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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怎麼畫臉?就畫他的臉?」阿傑萊達問,「這題材多怪,這算什麼畫呢?」
二姐阿傑萊達,愛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您一講完就立刻對您所講的事感到害羞,」阿格拉婭驀地指出,「這是幹嗎呀?」
「公爵,您別信她的話,」將軍夫人對公爵說道,「她是存心氣您。其實,她有教養,完全不是這麼蠢。她們向您這麼亂提問題,請您別介意。她們大概想幹什麼淘氣的事兒,但是她們已經愛上您了。我看她們的臉就知道。」
「為什麼?這有什麼彆扭的?他怎麼說不出來?他有嘴嘛。我想知道他的說話才能。說吧,隨便說點什麼。您就說說您對瑞士的印象,最初的印象。你們立刻就會看到他馬上要開始說話了,而且一開始就很吸引人。」
「您就講講死刑吧。」阿傑萊達打斷道。
「給誰說的?」
「您見過?」阿格拉婭叫道,「我早就該猜到這點了嘛!這就齊了。您既然見過,怎麼能說您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呢?嗯,我這話說得不對嗎?」
「不聰明。」亞歷山德拉附和道。
「嗯,好吧,」阿傑萊達又急忙說,「既然您是一位通曉臉的行家,您一定戀愛過,可見,我還猜對了。您就快說吧。」
「不是的,這是因為剛才我已經給人家說過一遍關於這次死刑的事了。」
「那麼您認為您會活得比所有的人都聰明些嗎?」阿格拉婭問。
「我又不明白了,怎麼能這樣,讓人家一開口就說呢,」阿傑萊達又說道,「換了我,肯定不知道從何說起。」
將軍快步走出門去。
「沒什麼,Maman。公爵,可惜您沒有見過死刑,要不,我倒想問您一件事。」
「我們來到瑞士的盧塞恩,有人帶我去游湖。我感到這湖很美,但是與此同時我又感到非常沉重。」公爵說。
「聽聽,聽聽,」沉不住氣的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轉過身去向女兒們說,「不是開始了?」
「有時候也不善良。」公爵回答。
「又說這該死的驢了,我壓根兒就沒想到它!」將軍夫人叫道,「請相信我,公爵,我毫無……」
「好,我來講給你們聽。」公爵彷彿在沉思中說道。
「關於巴塞爾的那幅畫,您以後一定要講給我們聽,」阿傑萊達說,「現在,您就先給我說說這幅行刑圖吧。您能把您想象中的情形告訴我嗎?這臉怎麼畫法?就只畫臉?這臉究竟是怎樣的呢?」
「如果你們生氣,就請息怒,」他說,「我自己也知道,我的生活經歷比別人少,我對生活的了解也比誰都差。也許,有時候,我說話很怪……」
「倒也是,」將軍夫人決定道,「咱們走吧,公爵,您想必很餓了吧?」
「立刻叫人拿來。」
「還……還這樣想。」公爵回答,他望著阿格拉婭,臉上仍舊掛著從前那種文靜的,甚至膽怯的笑容,但是立刻又大笑起來,快活地望著她。
「您幹嗎老生氣,真不明白,」將軍夫人早就在不停地觀察這兩人說話時的臉色,這時介面道,「你們究竟在說什麼,我也不明白。什麼小指頭?真是廢話連篇!公爵說得很好嘛,不過有點傷感。你幹嗎把他弄得灰溜溜的?他開始的時候還笑,可現在全蔫了。」
他探究而又嚴肅地用眼睛再次掃視了一遍他的這幾位聽眾。
「倒挺謙虛嘛!」阿格拉婭幾乎生氣地說。
「接見?您說接見他,現在,立刻?」將軍夫人兩眼圓睜,使勁瞪著在她面前手忙腳亂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
「噢,他這病也不常犯,何況他幾乎是個孩子,不過很有學問。Mesdames,」他又轉身對女兒們說,「我倒想勞駕你們考他一下,了解一下他到底能夠幹什麼。」
「最後這個值得讚許的思想,在我還只有十二歲的時候,就在《文選》里讀到過。」阿格拉婭說。
「這一切倒非常奇怪,不過關於驢的事不妨略而不談,咱們還是談別的題目吧。你怎麼老笑,阿格拉婭?還有你,阿傑萊達?關於驢的事,公爵說得很好嘛。他親眼見過驢,你又見過什麼?你沒到過國外吧?」
「是的,現在倒感到很餓了,非常感謝您。」
大家都笑起來。
公爵道了謝,一面津津有味地吃飯,一面把今天早晨已經說過不止一遍的話,從頭到尾又說了一遍。將軍夫人越聽越滿意。三位小姐也相當注意地聽著。他們原以為彼此是親戚,結果發現,公爵對自己的家譜相當熟悉,但是不管怎麼生拉硬拽,他跟將軍夫人之間還是拉不上任何親戚關係。他倆的祖輩還可以勉強算遠親。這類材料雖然很枯燥,將軍夫人卻聽得津津有味。她非常想跟人家談談自己的家譜,可是幾乎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因此,她從桌旁站起來的時候,精神煥發,神態激動。
「幸福!您還會幸福?」阿格拉婭叫道,「那您怎麼說您沒有學會看呢?您還能教我們,當我們的老師哩!」
「您有什麼急事,還不明擺著。」將軍夫人威嚴地說。
「難道在您住的那村子里也殺人?」阿傑萊達問。
「為什麼?」亞歷山德拉問。
「您老是前言不對後語,」亞歷山德拉指出,「公爵,您是不是想說,決不能小看任何一個瞬間,有時候,五分鐘甚至比一座寶藏還珍貴。這一切都應該讚揚,不過我倒要請問,對您講過這段苦難的您的那位朋友……他的刑罰不是改判了嗎,也就是說,把這『無窮的生命,送給了他』。嗯,他後來是怎麼處理這筆財富的呢?他是否每分鐘都『計算著』生活呢?」
「那還用說,怎麼幸福法呢?」
「這就好啦,」阿傑萊達加了一句,「要知道,公爵就是在國外學會看的。」
「考——?」將軍夫人拖長了聲音問,又瞪起兩眼,異常驚訝地把目光從女兒轉向丈夫,又從丈夫轉向女兒。
「Papa您去叫他吧,Maman同意了。」阿格拉婭當機立斷。將軍搖搖鈴,吩咐下人去把公爵叫來。
「這跟瑞士沒有關係,不過,我再說一遍,隨你便。要知道,我說這話,第一,因為他跟你是本家,也許還是親戚;第二,他還不知道何處可以安身。我甚至以為你對他不無興趣,因為他畢竟跟咱們是本家嘛。」
「這當然不同於寂靜主義。」亞歷山德拉自語道。九-九-藏-書
「我見過驢,Maman。」阿傑萊達說。
「就該這樣嘛。還常犯病嗎?」
公爵說罷,望了望大家。
「有急事,有急事,寶貝兒,我出門晚了!不妨把你們的紀念冊給他,Mesdames,讓他給你們在紀念冊上寫點字,他是一位了不起的書法家,眼下少見!有才華。他在那邊給我寫了幾個古體字:『卑職帕夫努季修道院長親筆』……好,再見。」
「我沒有東西可以教你們,」公爵也笑道,「在國外的時候,我差不多一直住在瑞士的這座鄉村裡,我很少出門,就是出門也不遠,我能教你們什麼呢?起初,我只是感到不寂寞罷了。我開始很快好起來。到後來,我感到每天都很寶貴,而且越往後越寶貴,所以我也就開始注意到這點了。我躺下睡覺時感到很滿意,起床的時候就更幸福了。這一切究竟因為什麼——很難說明個中道理。」
「那裡很不喜歡女人去看,後來連報上都登過這些女人的事。」
「可是公爵行,因為公爵非常聰明,比你至少聰明十倍,也許十二倍。我希望從今以後你能有點自知之明。公爵,您就證明給她們看,接著說吧。至於驢,的確可以跳過去不談。嗯,除了驢,您在國外還見到什麼呢?」
「犯病?」公爵有點詫異,「我現在很少犯病。不過,也難說,聽人家說,這兒的氣候對我的健康有害。」
「給府上的聽差,當時我正在等候……」
「噢沒有,這是他親口告訴我的——我已經向他問過這個問題了——他根本沒有這樣生活,許多時間都浪費了。」
「印象強烈……」公爵開口道。
「你們這樣很不好,」將軍夫人說,「請您原諒她們,公爵,不過她們的心還是好的。我雖然老跟她們抬杠,但是我愛她們。她們舉止輕浮、頭腦簡單、瘋瘋癲癲。」
「您說,您曾經很幸福,可見您的生活經歷並不少,而是很豐富。您為什麼要昧著良心表示歉意呢?」阿格拉婭板著臉,不依不饒地開口道,「即使您有意教訓我們,也大可不必為此感到不安嘛,因為您沒有佔到任何便宜。以您那種清靜無為的思想,滿可以多福多壽,坐享清福嘛。倘若人家給您看死刑,再給您看一個小指頭,您會從這兩件事上得出同樣值得讚許的想法,而且還感到心滿意足。您滿可以這樣活一輩子嘛。」
「是的,是的,寶貝兒,古時候有這麼個修道院長……我去找伯爵,他在等我,等很久了,要緊的是他親自約見的……公爵,再見!」
「既然他們認為這不是女人的事,那麼說,他們想以此來說明(也就是辯白)是男人的事啰。這種邏輯真了不起。您自然也是這麼認為的啰?」
「噢,這事完全用不著客套,寶貝兒,只要你願意見他就成,」將軍急忙解釋,「他完全是個孩子,甚至怪可憐見的;他常常會發一種什麼病;他剛從瑞士回來,剛下火車,穿得很怪,像個德國人,而且身無分文,一個戈比也沒有;差點沒哭出來。我送給他二十五盧布,還想在我們的寫字間給他找個抄抄寫寫的工作。Mesdames,我請你們款待他一下,因為他似乎餓了……」
「方才倒的確,」公爵對她說道,又有點興奮起來(他似乎興奮得很快,而且很坦誠),「您問我要繪畫題材的時候,我倒的確有個想法,想提供您一個題材:就畫被處決的人在斷頭刀落下前一分鐘的臉,那時他站在斷頭台上,還沒橫倒在刀下的木板上。」
「這倒是新鮮事兒。」將軍夫人道。
「不,我倒很想去看看,」阿傑萊達說,「我不明白我們到底什麼時候到國外去。我已經有兩年找不到繪畫題材了。東方與南國,早就被寫光……公爵,請您給我找點畫畫的題材吧。」
「可不是嗎?可不是嗎?」將軍夫人激動起來,「我看,你有時候也很聰明嘛!好了,別笑了!您好像講到瑞士的自然風光什麼的,公爵,接著說吧!」
「帕夫努季?修道院長?站住,您站住,上哪兒,什麼帕夫努季?」將軍夫人十分氣惱,幾乎驚慌地向企圖逃走的丈夫叫道。
「我很不願意現在……」公爵慌亂地說,好像還皺起了眉頭。
「什麼?完了。」公爵從片刻的沉思中驚醒過來,說道。
「那您善良嗎,公爵?我問這話是出於好奇。」將軍夫人問。
「Maman,您起碼也得讓人家把話說下去呀。」亞歷山德拉阻攔她道。「這位公爵也許是個大騙子,根本不是白痴。」她向阿格拉婭低語。
「是的,不管為什麼,反正不行,」公爵重複她的話道,「我自己也感覺到這點了……不過總好像沒法相信似的……」
「換了我,也會緊盯著看的。」阿格拉婭說。
「您是存心想引起我們的興趣,」阿格拉婭叫起來,「瞧您那副得意樣!」
公爵詫異地望了望她。
「現在還這樣想嗎?」
「捉迷藏?怎麼捉迷藏?」
「毫無含沙射影之意?噢,我相信,這是沒有疑問的。」
「再說他完全是個孩子,還可以跟他捉迷藏玩呢。」
「您說完了?」阿格拉婭問。
「到咱們的起坐間去,」她說,「咖啡也端到那裡去。我們有這麼間公用的屋子,」她領著公爵走出去時說道,「其實不過是我的一間小客廳,每當我們在家閑坐,就在那裡聚會,各人做各人的事:亞歷山德拉,就是這位小姐,我的大女兒,不是彈鋼琴,就是看書或者做衣服;阿傑萊達畫畫——風景畫和肖像畫(沒有一件作品畫完過)。只有阿格拉婭坐著,什麼事也不幹。我也沒心思幹活:什麼事也做不成。嗯,我們到了;公爵,請坐這邊,靠近壁爐,您繼續講吧。我想看看您說話的神態。當我下次見到那個老太婆別洛孔斯卡婭公爵夫人九九藏書的時候,我希望有充分的把握把您的事原原本本地講給她聽。我希望您能使他們大家也感到興趣。好了,您說吧。」
「不想說明什麼……無意中想起了這件事……隨便說說……」
「當然,Maman,」亞歷山德拉說,「現在還是先吃飯好,我們都餓了。」
「那又為什麼呢?」公爵笑道,「換了是她們,我也不肯放過這機會的。不過我還是贊成驢:驢是個善良而有用的人。」
「你們倆在打什麼啞謎?一句話也聽不懂!」將軍夫人打斷他們的話道,「怎麼不會看?有眼睛就能看嘛。你在國內不會看,在國外也學不會。公爵,您還是說說您自己是怎麼看的吧。」
「從那時起,我就非常喜歡驢。甚至在我心中還產生了一種好感。我開始詢問有關驢的知識,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驢,而且我立刻堅信,這是一種非常有用的動物,能幹活,力氣大,吃苦耐勞,價錢又便宜。通過這頭驢,我突然喜歡上了整個瑞士,從而使過去的悶悶不樂一掃而光。」
「還用說嗎,Maman,既然跟他可以不講客套,幹嗎不見呢?況且他一路辛苦,一定餓了,為什麼不可以讓他飽飽地吃一頓呢?而且他又不知道何處可以安身。」大姐亞歷山德拉說。
「他說得很好,」將軍夫人向女兒們說,公爵每說一句話,她仍舊不住地點頭,「簡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麼說,凈是些廢話和胡說八道,瞎說慣了。公爵,您一邊吃一邊說:您生在哪兒,在哪兒長大的?我什麼都想知道,您使我非常感興趣。」
「你要看,我可以再給你寫一遍。」
「您的哲理跟葉夫蘭皮婭·尼古拉芙娜的一模一樣,」阿格拉婭介面道,「她是一名小官吏的妻子,寡婦,跟食客一樣,常到我們家來。她一生中孜孜以求的就是少花錢。過日子只要便宜、少花錢就行,一張嘴就是婆婆媽媽、多一分錢少一分錢的事,可是請注意,她有的是錢,她是個騙子。這就跟您剛才說的監獄中可以過很有意義的生活一樣,也許跟您在鄉村中度過的四年幸福生活也一樣,為了過這份幸福生活,您出賣了您幻想中的那不勒斯城,儘管只賣了幾分錢,但卻好像佔盡了便宜。」
「我對繪畫一竅不通。我還以為:看一眼就能提筆作畫呢。」
「嗯,因此對於您,這也是個經驗之談,可見,一個人並不能當真『計算著』過日子。不管為什麼,反正不行。」
「是的。我有時候這樣想。」
「我也不懂。頭一次看到這樣的自然景色,我總感到沉重和煩躁,又心曠神怡,又心煩意亂,不過,這全因為我有病。」
「真是的,這話問得多蠢。」將軍夫人憤怒地望著阿格拉婭,生硬地說道。
「我見過死刑。」公爵答道。
「讓他感到賓至如歸?從瑞士?!」
「要是有人叫我這麼說話,我肯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阿格拉婭說。
說罷,他顯得很不好意思似的。
「Maman……」亞歷山德拉剛要開口,阿格拉婭甚至跺了跺腳。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國外恢復了健康,我也不知道我學會了看沒有。不過,我差不多一直感到很幸福。」
「阿格拉婭,」將軍夫人說,「記住,帕夫努季,最好寫下來,不然的話,我老忘。不過,我想,這樣更有意思些。這簽名在哪兒?」
「不過,你們還真勇敢,瞧,你們都在笑,可當時他所說的這一切卻使我感到十分震驚,後來我連做夢都夢見,而夢見的正是這五分鐘……」
「關於驢的事,還是說得很聰明的,」阿傑萊達說,「公爵把自己病情,以及怎麼通過外來的推動力對一切都喜歡起來的經過說得很有趣。我對人們怎麼失去理智,後來又怎麼痊癒起來的事永遠感興趣。特別是這種情況居然會突然發生。」
「別打岔,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將軍夫人對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也想增加點知識嘛。您坐到這兒來,公爵,坐在這把安樂椅上,坐在我對面,不,坐到這兒來,衝著太陽,往前挪挪,離陽光近點,讓我好好看看您。嗯,是哪個修道院長?」
「過去,六七歲的時候,似乎系過餐巾,可現在吃飯的時候,總是把餐巾放在膝蓋上。」
「帕夫努季修道院長。」公爵用心地、嚴肅地答道。
公爵依舊滿臉笑容。
「帕夫努季修道院長生活在十四世紀,」公爵開口道,「他在伏爾加河畔,也就是在我們現在的科斯特羅馬省,主持過一座隱修院。他以年高德劭、為人聖明著稱,他常到奧爾杜去,幫助他們處理一些當時的事務,並且在一份文書上籤過字,我見過這一簽名的摹本。我很喜歡這種字體,於是就學會了。剛才將軍想看看我的書法,替我謀個差事,於是我就用各種字體分別寫了幾句話,其中包括模仿帕夫努季修道院長本人的筆跡,寫了『帕夫努季修道院長親筆』。將軍看了很喜歡,所以剛才就想起來了。」
「我知道他去找哪個伯爵!」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氣勢洶洶地說道,說罷便怒氣沖沖地把目光轉到公爵身上。「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厭惡而又惱怒地回想著,開口道,「嗯,倒是怎麼啦!啊,對了,嗯,是哪個修道院長?」
「恰恰相反,甚至很有教養,舉止溫文爾雅,只是有時候太老實了點兒……瞧,他來了!來來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梅什金公爵,我們的本家,也許還是親戚,他是族中最後一根苗裔,請你們好好招待他。她們馬上去吃飯,公爵,請賞光……只是我出門晚了,對不起,有急事……」
「您講這故事想說明什麼呢?」
在遇到非常情況的時候,將軍夫人總是兩眼圓睜,身體稍向後仰,瞠目結舌,不發一語。將軍夫人九九藏書人高馬大,與丈夫同歲,一頭濃密的黑髮,雖然其中已夾雜著不少華髮,鼻子隆起,略微有點佝僂,面色黃而清癯,兩腮塌陷,兩片薄薄的、癟進去的嘴唇。她的前額雖高,但很窄;那雙灰色的、相當大的眼睛,有時會出現一種使人意想不到的神態。她從前有個弱點:相信她的美目流盼特別嫵媚動人,這一信念在她心中一直無法磨滅。
「我看他們的臉也知道。」公爵說,對自己的話特別加重了語氣。
「我可是善良的,」將軍夫人冷不防插嘴道,「不瞞您說,我永遠是善良的,這是我唯一的缺點,因為一個人不應當永遠善良。我常常發脾氣,對她們,特別是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發脾氣,然而糟糕的是,我發脾氣的時候也最善良。剛才,在您進來之前,我很生氣,我假裝什麼也不明白,也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常常發生這樣的情形,就跟孩子似的。阿格拉婭給我上了一課,謝謝你,阿格拉婭。不過,這全是胡扯。我還沒有像表面看上去那樣糊塗,也沒有像女兒們想把我形容的那樣糊塗。我個性強,也不怕撕破臉皮。不過話又說回來,我說這話並沒有惡意。過來,阿格拉婭,親親我,好了……親熱一下就夠了,」當阿格拉婭熱情地吻了她的嘴唇和手以後,她說道,「您接著說,公爵。也許您會想出比驢更有趣的故事來的。」
但是公爵沉默不語,神情很嚴肅,大家在等他回答。
「帕夫努季?這倒有意思,嗯,他又怎麼啦?」
「我根本沒有看得津津有味,這事以後,我還鬧了場小病,但是不瞞你們說,當時我都看呆了,不想看也不行。」
「對於我們的臉,您知道什麼呢?」其他兩姊妹也感興趣起來。
「我沒戀愛過,」公爵仍舊低聲而又嚴肅地答道,「我……有過另一種幸福。」
「就是坐在前廳里的那位,頭髮花白,紅紅的臉。當時我坐在前廳里恭候謁見伊萬·費奧多羅維奇。」
「不知道,為什麼就不行呢?」公爵熱烈堅持道,「我在巴塞爾就看見過這樣一幅畫。我想給你們講講……不過,以後有機會再說吧……這幅畫使我受到極大震動。」
「所以您哪兒也不想去,哪兒也吸引不了您嗎?」亞歷山德拉問。
「好吧,現在就說說您是怎麼戀愛的吧。」阿傑萊達說。
「您的話也許是對的,」公爵微微一笑,「我可能的確是個愛玄思冥想的人,誰知道呢,也許我的確有教訓你們的意思……這也是可能的。真的,也有這可能。」
「Maman,讓人家這麼說不是怪彆扭嗎。」阿傑萊達說,這時候,她已經整理好自己的畫架,拿起畫筆和調色板,開始從一張畫片上臨摹早就開始畫的風景畫。亞歷山德拉和阿格拉婭,一起坐在一張小沙發上,抱著胳臂,準備聽他們說話。公爵發現,四面八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
「我就是不會看。」
「因為什麼?」三位姑娘都驚訝地叫道。
「這都是哲理,」阿傑萊達說,「您是位哲人,您是來教訓我們的。」
「起初,也就是剛開始的時候,的確吸引過我,我心裏感到很煩躁。老在想我怎麼活下去。我想試試自己的命運,特別是在有些時候,我心裏感到很煩躁。你們知道,這樣的時刻是有的,特別是在孤獨的時候。我們那裡有一道瀑布,不大,從山上高高地落下來,跟一條細線似的,近似筆直地落下來——白白的,響聲不斷,泡沫四濺,落差很大,可是看上去卻好像落差很小,只有半俄里遠,可是看上去卻似乎只有五十步。每到夜裡,我總愛聽它發出的喧嘩聲。就在這樣的時刻,有時候我心裏就會很煩躁。有時候中午也發生這樣的情況,比如,我上山去,一個人站在山上,周圍一片松林,一棵棵高大的、蒼勁油亮的古松;山頂的懸崖上有一座古老的中世紀城堡,斷壁殘垣,一片廢墟。我們那座小村就在遠遠的山腳下,隱約在望。陽光明媚,天空一片碧藍,靜極了。就在這時候,我常常覺得,老有什麼東西在召喚我到什麼地方去,我老覺得,如果一直往前走,不停地走,一直走出那條線,走出天地交接的那條線,到那邊就會豁然開朗,整個謎底就會呈現在你面前,你就會立刻看到一種新生活,比我們的生活強一千倍、熱鬧一千倍的新生活。我老幻想著一座像那不勒斯那樣的大城市,城裡都是宮殿,人們熙來攘往,熱鬧非凡,過著幸福的生活……是的,我幻想的東西的確不少!可是後來我又覺得,在監獄里也可以過一種很有意義的生活。」
「什麼聽差?」從四面八方傳來疑問。
「不過有個條件,他吃飯的時候,一定要給他脖子上圍上餐巾,」將軍夫人終於決定道,「叫費奧多爾來,要不讓瑪芙拉來得了……吃飯的時候,讓她站在他背後,看著他點兒。他發病的時候至少老實吧?不會動手打人嗎?」
「哎呀,寶貝兒,別把這事看得太重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隨你便,我的意思是對他客氣點,讓他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因為這也算做了件好事嘛。」
「怎麼樣,您看得津津有味嗎?大開眼界?大有教益?」阿格拉婭問。
「我也聽說過。」阿格拉婭介面道。三位小姐又統統笑起來,公爵也跟她們一起笑。
「關於監獄中的生活,鄙人不敢苟同,」公爵說,「有個人在監獄里蹲了十二三年,我聽他講過一個故事,他是給我治過病的那位教授的病人,他也在那裡治病。他的病老發作,有時候他煩躁不安,痛哭流涕,有一次甚至企圖自殺。他在監獄中的生活十分凄涼,但是,我敢向你們保證,這生活也不是一文不值的。與他長相廝守的只有一隻蜘蛛和窗外長出來的一棵小樹……但是,我最好還是跟你們講一講我去年遇到的另一個人的情況吧。這裡有個情節非常奇怪——奇怪就奇怪在這情形很少見。有一次,這個人跟別的人一起被押上斷頭台,並且向他宣讀了執行槍決的死刑判決書,他犯的是政治罪。約莫二十分鐘后,又向他宣讀了赦免令,改判另一種刑罰。但是話又說回來,在這兩次判決間有二十分鐘,或者至少有一刻鐘,他無疑確信,再過幾分鐘,他就會突然死去,我非常想聽他有時候講的他當時的切身感受,後來我也曾幾次舊事重提,詳細詢問過他。他對一切都記得異常清晰,他說,這幾分鐘他所經歷的一切,他永遠也不會忘記。斷頭台旁站著一大群人和士兵,離斷頭台二十步遠的地方栽了三根柱子,因為有好幾名犯人。他們把最前面的三名犯人押過去,綁在柱子上后,給他們穿上死囚服(一種白色長袍),又把尖頂的白頭罩拉下來,蓋住他們的眼睛,不讓他們看到槍。隨後,面對每根柱子排好一隊士兵(由幾名士兵組成),我的那位朋友名列第八,所以輪到他站到柱子前面去應是第三批。神父手執十字架在大家面前繞行一周。因而,只剩下五分鐘可活了,不會更多。他告訴我,他覺得這五分鐘時間是無窮無盡的,是他的一筆巨大的財富。他覺得,在這五分鐘內,他將度過這麼長的生命歷程,以致現在大可不必去考慮臨終時的最後一剎那,因此他作了種種安排:他算好時間,規定用兩分鐘時間與同志們告別,然後再拿出兩分鐘來最後一次反省一下自己,然後便最後一次看看周圍。他記得很清楚,他做完這三件事以後,時間恰如他計算的那樣,分秒不差。他才二十七歲,年富力強,就要死了。他記得,他跟同志們告別的時候,還向其中一位提了一個很不相干的問題,甚至還對如何回答這一問題很感興趣。接著,在他跟同志們告完別之後,他估算出來做自我反省的那兩分鐘就到了。他早就估計到自己會想些什麼。他總希望能夠想象一下,而且要想得儘可能快和儘可能清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現在存在著,活著,可是再過三分鐘,就已經變成了某種東西,某人或某物——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又究竟在哪裡呢?凡此種種,他都想在這兩分鐘內解決!不遠處有一座教堂,大禮拜堂頂部的鍍金的屋頂在燦爛的陽光下閃耀。他記得,他緊盯著那屋頂和屋頂上放射出來的光芒。他無法讓目光離開這光芒:他似乎感到,這光芒就是他新的本體,再過三分鐘,他就將與它合為一體……未來的不可知以及對於這立刻就要到來的新狀態的憎嫌,令他不寒而慄。但是他說,當時再沒什麼比他不絕如縷的一個想法更使他沉重的了,他在想:『倘若不死又怎樣呢!倘若能挽回生命又將怎樣呢!——多麼無窮無盡啊!而這一切都屬於我!那時候,我一定要把每分鐘變成整個世紀,一分鐘也不浪費,每分鐘都精打細算,決不糟蹋!』他說,他的這一想法最後變成了憤怒,恨不得快點把他槍斃掉算了。」九_九_藏_書
「哎呀,Maman,您別演戲啦,好不好?」阿格拉婭氣惱地打斷她的話道。
「您說這話使我吃驚,」將軍夫人依舊用從前那副神態說道,「又是餓了,又是常常發病!發什麼病?」
「就在臨死前那一分鐘,」公爵談興正濃,沉湎於對往事的回憶中,顯然霎時忘記了其餘的一切,開始說道,「就在他登上扶梯,剛剛跨上斷頭台的那一剎那。這時,他向我這邊看了一眼,我望了望他的臉,就全明白了……但是,這事該怎麼說給你們聽呢!我非常,非常想,由您或者隨便哪位能把這情景畫下來!最好是您!我那時候就想,這畫肯定是有益的。您知道,要畫好這幅畫必須先把一切好好想象一下,把這以前的一切,一切都好好想象一下。他住在監獄里,等候行刑,心想,刑期起碼還有一星期,不知為什麼他寄希望于通常的審批程序,判決書還要送到某處審批,一星期後才能批下來。可是這一回卻因為某種情況,突然簡化了手續。清晨五點,他還在睡覺。這發生在十月底,五點鐘,天還很冷,很黑。監獄警官走進來,帶著獄警,輕輕地微微推了推他的肩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看見了燈光:『怎麼回事?』『九點后處決。』他起初因為睡眼矇矓不相信,還爭辯說,公文得過一星期才能批下來,可是當他徹底醒過來以後,也就不再爭辯了,閉上了嘴——人家是這麼告訴我的——後來又說了一句:『這麼突如其來,真讓人受不了……』說完又閉上了嘴,他已經什麼話也不想說了。這時又花了三四小時來做眾所周知的事情:神父呀,用早餐呀,早餐時,還給了他葡萄酒、咖啡和牛肉(哼,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試想,這多麼殘忍,可是另一方面,說真格的,這些天真無辜的人是出於真誠才這麼做的,他們堅信,這是一種仁愛的舉動),然後梳洗打扮(你們知道,犯人的梳洗打扮是怎麼回事嗎?),最後押上囚車去遊街,上斷頭台……我想,他遊街的時候一定以為,他還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可以活下去。我覺得,他一路上大概在想:『時間還長著呢,還剩三條街好活呢。瞧,走完這條街后,還有一條街,之後,還有路北有家麵包店的那條街……到麵包店,還有一大段路好走呢!』周圍人山人海,人聲鼎沸,一萬張臉,一萬雙眼睛,——這一切都必須經受住,而主要是他必須忍受這樣的一個想法:『這兒有一萬人,可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要殺頭,要殺頭的只有我!』嗯,這一切還只是開場。有一張小梯子通上斷頭台,可是他在這小梯前突然哭了,而這是個彪形大漢,據說,是個作惡多端的惡棍。一路上,神父不離左右,跟他一起坐在馬拉的囚車上,一直跟他說話,——其實,他未必聽得見;即使聽,聽了兩句也就不知所云了。一定是這樣。最後,他開始登上那張小梯子。他的兩腿被捆綁著,所以只能邁著小步向上攀登。看來,神父是個聰明人,他不再說話了,而是一個勁地讓他親吻十字架。還在梯子下半部的時候,他的臉色就十分蒼白,等他爬到頂上,https://read•99csw•com站到斷頭台上,臉就刷地白了,白得像紙,完全像張白色的書寫紙。他大概兩腿發軟,發麻,想嘔吐,——彷彿喉嚨里有什麼東西堵著似的,感到痒痒的,——從前,當你感到驚慌,或者處在一種非常可怕的時刻,你雖然神志清醒,但卻絲毫無力支配自己理智的時候,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有過這樣的感覺?我覺得,比如說,必死無疑,房子要塌了,向您身上壓過來了,您會猛地橫下一條心,索性坐下去,閉上眼睛,等著——聽天由命,豁出去了!……就在這時候,即發生這種癱軟無力狀態的時候,神父趕緊快速地忽然把十字架默默地送到他的唇邊,這是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銀的,四角形的,——一刻不停地頻頻送過去。十字架一碰到他的嘴唇,他就睜開眼睛,有幾秒鐘似乎活了過來,兩腿也能走動了。他貪婪地吻著十字架,急急忙忙地連連親吻,彷彿他急於不要忘記抓住什麼東西似的,留著,萬一有用呢,但是此刻,他未必有什麼宗教意識。就這樣直到橫躺在木板上……奇怪的是,在臨刑前的這最後幾秒鐘,很少有人昏過去,相反,這時腦子特別靈活,大概活動得也最厲害,就像一架開動的機器似的。我想,這時肯定有各種想法紛至沓來,但是這些想法都是有頭無尾,或許還是很可笑的、沒頭沒腦的:瞧那人東張西望——腦門上有個疣子,瞧這劊子手,底下的一枚紐扣都生鏽了……與此同時,卻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記得。有這麼一個怎麼也忘不掉的視點,他決不會昏厥,一切都圍繞著它,圍繞著這個點活動和旋轉。試想,就這麼一直到最後四分之一秒鐘,那時候,他的腦袋已經橫放在斷頭墩上,在等候,而且……他知道,會猛地聽到頭上的鐵索哧溜一聲向下滑落的聲音!這一定聽得見!如果我躺在那裡受刑,我一定會特意去聽,而且一定聽得見!這時,也許只有十分之一的一剎那,但是一定聽得見!你們不妨想象一下,至今還有人在爭論,也許,當腦袋飛落的時候,大約有一秒鐘的時間,他也許會知道腦袋飛落了,——這是什麼觀點啊!如果有五秒鐘,那又怎樣呢!……您可以畫一座斷頭台,畫得能看清梯子的最後一級,作為近景,就看得清這最後一級。犯人已經踏上這級梯子,腦袋,像紙一樣蒼白的臉,神父把十字架送過去,他貪婪地伸出發青的嘴唇,看著,——心裏全明白。十字架和腦袋——這是畫的中心,神父、劊子手、劊子手的兩名助手的臉,還有向上仰望的幾顆腦袋和幾雙眼睛,——這一切都可以畫作遠景,畫模糊點,作為點綴……就畫這麼一幅畫。」
大家又笑起來。
將軍夫人發問的時候顯得很不耐煩,說話快而急躁,而且目不轉睛地看著公爵,可是公爵回答的時候,她又頻頻點頭,說一句話點一下頭。
「我以後再告訴你們。」他低聲而又嚴肅地說道。
「您很有禮貌,這非常好,我看,您完全不是那種……怪物,完全不像人家介紹的那樣。咱們走吧。您就坐這兒,坐我對面。」走進餐室后,她便張羅著讓公爵就座,「我想看著您。亞歷山德拉,阿傑萊達,歸你們倆招待公爵吃飯。他完全不是那種……所謂病人,對不對?看來,餐巾也不必用了……公爵,您吃飯的時候系餐巾嗎?」
「我說,」阿傑萊達似乎急匆匆地說道,「您還欠我們一段關於巴塞爾那幅畫的故事,但現在我想聽聽您是怎麼戀愛的。您不必抵賴,您一定戀愛過。再說,您現在一開始談這種事,就不會坐而論道了。」
「請您教教我們吧。」阿傑萊達笑道。
「您在笑,這太好了。我看,您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年輕人。」將軍夫人說。
「我在里昂見過,我跟施奈德上里昂去,他帶我去的。剛到就趕上了。」
「最初的印象很強烈,」公爵重複道,「人家帶我離開俄國,經過一座座德國城市的時候,我只是默默地看著,記得,我什麼也沒有問。這是在我的病多次厲害地、痛苦地發作之後。當我的病情加劇,連續發作之後,我就陷入完全的痴愚狀態,完全失去記憶,腦子雖然還能動,但是思維的合乎邏輯的發展卻似乎斷了。我無法將兩個或三個以上的概念井然有序地連接在一起。我是這麼覺得的。可是不犯病的時候,我又變得強健如故,就像現在這樣。我記得:我心中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悲涼,甚至想大哭一場。我老是感到驚奇和不安:看到這一切都是陌生的,這對我影響強烈。這,我是懂得的。陌生的景物使我感到壓抑。我記得,當我從憂鬱中完全清醒過來,那是在一天傍晚,在巴塞爾,在火車駛入瑞士邊境的時候,城裡集市上的一聲驢叫驚醒了我。這頭驢使我大吃一驚,不知為什麼我又非常喜歡它,隨著一聲驢叫,我頭腦里一切便豁然開朗了。」
將軍夫人對自己的出身很自豪,不允許別人說三道四。當她突如其來地聽說,而且是毫無思想準備地聽說,她族中的最後一根苗裔梅什金公爵(關於公爵的事,她已略有耳聞),不過是個可憐的白痴,跟要飯的差不多,正在告窮,接受別人的施捨——她聽到這話后,心中該是什麼滋味啊。將軍想要達到的正是這效果:使她猛地目瞪口呆,從而轉移她的注意力,把一切暫時放到一邊去。
說到這兒,公爵忽然打住,大家等他說下去,說明結局。
「好像留在將軍書房的桌子上了。」
「您好像捨不得說給我們聽似的。」阿格拉婭挖苦道。
「驢叫?這倒怪了,」將軍夫人說,「不過,也不用少見多怪,我們中間有人還會愛上驢呢,」姑娘們笑了起來,她慍怒地瞧了她們一眼,說道,「神話里就有這故事嘛。說下去,公爵。」
「肯定是這樣,我早就看出來了,」阿格拉婭回答,「裝腔作勢,這人也夠卑鄙的。他想用這個辦法撈到什麼好處嗎?」
「就因為,我好像總在教訓人似的……」
「公爵是民主派嘛,」阿格拉婭搶白道,「嗯,既然能說給阿列克謝聽,就沒有理由拒絕我們了。」
「你們不會因為什麼而生我的氣吧?」他突然問,似乎有點忸怩不安,但是依舊直視著大家的眼睛。
「這話怎講?」阿傑萊達好奇地問。
「我一定要聽。」阿傑萊達再次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