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以後再說吧。」
「那麼說,您讓阿格拉婭打啞謎啦,」阿傑萊達說,「阿格拉婭,你猜呀。她好看嗎,公爵,漂亮不漂亮?」
「對不起,我完全沒有想到這一層,說順了嘴。我說阿格拉婭幾乎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樣漂亮。」
「別急嘛,Maman,」阿格拉婭說,「公爵說,他說了許多話,是別有用意的,不是隨隨便便說的。」
「噢,完全想得起來!」公爵回答,「一開始,我走進去,彼此寒暄以後,我們就談起了瑞士。」
「好像是星期三,Maman。」阿傑萊達回答。
「Maman!」亞歷山德拉別有用意地叫道。
「話又說回來,他拿我們的臉耍了個金蟬脫殼之計,而且耍得很漂亮,」阿格拉婭說,「把大家都恭維了一通,連Maman也在內。」
「豈不是考完了!」她叫起來,「怎麼樣,諸位好心的小姐,你們以為你們將像照顧窮人那樣照顧他,可他差點沒賞臉把你們給挑了去,而且還提出了附帶條件,他只能難得前來拜訪。瞧,咱們豈不是犯傻嗎,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最冒傻氣的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真的,公爵,剛才他還讓我們考考你哩。至於您說的關於我的臉的評語,可真是千真萬確:我是個孩子,我也知道這點。而且早在您之前就知道了,您只是一語破的,說出了我的想法。我認為您的性格同我一模一樣,而且感到很高興,就像兩滴水一樣。不過您是男人,我是女人,也沒去過瑞士,這就是全部區別。」
「叫我做這種事,不是非常愉快的。」公爵回答。
「娶親?……怎麼娶親?……娶什麼親?……」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被問得瞠目結舌,不知所措,嘟囔道。
「只要她說一句話,我就……我就,真的,我也許會同她一刀兩斷的!……」
「噢,我不會看的。」公爵非常樸實地答道,他拿了照片就從書房走了出去。
加·伊
加尼亞惡狠狠地望了望他。
「我這就給您口述,」阿格拉婭向他轉過身去,說道,「準備好了?您就寫:『我不參加交易。』下面再寫上幾月幾日。讓我看看。」
「這張臉上……有許多痛苦……」公爵彷彿無意地,又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好像並不在回答問題。
「請您原諒,恰好相反,您的信一給我,我就立刻交給了她,而且完全是按照您的要求辦的。至於它又出現在我的手裡,那是因為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方才退給了我。」
「噢對,是看得很清楚,您是位絕色美女,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因為您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使人不敢仰視。」
「不可能!她不可能叫您看。您扯謊!是您自己看的!」
「是的,看了,剛看過。」
「二十七號。」加尼亞回答。
「對於美貌是很難下斷語的,我還沒作好精神準備。美是一個謎。」
將軍夫人默默地、略帶輕蔑地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照片端詳了片刻。她拿著照片,伸長胳膊,略帶做作地把照片故意放在遠遠離開眼睛的九*九*藏*書地方。
「方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親自向我推薦的。」公爵說。
加尼亞穿著套鞋,他用右腳在人行道上連跺了兩次。
公爵迅速轉過身,看了看他們兩位。加尼亞的臉籠罩著真正的絕望。他講這話的時候好像不假思索,跟玩命似的。阿格拉婭既鎮靜又詫異地看了他幾秒鐘,那模樣跟方才看公爵時完全一樣,她那既鎮靜而又詫異的神情,似乎她完全不明白人家在跟她說什麼,這種莫名其妙的神態,此刻在加尼亞看來,簡直比最厲害的蔑視還可怕。
「不過,您也許在說胡話吧。」將軍夫人說,用一種不屑一顧的姿勢把照片扔到桌上。
「不?您說不?」鐵面無情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執拗地追問道,「行了,我會牢牢記住的,今天,星期三上午,您在回答我的問題時曾說過『不』。今天星期幾啦,是星期三嗎?」
「我覺得他的頭腦並不那麼簡單。」
「究竟怎麼搞的,」他忽然對公爵說,「您究竟是怎麼搞的嘛(白痴!——他自言自語地加了一句),你們倆初次見面,才過了兩小時,她居然會這麼信任您?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叫您到餐室去就為了送給您這份信任嗎?她不是說想送您點什麼東西嗎?」
「別逗啦,我的好小姐,也許他比你們三人加在一起還鬼呢。瞧著吧。不過話又說回來,公爵,您怎麼對阿格拉婭什麼話也沒說呢?阿格拉婭在等著,我也在等著。」
她說罷就走了出去。
她若有所思地退到一邊,走到畫架前。阿格拉婭只是對照片匆匆瞥了一眼,然後眯起眼睛,噘了噘嘴,走到一邊,抱著胳膊,坐了下來。
「我說的是實話,」公爵仍舊十分心平氣和地答道,「請相信我:我感到十分遺憾,沒想到這會對您產生這樣不愉快的印象。」
「是的,由於某種原因……後來我就給他們講我在瑞士住了三年的情形,以及一位可憐的鄉村姑娘的故事……」
「不過,別讓任何人看見,」大喜過望的加尼亞央求道,「公爵,我可是寄希望于您的保證呀,啊?」
「再見,公爵,我也要出門了。」亞歷山德拉說。
「讓我寫什麼呢?」公爵問。
「究竟為了什麼呢,他媽的!您在那兒到底做什麼了?您究竟憑什麼贏得了她的歡心?聽我說,」他忽然手忙腳亂起來(此刻,他好像什麼都亂糟糟的,漫無頭緒,熱血沸騰,因此思想集中不起來),「聽我說,您能不能好好想想,挨個兒理一遍,您在那兒究竟說了什麼,從頭開始,把說過的話統統想一遍,您沒發現什麼嗎,想不起來了?」
「我關照您,您得提防他點兒。現在您把這封信退給他,他決不會輕饒了您。」
「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讓我交給您。」公爵把信遞給她時說。
「我說您錯了,」公爵鎮靜而又有禮貌地答道,「您要結婚的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哪兒?什麼力量?」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急促地問。
「是拿給他看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今天把自己的照片送給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他就拿來給他看看。」
阿格拉婭微微握了握公爵的手,走了出去。她面容嚴肅,雙眉深鎖,甚至跟公爵點頭告別的時候,都沒笑一笑。
「不——不……我……不,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撒謊道,他的臉一下羞得通紅,他匆匆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阿格拉婭,很快移開了眼睛。阿格拉婭冷冷地、平靜地、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觀察著他的窘態。
「我向您再說一遍:沒有!」
「第一,因為有這些有學問的閨女,」將軍夫人斷然答道,「單憑這一條也就夠你受的了,至於其他,不講也罷。費盡了多少唇舌。我倒要看看,你們二位(我不算阿格拉婭),既聰明又伶牙俐齒,將來怎麼嫁人?尊敬的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小姐,您跟您那位可敬的先生在一起能幸福嗎?……啊!……」她驀地看見走進來的加尼亞,叫道,「瞧,又來了位新郎官。您好!」她回答加尼亞的問候,並沒有請他坐下,「您快娶親了?」
「接著就談到了死刑……」
「如果您覺得她向您含沙射影,那您一定更清楚是誰告訴她的了,關於這事,我隻字未提。」
「親自,請相信我,她不請我看,我是不會看的。」
「方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把照片拿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來著。」
「我立刻回來,就去拿一下包袱,」公爵對加尼亞說,「拿了就走。」
將軍夫人搖了搖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