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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

第一部

「瞧,不認識我,」羅戈任站在原地不動,惡狠狠地齜著牙齒,「連羅戈任都不認識了?」
「瞧,什麼地方見過!總共才三個月,我剛把父親的二百盧布輸給你。老頭子還沒來得及打聽明白,就給氣死了。是你把我拉下水的,克尼夫做了手腳。都不認識我了?普季岑是見證!現在,只要我從兜里掏出三個盧布,給你照個面,你就會四腳著地,跟著這三個盧布爬到瓦西利島去——你就是這樣!你的靈魂就這麼下賤!我現在來,就為了用錢把你這人給買下來,你別瞧我現在穿著這樣的破靴子,老子有的是錢,哥們,錢多得可以把你整個人買下來,連你家的所有大活人統統買下來……只要我願意,就可以把你們一股腦兒全買下來!所有的東西全買下來!」羅戈任慷慨激昂地說道,似乎醉意越來越濃了。「唉!」他叫道,「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要攆我,只要您說一句話:您是否要同他結婚?」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用不安和好奇的目光望著這幫客人。
「不不不!」列別傑夫又擺出一副非常害怕的樣子向他低語,看那模樣,猜得出來,他看到數目太大了,心裏害怕,因此他建議能不能少給點,姑且用少得多的數目先試試。
「他會後悔的!」羅戈任叫道,「甘卡,你侮辱了這樣一隻……綿羊(他找不出其他詞),你會感到害羞的!公爵,我的寶貝,離開他們!別理他們,咱們走!你會知道羅戈任多麼夠朋友!」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注視了一下羅戈任的沮喪的臉,忽然笑了。
「沒那回事?沒那回事!」羅戈任叫道,高興得差點沒發瘋,「當真沒那回事?!可是他們告訴我……哎呀!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們說,您已經同甘卡訂婚了!同他!難道這可能嗎?(我對他們所有的人都這麼說!)花一百盧布,我就能把他整個人買下來,給他一千,嗯,就三千吧,他就會放棄結婚,在婚禮前逃跑,把新娘子留給我。不是這樣嗎,甘卡,你這混賬東西!你是寧可拿三千盧布的!這是錢,錢就在這兒!我到這兒來就是叫您立個筆據。我說買就一定買!」
加尼亞終於清醒過來。
「就假定我在什麼地方見過您吧,但是……」
「但是,話又說回來!」加尼亞突然不適當地提高了嗓門,爆炸似的說read.99csw.com道,「第一,請大家離開這裏到起坐間去;其次,請問諸位是什麼人?」
「這主兒又是打哪來的?」羅戈任笑道,「走,老頭,讓你喝個盡醉方休!」
「真的,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他的臉!」她驀地又想起方才自己提的那個問題,忽然嚴肅地說。
加尼亞兩眼發黑,他完全忘乎所以地用足全身力氣揮手向妹妹打去。這一記耳光本來正好打到她臉上,但是,突然出現了另一隻手,在半道上抓住了加尼亞的胳臂。
「算了算了!」他堅決地說,但是他也渾身發抖,就像受到十分強烈的震動似的。
「我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怒氣沖沖地走到羅戈任面前,猛然威嚴地一聲斷喝。老頭子在此以前一直一言不發,現在突然發作,不免令人噴飯,傳來了鬨笑聲。
「既然這樣,就十萬!今天就拿十萬來。普季岑,拉兄弟一把,讓你發筆不義之財!」
「怎麼,你也在這兒,公爵?」羅戈任心不在焉地說道,在這兒遇見公爵,他多少有點驚異,「還戴著那副鞋罩,唉!」他嘆了口氣,接著就把公爵忘了,把目光轉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身上,他向她身邊慢慢移動,好像被磁鐵吸過去似的。
「難道你們中間就找不到一個人來把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拖出去嗎?」瓦里婭氣得渾身發抖,忽然叫道。
「滾出去,你喝醉了!」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加尼亞叫道。
「根本沒那麼回事,您怎麼啦?您怎麼想到問這個問題?」她低聲而又嚴肅地答道,似乎有點驚訝。
那位緊握雙拳的先生,大概以為到時候了,開始狺狺然嘟囔著什麼。
「管我叫不要臉的女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鄙夷不屑而又快樂地駁斥道,「我倒跟傻瓜似的,一本正經請他們到我家去參加晚會!瞧,令妹是怎麼作踐我的,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
「啊,他在這兒,猶大!」一個公爵聽去很熟悉的聲音叫道,「你好,甘卡,你這混蛋!」
加尼亞清醒過來,急忙跑去送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但是她已經走出房門。他跑到樓梯上才追上了她。
「就是https://read.99csw.com他,就是這混蛋!」另一個聲音在幫腔。
他惶恐不安地、若有所思地回到房間,一個沉重的啞謎壓在他的心頭,而且比原先還沉重。公爵的影子又浮現在他腦海……他失魂落魄到這樣的程度,差一點沒看清羅戈任那幫人怎麼從他身邊走過去,在門口還撞了他一下,匆匆跟著羅戈任走出了房間的。大家都在異口同聲地大聲談論著什麼。羅戈任跟普季岑走在一起,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普季岑反覆說著一件重要的、看來刻不容緩的事。
在他與妹妹之間站著公爵。
「不,哥們,干這事你就外行了,不知道這樣做就過頭了……看來,我也是大笨蛋,竟跟你一起鬼混!」這時,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怒形於色的目光的逼視下,羅戈任猛地醒悟過來,打了個哆嗦,「唉!我胡說八道了,都是聽了你的話。」他非常後悔地加了一句。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用一種嘲笑而又傲慢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又扭過頭來看了看瓦里婭和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接著又看了看加尼亞,猛地改變了腔調。
「我確實不是這樣的,他猜對了。」她驀地漲紅了臉,迅速地、熱烈地低聲說道,說罷便扭身走了出去,這回她走得那麼快,誰也沒來得及弄明白她回來究竟要幹什麼。大家只看到,她向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低聲說了句什麼話,似乎,還吻了吻她的手。但是瓦里婭看見了,也聽見了一切,她驚訝地目送著她走出了客廳。
羅戈任提出這個問題,就像一個陷入絕境的人向神提出問題似的,但是又像一個被判死刑的人,有一股無所顧忌、豁出去了的蠻勇。他在極度苦惱中等待著回答。
加尼亞站在客廳門口,目瞪口呆,默默地望著,讓大約十個或十二個人一個跟一個地,緊隨帕爾芬·羅戈任之後,走進起坐間,並不阻攔。這幫人魚龍混雜,不僅良莠不齊,而且不成體統。有些人走進來,就跟在大街上一樣,穿著大衣和皮襖。不過,完全喝醉了的倒還沒有,然而好像都喝得醉醺醺的。似乎大家都需要互相壯膽才敢進來,任何人都沒有單獨進來的勇氣,但是大家似乎都在你推我我推你地彼此打氣。甚至連帶頭的羅戈任,進來時也小心翼翼,但是他似乎別有用意,他的臉色看上去陰沉、慍怒,好像有什麼心事似的。其他人似乎都是來幫腔的,或者不如說是來當拉拉隊的。除了列別傑夫外,同來的還有那個燙頭髮的扎廖熱夫,他把皮大衣脫在外屋,十分隨便和像個花|花|公|子似的走了進來,與他類似的還有兩三位先生,顯然都是年輕商人。此外,還有一人穿著軍便兩用式的大衣;還有一人是個小矮個兒,但胖得出奇,總是笑嘻嘻的;還有一人是大高個兒,身高約為兩俄尺十二俄寸,這位先生也非常胖,但是老闆著臉,一言不發,顯出一副隨時準備拔拳相向的模樣。還有一位學醫的大學生,還有一個寸步不離,緊跟在大家之後的波蘭佬。有兩位太太正從樓梯上往裡面張望,但是不敢進來。科利亞在她倆面前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掛上了門鉤。九*九*藏*書
「沒什麼,沒什麼!」公爵向大家嘟囔道,依舊帶著那種不適宜的微笑。
公爵已經無須懷疑:一個聲音是羅戈任,另一個是列別傑夫。
「您也不覺得害臊!難道您就是您現在表現出來的這副模樣嗎?這可能嗎!」公爵突然以一種深沉而又熱烈的責備口吻叫道。
「好,打我吧……可是打她……反正我不讓!……」他終於輕輕地說。但是他忽然忍不住了,撇下加尼亞,用兩手捂住臉,走到一邊牆角,面對牆壁,用時斷時續的聲音說道:「噢,您將會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的!」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聽到這話后覺得很驚訝,她微微一笑,但又好像在自己的微笑里藏著什麼東西似的,她有點慌亂,抬頭望了加尼亞一眼,便走出了客廳。但是,還沒走到前室,又猛地扭過身來,快步走到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面前,拿起她的一隻手,舉到自己的唇邊。
「你怎麼老擋我的道!」加尼亞咆哮道,他放開瓦里婭的胳臂,用騰出來的那隻手,極度瘋狂地順手一揮,打了公爵一記耳光。
「你好,甘卡,你這混蛋!怎麼,沒想到我帕爾芬·羅戈任會來嗎?」羅戈任走到客廳門口,停下來,面對加尼亞,又重說了一遍剛才說過的話。但是,就在這一刻,他猛地看清在客廳里,就在他的正對面,坐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顯然,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因為一看到她,他就發生了非同尋常的變化:頓時臉色發白,連嘴唇都發青了。「這麼說,是真的!」他彷彿自言自語地低聲說道,顯出一副喪魂落魄、張皇失措的模樣,「完了!……哼……你現在回答我!」他深惡痛絕地望著加尼亞,驀地咬牙切齒地說,「哼……哎呀!……」
他倆四目對視,面對面地站了片刻。加尼亞仍舊用手抓住她的胳臂。瓦里婭用力掙九_九_藏_書扎了一下、兩下,但是終於忍不住了,突然忘乎所以地往哥哥臉上啐了口唾沫。
「看得出來,是母親和妹妹。」列別傑夫為了擺威風,幫腔道。
「卑鄙,下流!」科利亞叫道,由於感到羞恥和惱怒,大哭起來。
「一萬八,給我?一下子就露餡了,鄉巴佬!」她倏地以一種無禮、放肆而又不拘行跡的口吻加了一句,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好像要走似的。加尼亞在一旁看著這齣戲,心停止了跳動。
從四面八方傳來了大呼小叫聲,公爵面色蒼白。他用感到奇怪而又譴責的目光直視著加尼亞的眼睛,他的嘴唇發抖,竭力想說什麼話。一種異樣的、完全不適宜的微笑掠過他那扭歪了的嘴唇。
在妹妹的乖戾行為發作的時候,加尼亞像遭雷擊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但是他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這回當真要走了,就發瘋似的衝到瓦里婭跟前,狂怒地一把抓住她的胳臂。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對於加尼亞的行為和公爵的回答也感到很吃驚。她那照例蒼白的、若有所思的臉,同她剛才那種似乎做作出來的大笑,一直很不協調,現在雖然被一種新的感情所激動,然而她似乎依舊不願讓這種感情表露出來,竭力讓譏諷的微笑仍舊留在她臉上。
加尼亞驚恐地望了望他們離去的背影。
「我才不信口開河呢,說有就有!天黑前就有。普季岑,拉兄弟一把,你這吃利息的主兒,要多大利息由你,天黑前給我弄十萬盧布來。我要證明,決不吝惜!」羅戈任驀地精神煥發、興高采烈地說。
「啊呀!」科利亞舉起兩手一拍,叫道,「啊呀,我的上帝!」
「對,小公務員!」羅戈任回答,「對,醉鬼!嗨,豁出去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叫道,像瘋子似的瞧著她,先是膽怯,然後又倏地精神抖擻,一副豁出去的模樣,「這是一萬八!」他說罷,刷的一聲把用帶子十字交叉捆好的一個白紙包放到她面前的小桌上,「全在這兒!而且……還有!」
這齣戲已經演得越來越不像話了,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繼續笑著,並沒有走開,彷彿存心要把這齣戲拉長似的。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瓦里婭也從自己座位上站起來,驚慌地、默默地等著這齣戲怎麼收場。瓦里婭的眼睛在發光,但是這一切對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產生的作用卻是痛苦的:她渾身發抖,好像馬上要暈倒似的。
「這姑娘真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喊道,「太棒了,普季岑,恭喜您了!」read•99csw•com
他沒敢把他想說的話全說出來。
「喝醉了酒,信口開河。」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故意逗他似的說道。
「我幹什麼了?你拽我到哪裡去,莫非你讓我向她賠罪,就因為她來侮辱了你母親,讓你全家受到奇恥大辱嗎?你這下流東西!」瓦里婭又喊道,洋洋得意地、挑戰似的望著哥哥。
他上氣不接下氣,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無意識地邁進客廳,但是剛跨過門檻,猛地看到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瓦里婭,雖然此刻他十分激動,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跟在他後面進來的是列別傑夫,他已經跟羅戈任形影不離,而且喝得酩酊大醉,接著是那位大學生、緊握雙拳的先生和扎廖熱夫,扎廖熱夫一進來就向左右兩邊鞠躬行禮,最後擠進來的是那位矮個兒大胖子。因有兩位女士在場,他們略有顧忌,不敢太放肆,當然,只是在開始之前,在找借口,大喝一聲,開始行動之前……到那時候,任何女士就都不放在他們眼裡啦。
「你乾的好事!」他看著她叫道,恨不得就在這裏把她一口吃了似的。他簡直慌了神,沒了主張。
「但是對不起,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大聲說道,嚴厲地掃視了一下來客,但他主要是對羅戈任說話,「諸位,你們似乎並不是走進了馬廄,這裡有我的母親和妹妹……」
他吆喝之後,驀地聽到有幾個聲音忽然爆炸,羅戈任的全班人馬早就等待著他首先挑戰。列別傑夫非常巴結地向羅戈任耳語。
「你瘋啦!」普季岑快步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小聲說,「你喝醉了,人家會去叫巡警的,你在哪兒,知道嗎?」
加尼亞果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科利亞急忙跑去擁抱公爵,親吻公爵。羅戈任、瓦里婭、普季岑、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所有的人,甚至老頭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也都跟在他後面擠過去。
「不用送!」她向他喊道,「再見,晚上見!一定要來,聽見了?」
「那就四萬,四萬,不是一萬八!」羅戈任叫道,「萬卡·普季岑和比斯庫普答應七點前拿四萬來。四萬!一次付清。」
「輸啦,甘卡!」羅戈任從他身旁走過時向他喝道。
「看見你的母親和妹妹了。」羅戈任漫不經心地說道。
前室頓時熱鬧異常,人聲鼎沸,從客廳聽去,似乎從院子里進來了好幾個人,而且還有人在繼續進來。有好幾個聲音在同時說話,同時喊叫,還有人在樓梯上說話和叫嚷,聽得出,由前室通往樓梯的那扇門還沒關上。這次拜訪令人異常納悶。大家面面相覷,加尼亞急忙走進起坐間,但是連起坐間也已經有好幾個人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