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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五

第一部

十五

「羅戈任駕到!」費德先科莊嚴宣告。
「真的。」公爵低語。
「真的?」她問。
「嗯,我幹嗎折磨了他整整五年而不放他走呢?值得這樣對待他嗎!他是罪有應得……他會認為我忘恩負義,對不起他;他會說,他讓我受了教育,把我當伯爵夫人一樣供養著,不知道花了多少錢,還在鄉下就給我挑了個好婆家,這裏又給我找了個加涅奇卡。你猜怎麼著:這五年,我沒跟他同居,可是錢還是向他拿了,我以為我這樣做是對的!瞧,我都把自己弄糊塗了!你剛才說,十萬盧布可以收下,如果覺得噁心,就把他轟走。這事也確實叫人噁心……其實,我早就可以嫁人了,倒不是說嫁給加涅奇卡,但是也叫人噁心透了。那為什麼我又要憤憤然浪費這五年光陰呢!信不信由你,大約四年前吧,我有時候想,我何不當真嫁給我那位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呢?我那時候正在氣頭上,所以這樣想。那時候,我頭腦里翻來覆去,什麼念頭沒有啊。要知道,我會強迫他娶我。你信不信,他曾經死乞白賴地求過我?他自然在撒謊,但這人非常好色,熬不住的。但是後來,謝謝上帝,我轉念一想:他值得我這樣恨他嗎!當時,我突然覺得他很讓我噁心,即使他親自登門求親,我也不會嫁給他。整整五年,我都在搔首弄姿,假作正經!不,還不如到街頭鬼混的好,這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要不就跟羅戈任一道尋歡作樂,要不,明天就去給人當洗衣婦!因為我身上沒有一樣東西是自己的。我要走,就把一切擲還給他,最後一件衣服都不留下,如果我什麼也沒有了,誰還會娶我呢,你問問加尼亞,他會娶我嗎?連費德先科都不會娶我!……」
「我什麼也不知道,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沒見過任何世面,您說得對,但是我……我認為,這是您給我面子,而不是我給您面子。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您卻受苦受難,出污泥而不染,這就很了不起嘛。您憑什麼要感到羞愧,而且要跟羅戈任走呢?這是一時感情衝動……您把七萬五千盧布退給了托茨基先生,還說要把這裏的一切拋棄掉,這是這裏的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愛您。我要為您去死,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不許任何人對您說三道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如果我們窮,我會去工作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但是我們,也許,不會窮的,而且會很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公爵仍舊用剛才那種怯生生的聲音說道,「不過,我沒有把握,可惜今天一整天,直到現在,我還什麼也沒打聽出來,但是我在瑞士的時候,收到由一位薩拉茲金先生從莫斯科寄來的信,他通知我,似乎我可以得到一筆很大的遺產。這就是那封信……」
他們像上午一樣沒有一人喝得爛醉如泥,這全是羅戈任努力勸阻的結果,因為他整天念念不忘今晚他還要去拜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差不多已完全清醒了,然而,他一生中這個亂糟糟的、最不像話的一天,遇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差點沒把他弄得暈頭轉向。只有一件事經常盤旋在他的腦海和心頭,每分鐘,每一剎那,都念念不忘。就為了這件事,從下午五點直到晚上十一點,他一面跟金德爾和比斯庫普那幫人打交道,一面處在無盡無休的煩惱和驚慌不安中,那幫人也幾乎發了瘋,為了弄到那筆巨款,像瘋子似的東奔西跑,到處張羅。然而,這十萬盧布現款,也就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捎帶地、嘲笑地、十分含糊其辭地暗示過的那筆款子,到底還是湊齊了,其利息之高令人咋舌,甚至比斯庫普與金德爾私下交談時,提到利息,因為羞於啟齒,只能低聲相告。
「況且還忽冷忽熱……」
客人們繼續在大驚小怪、竊九九藏書竊私語、面面相覷,但是一望便知,這一切都是預先策劃和安排好的,現在誰也休想叫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回心轉意(雖然她分明瘋了)。大家都心癢難抓,非常好奇。再說,也沒有人感到十分害怕。女士也只有兩位:一位是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她是一位麻利而又見過世面的太太,很難有什麼事會使她尷尬。還有一位是長得很美,但是不愛說話的陌生太太。可這位不愛說話的陌生太太,未必能聽懂什麼:她是一位剛來彼得堡不久的德國人,一句俄語都聽不懂。此外,她的愚蠢似乎與她的漂亮同步,有多漂亮就有多愚蠢。她因為新來乍到,所以有人舉行晚會,就邀請她作陪。她穿著艷麗的服裝,梳著時新的髮式,彷彿參加時裝展覽會似的。人們讓她坐在一旁,恰如掛上一幅優美動人的畫,以便給晚會增光添彩,正如有些人為了給自己的晚會添點擺設,向朋友們臨時商借一幅畫、一隻花瓶、一尊雕像或一扇屏風似的。至於男客,那普季岑本來就是羅戈任的朋友;費德先科如魚得水,正中下懷;加涅奇卡因為挨了當頭一棒,還沒清醒過來,但是,他雖然模糊地、但卻不可遏制地感覺到一種強烈的需要:必須在自己的恥辱柱旁站到底;那位老教師因為不大明白個中原委,他看到周圍的人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片驚惶,差點沒哭出來,嚇得真可說是渾身哆嗦,他非常喜歡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就像寵愛自己的小孫女一樣,但是,他寧可死,也決不會在這樣的時刻撇下她不管。至於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他當然不能在這場歷險中使自己的名譽受損,但是他對這件事的成敗得失又太關心了,雖然這事發生了如此瘋狂的轉變。再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無意中說了三兩句有關他的話,因此不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他是無論如何不會走的。他打定主意要坐到底,但是不置一詞,只作壁上觀,這樣做,當然,也是他保持自己尊嚴所要求的。只有葉潘欽將軍一人,在此以前他剛因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那樣不客氣地、令人感到可笑地把他的禮物退還給他而感到十分惱火,現在又發生了這一連串非同尋常的咄咄怪事,還有羅戈任的到來,就更使他火上加火了。像他這樣一個人,居然肯屈尊跟普季岑和費德先科平起平坐,就已經夠俯就的了。雖然好色也是一種力量,但是它能做到的事,最後也可能被責任感,被天職、官銜以及地位感,總之被他的自尊心所戰勝,所以,羅戈任及其一夥的出現,且在他將軍大人在座的情況下,使他感到分外難堪。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好奇地向公爵扭過頭來。
「別生氣,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向她微微一笑,「我剛才跟他說話時就沒有生氣,我並沒有責備他,是不是?我簡直不明白,我這人竟會這麼糊塗,竟想嫁到一個清清白白的人家去。我見到了他的母親,還吻了她的手。加涅奇卡,我今天上午在你家的確心存挖苦,我是故意這樣的,我想最後一次看看:你這人究竟會墮落到什麼地步?嗯,你真使我吃了一驚,真的。很多事我都料到了,就沒料到這一點!你明知道,差不多就在你準備結婚的頭一天,他送給我一串珍珠,而且我還收下了,難道你還能娶我?再說這個羅戈任,他就在你家,而且當著令堂和令妹的面,討價還價,把我買了下來,在發生這樣的事情以後,你居然還前來向我求親,而且還差點沒把令妹帶來!羅戈任說,給你三個盧布你就會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西利島,難道他這話當真?」
「怎麼回事,將軍?不成體統,是不是?夠啦,別假正經啦,我曾經坐在法國劇院的二樓包廂里,像個高不可攀的美德的化身,過去五年,我曾經read•99csw.com像野人似的逃避所有追求我的人,似乎很高傲,很貞潔,其實是冒傻氣,假正經!可是現在,你們瞧,我過了五年守身如玉的生活以後,突然有人跑來,就在你們大家面前,把十萬盧布放到桌上,他們想必在外邊還停著幾輛三套馬車,在等我。他給我開的價是十萬!加涅奇卡,我看,你到現在還在生我的氣吧?難道你當真想把我娶過門去嗎?娶我,娶一個賣給羅戈任的女人!公爵方才說什麼來著?」
「又出了件天下奇聞!」將軍嘟囔道,「不過也在意料之中。」
公爵手有點發抖地把信默默地遞給了他。
「如果你快餓死了,還好說,可是人家說你薪金很高,收入也不薄呀!再說,姑且不算你所受的恥辱吧,你竟肯把一個你所憎恨的妻子娶過門去!(因為你恨我,我是知道的!)不,現在我信了,像你這樣的人,為了幾個錢是會殺人的!他們這幫人現在滿腦子都是錢,而且貪得無厭,見錢眼開,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自己還乳臭未乾,就挖空心思想去放高利貸。前不久,我看到一條新聞,講一個人把一塊綢子纏在剃刀上,綁緊了,打後面悄悄跑過去,像宰頭羊似的殺死了自己的朋友。哼!你是個無恥之徒!我無恥,你比我更無恥。我且不說那位手持花束前來祝賀我過生的人了……」
「我會娶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將軍猛地醒悟過來,像瘋子似的望著大家,「難道當真有遺產?」
「這是什麼玩意兒?」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問,目光專註地、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羅戈任,接著便用眼睛指著那包「東西」。
「我沒有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在洗耳恭聽。」托茨基莊重地反駁道。
「諸位,這是十萬盧布,」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以一種熱切的、迫不及待的挑戰口吻向大家說道,「就在這個骯髒的紙包里。今天上午他像瘋子一樣大叫大嚷,說今天晚上准給我送十萬盧布來,因此我一直在等他。他出價把我給買了:先出一萬八,後來又突然漲到四萬,後來又變成現在這十萬。他的確說話算數!喲,他的臉多蒼白呀!……這是今天上午在加涅奇卡家發生的事:我去拜訪他母親,拜訪我未來的婆家,可是他妹妹卻沖我嚷嚷:『難道就不能把這不要臉的東西轟出去嗎!』她說罷便向加涅奇卡,他哥哥的臉上啐了口唾沫。是個有性格的姑娘!」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以為怎麼樣,」將軍向他匆匆低語,「她是不是瘋了?我不是打比方,而是說她是否當真得了瘋病?」
「他不是說胡話吧?」將軍嘟囔道,「真是一所瘋人院!」
「嗯,這話是在那兒……從小說里找來的!親愛的公爵,這是老掉牙了的胡說八道,現今這世道變聰明了,這全是一派胡言!再說你哪能結婚呢,你自己都需要找個保姆伺候!」
「對,您。」
公爵果真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
「我早跟您說過,她一向就有犯這種病的傾向。」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狡猾地低聲答道。
普季岑在看信,大家的視線全集中到他身上。普遍的好奇心這時又取得了一個新的異乎尋常的推動力。費德先科坐不住了。羅戈任莫名其妙地和非常不安地把目光一會兒投向公爵,一會兒投向普季岑。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如坐針氈地在等候下文。甚至列別傑夫也忍不住從自己那個旮旯里走出來,彎腰曲背地趴在普季岑背後,看那封信,那模樣倒像擔心有人會立刻給他一頓拳打腳踢似的。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您怎麼變成這樣!」將軍十分傷心地九九藏書舉起兩手輕輕一拍,「您從前是那麼溫文爾雅,談吐是那麼細膩委婉,可現在!這張嘴多厲害!說的話多尖刻!」
的確,有些人感到很窘,退了回去,坐在另一間屋子裡等候,但是也有些人應邀留了下來,並一一坐下,不過離開那張桌子遠遠的,多半擠坐在旮旯里,一些人仍舊想悄悄溜走,還有些人,坐得越遠,膽子就越大,而且膽子大得異乎尋常地快。羅戈任也在請他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但他稍坐片刻,又站起身來,從此再沒坐下。他慢慢、慢慢地開始辨認和打量在座的一個個客人。他看見加尼亞后,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謂地嘟囔道:「德行!」他看了一眼將軍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非但沒有不安,甚至也不覺得特別好奇。但是,當他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身旁發現公爵后,他的眼睛久久地盯著公爵,感到萬分驚訝,似乎摸不透怎麼會在這裏遇到公爵。可以料想,他有時簡直神不守舍。除了今天他迭逢險,受到很大刺|激外,他昨天一整夜都在火車上度過,而且差不多兩天兩夜沒合眼了。
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越說越有氣,說到後來都火了。這是一個好心腸的、非常愛動感情的女人。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外邊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十來個人硬闖進來,喝得醉醺醺的,硬要到裡邊來,他說,他是羅戈任,您認識他。」
「我還清白?」
「哎呀,將軍,」他剛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提出抗議,她就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我倒忘了!但是,請放心,我早料到您會這樣想的。如果您感到有辱尊嚴,我並不堅持和強迫您留下,雖然我現在非常希望能夠在自己的身邊看到您。不管怎麼說吧,您我相識一場,您又對我體貼入微,我對此萬分感謝,但是,如果您怕……」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客廳對羅戈任本人產生的印象,恰好與他的所有同伴相反。門帘剛一掀起,他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之後,——其餘的一切對於他就不再存在了,就像今天上午一樣,甚至比今天上午還強烈。他的臉色刷地發白,霎時停住了腳步。不難猜到,他的心在劇烈跳動。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膽怯地、不知所措地看了幾秒鐘。驀地,他彷彿失去了全部理性,步履蹣跚地走到桌子跟前,中途還碰了一下普季岑的座椅,他那骯髒的大皮靴還踩著了那位不愛開口的德國美人非常美麗的淺藍色衣服的花邊,他既沒有道歉,也沒有發現。他走到桌旁,把一件奇形怪狀的東西放到桌上。他就是捧著這包東西走進客廳的。這是一個大紙包,大約三俄寸高、四俄寸長,用《交易所新聞》報包得緊緊的,四周都用繩子捆緊了,而且十字交叉地捆了兩道,就像捆著一大包糖塊似的。然後他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垂下兩手,彷彿等候宣判似的。他穿的那身衣服跟不久前穿的那身完全一樣,只是加了條全新的真絲圍巾,嫩綠色,綠地紅花,圍巾上別著一枚很大的甲蟲形的鑽石別針,右手的骯髒的手指上還戴著一枚很大的鑽石戒指。列別傑夫沒有走到桌子跟前,差三步就站住了。其他人,正如上文所說,也逐一地擠進了客廳。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兩名使女卡佳和帕莎,也跑來看熱鬧,從掀起的門帘外向里張望,但那神態非常驚訝和害怕。
「對不起,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將軍叫道,擺出一副騎士般的雍容大度,「您這話又從何說起呢?我即使出於對您的一片忠心,現在也要留在您的身邊,比方說,萬一有什麼危險……何況,不瞞您說,我也非常好奇。我的意思是說,他們可能會弄壞地毯,或者打碎什麼東西……依我看,大可不必讓他們統統進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
公爵站起來,雖然聲音發抖而又膽怯,https://read.99csw•com但與此同時,又以一種堅定不移的神態說道:
「難道……讓他們統統進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要知道,有些人簡直不像樣子,可怕極了!」
當他說最後幾句話時,可以聽到費德先科和列別傑夫的竊笑聲,連將軍也不以為然地從喉嚨里發出一種鴨叫似的響聲。普季岑和托茨基不能不粲然一笑,但是忍住了。其餘的人驚奇得一個個張大了嘴。
「我現在有了點醉意,將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突然笑道,「我想喝個痛快!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的休假日,我的華誕,我早就在等待這一天了。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您看見這位手持花束的人了嗎?就是這位monsieur aux camélias?瞧他坐在那裡沖我們笑哩……」
「啊,好樣的,說話算數!請坐,坐這兒,坐在這把椅子上,一會兒我有話跟您說。誰陪您來的?還是上午那全班人馬?好,讓他們統統進來,全坐下,可以坐在那邊的長沙發上,這邊還有一張長沙發,那邊還有兩把扶手椅……他們怎麼啦,不肯坐,是嗎?」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娶的是清清白白的您,而不是一個賣給羅戈任的女人。」
「我並沒說您是賣給羅戈任的,您不屬於羅戈任!」公爵用發抖的聲音說道。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將軍用責怪的口吻喊道。他開始有點明白個中的關節了,不過是按照他自己的心思來理解的。
「沒錯,卡佳,立刻讓他們進來,讓他們統統進來。」
「讓他們統統,統統進來,卡佳,別怕,讓他們統統進來,一個不落,要不然,你不讓他們進來,他們也會進來的。你聽他們那個嚷嚷勁兒,就跟前不久那回一樣。」接著,她對客人們說:「諸位,我當著大夥的面接待這幫人,請別見怪!我對此感到十分遺憾,請求諸位原諒,但是我非常,非常希望你們大家能夠留下來,親眼目睹這齣戲是怎麼收場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是否留下,悉聽自便……」
「費德先科也許不會娶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我這人有啥說啥,」費德先科打斷她的話道,「可是公爵會娶的!瞧您坐在那裡哭天抹淚的,倒是抬起頭來瞧瞧公爵呀!我早就在冷眼旁觀了……」
女僕卡佳走進來,神態十分慌張。
「公爵,您剛才好像說,這封信是薩拉茲金寫給您的?」普季岑問,「這是法律界很有名的一個人,他是很有名的事務代理人,如果真是他通知您的,那您可以完全相信,好在我認識他的筆跡,因為不久前我剛跟他打過交道……如果您讓我看看,我也許可能給您說出些什麼來。」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得了吧,親愛的,得了,寶貝兒,」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突然忍不住說道,「你既然見到他們就噁心,就別理他們!難道給你十萬盧布,你就願意跟這樣的人走嗎!的確,十萬盧布很可觀。那你就把這十萬盧布收下,再把他轟走,對他們這幫人就得這麼對付。哎呀,我要是你呀,把他們統統……真是的!」
「他肯定會爬去的。」羅戈任忽地低聲說,但是那神態堅信不疑。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繼續打量公爵,公爵則用一種悲哀、嚴峻、洞察幽微的目光望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臉。
羅戈任那幫人,跟今天上午一樣,差不多是原班人馬,只增加了一名糟老頭,他過去曾當過一家小報的編輯,這家小報墮落已極,專門揭人隱私。關於此公流傳著一段趣聞,據說,他曾把自己的幾枚金牙取下來當了,換酒喝。此外還有位退伍陸軍少尉,他跟上午那位拳頭先生,就所乾的行當和肩負的使命來說,是棋逢對手的競爭者,羅戈任那幫人中本來誰也不認識他,是在大街上揀來的,此公老在涅瓦大街向陽的一面攔住過往行人,用馬爾林斯基的文體請求資助,用心狡詐,借口「想當年,我也救濟過別人,而且有求必應,逢人便給十五盧布」。這兩位競爭者一見面就相互敵對。上午,自從大家接受那位「強求布施者」入夥后,那位拳頭先生就認為自己受了怠慢,但是他生性不愛說話,所以有時候只能像頭熊似的咆哮兩聲,並以深深的蔑視望著這位「強求布施者」對他的巴結討好,可是這人卻是位頗有上流社會風度而又善於應對酬酢的人。表面上看,這位陸軍少尉在「動真格的」時候寧以靈巧和機智取勝,而不願訴諸武力,再說他的身材也比拳頭先生稍矮。他待人和藹,並不介入明顯的爭論,但卻大吹法螺,已經好幾次暗示英國拳擊善於出奇制勝的優點,總之,這位先生是位純粹的西方派。拳頭先生一聽到「拳擊」二字就嗤之以鼻,報以輕蔑的微笑,他無意屈尊與他的競爭者作明顯的爭論,只在有時候,默默地,似乎無意中偶一為之似的,展示一下,或者不如說,有時候把一樣完全民族性的東西推出來亮亮相——一隻青筋盤結、骨節粗壯、長滿棕紅色茸毛的碩大無朋的拳頭,於是大家倏地明白了,如果這個地地道道民族性的東西,準確無誤地落在一樣東西上,那就非同小可,肯定會血肉模糊、慘不忍睹。https://read.99csw.com
「娶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娘們!」
跟上午那回一樣,羅戈任走在大家前頭,其餘的人,則跟在他後面魚貫而入,雖然完全意識到他們勝券在握,但是心裏畢竟有些發怵。最主要的是(天知道為什麼),他們一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就發怵。其中有的人甚至想,他們這夥人會被立刻統統「轟下樓梯」。作如是想的人中,也包括那個花花太歲和情場老手扎廖熱夫。至於其他人,主要是那位拳頭先生,雖然沒有明說,但是他們心裏卻非常瞧不起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甚至十分憎恨她,他們來找她,猶如前來攻城略地似的。但是頭兩個房間的豪華陳設,他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擺設、珍貴的傢具、名貴的油畫和巨大的維納斯雕像——這一切都使他們肅然起敬,甚至感到恐懼。當然,這並沒有妨礙他們漸漸放肆而又好奇地(儘管心裏有點害怕)跟在羅戈任之後擠進了客廳。但是,當拳頭先生、「強求布施者」和其他一些人,冷不防發現客人中有葉潘欽將軍時,在最初一剎那,他們倏地全蔫了,甚至打起了退堂鼓,稍向後退,退進了另一間屋子。只有列別傑夫一人雄赳赳、氣昂昂,信心十足,幾乎與羅戈任一道,挺身前進,因為他心裏明白,一百四十萬凈值資產,再加上現在,眼下,就有十萬盧布在手,到底意味著什麼。不過,我們必須指出,他們這夥人,甚至包括萬事通列別傑夫在內,對於他們到底有多大神通,以及現在他們能不能當真為所欲為這個問題,還有些拿不準,吃不透。有幾分鐘,列別傑夫甚至準備發誓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但在另一些時候,他又心懷鬼胎,為了防備萬一,在心中默念法典上那些足以給他打氣、使他寬心的條款。
「十萬盧布!」他低聲答道。
霎時間一片啞默。
「瞧,又出了個怪人!」她又向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扭過頭去,突然說道,「要知道他確實出於好心,我了解他。我找到了個大善人!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許,人家說得對,說他……有點那個。你既然這樣鍾情於我,居然願意娶一個賣給羅戈任的女人做自己的妻子,而且還讓她嫁給自己,嫁給一個公爵,那你準備靠什麼來養家糊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