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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六

第一部

「你們大家現在這麼好奇地望著我,如果我不滿足你們的好奇心,你們也許會生我的氣的。不,我開玩笑,」他急忙面含微笑地加了一句,「那裡……那裡全是孩子,我在那裡總跟孩子們在一起,也只跟孩子們在一起。他們都是那座村子里的孩子,一大幫在學校里上學的孩子。我並沒有教他們讀書。噢,不,那裡有專門教他們的學校老師,他叫儒爾·蒂伯。我也算教過他們吧,但是我多半只是跟他們在一起,我的所有四年光陰就這麼過去了。我不需要任何其他東西。我什麼都對他們講,任何事都不隱瞞。他們的父親和親屬全都生我的氣,因為到後來,孩子們都離不開我了,老圍著我轉,甚至那位小學老師,到後來也成了我的頭號敵人。我在那裡有許多敵人,全是因為孩子的緣故。甚至施奈德也責備我。他們究竟怕什麼呢?什麼話都可以對孩子們講嘛——全可以講嘛。一想到大人不了解孩子,連父母都不了解自己的兒女,我就感到驚訝。什麼也無須對孩子們隱瞞,千萬不要以他們還小、知道這些還早作借口。多麼糟糕和多麼不幸的想法啊!孩子們自己也十分清楚地看到,做父親的認為他們太小,什麼也不懂的時候,其實他們全懂。大人們不知道,甚至遇到十分棘手的事情,孩子們也能出一些非常好的主意。噢上帝!當一隻美麗小鳥信任而又幸福地望著您的時候,欺騙他們是可恥的!我之所以叫他們小鳥,因為世界上再沒有比小鳥更好的了。然而,村裡人都生我的氣,多半因為一件事……而蒂伯不過嫉妒我罷了。他起先總是搖頭,感到奇怪,這是怎麼回事呢:孩子們在我這兒什麼都懂,在他那兒卻幾乎什麼也不明白,後來他就開始取笑我,因為有一次我對他說,我們倆不能教會他們任何東西,倒是他們能教會我們許多事情。既然他自己也生活在孩子們中間,他怎麼能嫉妒我,無事生非地誹謗我呢!一個人的心可以通過孩子得到治療……在那裡,在施奈德的診療所里有一個病人,一個非常不幸的人。這是可怕的不幸,沒有比這更大的不幸了。他送到這裏來是治療神經錯亂的。依我看,他絕不是神經錯亂,他只是非常痛苦罷了,——這就是他的全部疾病。如果你們知道我們這些孩子到頭來對他起到了怎樣的作用,那就好啦……但是關於這個病人的事,還是以後再告訴你們吧。我現在要說的是,這一切是怎樣開頭的。起初,孩子們並不喜歡我。我是大人,而且老是笨手笨腳的,我知道,我長得也丑……再說我又是外國人。孩子們起初老取笑我,後來,他們偷看到我和瑪麗接吻,甚至還向我身上扔石子。我總共才吻了她一次……不,你們別笑,」公爵急忙制止他的聽眾的嘲笑,「這裏毫無愛情。倘若你們知道,這是一個多麼不幸的人兒,你們一定也會像我一樣十分可憐她的。她是我們那村的人。她母親是個老太婆,她們那座破爛不堪的小屋,有兩扇窗,經村長許可,其中一扇窗戶隔了開來,老太婆就在這窗戶里做些小買賣,賣些針頭線腦、鞋帶、煙葉、肥皂什麼的,以此為生。她有病,而且兩腿浮腫,因此老坐著不動。瑪麗是她的女兒,約莫二十上下,人很弱,也很瘦。她早得了肺癆病,可是她還是天天去給人家幫工,干重活——擦地、洗衣服、掃院子、打掃牲口棚。有一個過路的commis,誘|奸了她,把她拐走了,可是過了一星期,又把她一個人扔在半路上,偷偷跑了。她一路討飯,才回到家來,髒得像個泥猴,渾身襤褸,鞋也破爛不堪。她步行了整整一星期,晚上睡在曠野,因此得了很重的感冒。兩腿都是傷,兩隻胳臂也腫了,布滿裂紋。話又說回來,她本來就長得不漂亮,只有那雙眼睛生得文靜、善良、純潔無瑕。她非常不愛說話。有一回,這還是以前的事了,她在幹活的時候忽然唱起歌來,我記得,當時大家都覺得很奇怪,開始笑她:『瑪麗唱歌了!怎麼回事呀?瑪麗唱歌了!』——她羞得無地自容,從此就不再開口了。那時候,大家還心疼她、喜歡她,但是自從她得了病,受了糟蹋回來,就沒有一個人同情她了!他們在這方面是多麼殘忍啊!他們對這事所抱的觀念是多麼令人費解啊!她母親第一個瞧不起她,對她惡狠狠地嗤之以鼻:『你現在算把我的臉丟盡了。』她第一個唾棄她,並任人羞辱她。村裡人聽說瑪麗回來了,於是大家都跑去看瑪麗,幾乎全村人都跑進老太婆的小木屋:老老小小,男男女女,大姑娘、小媳婦,全都急急忙忙地跑來看熱鬧。瑪麗躺在地板上,趴在老太婆的腳下,又餓又累,滿身襤褸,在哀哀痛哭。當大家全都跑來以後,她就用披散的頭髮擋住自己的臉,臉朝下,緊貼在地板上。周圍全是人,大家就像看一條毒蛇似的看著她。老頭子老太婆在數落她,罵她,年輕人甚至恥笑她,娘兒們也在罵她,數落她,對她嗤之以鼻,一副鄙夷不屑的樣子,就像她是什麼毒蜘蛛似的。母親把這些全看在眼裡,非但不管,反而坐在那裡不住點頭,表示讚許。那時候,她母親病得很重,差點就剩下一口氣了。過了兩個月,她真的死了。她明知道自己快死了,但就是不想跟女兒和好,甚至一直到死都不跟她說一句話,把她攆到過道屋裡睡覺,甚至幾乎不給她飯吃。老太婆需要經常把兩隻病腳泡在溫水裡,瑪麗每天都給她洗腳,照料她,伺候她。老太太默默地接受她的一切照料和伺候,就是不肯好言好語地跟她說句話。瑪麗忍受了一切。後來,我認識她以後,我發現,她自己對這一切也是默許的,她自己也認為自己是最下流的賤貨。當老太婆卧病不起以後,按照當地的風俗,村裡的老太婆都輪流前來看護她,那時候,瑪麗已經完全沒東西吃了,村裡人都攆她走,誰也不願像過去那樣給她活干。大家都唾棄她,男人甚至不把她當女人,老沖她說髒話和下流話。有時候,當然很少有這樣的時候,星期天醉鬼們喝醉了酒,為了取笑她,扔給她幾枚銅幣,就這樣,隨隨便便地扔在地上,瑪麗也就默默地撿起來。那時候,她已經開始咯血了。到後來,她那身破爛衣服已經完全成了破布頭,所以她也就不好意思在村裡拋頭露面了。回來后,她就一直光腳,於是,就在這時候,特別是孩子們,常常成群結隊地(約莫有四十多個小學生吧)開始戲弄她,甚至把爛泥往她身上扔。她求人讓她去看牛,可是牧人把她趕走了。於是她只好跟著牛群一起出去,而且一去就是一整天。因為她給牧人帶來了許多好處,牧人也看到了這一點,也就不趕她走了,有時候,甚至還把他吃剩下的東西,乳酪和麵包送給她。他認為他這樣做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她母親死後,牧師居然在教堂當眾羞辱瑪麗而不以為恥。瑪麗站在棺材旁,像過去一樣,穿著那身破爛,在哀哀痛哭。許多人都來看她怎麼哭,怎麼給母親送葬。當時,這位牧師(他還是個年輕人,他的最大野心就是當大傳教士)指著瑪麗向大家說道:『她就是致這位可敬的女人以死命的罪魁禍首』(這是不對的,因為她已經病了兩年),『現在她就站在你們面前,不敢抬頭看你們,因為她受到上帝的譴責。瞧,她光著腳,穿得破破爛爛,——這就給那些道德淪喪的人作出了榜樣!她是何許人?她就是死者的女兒!』都是這一類的話。你們想想,他們聽了這種無恥的話后,幾乎個個都很高興,但是……這時候出了件特別的事,孩子們出來抱不平了,因為這時候孩子們已經全都站在我一邊,開始愛瑪麗了。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我很想為瑪麗做點什麼,非常需要給她點錢,但是我身邊從來沒有一個戈比。我有一枚小小的鑽石別針,我把它賣給了一個收舊貨的人,他走村穿戶,買賣舊衣服。他給了我八個瑞士法郎,其實它肯定值四十個瑞士法郎。我找了瑪麗很久,希望能夠單獨碰到她,後來,我們終於在村外的籬笆旁,一條進山小道的大樹後面見面了。我立刻給了她八個瑞士法郎,並告訴她,叫她放好,別亂花,因為除此以外我再沒有錢了,後來我就吻了她,並對她說,她不要以為我有什麼壞心思,我吻她不是因為愛上了她,而是因為我非常可憐她,從一開始,我就絲毫不認為她有罪,只認為她是一個不幸的人。我非常想既能夠安慰她,又能夠使她相信,她不應該認為自己低人一等,但是她好像沒有懂我的意思。這一點我立刻看出來了,雖然她一直站在我面前,低下了眼睛,無限羞愧,幾乎一言不發。我說完后,她吻了吻我的手,我也立刻拿起她的手,想吻一下,可是她急忙把手縮了回去。突然這時候,一大群孩子無意中發現了我們。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早就在窺視我的行蹤了。他們開始吹口哨,拍巴掌,哈哈大笑,瑪麗撒腿就跑。我想說話,他們非但不聽,反而向我身上扔石頭。當天,全村人就都知道了,一切責罵又紛紛落到瑪麗頭上:大家更不喜歡她了。我甚至聽說,有人還打算判她有罪,懲罰她,可是,謝天謝地,嚷嚷了一陣,也就算了。儘管如此,孩子們對她還是不依不饒的,戲弄她,而且鬧得比以前更凶了,還向她扔爛泥。孩子們追她,她就跑,躲著他們;她的肺很弱,一跑就喘不上氣來,他們還是緊追不捨,又是喊叫,又是辱罵。有一次,我甚至按捺不住,跟他們打起架來。後來我開始對他們說明情況,只要可能,每天都說。他們雖然仍舊罵罵咧咧的,但有時候也停下來聽。我告訴他們,瑪麗是多麼不幸。他們很快也就不再罵她了,開始默默地走開。慢慢地,我們開始說話了,我什麼事都不瞞他們,一切都對他們直說。他們非常好奇地聽著,很快就可憐起瑪麗來了。有的孩子在路上遇到她,開始親熱地向她問好。那裡有一個習慣,彼此見面,無論相識與否,都要鞠躬致意,並說『您好』。我想象得出,瑪麗一定很驚訝。有一次,有兩個小女孩,弄到一點食物,就拿去送給她,她們送給她后回來告訴我,她們說瑪麗哭了,她們現在非常愛她。很快,大家也都開始愛她了,與此同時,也忽然愛起我來了。他們開始常常來找我,老要我給他們講故事:我覺得我講得很好,因為他們非常愛聽我講的故事。後來,我無論學習還是看書,都是為了以後好把看到的內容說給他們聽,於是,我足足給他們講了三年故事。後來,大家都責怪我,施奈德也責怪我,說什麼我幹嗎跟他們說話像跟大人說話似的,什麼事也不瞞他們,我回答他們說,對孩子們撒謊是可恥的,即使不告訴他們,他們也全知道,對他們無論怎樣隱瞞,他們總會知道的,也許聽到的還是壞話,可是他們從我嘴裏是聽不到壞話的。大家只要回憶一下自己小時候也就明白了。他們不同意我的看法……我吻瑪麗的時候,是在她母親去世前兩星期。當那位牧師佈道的時候,孩子們已經全站在我一邊了。我立刻把這事告訴了他們,並且說明了牧師的行為,孩子們都很生他的氣,有幾個孩子甚至用石頭砸碎了他家窗戶上的玻璃。我阻止了他們,因為這樣做不好,但是立刻村裡人就全知道了,馬上開始責怪我,說我把孩子們帶壞了。後來大家打聽到孩子們都愛瑪麗,就非常害怕,但是瑪麗已經感到很幸福了。村裡人甚至不許孩子們跟瑪麗見面,可是他們偷偷地跑到她放牛的地方去找她,跑得相當遠,離村子差不多半俄里路。他們送各種各樣的禮物給她,有的打老遠跑了去,只是為了擁抱她,親吻她。說一聲『Je vous aime, Marie!』——說完就一溜煙地跑了回去。由於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瑪麗差點沒高興得發狂,她甚至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一點,她又慚愧又高興,主要是孩子們,特別是女孩子們,總想跑去告訴她,說我愛她,而且我跟他們講了許許多多關於她的事。他們對她說,是我把一切告訴他們的,又說他們現在都愛她,可憐她,而且以後永遠會這樣。接著他們又跑回來找我,一張張小臉都是那麼快樂和忙碌,他們告訴我,他們剛才看見了瑪麗,還說瑪麗向我問好。每天傍晚,我都要去看瀑布,那裡有個地方,從村裡望去密密層層,十分隱蔽,周圍長著白楊。每天傍晚,他們都跑到那裡去找我,有些孩子甚至是偷偷地跑來的。我覺得,我對瑪麗的愛,對於他們簡直是莫大的享受,也僅僅在這個問題上,在我住在那裡的整個時間內,我欺騙了他們。我沒有向他們說清楚,我根本不愛瑪麗,也就是說,我並沒有對她產生愛情,我只是非常可憐她罷了,我根據所有的跡象看到,他們非常希望他們自己想象出來和自以為是的事是真的,所以我也只好默認了,並且裝出一副似乎他們猜到了的樣子。這些小小的心靈是多麼體貼入微和溫柔多情啊:他們看到,他們的好Léon這麼愛瑪麗,可是瑪麗穿得這麼壞,連雙鞋都沒有,他們覺得,這太豈有此理了。你們倒是想想,他們居然給她弄到了鞋、襪子、內衣,甚至還給她弄來了一身連衣裙!他們究竟用什麼巧妙的辦法弄到這些東西的呢,我就不明白了。反正是大家一起出主意,想辦法弄來的。當我問他們的時候,他們只是笑而不答,十分開心,女孩子們則拍著小手,跑過來親吻我。我有時候也悄悄地去和瑪麗會面。她的病情已經越來越重了,走路都有困難,到後來,她只能完全停止給牧人幫忙,但是每天早晨她還是堅持跟牛群出去。她坐在一邊,那裡,在一座幾乎直上直下、壁立陡峭的懸崖旁,有一個突出部,她就坐在這個突出部犄角的一塊石頭上,四周全有東西擋著,誰也看不見,她就整天坐在那裡,幾乎一動不動,從一大早一直到牛群離開時為止。她由於害癆病身體已經很弱,因此她多半將頭靠在岩壁上,閉眼坐在那裡,打著盹,呼吸沉重;她的臉瘦得像具骷髏,前額和太陽穴旁不斷冒著虛汗。我每次遇到她的時候,她都是這樣。我來,也就待一會兒,因為我也不願意讓旁人看見我。我剛一露面,瑪麗就立刻哆嗦起來,睜開眼睛,撲上前來親吻我的雙手。我已經不把手縮回去了,因為這對於她是一種幸福。我坐在她身旁的時候,她始終在哆嗦和哭泣。當然,有好幾次,她想開口說話,可是她的話很難聽懂。她常常像瘋子一樣,處在一種極度的激動和狂喜中。有時候,孩子們跟我一起去。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通常站在不太遠的地方,替我們放哨,保護我們不受任何事情干擾和任何人侵犯,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一件異常愉快的事,我們走後,瑪麗又剩下一個人,依舊用頭靠著岩壁,閉上了眼睛,她也許在做夢,夢見了什麼。有一天清早,她已經不能出門去找牛群了,只能留在自己四壁空空的家裡。孩子們立刻就知道了,當天,幾乎所有的孩子都紛紛跑去探望她。她孤苦伶仃地躺在自己床上。有兩天,輪流跑去照料她的只有孩子,但是後來,村裡人聽說,瑪麗已經真的快咽氣了,村裡的老太婆才跑去照料她,坐在她床頭,輪流看護她。村裡人似乎開始可憐瑪麗了,至少已經不再阻止孩子們對她好了,也不像從前那樣罵他們了。瑪麗始終在打盹,但是睡得很不安穩,她咳嗽得很厲害。老太婆把孩子們轟走,不許他們進屋,可是他們還是跑到窗下,有時候也就待一小會兒,就為了說一聲『Bonjour, notre bonne Marie!』她只要一看到或者一聽見孩子們的聲音,就立刻全身復甦,也不聽老太婆們的勸告,使勁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向他們頻頻點頭,表示感謝。他們照舊給她送來各種各樣的糖果和甜食,可是她差不多什麼也吃不下了。由於這些孩子,我敢向你們保證,她死的時候幾乎是幸福的。由於這些孩子,她忘記了自己的大災大難,彷彿從他們那兒得到了饒恕,因為她一直到生命終了,始終認為自己是個大罪人。他們像小鳥一樣拍打著翅膀,敲著她的窗戶,每天早晨向她呼喊:『Nous táimons, Marie!』她很快就死。我還以為她會活得更長些,比現在要長得多呢。她去世的頭天晚上,在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我去看她。她好像認出了我,於是我最後一次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多憔悴啊!就這樣。突然第二天早晨有人跑來告訴我,瑪麗死了。這時候,孩子們攔也攔不住了:他們把整個棺材都用鮮花裝飾起來,還給她頭上戴上花冠。牧師在教堂里已經不再羞辱死者,但是參加葬禮的人很少,只有不多幾個人出於好奇才順便進來看看。但是當需要抬棺材的時候,孩子們一擁而上,搶著要抬。因為他們抬不動,只好在一邊幫忙,所有的孩子都跟著棺材跑,所有的孩子都哭了。從那時起,瑪麗那座小小的墳頭,就經常有孩子們前來祭弔:他們每年都用鮮花把墳頭裝飾起來,在周圍種滿了玫瑰花。但是,葬禮以後,全村人都因為孩子的緣故對我群起而攻之。主謀則是那位牧師和小學教員。他們嚴禁孩子們跟我見面,施奈德則對此負有監督之責。可是我們還是見面了,遠遠地打個手勢,表示思念之情。他們託人給我頻頻捎來一張張小紙條。到後來,這一切制裁也就不了了之了,但當時這樣做倒更好:由於對我實行制裁,我甚至跟孩子們更接近了。最後一年,我甚至跟蒂伯和牧師差不多言歸於好了。施奈德對我說了許多話,跟我爭辯我與孩子們相處的有害的『方法』。我哪有什麼方法呢!最後,施奈德向我說出了他的一個十分奇怪的想法——這已經是在我即將離開那裡之前了——他對我說,他堅信,我完完全全是個孩子,也就是說,孩子氣十足,我只是身材和臉長得像大人罷了,可是在智力發展程度、心靈和性格上,也許甚至在智商上,我都不是個成年人,哪怕活到六十歲,也依然故我。我大笑不止:他這話當然不對,因為我能算什麼孩子呢?不過有一點倒讓他說對了,我的確不喜歡和成年人,和大人在一起,——這點我早看出來了。我所以不喜歡,因為我跟他們合不來。不管他們對我說什麼,也不管他們對我多好,跟他們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彆扭,如果我能夠趕快離開他們,去找自己的同伴,我就非常高興,而我的同伴從來都是孩子,這不是因為我自己是孩子,而是因為孩子們對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吸引力。在我定居這個村莊之初,我常常一個人上山,獨自發愁。每當我獨自轉悠,有時,特別在中午,學校放學的時候,會遇到一大群孩子,嘰嘰喳喳,吵吵嚷嚷,背著書包,拿著石板,又跑又跳,一邊歡笑,一邊玩耍,我的整個心靈就開始突然傾注到他們身上,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遇到他們,我都會有一種異常強烈的幸福感。我停下腳步,望著他們那些小小的、忽前忽後、老在跑的小腿,望著一起跑的小男孩和小女孩,望著他們的歡笑和眼淚(因為從學校跑回家,一路上,許多孩子已經打過架,大哭過,然後又言歸於好,又在一起玩),我就幸福得笑起來,把自己的滿腹愁思忘得一乾二淨。後來,也就是在餘下的三年中,我簡直無法理解,居然有人在發愁,一個人好端端的,幹嗎要發愁呢?我的整個心都撲到他們身上了。我從來沒有打算離開這個村莊,我從來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我會回到這兒,回到俄國來。我還以為,我將永遠客居他鄉,但是後來我終於看到施奈德沒法再養活我了,恰好在這時又出現了一件似乎很重要的事,以致連施奈德都催促我快點回來,並且替我給國內寫了回信。我回來的目的是想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回事,並且找些人商量商量。我的命運也許將根本改觀,但是這完全不是我要說的,也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我整個生活都已經變了。我在國外留下了許多東西,實在太多了。這一切都已煙消雲散。我坐在火車上想:『現在我正向人們走去,我也許一無所知,但是新生活終於到來了。』我決定坦誠並且堅定不移地完成自己的事業。跟人們在一起,我也許會感到無聊和難受。首先,我決定對所有的人都謙恭有禮和以誠相待,反正誰也不會要求我做更多的事。也許,在這裏人們也會認為我是孩子,——那也只能隨他們了!不知道什麼原因,大家也都認為我是白痴,我從前的確生過病,那時候也的確像白痴,現在既然我自己都明白人家認為我是白痴,我還算什麼白痴呢?我進來時就想:『人家認為我是白痴,其實我很聰明,他們硬是看不出來……』我常有這樣的想法。我在柏林的時候,收到幾封從瑞士來的簡訊,都是孩子們寫給我的,這時我才明白,我是多麼愛他們。收到第一封信的時候,心裏很難受!孩子們給我送行的時候是多悲傷啊!還在一個月前,他們就開始給我送行了:『Léon s'en va Léon s'en va pour toujours!』我們每天傍晚都同過去一樣,在瀑布旁聚會,說來說去都是我們即將離別的事。有時候,我們跟過去一樣快樂。僅僅在彼此分手回家睡覺的時候,他們才緊緊地、熱烈地擁抱我,這是過去所沒有的。有的孩子瞞著大家,偷偷跑到我這裏來,僅僅為了能夠單獨地,而不是當著大家的面擁抱我、親吻我。當我動身上路的時候,所有的孩子成群結隊把我送到火車站。車站離我們村大約有一俄里路。孩子們極力忍住了不哭,可是有許多孩子忍不住,哭出了聲音,特別是女孩子。我們怕趕不上火車,走得很急,可是總有孩子忽然從人群里跑出來,撲到我身上,用小手摟住我的脖子,親吻我,因此使一大群人都只好停下來。我們雖然急著趕路,但大家還是停下來,等他告別完了再走。當我坐上火車,火車開動以後,他們大家都向我高呼『烏拉!』,並且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火車完全開走為止。我也一直望著他們……聽我說,方才我走進這屋子,望了望諸位可愛的臉(我現在也在仔細端詳你們的臉),並且聽到你們的最初的談話以後,我心頭才第一次感到好受了些。我方才還想,也許我這人的確福星高照:要遇到一些一見面就相見恨晚的人,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這我知道,可是我剛下火車就遇到了你們。我很清楚,大家都羞於說出自己的感情,可是我卻對你們說了,跟你們在一起,我並不覺得害羞。我生性孤僻,也許,要隔很久才能來拜訪諸位。不過請你們千萬別誤會,我說這話並不是對你們見外,也別以為我有什麼事情感到不高興。你們曾經問我對你們的臉有什麼看法。鄙人很樂意略訴己見。阿傑萊達·伊萬諾芙娜,您有一張幸福的臉,在所有三個人的臉中,你的臉最可愛。此外,您長得很好看,人家看見您的相貌就會說:『她有一副心地善良的臉。』您平易近人,生性活潑,但是您也善於很快洞察別人的心。這就是我對您的臉的看法。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您的臉也非常美麗、非常可愛,但是您心頭也許有一種隱隱的憂傷;您的心腸無疑是極善良的,但是您並不愉快。您臉上有一種特別的神態,就像德累斯頓藏畫霍爾拜因的聖母像。嗯,這就是我對您的臉的看法,我這人最會猜了,我猜得對嗎?您自己不也把我當作一個能掐會算的人嗎。但是對於您的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他忽然對將軍夫人說道,「我對於您的臉就不僅僅是看法了,我深信不疑,您完完全全是個孩子,而且在一切方面,無論是好的方面還是壞的方面,您都是孩子,儘管您已經這麼大歲數了。我這麼說,您不會生我的氣吧?因為您不會不知道孩子們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你們不要以為,我現在如此坦誠地談論你們的臉是無心的,噢不,完全不是的!也許我另有用意也說不定。」九九藏書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公爵開始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