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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一

第四部

十一

「那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不在這裏嗎?」
「我發現,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在發抖,」羅戈任終於開口道,「跟您過去身體有病的時候差不多,記得嗎,在莫斯科就有過這樣的情況?或者,就跟你過去老毛病發作前一模一樣。現在拿你怎麼辦呢?我倒沒轍了……」
羅戈任停下腳步,看了看他,想了想,好像根本沒聽懂他的問題似的說道:
但是公爵不知道往下再問什麼,用什麼來結束這一問話;再說,他的心跳得很厲害,連說話都困難。羅戈任也不吱聲,仍舊像剛才那樣,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腿不聽使喚,」公爵喃喃道,「因為害怕,我知道……害怕一過去,我會站起來的……」
「對,對!」公爵熱烈地贊同道。
「走……」
「去過了。」公爵的心在劇烈跳動,好不容易才說出了話。
那裡已經在等他了。老師太太已經跑了三四處地方,甚至還順道去找了一趟羅戈任:毫無音訊。公爵默默地聽完她的報告后,走進屋裡,坐到沙發上,開始看著大家,好像不明白大家跟他說什麼似的。說來也怪:他一會兒洞察幽微之末,一會兒又忽然變得心不在焉。後來,全家都說,他這天模樣兒怪得「令人吃驚」,因此,「說不定,當時已經一切都顯露出來了」。最後,他站起身來,請她們讓他看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過去住過的房間。這是兩間十分敞亮的大屋子,傢具和陳設都十分像樣,房租一定不便宜。後來,這幾位太太都說,公爵在這兩間屋裡把所有的東西都看了一遍,看到小桌子上放著一本從圖書館借來閱讀的翻開來的書,一本法國小說Madame Bovary,他看到后,便把打開的那一頁折了個角,請她們允許他把這書帶走,儘管她們告訴他,這書是圖書館借的,不能拿走,他也置若罔聞,不等人家把話說完,就把書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他坐到打開的窗戶旁,看到一張用粉筆寫滿了字的小牌桌,便問:誰在這裏玩過牌?她們告訴他,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每天晚上都跟羅戈任在這裏玩「傻瓜」、「朴烈費蘭斯」、「磨工」、「惠斯特」和「自選王牌」,——反正什麼都玩。她們又說,這牌是最近,從帕夫洛夫斯克搬回彼得堡以後,才弄來的,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老嚷嚷悶得慌,羅戈任則整晚整晚地坐著,一言不發,什麼故事也不會講,因此她常常哭,可是第二天晚上,羅戈任突然從兜里掏出一副撲克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立刻笑了,於是他倆就玩起牌來。公爵問,他倆玩過的牌在哪裡?但是這裏沒有牌,牌一向是羅戈任裝在口袋裡親自帶來的,而且每天換一副新牌,然後又隨身帶走。
羅戈任抬起眼睛,定神看了看公爵:
一小時后,他已經在彼得堡,而九點多鍾的時候,他已經在拉羅戈任家的門鈴了。他從大門進去,很久沒有人來給他開門。最後,羅戈任老母親那邊的房門開開了,出現了一名雖然老,但卻端莊文雅的女僕。
他倆走了出來,又在方才坐過的那兩把椅子上坐了下來,又四目相對,促膝而坐。公爵在發抖,而且抖得越來越厲害,他用疑問的目光目不轉睛地看著羅戈任。
「少爺不在家,您哪。」
「我上那去過,」羅戈任出乎意料地答道,「走吧。」
「有人?」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跟我走,老弟,有事。」
他掀起帷幕,站在一旁,又轉過臉來,對著公爵。
「要不然,去買點來,在她周圍全放上鮮花?可是我又想,把她放在鮮花里,朋友,怪可惜了的!」
女僕用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著公爵。
兩人沉默了大約五分鐘。
公爵又走近了點,一步,兩步,便停了下來。他站著,注視了一兩分鐘。兩人,在所有這段時間里,都站在床鋪旁,一句話也沒有說。公爵的心在跳,似乎屋子裡,在這屋子死一般的寂靜中,都聽得見他的心在跳。但是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已經能夠看清楚整個床鋪了:床上睡著一個人,一絲不動地睡著,聽不見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一點呼吸。睡著的那人蓋著一條白色床單,連頭蒙住,但四肢仍舊模模糊糊地看得出來。不過,從隆起的形狀看,這人直挺挺地躺著。周圍一片凌亂,床上、腳頭、床旁的沙發椅上,甚至地板上,到處扔著脫下的衣服、貴重的白色的綢衣綢裙、鮮花和緞帶。床頭旁的一張小桌上,摘下的、隨便亂扔在一邊的鑽石在發著光。腳頭,有一些花邊被團成一團,而在白色的花邊上,從床單下,露出一隻光著的腳尖,這腳尖看上去像是用大理石雕出來似的,可怕地一動不動。公爵邊看邊感到,他越看下去,房間里就越顯得死氣沉沉,靜得可怕。一隻睡醒了的蒼蠅,突然嗡嗡地叫了起來,從床上飛過,到床頭便停了下來,不再出聲。公爵打了個冷戰。
「要不,咱倆過去吧!……不過你……好,過去吧!」
「到底在哪?」
羅戈任一邊嘟囔著這些含混不清的話,一邊開始鋪床。看得出來,這床怎麼鋪,他早上就想好了。昨天夜裡,他自己就睡在這張沙發上。但是一張沙發睡不下兩個人,而他又一定要把床並排read.99csw.com鋪在一起,所以現在費了老大勁兒把幾個大小不同的坐墊和靠墊從兩張沙發上取下來,拖過整個房間,一直拖到帷幕這面緊靠入口的地方。床鋪總算將就安置好了。他走到公爵跟前,親切而又興奮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攙起來,扶到床鋪跟前,但是,公爵自己能走,也就是說,「害怕過去了」,可是他畢竟還在繼續發抖。
把門插上了,兩人又躺了下來,長久默然。
羅戈任又跟方才似的,定神看了看他。
「帕爾芬·謝苗諾維奇不在家,」她在房門裡說明道,「您找誰?」
「我連這點也想到了。我想,肯定會有些閑言碎語……後來又想:我要把他領到這裏來住一宿,讓我們這一夜在一起……」
「因為怕有味,老弟。而她,你知道,是怎麼躺著的嗎……明天早晨,天一亮,你看看就知道了。你怎麼啦,都站不起來了?」羅戈任看到公爵一個勁地發抖,抖得都站不起來了,又擔心又驚訝地問道。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昨天沒跟他在一起嗎?」
只有上帝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也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麼,許多事情他都感到害怕,並且痛苦地感到自己對此怕得要命。他驀地想起薇拉·列別傑娃,後來又不由得想到,也許,列別傑夫對此總多少知道點什麼吧,即使不知道,他也會去打聽,而且肯定會比他打聽得快,也容易。接著,他又想起伊波利特以及羅戈任曾經去找過伊波利特的事。最後他又想起羅戈任本人:先是想到不久以前在教堂里舉行的安魂祈禱,後來又想到在公園裡,最後又驀地想到在這裏的樓道,他當時躲在樓梯的轉彎處,拿著刀在等他。他不由得想起他那雙眼睛,當時在黑暗中望著他的那雙眼睛。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不久前油然生出的那個想法,現在又驀地闖進他的腦海。
「昨天,這裏……晚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沒有跟他在一起嗎?」
女僕垂下了眼睛。
「等等,你現在怎麼辦,帕爾芬,你打算怎麼辦?」
「牌在這兒……」羅戈任沉默了更長一段時間后說道,「給……」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到底在哪兒呢?」公爵氣喘吁吁地問道。
「那你就等籌,我先給咱倆把床鋪好,你先躺下……我也跟你睡一塊兒……咱倆聽著……因為我還不知道……老弟,我現在還不完全知道,所以預先告訴你,讓你對這一切有個數……」
「請問,您是什麼人?」
「帕爾芬·謝苗諾維奇在家嗎?」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難道在你家?」
「她是愛刨根問底。」公爵附和道。
公爵對這個回答感到很驚訝,但那已經是在起碼過了兩分鐘他想明白過來以後才感到驚奇的。他聽明白了他的回答后感到后怕,開始詫異地打量著羅戈任。羅戈任在前面走,離他差不多有半步,兩眼直視前方,並不看迎面走來的任何人,同時機械而又小心翼翼地給所有的人讓路。
「我把她用漆布蓋上了,一塊很好的美國漆布,漆布上還蓋了層床單,還放了四瓶打開的日丹諾夫藥水,現在還在那裡放著。」「就跟那兒……在莫斯科一樣嗎?」
「你從來沒把那把刀帶到帕夫洛夫斯克去?」
他說話一直壓低了聲音,不慌不忙,慢條斯理,而且跟從前一樣,若有所思,令人納悶。甚至在他講窗帷的時候,也似乎顧左右而言他,儘管他講得津津有味,有聲有色。
他站了大約一分鐘,也怪,他忽然覺得,有個窗帷的邊似乎掀起了一點,羅戈任的臉倏地一閃,立刻又不見了。他又等了一會兒,已經決定走過去再拉門鈴了,但他臨時又改了主意,過一小時后再說吧:「誰知道呢,可能是錯覺……」
「是你乾的?」他擺了擺頭,指著帷幕,終於問出了聲。
「既然去過旅店……幹嗎不到房間里去找我呢?」公爵忽然問道。
「有人!聽見啦?在客廳……」
「今天上午,你拉門鈴來找我的時候,我就站在這裏,我立刻猜到是你來了。我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聽見你跟帕夫努捷耶芙娜在說話,可是天剛亮我就關照過她:要是你或者你打發什麼人來,反正不管是誰來敲我的門,無論如何不許把我在家的事說出去,特別是如果你親自跑來找我的話,我告訴了她你的名字。後來,你出去以後,我忽然靈機一動:要是他現在就站在那兒,在偷看,或者從街上瞭望,咋辦?我走到這扇窗子跟前,掀開窗帘一看,你就站那兒,眼睛睜得大大的,在看我……這事的經過就這樣。」
但是,在那個德國女人家,母女倆都不明白他的來意。根據閃爍其詞的某些話語,他甚至猜出來了,這個德國大美人,在約莫兩星期前,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吵翻了,因此在所有這些日子里,關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事,她一概沒有聽說,而現在她極力想讓公爵明白,她不想聽,也根本沒興趣去聽,「哪怕她嫁給天底下所有的公爵呢」。公爵急忙走了出來。他捎帶生出了一個想法:也許,她跟上回一樣,到莫斯科去了吧,不用說,羅戈任也跟去了,也可能是兩人一起去的。「起碼,總得找到點線索呀!」但是,他想起了,他應該先找個旅店住下來再說,於是他便急急https://read.99csw•com忙忙地到翻砂街去了,那裡立刻給他開了個房間。茶房問他要不要先吃點東西,他心不在焉地說要,但倏地明白是怎麼回事後,他又恨起自己來:一吃東西,又要耽誤半小時。直到後來,他才想到,他完全可以把拿來的東西留下來不吃嘛。在這個陰暗而又悶熱的樓道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充斥他的全身,這感覺令人痛苦地極力想變成一種思想,但是他總也猜不透,這個不由得浮上心頭的新想法究竟是什麼。他終於心神不定地走出了旅店,他有點頭暈,但是他到底上哪兒呢?他又急匆匆奔羅戈任家而去。
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副玩過的、包在紙包里的撲克牌,遞給公爵。公爵接了過來,但是接的神態似乎驚疑不定。一種新的傷感和不快|感壓迫著他的心,他突然明白了,這時候,以及很早以前,他說的一直不是他應該說的話,做的也不是他應該做的事,還有這副紙牌,他現在拿在手裡、對之顯得如此高興的紙牌,現在也於事無補,幫不了他任何忙。他站起身來,頹然地舉起兩手一拍。羅戈任一動不動地躺著,好像既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他那絕望的動作,但是他的兩眼卻透過黑暗在明亮地發著光,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公爵坐到椅子上,開始恐懼地看著他。過了約莫半小時,羅戈任猛地大聲地、時斷時續地開始又是喊叫,又是哈哈大笑,宛如忘記了應當低聲說話似的:
說完這話后,他便穿過大街,走上對面的人行道,然後又回過頭來看了看公爵是不是跟在他後面,當他看到公爵站在那裡,睜大兩眼望著他的時候,他便向公爵朝豌豆街方向揮揮手,徑自朝前走去,但是仍不時回過頭來看一眼公爵,請他跟在他後面走。當他看到公爵明白了他的意思,並沒有從對面的人行道上下來,穿過街心,走到他那邊去,顯然感到高興。公爵想,他大概想在路上找個什麼人吧,別一不小心錯了過去,所以才走上另一邊的人行道。「可是他幹嗎不說他要找誰呢?」就這樣,他倆走了五百來步,突然,不知為什麼,公爵發起抖來,羅戈任雖然次數少了點,但是仍舊不停地回頭張望,公爵忍不住向他招招手,叫他過來。羅戈任立刻穿過街心,走到他身邊。
「別忙!帕爾芬,我還想問你……我還有許多話要問你,關於一切……但是,你最好告訴我,讓我知道:你在我辦喜事以前,在舉行婚禮以前,在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就想用刀子捅死她嗎?你想沒想過?」
「是我……」
公爵又在新的恐懼中從椅子上跳起來。羅戈任安靜下來后(他霎時就安靜下來了),公爵便靜靜地向他彎下身去,坐在他身旁,打量著他。公爵的心在猛跳,而且呼吸沉重。羅戈任沒有向他轉過頭來,甚至好像把他忘了似的。公爵看著,等待著,時間在悄悄過去,開始天亮了。有時候,羅戈任偶爾突然開始大聲地、刺耳地、前言不對後語地喃喃自語,開始又喊又叫和傻笑,那時候,公爵便向他伸出哆哆嗦嗦的手,輕輕地碰碰他的腦袋和頭髮,撫摩它們,撫摩他的面頰……除此以外,他一籌莫展。他自己又開始發抖,他的兩腿又好像突然動彈不了了。一種全新的感覺,以無邊的苦惱折磨著他的心。這時已經完全天亮了。最後,他躺倒在墊子上,好像已經完全筋疲力盡和悲觀絕望,他把自己的臉緊貼著羅戈任的蒼白的、一動不動的臉,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流到羅戈任的腮幫上,但是,也許,他當時已經感覺不到自己在流淚了,已經不知道任何這一類事情了……
「走吧。」他低聲說。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梅什金公爵,我們很熟。」
當他們倆終於從兩邊不同的人行道分別拐到豌豆街,開始走近羅戈任家的時候,公爵的兩腿又發軟了,軟得差點走不動路。這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左右。老太太那邊的窗戶還同上回一樣開著,羅戈任這邊的窗戶仍舊緊閉著,暮色蒼茫中,下垂的白色窗帷似乎變得更顯眼了。公爵從對面人行道走到房子跟前,羅戈任則從自己那邊的人行道登上了台階,向他招招手。公爵穿過馬路,走到他跟前,也上了台階。
「你怎麼就……」
「因為,」羅戈任又突然繼續說下去,好像根本沒有中斷過談話似的,「因為倘若你的病現在又發作,又喊叫起來,那麼在街上,在院子里,也許有人會聽見的,他們會猜到有人在屋裡過夜,就會來敲門,就會進來……因為他們都以為我不在家。我連蠟燭也沒點,就是怕有人從街上或者從院子里看到光,因為我不在家的時候,常常一連三四天都沒人進來收拾屋子,一向都這樣。因此,為了不讓有人知道咱倆要在這裏過夜……」
「在那兒。」他低聲說,擺了擺頭,指著帷幕後面。
「這,這,這,」公爵突然異常激動地支起身子,「這,這我知道,這我讀過……這叫內出血……甚至不流一滴血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正戳在心臟上的話……」
「也可能出去了,」看門人斷定,「他從來不打招呼。有時候還把鑰匙帶走,房門三天兩頭鎖著。」
「不,他媽的女佣人這麼說的,我拉門鈴找帕爾芬·謝苗諾維奇,沒人開門。」
公爵走了出來,他在人行道上邊沉吟邊來回躑躅,來來去去地走了若干時候。羅戈任住的那半邊房間的窗戶統統關著,他母親住的那半邊的窗戶則差不多全開著。天氣晴朗而炎熱。公爵穿過大街,走到對面的人行道上,停下腳步,再一九_九_藏_書次抬起頭來看了看窗戶:窗子不僅關著,而且幾乎處處都放下了白色的窗帷。
「我等他,也許,傍晚,總會回來的吧?」
「也許聞到了,我不知道。天亮前,肯定會有氣味的。」
「那麼說,他今天總還是在這裏過夜的啰?」
羅戈任沒有回來,拉鈴也沒人開門。他拉羅戈任家老太太的門鈴,門開了,但也說帕爾芬·謝苗諾維奇不在家,也許三兩天不會回來。使公爵感到難堪的是,那女僕仍舊用那種十分好奇的目光打量著他。這回,他根本就沒找到看門人。他又像上回那樣走到街對面的人行道上,看著樓上的窗戶,在難耐的酷暑中來回走了大約半小時,也許還不止半小時。這次,毫無動靜,窗戶沒開,白色的窗帷也紋絲不動。他終於想明白了,上回一定是他的錯覺,從各方面看,甚至窗戶也很昏暗,很久都沒有擦了,即使果真有人從玻璃窗里向外偷看,也很難看清。一想到這裏,他的心情也就開朗了,他又動身到伊茲梅洛夫團去找老師太太。
「我知道你問過他們。我對帕夫努捷耶芙娜說,昨天,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來過,可是當天就回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她在我這兒總共只待了十分鐘。他們並不知道她在這兒過夜——沒人知道。我們倆昨天就是這樣進來的,神不知鬼不覺,就像今天跟你進來的時候一樣。我路上還想,她可能不願意偷偷摸摸地進來,——沒那回事!她說話悄悄的,走路輕輕的,她提起裙子,不讓衣服發出聲音,在樓梯上,她還伸出一隻手指警告我,不讓我出聲,——她總怕你會來。她在火車上完全跟瘋子一樣,全是因為怕,是她自己願意到我這裏來過夜的。起先,我想把她送到那位老師的太太家,在從前那套房間里過夜——哪成呀!她說:『在那兒,他天一亮就會找到我的,你先把我藏起來,明天一早上莫斯科。』後來,她又想躲到奧廖爾去。臨睡的時候還老說,要去奧廖爾……」
「等等,」公爵說,「我上回來的時候,曾經問過看門人和那位老太太: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有沒有在這裏過夜。可見,他們已經知道了。」
房門關上了。
使他吃了一驚的是,那位老師太太的家,不論昨天還是今天,不僅沒有聽說過有關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事,而且還一個個像看新鮮似的跑出來看他。這位老師太太,拉家帶口,孩子很多,而且全是女孩,從十五歲到七歲,一個比一個小,而且相差都只一歲,——所有的孩子都跟在媽媽後面跑了出來,沖他張大了嘴,把他圍在中間。跟在她們後面的是孩子她姑媽,又黃又瘦,披著黑色的頭巾,最後出現的是這家的祖母,一位戴眼鏡的老奶奶。老師太太一再請他進去坐一會兒,公爵也就照辦了。他立刻猜到,她們對他是什麼人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她們也清楚,他的婚禮原定於昨天舉行,因此她們好奇得要命,很想問問婚禮的情況,以及他竟回過頭來問她們,那位本應同他在一起,在帕夫洛夫斯克的新娘上哪去了,——豈非咄咄怪事,但因拘於禮節,未敢啟齒。他三言兩語地談了談婚禮,滿足了她們的好奇心。接著便發出一片大呼小叫和長吁短嘆,因此他不得不把其餘的情況也幾乎全講了出來,不用說,也只談了些要點。最後,這幾位足智多謀而又十分激動的女士開了個小會,終於決定,一定要而且首先要去敲門,找到那個羅戈任,把所有的情況問清楚。如果他不在家(這點一定要打聽確鑿),或者他不肯說,那就到謝苗諾夫團找一位德國太太,她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女友,她跟母親住在一起:也許,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因為心慌意亂,想躲一躲,住在她們家也說不定。公爵站起身來時,神情十分沮喪,據她們後來說,他當時的臉「刷的一下變得蒼白極了」,確實,他的兩條腿都差點軟了。最後,透過一片嘰嘰喳喳、七嘴八舌的說話聲,他終於聽出來,她們正在商議同他聯合行動,並且問他在城裡的住址。可是他在城裡沒有住址,因此她們勸他隨便找家旅店,先住下來再說。公爵想了想,給了她們一個過去住過的旅館的地址,也就是大約五星期前他在那裡發病的那家旅館。接著,他又從那裡動身到羅戈任家去了。
「怎麼剛才告訴我說,他不在家呢?」
「你不能點支蠟燭嗎?」公爵問。
「那個軍官,那個軍官……你記得嗎,她在音樂會上怎麼狠抽那個軍官的,你記得嗎,哈哈哈!還是士官生……士官生呢……這個士官生跳出來……」
「說什麼也不讓!」公爵斷然道,「堅決不讓!」
他倆走進書房。自從上回公爵來過以後,這屋裡發生了一些變化:整個房間掛了一大塊綠色的花緞絲質帷幕(帷幕兩頭留有出入口),因而把放有羅戈任床鋪的凹室與書房隔了開來。沉重的帷幕放了下來,遮蔽了出入口,但是屋裡很黑,彼得堡夏季的「白」夜也開始暗下來,要不是天上高掛著一輪滿月,在羅戈任窗帷低垂的黑黢黢的屋裡,就很難看清什麼東西了。誠然,還可以看見臉,雖然不很清晰。羅戈任的臉跟往常一樣,十分蒼白,他的兩眼注視著公爵,在熠熠發光,但又似乎紋絲不動。
「沒聽見!」公爵望著羅戈任,同樣迅速而又驚恐地說道。
「有人。」
這幾位太太勸公read.99csw.com爵再去找羅戈任,再去狠狠地敲他的門,但不是馬上去,而是晚上再去:「也許會在家的。」老師太太則自告奮勇,願意傍晚前親自到帕夫洛夫斯克去一趟,去找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那裡知道點什麼也說不定。她們請公爵務必在晚上十點左右枉駕到這裏來一趟,以便商定明天的行動計劃。儘管她們一再安慰他,說事情還有希望,公爵心裏還是一片絕望。他在難以形容的苦悶中邁開兩腿,徒步走到了那家旅店。塵土飛揚、炎熱悶人的夏天的彼得堡,好像把他緊緊夾在老虎鉗里似的。他在一幫板著臉或者喝醉酒的人們中間擠來擠去,漫無目的地打量著一張張臉,也許比應該走的路走得多得多。當他走進旅店房間的時候,已經差不多完全是晚上了。他決定稍事休息,然後再照人家勸他的那樣去找羅戈任。他坐在長沙發上,用兩肘支著桌子,陷入了沉思。
起碼,在已經過去了許多小時以後,門開了,進來了人,他們發現兇手已經完全昏迷,在發燒。公爵則一動不動地坐在他身旁的墊子上,每當病人猛然喊叫或者說胡話的時候,他就急忙伸出哆哆嗦嗦的手去撫摩他的頭髮和面孔,彷彿在愛撫他,哄他別鬧似的。但是,公爵已經一點也聽不懂人家在問他什麼了,也不認識走進來的人和圍住他的人了。假如施奈德現在親自從瑞士跑來看一眼自己這個過去的學生和病人的話,一定會想起公爵在瑞士治病的頭一年有時候發生的情形,他現在一定會揮揮手,猶如當年那樣說道:「白痴!」
「要不要把門插上?」
「關於我,現在連看門人都不知道我回家了方才,我告訴看門的,我上帕夫洛夫斯克去了,在我媽那兒我也這麼說,」他帶著狡猾而又近乎得意的微笑低聲說道,「咱們進去,誰也聽不見。」
這想法大概是這樣的:倘若羅戈任在彼得堡,即使他暫時躲起來,到頭來,他終究還會來找他,找公爵,懷著好意或者像上次那樣懷著惡意。假如羅戈任不管因為什麼原因需要來找他的話,那他起碼不必再到別的地方去,他肯定會到這裏來,再次走進這條樓道。他不知道公爵的住址,因此,他很可能想,公爵這回還住在從前那家旅店裡,至少也會先到這裏來看看……假如當真有這個必要的話。誰知道,也許他當真有這個必要呢?
還在翻砂街的人行道上,他說話就壓低了聲音。儘管從表面上看,他十分鎮定,但是內心卻非常驚慌。當他們倆走進客廳,走到書房跟前時,他走到窗前,神秘地向公爵招招手,讓他過去:
他既然這樣深信不疑,當然就應當坐在家裡,坐在旅店的房間里等候羅戈任的到來,但是他似乎無法忍受自己的這一新想法,他從椅子上跳起身來,順手抓起了帽子,又跑了出去。樓道里差不多全黑了:「如果現在他突然從那個角落裡走出來,在樓梯旁攔住我的去路,怎麼辦?」當他走近那個熟悉的地方時,這個想法驀地閃了一下。但是並沒有人走出來。他下樓后,出了大門,上了人行道,看到隨著夕陽西下紛紛湧上街頭的稠密的人群(在假期,彼得堡永遠是這樣),感到很驚奇,接著他便朝豌豆街方向走去。在離旅店五十步遠的地方,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人群里忽然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胳臂肘,在他的耳旁低聲說道:
「我不知道我想沒想過……」羅戈任乾巴巴地答道,好像對於問他這話有點奇怪,甚至莫名其妙似的。
「等等,聽見了嗎?」羅戈任猛地打斷他的話,在墊子上驚恐地坐了起來,「聽見啦?」
「過夜倒是在這裏過夜的……」
「插上……」
「這是因為,老弟,」羅戈任把公爵安置到左邊比較好的墊子上,自己則挺直了身子,躺在右邊,也不脫衣服,將兩手枕在腦後,然後,他忽然開口道:「今兒個天熱,自然有氣味……我不敢開窗。母親那邊倒有幾盆鮮花,開了許許多多花,香味好聞極了,我想把花搬過來,但是帕夫努捷耶芙娜肯定會猜出來的,因為她最愛刨根問底了。」
「這,我也不知道,您哪。」
「睡著了?」公爵低聲問。
「我也是這麼決定的,說什麼也不讓,老弟,不把她交給任何人!今天夜裡,咱們倆就悄悄地過一夜。今天,我一共才出門一小時,一清早,此外,我一直守著她。後來,天快黑的時候,又出去找你。我還擔心一點,天氣悶熱,怕有味。你聞到氣味了嗎?」
「聽見了。」公爵肯定地低聲說。
「出去吧。」羅戈任碰了一下他的胳臂。
「羅戈任!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哪兒?」公爵突然低聲問,他渾身發抖地站了起來。羅戈任也站起身來。
「他家這麼說了?」
「也許一禮拜都不回來,誰知道他。」
女僕繼續望著他,但是沒有回答。
「我找帕爾芬·謝苗諾維奇。」
「是的。」羅戈任沉默了一會兒后說道。
「能看見!」羅戈任喃喃道。
「前不久,在窗帘後面偷看我的是不是您?」
「就那把。」
「在家,您哪。」
「少爺不在家,您哪。」
這人是羅戈任。
說來也怪:公爵開始突然很高興地告訴他,絮絮叨叨,幾乎上句不接下句地告訴他,他剛才怎樣在旅店的樓道里等他的。
他這樣想,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這個想法是完全可能的。如果他再深挖一下自己的這一想法,比如,「羅戈任為什麼會如此突然地需要他,以及為什麼不可能他倆從此再不見面呢?」——對此,他就無論如何說不清了。但是這想法卻令他十分苦惱:「如果他的情況好,他就不會來。」公爵繼續想道,「如果他的情況不好,他很快就會來。而他的情況肯定不會好……」
「請進!」他擺頭指著帷幕後面,請公爵先九_九_藏_書進去。公爵走了進去。
「這樣吧,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你從這裏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我家房子跟前,知道嗎?我在街對面走。不過注意了,咱倆一塊兒,別走散了……」
「那麼,我走了,」他突然說,又準備走到對面去,「你走你的,咱倆在街上分開走……這樣好些……分兩邊……你會明白的。」
「從沒帶去。關於那把刀,我只能告訴你一點,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他默然有頃,然後又補充道,「我把那把刀從鎖著的抽屜里拿出來,是今兒早上三點多鍾的事,它一直夾在我那本書里……而且……而且我覺得奇怪:這刀好像壓根兒只插|進一俄寸半……最多兩俄寸……在左邊乳|房緊下邊……總共約莫半湯匙血流到了襯衫上,再沒有了……」
「你老發抖,我疑心你會犯病。今天,咱倆就在這裏過夜,在一起。除了那床被褥,這裏就沒別的了,我是這麼想的,把那兩張長沙發上的坐墊和靠墊全拿下來,就在這裏,在帷幕旁邊,並排鋪在一起,你一半,我一半,就睡一塊兒。因為萬一進來人了,一看,一找,就會立刻看到她,把她抬走的。他們一定會盤問我,我就會說是我乾的,他們就會立刻把我帶走。還不如讓她現在就躺那兒,躺在咱倆旁邊,挨著我和你……」
「起碼,請您告訴我,他在家過夜了嗎?還有……昨天,他是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這個,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您哪。」
「在我家。」
公爵決定一小時后再來。他走進院子,遇到了看門人。
「這,我就不知道了,您哪。她不常來,要是來了,好像,總會知道的。」
這一切令人可疑,而且肯定有鬼。看門人很可能在這段時間里已經得到新的訓示:方才,他還嘮嘮叨叨地沒話找話,現在竟拒人於千里之外。但是公爵還是決定過兩小時左右再來,假如有必要,就乾脆在門外守著,因為現在還有一線希望,可以去找那個德國女人,於是他又坐車到謝苗諾夫團去了。
「噢,對了!」公爵又用剛才那種既激動又匆忙的低語突然說道,彷彿又抓住了自己的想法,生怕轉眼間忘掉了似的,他甚至一骨碌從床鋪上坐了起來,「對了……我想要……那副牌!牌……聽說,你常跟她玩牌?」
兩人開始聽。
「我說……」公爵問道,好像思緒很亂,又好像在尋思究竟問他什麼,又好像立刻忘掉了剛才想問的問題,「我說,請你告訴我:你用什麼殺死她的?用刀?就那把?」
這次去,非但羅戈任住的這邊沒有給他開門,甚至連老太太那邊的房門也沒有打開。公爵下樓去找看門人,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找到了他,看門人正在忙活什麼事,待答不理的,甚至連正眼也沒瞧他,但是畢竟肯定地對他宣稱,帕爾芬·謝苗諾維奇「一大早出去了,上帕夫洛夫斯克,今天不回家」。
「在哪兒……那牌?」
「不,不必,」羅戈任回答,說罷便抓住公爵的胳膊,把他按到椅子上,自己則坐在他對面,並把自己的椅子向他身邊挪了挪,以致他的膝蓋都差點碰到了公爵的膝蓋。他們兩人中間,稍靠邊一點,有一張小圓桌。「坐下,咱倆先坐一會兒!」他說,彷彿在勸公爵坐一會兒似的。沉默了約莫一分鐘。「我早料到你准住那家旅店,」他開口道,就像有時候在談正題之前,人們總要先談一點與此事沒有直接關係的不相干的瑣事似的,「我一進樓道就想,沒準,他現在就坐在那兒等我,就像我那會兒等他一樣?去過老師太太家了?」
「是我……」羅戈任垂下了眼睛,低聲道。
「沒錯,在家。有時候從大門進去,就看不見了。」
「等等,等等!他什麼時候回來?」
主要是,他現在急於想到伊茲梅洛夫團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久前住過的那棟房子去。三星期前,應他的請求,她從帕夫洛夫斯克搬進伊茲梅洛夫團她過去的一位好友家,——這,他是知道的。這位女友是一位教員的遺孀,是一位拉家帶口而受人尊敬的太太,她向人出租帶傢具的上好套房,並幾乎以此為生。很可能,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再次搬回帕夫洛夫斯克的時候,仍給自己保留著這套房間,起碼,十分可能,她昨夜就住在這套房間里,不用說,是昨天羅戈任把她送到那兒去的。公爵雇了一輛馬車。半道上,他驀地想到,本來就應該從這裏開始嘛,因為夜裡她直接上羅戈任家是不可能的。這時候,他又想起了看門人說的話: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常來。假如本來就不常來,那現在憑什麼要住在羅戈任家呢?公爵用這些足以自|慰的話給自己打氣,最後終於半死不活地來到了伊茲梅洛夫團。
他手裡已經拿著鑰匙。他上樓的時候回過頭來關照公爵,走路要輕。他輕手輕腳地打開了自己的房門,讓公爵先進去,然後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後面,隨手鎖上了門,把鑰匙放回了口袋。
「你有把握他昨天在家嗎?」
「我勉強看見……一張床。」
「她……在這兒。」羅戈任好像並不急於回答,少頃,才慢慢地說道。
「這裏黑黢黢的。」他說。
「那麼,不自首,也不讓抬走。」
「走近點嘛。」羅戈任低聲建議。
公爵豎起耳朵聽他說話,極力想弄明白他究竟在說什麼,並向他投去詢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