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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四

第一部

十四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抬起頭瞥了將軍一眼,也暗自好笑。但是可以看出,她心中的苦悶和憤激已經越來越強烈。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聽到她也要講,心裏就更害怕了。
「這是一種心理,而不是行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將軍用勸說的但又驚慌不安的聲音說道。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不會說俏皮話,所以凈說廢話!」費德先科在講自己的故事前,先感嘆道,「如果我像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伊萬·彼得羅維奇那樣會說俏皮話,那今天晚上我就會像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伊萬·彼得羅維奇那樣始終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公爵,請問高見,我總覺得,世界上的賊比非賊要多得多,世界上甚至沒有一個一輩子沒有偷過東西的正人君子。這是我的想法,然而,我決不是想由此得出結論,大家統統是賊,雖然,說真的,我有時候非常想得出這樣的結論。請問閣下高見?」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甚至氣得打了個哆嗦,她瞪起眼睛看了看費德先科,費德先科立刻害怕起來,閉上了嘴,他害怕得差點全身發冷:說得太離譜了嘛。
「誰叫您不識相呢?向聰明人學著點嘛!」近乎洋洋得意的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堵他的嘴道(她是托茨基的忠實的老友和同謀)。
「您的確從來沒偷過東西,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但是我們先聽聽公爵的高見,瞧,他突然滿臉通紅。」
「那女佣人呢?」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問,並不掩飾自己對這件事的極端厭惡的心理。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四面八方齊聲喊道。大家都騷動起來,大家都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大家都圍住了她,大家都不安地聽著這些激動、狂熱、瘋狂的話;大家都感到不對頭,但是誰也弄不清,誰也解不透個中的奧秘。就在這時候,驀地傳來響亮的、猛烈晃動的門鈴聲,就跟今天上午有人猛拉門鈴,要進加涅奇卡家一樣。
「無非因為一入正題,您就不好意思往下說了,所以您想拉公爵陪綁,幸虧公爵好說話。」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口齒清楚地說道。
「哎呀!這話問得多可笑呀!別犯渾啦,費德先科先生。」將軍起來打抱不平了。
「使我最容易完成這一任務的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開講道,「非要我講一件我畢生所做的最壞的事不可,而不是隨便講點什麼。既然這樣,自然就無須猶疑了:我的良心和心中的記憶,立刻提示我應該講什麼。我痛苦地承認,我一生中做過無數失於檢點的……輕薄行為,但是其中有一件事至今仍然十分沉重地壓在我心上。這事發生在約莫二十年前。當時,我下鄉去看望普拉東·奧爾登采夫。他剛當選為貴族會議的首席貴族,帶著年輕的妻子前來歡度冬天的幾個佳節。這時又正好趕上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過生日,於是決定舉行兩次舞會。當時小仲馬的美妙動人的小說La dame aux cam lias十分流行,在上流社會名噪一時,這是部史詩,依我看,這部史詩是不朽的,任何時候都不會過時。在外省,所有的女士都十分欣賞這本書,起碼那些讀過這部小說的人都讚不絕口。故事的優美動人,主人公命運新穎別緻的安排,這個被刻畫入微的引人入勝的世界,最後是書中隨處可見的精彩的細節(例如輪流使用紅白兩色茶花等情節),一句話,所有這些美妙動人的細節加在一起,幾乎產生了轟動。茶花在當時非常時髦,大家都想弄到茶花,大家都在尋覓茶花。我請問諸位:在一個小縣城,為了參加舞會,大家都要茶花,即使舞會不多,又能弄到幾枝茶花呢?那時候,有個叫彼佳·沃爾霍夫斯科伊的可憐蟲,對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害了相思病。真的,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意思,我的意思是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有什麼希望能夠追上她?這個可憐蟲為了能在天黑前弄到幾枝茶花去參加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的舞會,都快急瘋了。有人打聽到,省長夫人從彼得堡請來的貴客索茨卡婭伯爵夫人和索菲婭·別斯帕洛娃,肯定會帶來幾束白茶花。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為了出風頭,想要弄一束紅茶花。可憐的普拉東被支使來支使去,東奔西跑,疲於奔命,誰叫他是丈夫呢。他保證非弄到一束不可,可是,又談何容易?在開舞會的前一天,一束茶花被一位姓梅季先娃,名叫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捷足先登,搶走了。梅季先娃處處同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作對,她倆是死對頭。不用說,又是大發脾氣,又是暈死過去,普拉東都沒轍了。顯然,如果彼佳能在這個頗有意思的時刻到什麼地方去弄回來一束茶花,那麼他那好事兒就可能大大前進一步。在這種情況下,女人的感激是沒有窮盡的。他像瘋了一樣到處奔走,但這事不用說是不可能的。忽然,在生日和舞會的頭天晚上十一點鐘,我在奧爾登采夫的鄰居瑪麗亞·彼得羅芙娜·祖布科娃家碰見了他。他滿面春風。『你怎麼啦?』『找到了!有了!』『我說老弟,你使我感到吃驚!在哪找到的?怎麼找到的?』『在葉克沙伊斯克(有這麼一個小鎮,離我們才二十俄里,但不屬於我們縣)。那裡有個商人,叫特列帕洛夫,大鬍子,大富翁,跟老伴住一起,他們沒孩子,就養了一些金絲雀。他倆愛花成癖,他家就有茶花。』『得了吧,這沒把握,不給咋辦?』『我就向他下跪,他不給,我就長跪不起。不達目的就不走!』『什麼時候去呢?』『明天一大早,五點。』『好吧,上帝保佑你!』——要知道,我真替他高興。我回到奧爾登采夫家。最後,都一點多了,可是我還老惦記著這事。已經想上床睡覺了,驀地冒出一個十分古怪的念頭!我立刻跪進廚房,叫醒了車夫薩韋利,給了他十五個盧布,『半小時內套好馬車!』過了半小時,不用說,車子已經停在大門口了。有人告訴我,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這時正和鬧偏頭痛,發燒和說胡話。——我坐上車就出發了。四點多,我已經在葉克沙伊克的一家大車店裡了。一直等到天亮,等到天亮就行了。六點多,我已經在特列帕洛夫家。我如此這般一說,問道:『您有茶花嗎?大爺,我的好大伯,幫幫我的忙,救救我吧,找給您下跪了!』我看到,那老頭,高高的個兒,白須白髮,板著臉——很可怕。『不,不,無論如何不行!不給!』我撲通一聲向他跪下!就這樣,四肢著地,趴下不起來。『您行行好吧,大爺,您行行好吧,大伯!』我苦苦哀求。『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啊!』我向他叫道。『既然這樣,您就拿去吧,我算服了您了。』我立刻剪了很多紅茶花!真太美了,他有一個小花房,滿花房都是茶花。老頭不住嘆息。我掏出一百盧布。『不,先生,您可不能用這法子罵我。』我說:『既然您老人家不肯收,就勞您駕把這一百盧布捐給這裏的醫院,給病人改善一下生活和伙食吧。』他說:『那就又當別論了,先生,這是做好事,是高尚的慈善事業。為了保佑您平安,我替您交去吧。』我很喜歡這位俄國老人,他可以說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典型的俄國人,de la vraie souche。因為旗開得勝,我喜出望外,立刻打道回府。我是繞道回去的,免得在半途遇見彼佳。我回來后就立刻派人把花送去。而且趕在安菲薩·阿列克謝耶芙娜快醒的時候送去,諸位可以想象得出她當時的狂喜、感激和因感激眼淚汪汪的情景!昨天還垂頭喪氣、形同死人一般的普拉東,感動得伏在我胸脯上號啕大哭。唉,自從實施……合法的婚姻制度以來,所有當丈夫的無不如此!說到這裏,我不敢添油加醋,妄加一詞。不過自從發生那段插曲以後,可憐的彼佳的那件好事也就徹底吹了。我起先以為,他知道這事以後,一定會宰了我,我甚至準備好迎戰。可是卻出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暈倒了,天黑前說胡話,天亮前發高燒。他像孩子似的痛哭流涕,渾身抽風。過了一個月,剛恢復健康,他便請求調到高加索去了。這件風流韻事曾轟動一時,後來,他在克里米亞不幸陣亡,才算了了這樁公案。那時候,還是他哥哥斯捷潘·沃爾霍夫斯科伊當團長,他馳騁疆場,戰功卓著。不瞞你們說,後來我一直受到良心的譴責,許多年席不安枕:我為了什麼,又何苦要這樣打擊他呢?倘若我自己愛上了那位女士,那還好說。要知道,這實際上不過是搗亂,無非想獻獻殷勤罷了。要不是我把他就要到手的這束花搶走,誰知道呢,也許他到現在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幸福,也許功成名就,根本不會想到要去打土耳其人。」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諸位,你們怎麼啦?」她似乎驚奇地注視著客人,繼續說道,「你們幹嗎這麼驚慌?瞧你們大家的臉!」
說完這話,她自己先坐了下來,她嘴上露出一絲奇怪的笑容。她坐著,一聲不吭,看著房門,在焦急地等待。
「我這就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但是既然公爵承認了,我堅持認為公爵等於承認了,那麼,比方說,如果別的什麼人在什麼時候也想說說實話的話,那麼他對此有何高見呢(我不想點任何人的名)?至於我,諸位,也就大可不必再講了:這事很簡單,但是既混賬而又下流。不過,我向諸位保證,我不是賊。我偷了,但是不知道怎麼偷的。這是兩年前的事,在謝苗·伊萬諾維奇·伊先科家的別墅,在某個星期天,他家請客。飯後,男人們留下來繼續喝酒。我靈機一動,想請他的女兒瑪麗亞·謝苗諾芙娜小姐出來彈幾首鋼琴曲。我走過犄角的一個房間,看到在瑪麗亞·伊萬諾芙娜一向干針線活的那張小桌上,放著一張綠色的三盧布票子:她拿出來大概是做家用的。房間里沒有一個人。我拿起這張票子,就放進了口袋,拿去幹什麼用——我也不知道。究竟什麼鬼迷了我的心竅——我也不明白。我只是趕緊回去,在桌旁坐了下來。我一直坐在那裡等候,心裏七上八下,可是嘴裏卻不停地嘮叨,又是講故事,又是傻笑。後來,我又坐到太太們身邊湊熱鬧。大概過了半小時,主人發覺了,盤問女僕。他們懷疑一個名叫達里婭的女佣人。我當時表現出非凡的好奇和同情,我甚至記得,當達里婭完全慌了的時候,我竟開口說服她,勸她認錯,並用腦袋擔保,瑪麗亞·伊萬諾芙娜一定會發善心,饒了她的,而且這些話我是當著大家的面,公開說出來的。大家瞧著我,我心裏感到非常得意,因為正當我高談仁義道德的時候,那張票子卻在我兜里靜靜地躺著。這三個盧布,當天晚上我就去飯館里喝光了。我走進飯館,要了一瓶拉斐特酒。以前我還從來沒有這樣要過一瓶酒,而且干喝,其他什麼也不要。我想趕快把這錢花光。無論當時還是以後,我都沒有感到特別的良心責備。下回,我大概也不會再偷了。這事你們信也罷,不信也罷,悉聽尊便,我無意置喙。好,就這些。」
「又騙費德先科了!騙得我好苦啊!哎呀,騙人騙到家了!」費德先科拉著哭腔叫道,他明白,這時候他可以而且應該插科打諢一番。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簡直前言不對後語。第一,什麼叫『當著大家的面』?難道我們不是在親密無間的要好朋友中間嗎?這跟Petit jeu有什麼關係?我的確想講講自己的一段非同尋常的故事,瞧,我不是講完了;難道這故事不好嗎?那您為什麼說『不嚴肅』呢?難道這不嚴肅嗎?你們都聽到了,我對公爵說:『您怎麼說就怎麼辦』,如果他說『是』,我會立刻同意,但是他說了『不』,所以我拒絕了。我的終身大事就掛在這麼一根細細的頭髮絲上,還有比這更嚴肅的嗎?」
「就這麼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她威嚴而又似乎勝利地對他說道,「您聽見公爵的決斷了?好,這就是我的回答,這事就這麼吹了,永遠吹了!」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臉刷地白了,將軍也目瞪口呆。大家都瞪大了兩眼,伸長了脖子。加尼亞在原地呆若木雞。
「但是……納九_九_藏_書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您別忘了,」托茨基結結巴巴地嘟囔道,「您曾經答應……而且是自覺自愿地答應,您應該多少可憐可憐……這叫我多為難,而且……當然,也很尷尬,但是……總之,現在,在這樣的時刻,而且當著……當著大家的面,這一切就這麼……用這樣的Petit jeu來結束一件嚴肅的事,一件有關名譽和感情的終身大事……這事,事關重大……」
「費德先科,您要麼說下去,要麼就閉嘴,不要拉扯別人。您這嘮叨勁真叫人受不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急躁而又惱怒地說道。
「不過,這自然不是您做的最壞的事。」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厭惡地說道。
「我覺得,您說的是大實話,不過太誇大了。」公爵說,他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臉紅了。
「那女佣人,不用說,第二天就被開除了。這是一個治家頗嚴的家庭。」
「您不想講?」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同他開講的時候一樣,以一種威嚴而又莊重的口吻閉上了嘴。大家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眼睛彷彿閃出一種特別的光,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講完以後,她的嘴唇甚至哆嗦了一下。大家好奇地看著他們倆。
「該輪到我了。但是我要使用給予我的優惠,不講了。」普季岑斷然道。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聲音發抖地說道。
她說完這話,驀地站起身來,好像要離開似的。
「您就聽之任之?」
「但是,您答應講的故事應當先講!」將軍熱烈地表示贊同。
「那麼您,公爵,您沒偷過東西嗎?」
大家都大驚失色,群情嘩然。
「羅戈任和十萬盧布,毫無疑問。」普季岑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將軍,下一位好像該輪到您了吧,」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對他說道,「如果您也不講,那大家都學您的樣,咱們這事就算吹了,我會覺得遺憾的,因為我本來打算在末了講一講『我自己身世』中的一件事,但是我要在您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講了之後再講,因為你們先講,會給我增加些勇氣。」她說罷大笑。
「這有多骯髒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叫道。
「諸位,我也像任何人一樣,在我的一生中做過一些有傷大雅的事,」將軍開講了,「但是非常奇怪的是,我馬上就要講的這個簡短的故事,我自己卻認為它是我畢生所做的一件最最醜惡的事。不過,說吧,捫心有愧的印象。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事做得非常混賬:當時我還只是個准尉,在軍隊混口苦飯吃。嗯,大家知道,一個準尉:第一,血氣方剛,第二,薪餉很少。當時我雇了一名勤務兵,名叫尼基福爾,他非常關心我的家務,替我省吃儉用,洗洗涮涮,縫縫補補,甚至到處去偷能夠偷到的一切,以此來貼補家用,真是一個忠心耿耿、既誠實又可靠的人。不用說,我對他很嚴,但是也很公正。有一個時期,我們駐紮在一座小城。在城外,分給我一套住房,住在一位寡居的退職少尉太太家。這位少尉的遺孀是個老太婆,不是八十歲的話,起碼也近八十了吧。她那座房子又舊又破,是座木板房,因為窮,連女佣人也雇不起。但是,主要的,也是最糟糕的是她家從前曾經人丁興旺,親戚眾多,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一些人陸續死了,另一些人客居他鄉,還有些人則把老太婆忘了,而她丈夫在大約四十五年前就已故去。在此以前,倒也有個侄女,同她住了幾年,這侄女是個駝背,據說凶得像老妖婆,甚至有一次還咬了老太婆的手指,但是後來連這女人也死了,於是就只剩下了老太婆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了三年苦日子。我住在她家感到很無聊,加上她四壁空空,不用想在她身上撈到任何好處。最後,她偷了我一隻公雞。此事至今真相不明,但是除了她沒有旁人會做這種事。為了公雞的事我跟她吵了一架,而且吵得很厲害,可是這時候正巧碰到一個機會,我一提出申請,就讓我搬到另一座房子去了,也在城外,但方向相反,這是個商人家,人丁興旺。我現在還記得,這商人留著大鬍子。我跟尼基福爾高高興興地搬走了,滿腔惱怒地離開了那個老太婆。過了約莫三天,我從教練場回來,尼基福爾向我報告:『老爺,咱們不該把那個大湯盆留在從前那個女房東家,現在都沒盆盛湯了。』不用說,我很吃驚:『怎麼搞的嘛,咱read.99csw.com們的湯盆怎麼能留在房東家呢?』驚訝的尼基福爾繼續報告說,我們搬家的時候,女房東不肯把我們的湯盆還給他,因為我把她的瓦罐打碎了,因此她扣下我們那隻湯盆來賠償她的瓦罐,而且這辦法,據她說,還是我自己提出來的。她這麼卑鄙下流,不用說,使我的氣不打一處來。我熱血沸騰,跳將起來,飛也似的跑了去。我找到老太婆時,可以說,我已經氣糊塗了。我看見她在外屋,孤零零的一個人坐在牆角,好像躲在牆旮旯里怕太陽曬著似的,一隻手支著腮幫子。我立刻向她大發雷霆,我說:『你這混賬東西,你這老混蛋!』總之,用咱們俄國的罵人話把她狠狠地臭罵了一頓。再一看,她那模樣有點怪:她坐著,臉沖我,瞪大了兩個眼珠,一句話也不回答,而且眼神是那麼怪,怪極了,彷彿身子還在搖晃似的。最後我火氣消了,定睛看著她,問了她幾句話,她還是一句話也不回答。我猶疑不決地站了一會兒,蒼蠅在嗡嗡叫,夕陽西下,一片寂靜,我終於十分惶恐不安地離開了那裡。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讓我去見少校,後來又到連部去了一趟,因此回家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尼基福爾見到我后的頭一句話就是:『您知道嗎,老爺,咱們那女房東已經死啦。』『什麼時候死的?』『今天傍晚,大約一個半小時前。』這就是說,正好在我罵她的時候,她過世的。這事使我大吃一驚,實話告訴你們,我當時都嚇糊塗了,差點沒暈了過去。我老想著這事,甚至夜裡做夢也夢見她。我當然不迷信,也不相信什麼預兆,但是第三天,我還是到教堂里去參加了葬禮。一句話,時間過去得越久,想得就越多。倒不是有什麼想不開的,反正有時候一想起這事,心裏就不是滋味兒。最後我對這事是怎麼想的呢?主要是:第一,一個女人,可以說,也就是所謂人吧,即當代所謂富有仁愛之心的生物,她活過,而且活了很久,終於活到了七老八十。從前,她也有過孩子、丈夫、家庭和親戚,這一切都曾經在她周圍,可以說吧,歡騰雀躍,這一切也可以說是生之微笑吧,可倏忽間——俱往矣,一切都灰飛煙滅,留下了她一個人,就像……一隻從開天闢地以來就受到人們詛咒的蒼蠅。於是最後,上帝領她魂歸西天。在一個靜靜的夏天的傍晚,隨著落日的餘暉,我們那個老太太也就飛離了人間——當然,這則故事里不可能沒有勸善懲惡之意。就在這一瞬間,一個年輕的、血氣方剛的准尉,非但沒有一灑惜別悲悼的眼淚,反而兩手叉腰,盛氣凌人,為了丟失一隻湯盆,就用俄國式的臭罵,把她送離地面,使她飛離塵寰!我無疑錯了,雖然隨著歲月的流逝,性格的變化,我早就對自己的行為視若異己,但是我仍感到內心有愧。因此我再重複一遍,我甚至覺得奇怪,何況,我即使錯了,也不全是我的錯呀:她幹嗎偏偏在這個時候想到要一命歸天呢?不用說,這隻能有一種辯解:我的所作所為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心理行為,然而,儘管如此,我還是無法心安理得,直到大約十五年前,我把兩位經常病病歪歪的老太婆送進了養老院,由我負責贍養,目的是使她們頤養天年,過上舒適的日子。我還想在自己身後留下一筆錢,永遠資助那些孤寡老人。好了,就這些。我再重複一遍,我一生中也許做過許多錯事,但是憑良心說,我認為這件事是我畢生所做的一件最最醜惡的事。」
「僅僅根據將軍大人的表現就可以看出,他已經用文學創作的特別樂趣給自己那個小小的故事加了工。」費德先科雖然還有幾分窘態,可是仍舊壯起了膽子說道,而且話中帶刺地微笑頷首。
「公爵,」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忽地斷然而又出乎意料地對他說道,「將軍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倆都想讓我嫁人。請說說您的意見:我嫁呢還是不嫁?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啊——!收場的時候到了!終於來了!十一點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叫道,「諸位請坐,這是收場!」
「哎呀,您這話多渾。」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聽罷立刻插嘴道,「真是胡說八道,哪能什麼人都偷東西呢,我就從來沒偷過東西。」
「但是公爵,這跟公爵有什麼相干?公爵又是什麼玩意兒?」將軍嘟囔道,公爵居然擁有這麼氣人的權威,他差點忍不住要發九_九_藏_書怒了。
「公爵是我畢生信得過的頭一個人,我相信他,就像相信一個忠實可靠的正人君子。他一看見我就相信我,因此我也相信他。」
「還是您說得對,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Petit jeu的確非常無聊,應當趕緊結束這種遊戲,」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漫不經心地說道,「等我把我答應講的故事講完,大家就玩牌吧。」
「遺憾?那又為什麼?」將軍掛著親切的笑容問道,不無得意之感地喝乾了杯里的香檳酒。
「這話問得多妙!難道我還去自首不成?」費德先科嘻嘻笑著,但是大家聽了他的故事後普遍感到很不愉快,這使他有點吃驚。
「嫁……嫁給誰?」公爵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我沒法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總之,我認為這種遊戲是令人難堪的。」
霎時間鴉雀無聲,過了幾秒鐘,公爵彷彿使勁想說話,但又說不出來,似乎有一件非常重的東西壓在他的胸口。
「噢,如果您也答應講,」將軍熱烈歡呼,「那我情願把我一輩子的經歷都講給您聽。說實話,我在等候輪到我講的時候,我已經預備好了一個不尋常的故事……」
「哎呀!您又要聽人家講最醜惡的事,又要它光彩照人,能行嗎!最醜惡的事永遠是十分骯髒的,我們現在就來聽伊萬·彼得羅維奇開講。許多事表面看上去冠冕堂皇,而且還想擺出一副仁義道德的模樣,無非因為有他自己的馬車罷了。自己有馬車的人多的是……可是用什麼手段……」
「覬覦這七萬五千盧布,是不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驀地打斷他的話道,「您想說這話嗎?別賴,您一定想說這話!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我還忘了加一句:這七萬五千盧布您可以收回,實話告訴您,我讓您自由,一文錢不要,白給。行了!您也該鬆口氣了!九年零三個月!明天起——開始新的一頁,而今天是我的生日,由我說了算,這輩子,這是頭一回!將軍,您把您這串珍珠也拿回去送給您的夫人吧,給,拿著。從明天起,我就從這套房子里徹底搬出去。從今以後,諸位,再不會舉行什麼晚會啦。」
「說真格的,將軍,我沒想到,您終究還有這麼一顆善良的心,甚至不無遺憾。」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漫不經心地說道。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對我……非常客氣,對她的盛情我只能表示感謝,」臉色蒼白的加尼亞終於用發顫的聲音撇著嘴說道,「當然,也應該如此……但是……公爵……公爵摻和進來……」
「不——不……您別嫁!」他終於低聲說道,費力地喘了口氣。
「乾脆到此為止,不講了,好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詭計多端地問道。
「將軍大人並沒有講他最最醜惡的事,而是講了他一生中所做的一件大好事,將軍騙了我費德先科!」費德先科作結論道。
一句話,費德先科越說越有氣,終於如脫韁之馬,以至忘乎所以,說了些過頭的話,而且他的臉都氣歪了。不管多麼奇怪,但還是十分可能的,也就是說,他講這個故事,希望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讚譽。正如托茨基所說,這種趣味低劣的「失算」和「別出心裁的自吹自擂」,就費德先科來說,發生的次數實在太多了,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繼續說道,聲音依舊斷然而堅決,但是一清二楚。
但是現在輪到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開講了,他也作了準備。大家猜想,他是決不會像伊萬·彼得羅維奇那樣拒絕講的,而且由於某種原因,大家都以特別的好奇心等他開講,與此同時,又不時偷覷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臉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擺出一副與他那堂皇的儀錶完全相稱的儼乎其然的氣派,用低而和藹的聲音開始講一段他自己的「可愛的故事」(順便說說: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高高的個兒,腦門微禿,兩鬢略斑,身軀相當肥胖,但面頰紅潤,不過肌肉略顯鬆軟,裝著假牙。他的穿著寬大而又高雅,穿的內衣也異常雅緻。看著他那雙胖胖的、圓乎乎的、白凈的手,真叫人讚嘆不已。右手食指上還戴著一枚昂貴的鑽石戒指。),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他講故事的整個過程中,一直全神貫注地端詳著自己衣袖皺邊上的花紋,用左手的兩個手指輕輕地捏著,因此一次也沒抬頭看一眼那個講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