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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三

第一部

十三

「玩這樣的遊戲只會使人哭,不會使人笑。」麻利的太太說。
「真的,這主意不錯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突然興味盎然地說道,「真的,不妨試試嘛,諸位!好像我們的確有點不開心。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同意講點什麼……講點這一類……自然,要他本人同意,完全出於自願,好不好?也許,我們受得了呢,起碼非常有趣,別有風味吧……」
「啊——啊!如果他受到特殊保護,我也只好嘴下留情了……」
今天,聚集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的客人,全是一些最最普通、經常見面的熟人。比起過去一年一度的生日聚會來,這次的人數甚至相當少。來客中首屈一指的貴客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托茨基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兩人都很客氣,但是由於他倆在等候早就答應在今天宣布的關於加尼亞的事,所以都顯出某種隱蔽的惴惴不安。他們想掩飾這種不安,但又掩飾不住。除了這兩位貴賓以外,不用說,還有加尼亞——也是十分悶悶不樂、若有所思,甚至幾乎對人「很不客氣」,他大部分時間遠遠地站在一邊,沉默寡言。他沒敢帶瓦里婭來,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沒提到她為什麼不來。然而她剛向加尼亞問了好,就提到不久前他跟公爵發生的那段插曲。將軍還沒聽說過此事,便打聽到底是怎麼回事。於是加尼亞便冷冷地、克制地,但又十分坦率地把不久前發生的一切和盤托出,並說他已經去拜訪過公爵,請求公爵原諒。在說這事的時候,他還熱烈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有人管公爵叫「白痴」,這是非常奇怪的,天知道因為什麼,他對公爵的看法恰好相反,「當然啰,這人城府很深」。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十分注意地聽著他對公爵的這段評語,並且好奇地注視著加尼亞,但是大家的話題又立刻轉到羅戈任身上,因為羅戈任是上午那件事的主要參加者,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非常好奇地打聽羅戈任是何許人。原來,能夠提供羅戈任特別情報的應推普季岑,他幾乎直到晚上九點都跟羅戈任在一起,為他的事情絞盡了腦汁。羅戈任一口咬定,今天非弄到十萬盧布不可。「他倒是當真喝醉了,」普季岑介紹他的情況時說,「但是十萬盧布,不管多難,還是會給他弄到的,只是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弄到,以及能不能夠弄到全數。許多人都在替他出力,金德爾、特列帕洛夫、比斯庫普等等,要多高利息他都給,當然全因為他喝醉了,還因為頭一回碰到這種喜事……」普季岑最後說道。大家聽到這些消息后都很感興趣,但也有點擔心。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默不作聲,顯然無意表態,加尼亞也是這樣。私下裡最擔心的恐怕還是葉潘欽將軍:他早上送來的那串珍珠,收倒是收下了,收下時也很客氣,但也很冷淡,甚至還帶著一種特別的嘲笑。在全體客人中,只有費德先科一人興緻勃勃、興高采烈,有時候還哈哈大笑,也不知道他笑什麼,即使這樣,那也無非是因為他自告奮勇,充當了小丑這一角色。至於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過去他一向以能說會道而又談吐風雅著稱,在過去這類晚會上也一向由他左右和操縱談話,今天看來他心緒不佳,甚至還處在一種他過去所不曾有過的忸怩不安中。其他來賓,人數不多(一位是天知道為什麼邀請來的教師——一個可憐巴巴的小老頭,一位是不認識的非常年輕的小夥子,怯生生的,始終一言不發,還有一位是女演員,四十上下,看上去很活躍,最後一位是長得非常漂亮,穿得也非常好、非常講究而又非常不愛講話的年輕女士),他們不僅不能使談話特別活躍起來,而且有時候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這話自然很無禮,而且預先經過特殊加工,但是允許費德先科扮演小丑的角色,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
「我沒有向您承認過,」公爵的臉紅了,答道,「我只是回答了您的問題。」
「公爵無意中開了個玩笑,就像天真的少女一樣滿臉通紅,由此可以斷定,他是一位高尚的青年,胸有鴻鵠之志。」一位沒牙的、直到現在一言不發的七十歲的小老頭,也就是那位教師,驀地而且完全出乎意料地說道,或者不如說,因為牙齒掉光了,含糊不清地說道。對於此公,大家都沒想到他會發言,還以為他今天晚上是不會開口的了。聽他說完,大家笑得更厲害了。小老頭大概以為人家在笑他說的俏皮話,因此望著大家,也拉開嘴,大笑起來,可是笑著笑著便劇烈地咳嗆起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立刻上前問長問短,親吻他,吩咐給他再端杯茶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知道為什麼非常喜歡這類古里古怪的老頭和老太,甚至瘋教徒。她向一名進來的女僕要了件短斗篷,裹緊在身上,又吩咐再往壁爐里添點劈柴。她問現在幾點鐘了,女僕答道,已經十點半了。read•99csw.com
「這就是說,應該買門票。」費德先科解釋道。
「很抱歉,」她突然出現在公爵面前,說道,「今天上午由於匆忙,我忘了邀請您到舍下來做客,您現在給了我一個機會,使我能夠對您的毅然光臨表示感謝和讚賞——,對此我感到十分高興。」
「但是,我倒要請問,費德先科先生,難道這樣做當真能成為什麼遊戲嗎?」托茨基越來越不放心,接著問道,「我敢保證,玩這類遊戲永遠不會成功,您自己不也說已經失敗過一次嗎?」
「雖然您是個猜謎能手,但是您猜錯了。今天我就會讓您看到,我遠不是一個盡善盡美的人……」
「難道當真要這樣做?難道這樣做當真是嚴肅的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托茨基儼乎其然地問道。
對她的盛情歡迎,公爵本來應當說點什麼表示答謝,但是他這時目眩神迷、喪魂落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看到他這樣,心裏很高興。這天晚上,她盛裝艷服,給人留下了非同一般的光彩照人的印象。她拉著他的手,讓他去見客人。快到客廳門口時,公爵忽然停下腳步,非常激動,匆匆向她低語:
這個主意誰也不喜歡。一些人皺起眉頭,另一些人狡猾地微笑。還有些人則表示反對,但不很堅決,比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他不願意使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掃興,因為他看到這個怪主意使她非常感興趣。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任何願望,只要一說出來,即使這願望非常刁鑽古怪,而且對她絲毫無益,她也要堅持到底,誰也攔不住,怎麼求她也白搭。而現在她好似發了歇斯底里,東抓西撓,像抽風似的大笑不止,特別是取笑驚慌不安的托茨基所持的反對態度。她那烏黑的眼珠閃著光,蒼白的臉蛋上堆起了紅暈。某些客人臉上的無精打采和厭惡神情,反倒更燃起了她以此嘲弄某些人的願望。也許她欣賞的正是這一主意的厚顏無恥和殘酷無情。有些人以為她這樣做肯定別有用意,然而大家還是同意了,無論如何,這很有趣,對許多人還非常有誘惑力。費德先科跑前跑后,比誰都忙。
「怪主意。」將軍說。
「可是我不知道我干過的事情里哪件最壞,咋辦?」那位麻利的太太插嘴道。
「那一回玩成功了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問。
「這主意也太可笑了,」托茨基說,「不過,不難理解:可以別出心裁,自吹自擂嘛。」
「要是有些事……當著女士的面,沒法開口,咋辦?」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青年,膽怯地問。
「開始吧,費德先科,您的廢話太多了,一嘮叨就沒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惱怒而又不耐煩地下令道。
這話雖然無禮,但畢竟很尖刻,有時還十分尖刻,可能正是這一點正中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下懷。凡是非來她家不可的人,只能咬牙忍受費德先科這套尖酸刻薄的插科打諢。他認為他之所以受到接待,可能因為打第一次起,他就以自己的在座使托茨基感到難堪,這個想法很有道理,也許讓他正好猜個正著。就加尼read.99csw.com亞而言,他也受盡了費德先科的諷刺挖苦,費德先科在這方面對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還是大有用處的。
「您不說這事不就得了。不講它,醜事也少不了,」費德先科回答,「哎呀,您這小夥子!」
「諸位,你們要不要來點香檳?」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突然邀請大家喝酒,「我已經預備下了。也許,喝點香檳,你們的情緒會更愉快些。請,別客氣。」
加尼亞在說這一長串話時,神情異常嚴肅,毫無玩笑之意,甚至神態抑鬱,這使人感到有點納悶。
「哼,梅什金公爵畢竟不是你費德先科。」將軍忍不住說道,直到現在,他一想到他同費德先科處在同一交際場合,而且平起平坐,就覺得受不了。
「是的。」
「最好玩點什麼Petit jeu。」那位麻利的太太說。
她把公爵介紹給了來賓,其中,絕大部分來賓已經認識他。托茨基立刻說了幾句客套話。大家似乎略微活躍了些,一下子又說又笑起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讓公爵坐到自己身旁。
「看來,您又開始胡說八道了,費德先科。」將軍發作起來。
「女士們可以免講,」費德先科重申,「但只是免除而已,如果自己一時興起,願意講,不勝歡迎之至。至於男人,實在不願意,也予豁免。」
「不是有點兒,而是很厲害,所以我才裹上了斗篷。」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回答,她的臉色果然變得更蒼白了,好像還不時強忍著身上的劇烈的顫抖。
「棒,太棒了!」費德先科叫道,「至少說的是實話,既繞開了問題,又如實以告。」
她說這話時,仔細地打量著公爵,極力想弄清他這次來訪的用意。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進帽子,抽出的第一張簽是費德先科的,第二張是普季岑的,第三張是將軍的,第四張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第五張是他自己的,第六張是加尼亞的,等等。女士們沒有把簽放進去。
「這能說明什麼呢?」將軍冷冷地問,他恨費德先科。
「絕對不必,諸位!我請諸位坐下。諸君光臨舍下,特別在今天對我非常重要。」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忽然執拗地、別有深意地宣佈道。因為差不多全體來賓都知道,今天晚上要作出十分重要的決定,所以她這句話的分量就顯得異乎尋常了。將軍和托茨基再一次交換了一下眼色。加尼亞則好像抽風似的動彈了一下。
大家發現,她剛才一陣發作和大笑不止以後,現在又驀地變得陰沉、嘮嘮叨叨和愛生氣了,但是她仍舊執拗地、專橫地堅持玩這種令人難堪的遊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痛苦已極。可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卻居然若無其事地坐在那裡喝香檳。甚至可能在考慮輪到他講時他到底講什麼——看到這情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就更窩火了。
「噢上帝,真倒霉!」費德先科叫道,「我還以為,第一名是公爵,第二名就該是將軍了。但是,謝謝上帝,起碼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在我後頭,我也就得失相抵,心安理得了。嗯,諸位,我當然應該做一個好榜樣,但是眼下我感到十分遺憾的是,我太渺小了,也太平凡了,甚至我的官銜也是最低的,唉,我費德先科做了什麼卑鄙下流的事又有什麼有趣的呢?那麼,我做了最壞的事是什麼呢?這就embarras de richesse了。要不就講那個偷錢的事吧,為了讓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相信,一個人不是賊,也會偷東西。」
「玩這遊戲,是完全不可能的,也是荒唐的。」普季岑說。
「公爵一來,肯定會給我們先唱一支時下流行的情歌。」費德先科說,一面察言觀色,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作何反應。
「您好像有點兒打擺子吧?」那位麻利的太太問道。
「但是,公爵的光臨究竟有什麼九九藏書令人驚奇的地方呢?」費德先科大聲說,聲音比誰都大,「很清楚,這事本身就說明了一切。」
大家齊聲大笑。
「太清楚了,事情本身就說明問題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加尼亞驀地介面道,「自從今天上午公爵在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桌上頭一次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照片那一剎那起,我就不住地在觀察他。我記得很清楚,而且當時就想到了這一點,現在則完全深信不疑,順便說一句,對於這點,公爵自己也向我承認過。」
請大家喝酒,特別是用這種隨便的口氣,而且出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之口,大家覺得很奇怪。大家知道,她過去舉行晚會總是一本正經的。總之,晚會漸漸變得熱鬧起來,但又跟往常不同。然而,大家也不反對喝酒,首先,將軍領頭,接著是那位麻利的太太、小老頭、費德先科,在他們之後則是大傢伙一起舉起酒杯。托茨基也拿起自己的酒杯,希望用酒來協調一下那即將來臨的新調子,並儘可能賦予這調子以一種輕鬆愉快的玩笑的性質。只有加尼亞滴酒未沾。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今晚行為乖常,有時候心血來潮,變化莫測,她也拿起酒來,宣布她今晚要喝三大杯,她忽而歇斯底里地、無緣無故地大笑,忽兒又一言不發,臉色憂鬱,若有所思——對此,大家都覺得難以解釋。一些人疑心她是否發瘧疾了,最後大家才開始發現,好像她在等待什麼,常常抬起頭來看鍾,顯得十分焦躁和心不在焉。
「我知道一樣妙不可言的新Petit jeu,」費德先科介面道,「這遊戲起碼在上流社會只玩過一次,而且還沒玩成功。」
「公爵,我可沒想到您還會幹出這樣的豐功偉績,」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您知道,這套本領對誰合適嗎?我還認為您只會坐而論道呢!好一位溫文爾雅、不動聲色的正人君子!」
「什麼特權?」
「什麼遊戲?」麻利的太太問道。
「即使有人撒謊,聽他撒謊也蠻有意思嘛。至於您,加涅奇卡,倒不必特別擔心您會撒謊,因為您即使不說,大家對您最卑劣的行為也洞若觀火。現在諸位要想的倒是,」費德先科突然興緻勃勃地叫道,「要想的倒是,說過這些故事後,比如明天,我們有何臉面再彼此相見?」
因此,公爵的出現實在太巧了。聽到女僕稟報公爵駕到,大家先是莫名其妙,繼而又引來一些異樣的微笑,特別是當他們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露出驚奇的樣子,才知道她根本就沒有想到要邀請他的時候,大家就更莫名其妙了,露出異樣笑容的人也就更多了。但是在一陣驚奇之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突然表現出十分歡迎的樣子,大多數人也就立刻準備笑逐顏開地來歡迎這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了。
出來迎接公爵的是一名年輕女僕(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的僕人從來都是女的),使公爵感到奇怪的是,她聽到他求見女主人,請她惠予稟報的時候,竟毫無困惑不解的表情。他那骯髒的皮靴、寬邊的禮帽、無袖的外套,以及他那局促不安的窘態,都沒有使她產生絲毫動搖。她幫他脫下外套,請他進接待室稍候,就立刻進去稟報了。
「您別嚷嚷,費德先科。」普季岑反感地向他低語道。
「又怎麼來證明我不是撒謊呢?」加尼亞問道,「如果我不說實話,這遊戲也就完全失去了意義。誰會不撒謊呢?任何人都會撒謊的,一定會撒謊。」
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已經站了起來,親自前去迎接公爵,對費德先科的話不予理睬。
「就算這樣吧。但是您要說得像真的一樣,還得讓別人相信,就不大可能了。方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說得非常對,只要聽出一丁點虛假,這遊戲就完全失去了意義。即使說真話,也純屬偶然,即趣味十分低劣,想要別出心裁地自吹自擂,但是,這樣做,在這裡是不可思議的,也非常不體面。」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住在一套雖然不很大,但卻裝修得十分精緻的房間。在她客居彼得堡的五年間,有一個時期,也就是最初,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特別捨得九*九*藏*書為她花錢。那時候,他還指望博得她的愛,想引誘她,主要是想用舒適和奢華來引誘她。他知道,養成奢侈的習慣是容易的,但是後來當奢侈成了必需,要擺脫它就難了。在這方面,托茨基永遠忠於我國的優良古訓,對它不作任何變更,無限尊重聲色犬馬所產生的不可戰勝的力量。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並不拒絕過奢侈生活,甚至還很喜歡這種生活,但是(這似乎令人非常詫異),她決不縱情奢侈,彷彿她任何時候都能棄奢侈而清貧,甚至還竭力申明她說到做到,這使托茨基很吃驚,也使他很不愉快。話又說回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身上還有許多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感到不快和吃驚的東西(後來這種不快和吃驚甚至達到了厭惡的程度)。且不說有時候她愛接近不登大雅之堂的人,除此之外她還有某些非常奇怪的癖好:兩種相反的氣質居然會駭人聽聞地結合在一起,她有一種得過且過的能力,滿足於某些東西和某些條件,一個正派和趣味高雅的人甚至都難以想象,世界上居然還有這些等而下之的東西存在。說真格的,比方說,倘若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突然表現出某種可愛而又高雅的無知,比如,她不知道鄉下女人是不可能穿她常穿的那種麻紗內衣的,那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反倒會覺得十分有趣和得意。最初,按照托茨基的計劃,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所受的全部教育,其目的就是為了達到這些結果,而托茨基本人更是精於此道的行家裡手。但是,說來可嘆!結果竟如此奇怪。不過,儘管如此,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身上畢竟還留下了些東西,有時候,這些東西是如此新穎別緻,如此招人喜愛,如此富有吸引力,以致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都感到吃驚,甚至現在,當他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過去所抱的種種希望已經化為泡影的時候,他有時看了也會感到十分著迷。
「大人,您又何苦呢?」費德先科介面道,他早就等著大放厥詞的機會,「大人,您放心,我知道自己的地位:既然我說咱們倆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獅子和驢,當然,驢這一角色由我來擔任,而大人您當然是獅子,正如克雷洛夫寓言所說:一頭雄獅,威震林莽,因為年老,失去力量。至於我,大人,就是那頭驢。」
「何況他是不請自來的!」費德先科立刻插嘴道。
「您身上,一切都盡善盡美……甚至您形體消瘦,臉色蒼白,也有一種特殊的美……我想象中的您就應該是這樣……我非常想來看您……我……請原諒……」
「不必請求原諒,」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笑道,「一請求原諒就會破壞奇特新奇之美。人家說您是個怪人,看來還真說對了。那麼說,您認為我是一個盡善盡美的人啰,是嗎?」
「怎麼失敗了!我上回就講了偷三個盧布的事,一咬牙不也就講出來了!」
「您真是一位老謀深算、工於心計的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連我都服了您了!」費德先科叫道,「諸位想想,按照他的說法,我講自己偷錢的事,不可能講得像真的一樣,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想藉此委婉地暗示,我是不可能當真去偷人家的錢的(因為這事公開說出來是不體面的),雖然,也許,他私下裡完全相信,我費德先科偷錢是完全可能的!但是閑話少說,諸位,言歸正傳,大家的簽都收上來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也把自己那張簽放進去了,如此看來,沒有人反對這項遊戲。公爵,您抽吧!」
大家開始坐立不安,驚慌起來。
「人家肯用我,讓我到這裏來,為的就是讓我說這類不三不四的話。」費德先科有一次感嘆道,「說真格的,接待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可能嗎?我還有點自知之明。試想,難道能讓我費德先科這樣一個下三爛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這樣一位高雅的紳士坐在一起嗎?凡此種種,自然只有一個解釋:讓我跟他平起平坐,為的就是讓這事不可九九藏書想象。」
「即使他這樣做是由於天真,」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最後說道,「但是,無論如何,鼓勵這種習氣還是相當危險的,此時此刻他想到來登門拜訪,雖然拜訪的方式是如此奇特,說真的,倒也不壞:起碼,就我對此人的了解而言,也許,他可以給我們尋尋開心也說不定。」
「費德先科先生,您使我漸漸相信,雖然沒人問您,如果您能講出自己的下流行為,的確能使人感到一種陶醉般的樂趣……,不過……請原諒,費德先科先生。」
「問題就在這裏,沒玩成功,結果糟透了,每人倒的確說了一段故事,許多人說的是真話,你們想,有些人還很樂意講,可是後來大家都覺得很難為情,受不了。不過,整個說來,大家玩得很開心,別有風趣。」
「最後那句話,我同意。」將軍不小心脫口說道
「不會的,費德先科,請您不要太放肆了。」她冷冷地說。
「咱們是不是應該讓女主人稍事休息一下呢?」托茨基望了望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首先表態。
「哎呀,將軍,您就饒了我費德先科吧,」他嘻嘻笑著,答道,「我可是有特權的。」
「一個絕妙的主意!」費德先科介面道,「不過太太們例外,讓男的先講,像那回一樣,用抽籤的辦法!一定要,一定要抽籤!有人實在不願意,自然就免了,不過這樣就太不給面子了!好,諸位,請把你們寫的簽拿到我這裏來,放在帽子里,由公爵抽籤。題目非常簡單,講一件自己畢生所做的最壞的事,——這太容易了,諸位!你們會立刻看到的。如果有誰忘了,我會立刻提醒他!」
「越怪越好嘛,大人。」
「怕狼就別進樹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嘲笑道。
「有一次,我們幾個人聚在一起,當然,喝了點酒,忽然有人提議,讓我們每人即席講一段有關自己的故事,但是這故事必須是他捫心自問,他認為是他畢生干過的最壞的事,但是必須誠實,主要是誠實,別扯謊!」
公爵上樓時心慌意亂,因此一路上使勁給自己打氣。他想:「大不了不讓我進去,以為我圖謀不軌,或者讓我進去了,當面取笑我……唉,我不在乎!」的確,這倒不使他十分害怕,但有一個問題:「他到底要在那兒幹什麼,他去幹嗎?」對於這一問題,他簡直找不到足以令他心安的回答。即使他想方設法抓住這個機會,告訴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要嫁給這個人,別害了您自己,他並不愛您,他愛的是您的錢,這話是他親口告訴我的,阿格拉婭·葉潘欽娜小姐也對我說過,我到這裏來也就是為了把他們的話轉告您。」從各方面看來,這樣做也不見得對。此外,還有個問題沒有解決,這問題是如此重大,以致公爵都不敢想它,甚至都不能,也不敢假定有這個問題存在,這究竟是什麼問題呢,他也不知道,他只是一想到這個問題就臉紅,就觳觫。但是,儘管有這些驚懼和疑問,他還是敲門進去了,而且求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也許,要的就是這股勁兒,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上回我曾經榮幸地向在座的諸位先生女士解釋過這點,今天不妨給大人您再重複一遍。請看,大人:大家都會說俏皮話,就我沒有這能耐。為了彌補這一不足,我便請求允許我說實話,因為大家知道,一個人所以說實話,就因為他不會說俏皮話。再說我這人有仇必報,這也是因為我腦子笨,不會說俏皮話的緣故。人家不管怎麼侮辱我,我都聽著忍著,但是只忍受到那人開始失意落魄之前。他只要一失意,一落魄,我就立刻記起他過去給我的種種侮辱,並且立刻設法報復,用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損我的話來說,就是尥蹶子,當然,普季岑先生是從來不尥蹶子的。大人,您知道克雷洛夫的一則寓言,名叫《獅子和驢》嗎?嘿,這就是咱們倆,寫的就是咱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