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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十

第四部

「再說公爵也不願意!」驚魂未定的布爾多夫斯基說。
「隨便看看,沒什麼,我好像覺得……」
公爵想起,他自己也好像聽說過這一類話,但是,不用說,他沒有在意。現在,他也只是付諸一笑,立刻又忘了。列別傑夫的確忙活過一陣,這人辦事一向心血來潮,但是由於頭腦發熱又常常節外生枝,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原來想幹什麼,反倒忘了。他奔波一生,一事無成,恐怕也是這個道理。後來,幾乎就在辦喜事的當天,他又跑去找公爵認錯(每當他陰謀反對一個人,特別在他的陰謀沒有得逞之後,他有個一定要去向他所反對的人認錯的習慣),他向公爵宣稱,他出生時本姓塔萊朗,後來不知怎麼搞的,成了列別傑夫。
「我在幹什麼呀!我在幹什麼呀!我怎麼能讓你這樣呢!」她像抽風似的抱著他的兩腿叫道。
但是,公爵在舉行婚禮前並沒有死,無論在醒著的時候,也無論在「睡著的時候」都沒有死,並不像他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所預言的那樣。他晚上確實睡得不好,常做噩夢,但是白天,跟人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看上去非但心腸好,甚至還心滿意足,不過有時候若有所思,顯得心事很重,但是,那也只是當他一個人的時候。大家都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辦喜事,婚期正好定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來訪之後一星期左右。婚事辦得這樣倉促,甚至連公爵最要好的朋友(如果他真有這樣的朋友的話)也對「挽救」這個不幸的瘋子所做的種種努力感到失望。外面風傳,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這次來訪,似乎多多少少與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及其夫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慫恿有關。但是,如果他們倆因為心腸太好,即使有可能想把這可憐的瘋子從深淵里拯救出來,那也只能僅限於做這麼一次小小的嘗試,他們的地位,也許甚至還有他們的心態(這是很自然的),都不可能使他們做出更大的努力。我們曾經提到,甚至連公爵身邊的人也對他不無齟齬。不過,薇拉·列別傑娃僅限於一個人偷偷流淚,再有就是多半坐在自己家裡,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常常去看公爵。這時,科利亞正在料理父親的喪事,老頭在第一次中風后的七八天,又第二次中風,不久就死了。公爵非常同情這家的不幸遭遇,頭幾天,他每天都要陪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一起度過好幾個小時,他參加了葬禮,也參加了教堂舉行的祈禱儀式。許多人注意到,教堂里的公眾一看到公爵,便開始竊竊私語,一直到他離開。在大街上和在花園裡也常常如此:無論他徒步或者坐車走過,便會發出一片嗡嗡嚶嚶的說話聲,提到他的名字,指指點點,也可以聽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名字。在葬禮上,也有人找她,看她來了沒有,但是她並沒有參加葬禮。上尉太太也沒有參加葬禮,她被列別傑夫好說歹說及時攔阻了。葬禮上的安魂祈禱對公爵產生了強烈的、病態的影響,他還在教堂里回答列別傑夫的一個問題的時候,就悄悄對他說,他這是第一次參加東正教的安魂祈禱,不過他還記得,小時候,在某座鄉村教堂,參加過另一種安魂祈禱。
接著他便向公爵披露他耍的全部把戲,這倒使公爵產生了極大興趣。用他的話來說,剛下手的時候,他想先找幾個大人物做靠山,以便必要的時候有人撐腰,於是他便去找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將軍拿不定主意,他倒很希望這個「年輕人」好,但是又說:「儘管他很想拉這個年輕人一把,不過參与其事,恐有不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既不想聽他嘮叨,也不想見他。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和希公爵則連連擺手。但是列別傑夫並不氣餒,轉而去求教一位精於訟事的法律專家,一位可敬的老者,他的好友和幾乎是恩人。那位法律專家聽了他的話以後,說道,這是完全可以辦到的,只要有權威人士出面做證,證明他精神失常和完全瘋狂,與此同時,主要還應有大人物做後盾。列別傑夫聽到這話后也沒有灰心,有一次,他甚至帶了一位大夫來見公爵。這大夫也是一位可敬的老者,也是這裏的避暑客,脖子上掛著安娜勳章。他前來拜訪公爵,僅僅為了看看這地方,跟公爵認識認識,這次拜訪雖然是非正式的,但是起碼可以友好地談談他對公爵的看法。公爵還記得大夫這次來訪,他記得,還在頭天,列別傑夫就纏住他,說他身體不好,當公爵堅決拒絕就醫之後,他卻突然帶著大夫一起來了,借口他們倆剛從捷連季耶夫先生那兒來,捷連季耶夫先生病情嚴重,大夫來是想跟公爵談談病人的情況。公爵誇列別傑夫做得好,並且非常親切地會見了這位大夫。他們立即談起了病人捷連季耶夫的情況,大夫請公爵詳細談談那天伊波利特想要自殺的情形,公爵的講述和對這件事的說明,使他聽得津津有味。他們又談到彼得堡的氣候、公爵本人的病、瑞士和施奈德。九_九_藏_書公爵談了施奈德的治療方法,還談了其他一些事,使這位大夫越聽越來勁,竟至流連忘返,坐了兩小時。他一面聽一面吸著公爵的上好雪茄,列別傑夫方面,也由薇拉拿來了十分香甜的果子酒。再說這大夫,本來是個有妻室兒女的人,居然在薇拉面前大獻殷勤,說了一大堆恭維話,以致使薇拉十分惱火。他跟公爵分手的時候成了朋友。大夫從公爵那兒出來后,告訴列別傑夫,如果把這樣的人統統監護起來,那又該讓誰來做監護人呢?列別傑夫對即將舉行的這樁婚事作了一番悲痛的敘述,大夫只是狡猾而又詭詐地搖搖頭,最後說道,且不談「男婚女嫁,人之常情」,而且「這一代尤|物,起碼就他所知,除美艷絕倫外(這一點就足以使闊佬傾倒),她還擁有很大一筆財產(是托茨基和羅戈任送給她的),珍珠和鑽石,披巾和傢具,因此親愛的公爵當前所作的選擇,不僅不能表明他做了什麼特別的、令人注目的蠢事,反倒足以證明此人工於心計、巧于打算,因此這隻會使人作出相反的、對公爵完全有利的結論……」這個想法使列別傑夫吃了一驚,他只好就此罷手,所以現在,他向公爵補充道:「現在,除了赤膽忠心和嘔心瀝血以外,您將不會看到我有任何其他表現,這也是我來拜見您的初衷。」
婚禮定於下午八點舉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還在七點就準備好了。從六點起,就有一群群看熱鬧的人,在列別傑夫別墅四周,慢慢聚攏來。從七點起,教堂里也開始擠滿了人。薇拉·列別傑娃和科利亞非常替公爵擔心,但是他倆在家有許多事要張羅:在公爵的幾個房間布置接待賓客和辦喜酒。其實,在婚禮結束之後,幾乎沒有打算安排任何聚會,除了參加結婚贊禮的必要的人員以外,列別傑夫只請了普季岑夫婦、加尼亞、佩黛安娜勳章的大夫和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公爵好奇地問列別傑夫,他跟那位大夫「素昧平生」,怎麼會想到請他的,列別傑夫非常得意地回答:「勳章掛在脖子上,令人肅然起敬,可以裝裝門面,您哪。」——他這一說,倒把公爵逗樂了。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穿上了燕尾服,戴上了白手套,看上去很氣派,不過,凱勒爾擺出一副準備大打出手的架勢,並且非常敵對地瞅著聚集在房子附近看熱鬧的人,——這一點仍舊使公爵和他的幾位推薦人有點不放心。七點半,公爵終於坐上了馬車,動身去教堂。我們要順便指出,他特意不放過任何一個傳統的風俗習慣,一切都「按部就班」,做得明顯、公開,而且「合乎規矩」。到教堂后,公爵由凱勒爾開路,好不容易才穿過人群,登上祭台,暫不露面。公爵走過去時,不斷聽到觀眾的竊竊私語聲和大呼小叫聲,凱勒爾則左右開弓,投去威嚴的目光。隨後,凱勒爾去接新娘,他發現,聚集在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家台階旁的人群,不僅比公爵那裡多一至二倍,而且也放肆得多。他走上台階時,聽到一片大呼小叫,簡直讓人忍無可忍,他已經準備要狠狠地訓斥一通那幫無事生非的人了,幸虧被布爾多夫斯基和從台階上跑下來的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拉住,他倆走上前來,使勁把他拖進了房間。凱勒爾的氣不打一處來,急著要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站起身來,再一次照了照鏡子,「苦」笑了一聲(正如凱勒爾後來描述的那樣),說她的臉「白得像死人」,接著她虔誠地向聖像鞠了個躬,然後走出來,上了台階。她一出現,四周便發出一片歡呼聲。誠然,在開始那一剎那,可以聽到嘩笑聲、拍手聲,幾乎還有口哨聲,但是過了不大一會兒,就發出了別的一些聲音:
「他難道在這兒?」
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也一次都沒有告訴過他,她「從那時候起」遇見過羅戈任,所以現在公爵認定,羅戈任由於某種原因存心不露面。整個這一天,他都在苦思冥想,可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這一整天和這天的整個晚上都顯得非常快活。
「公爵,這個列別傑夫正在耍陰謀,挖您的牆腳,真的!他們想把您看管起來,讓官方出面監護,這點您不難想象,把您的一切,把您的行動自由和金錢,也就是把我們每個人所以區別於四條腿的動物的兩樣最主要的東西統統置於官方的監護下!我聽說了,千真萬確地聽說了!千真萬確,沒錯!」
「救救我!快帶我走!上哪都行,快走!」
羅戈任幾乎把她抱了起來,差點沒把她抱到馬車跟前。接著,剎那間,從錢包里掏出一張一百盧布的鈔票,遞給了馬車夫。
關於這場婚禮緊接著發生的整個出乎人們意料的事,據知情人說是這樣的,看來,言之鑿鑿,並無虛假:
「多稀罕: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但是,他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精神狀態和思想狀態的這一看法,也使他多多少少避免了許許多多其他的困惑和不解。她現在已經同他三個月以前所知道的那個女人完全不同了。現在,他已經不去考慮,比如說,為什麼她當時要逃避同他結婚,而且痛哭流涕、詛咒和責罵,可現在卻自己堅持要儘快舉行婚禮?「可見,她現在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害怕跟他結婚會給他造成不幸了。」公爵想。據他看,這種自信心的迅速恢復,對於她read.99csw.com決不會是自然的。這種自信心的產生,決不可能僅僅是出於對阿格拉婭的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情感一定不至於如此淺薄。總不會出於怕吧,怕嫁給羅戈任?總之,這些原因都有道理,也可能還有一些別的原因。但是,他覺得最明顯,也是他早就懷疑的一點是,這個可憐的、有病的心已經受不了了。這些想法雖然在某方面使他擺脫了困惑,但是既沒有使他在整個這段時間里得到平靜,也沒有使他得到休息。有時候,他也似乎在努力,最好什麼也不想,他似乎當真把這樁婚事看作某種無關緊要的走過場,他把自己的命運看得太輕,也太不值錢了。至於有人對他的做法提出異議,以及一些閑言碎語,比如跟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那場談舌,他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來回答,因此也就極力迴避作任何這一類談話。
「不喝酒!」
「不,你們倒去找找看,上哪找這樣的大美人兒呀,烏拉!」站在附近的人喊道。
「怪不得我好像看到羅戈任的眼睛,」公爵不安地嘟囔道,「怎麼……他來幹嗎?請他了?」
早在父親去世以前,科利亞就同公爵和好了,他勸公爵請凱勒爾和布爾多夫斯基做儐相(因為這事迫在眉睫,很急)。他替凱勒爾保證說,他的行動一定會很得體,也許「正用得著他」,至於布爾多夫斯基,就更不消說得了,此人一向文靜穩重。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和列別傑夫還責備公爵,既然婚禮已定,何必非要在帕夫洛夫斯克舉行不可呢,而且還趕在這個時髦的避暑季節,何必如此招搖呢?在彼得堡,甚至在家關起門來舉行,不更好嗎?公爵心裏非常清楚,他們這些擔心究竟是為什麼,但是,他卻簡短地回答道,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定要這樣嘛。
「不是找羅戈任吧?」
「全給婚紗擋住了,傻瓜!」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出來后,臉的確白得像塊白手帕,但是她那雙黑黑的大眼睛卻跟兩枚火炭似的望著人群,在發光:人群經受不了這眼神,由憤怒變成了一片歡呼。馬車的兩扇門已經打開,凱勒爾也已經向新娘伸出了手,這時,她突然一聲驚呼,衝下台階,徑直向人群里跑去。所有送她去教堂的人都驚呆了,人們在她面前讓開一條道,在離台階五六步遠的地方,忽然出現了羅戈任。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人群里捕捉到的正是他的目光。她像瘋子一樣跑到他身邊,抓住他的兩隻手。
「上車站,趕上火車,——再給一百!」
公爵陪她坐了整整一小時,他倆究竟談了些什麼,我們不得而知。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說,一小時后,他倆分手的時候已是心平氣和、高高興興的了。這天夜裡,公爵又打發人來打聽情況,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已經睡著了。第二天早晨,她睡醒前,公爵又派了兩個人到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這裏來,直到派第三個人來的時候,才讓他傳話:「現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身邊已經圍了一大堆從彼得堡來的時裝設計師和理髮師,昨天那事連影子也沒有了,她現在可忙啦,就像她這樣的大美人在結婚前能多忙有多忙地忙於自己的梳妝打扮,至於現在,也就是眼下,她們正在召開緊急會議,商討究竟該戴哪種鑽石以及怎麼戴法。」公爵聽到這話后也就完全放心了。
「在教堂里,您哪。」
然而,他也發現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非常清楚和明白,阿格拉婭對他究竟意味著什麼。她只是沒有說出來罷了,但是起初,有時候,她碰到他要上葉潘欽家去,她當時的「臉色」,他是看到了的。當葉潘欽家離開帕夫洛夫斯克以後,她就似乎容光煥發。不管他多麼粗心大意和多麼遲鈍,但是有一個想法卻使他很不安,他怕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會鬧事,會不顧一切把阿格拉婭從帕夫洛夫斯克趕走。對婚禮一事大吹大擂,傳遍了所有的別墅,當然多多少少也是受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支持的,其目的就是要激怒她的情敵。因為很難遇到葉潘欽母女,所以有一次,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便讓公爵坐上她的馬車,下令車夫從她們家的別墅窗戶前駛過。這事太出乎公爵意料了。公爵照例總要到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才恍然大悟,這時馬車正從窗前駛過。他一句話也沒有說,但是這事發生以後,他連著病了兩天。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從此再沒有搞這樣的試驗。在婚前的最後幾天,她似乎變得心事重重,但每次總是她戰勝自己的悶悶不樂,又變得很開心,但是,儘管開心,卻變得文靜了些,不像過去(也就是不多久以前)那樣大聲歡笑,又幸福又快樂了。公爵開始更加註意她的一舉一動。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從來沒有跟他談起過羅戈任。只有一次,大概在婚前五天吧,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突然派人來找他,讓他馬上就去,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病得很重。他發現她好像完全瘋了:又喊又叫,渾身發抖,嚷嚷說羅戈任就躲在花園裡,躲在她們家,她剛才還看見他來著,她又嚷嚷說,他夜裡要殺她……把她給宰了!她一整天都安靜不下來。但是當天晚上公爵去看伊波利特,這時上尉太太剛從城裡回來,她到城裡去辦點事,她說今天羅戈任到她彼得堡的住處去找過她,問了九-九-藏-書一些關於帕夫洛夫斯克的情況。公爵問她羅戈任究竟什麼時候去找她的,上尉太太說的時間,幾乎就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今天在自家花園裡彷彿看到羅戈任的時候。事情很清楚,無非是一個人普普通通的幻覺罷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親自跑去找上尉太太,詳詳細細地問了她一遍,才算徹底放心了。
「是的,您哪,倒好像躺在棺材里的不是同一個人似的,不多久以前,咱們還讓他當主席呢,記得嗎?」列別傑夫向公爵低語,「您找誰?」
「真是個大美人兒!」人群中有人喊道。
「連想也沒想到要請他,您哪。要知道,他根本就不屬於死者的親朋好友,您哪。這裏什麼人都有,觀眾罷了。您幹嗎這樣驚訝?現在,我常常遇見他,最近一周,在這裏,在帕夫洛夫斯克,我已經遇見他三四次了。」
說罷,他緊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之後跳上了馬車,關上了車門。馬車夫一分鐘也不遲疑,揮起馬鞭,向馬打去。凱勒爾後來歸咎於事情來得太突兀了:「再有一秒鐘,我就會想出辦法來,決不讓他得逞!」他在說到這件飛來橫禍時解釋道。他本來想跟布爾多夫斯基一起截住另一輛恰好出現在跟前的馬車,跑去追趕,但是中途又改了主意:「怎麼說也晚了!硬拽是拽不回來的!」
羅戈任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及時趕到了車站。羅戈任下了馬車,幾乎在就要上火車的時候,還乘機截住了一位過路的姑娘,這姑娘穿著一件雖然舊,但是還算像樣的深色短斗篷,頭上兜著一塊富麗雅綢頭巾。
「五十盧布買您的斗篷!」他霎時把錢遞給了姑娘。她很吃驚,正想弄明白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已經把一張五十盧布的票子塞進她的手裡,取下了她的斗篷和頭巾,披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肩上和頭上。她那身過於華麗的衣服太刺眼了,在火車上容易惹人注目。這姑娘後來才明白,人家幹嗎要買下她這件一文不值的舊衣服,而且花這麼大價錢。
結婚前夜,公爵離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時候,她正在興緻勃勃地試衣服:時裝設計師派人送來了明天穿的服飾、結婚禮服、帽子,等等,等等。公爵沒料到她看到這些服飾竟會這麼高興,他自己則把所有的東西都誇了一遍,他這一誇,她就更高興了。但是,也說漏了她的心事:她已經聽說,城裡有人義憤填膺,而且確實有這麼一些浪蕩子準備到時候起鬨,他們搞了個小樂隊,還搞了幾首特意炮製出來的歪詩,而且他們搞的這一切,還似乎得到其他上流人士的首肯。而她現在偏要在他們面前更高地昂起頭,用自己高雅和華麗的服飾壓倒他們大家,「讓他們去瞎嚷嚷,讓他們去吹口哨,只要他們敢!」而且她一想到這點就兩眼放光。此外,她還有個秘密的幻想,但是她沒有把它說出來:她幻想,最好是阿格拉婭,或者她起碼派個什麼人來,雜在人群里,喬裝打扮,混到教堂里來偷看,而且看到了一切,因此她私底下正在做準備。晚上十一點左右,當她跟公爵分手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這些想法,但是還沒到半夜,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又打發人跑來找公爵,請他「快去,又不好了」。公爵去時發現他的未婚妻正一個人鎖在自己的卧室里,在流淚,在悲痛欲絕,歇斯底里。人家在反鎖著的門外跟她說話,她一句也聽不見,過了很久,她才終於把門打開了,但是只讓公爵一個人進去,而且他一進去又鎖上了門,接著便跪倒在他面前。(起碼,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後來是這麼說的,她多少偷看到了一點。)
「我一次也沒有見到他……從那時候起。」公爵喃喃道。
最近這幾天,使公爵定不下心來的還有伊波利特,他動不動就派人來請他。他家住得不遠,在一座小木屋裡,兩個小孩(伊波利特的弟弟和妹妹)都很喜歡這別墅,因為別墅旁有花園,起碼可以到花園裡去玩,躲開病人。可憐的上尉太太被他支使來支使去,完全成了他的出氣筒。公爵必須每天去給他倆調解,給他倆講和,而病人仍舊繼續稱他為自己的「保姆」,同時對他甘心充當和事佬這一角色似乎不能不嗤之以鼻。他非常不滿意科利亞,因為他幾乎不來看他,起先是因為父親病危,他留下來伺候父親了,現在又因為母親新寡,留下來陪母親了。最後,病人決定把公爵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即將舉行的婚事作為嘲笑目標,這侮辱了公爵,終於使公爵忍無可忍,一怒之下再也不去看他了。過了兩天,一大清早,上尉太太含著眼淚,踉踉蹌蹌地前來求公爵枉駕到他那裡去一趟,否則他會把她吃了的。她說罷又加了一句,說他打算向他公開一個大秘密。公爵去了。伊波利特希望跟他言歸於好,說著就哭了,可是在流過眼淚以後,不用說,他的火氣就更大了,不過不敢怒形於色罷了。他的身體很不好,從各方面看,他現在已經離死期不遠了。除了激動(也許是做作出來的)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再請求公爵要「提防羅戈任」以外,他並沒有什麼秘密要說。「這人是不會把自己的東西拱手讓給別人的,公爵,他不是像咱倆這樣的人九九藏書:這人想幹什麼,是不會手軟的……」等等,等等。公爵聽到這話后便開始詳詳細細地問他,希望他講具體點,但是,除了伊波利特的一些個人感受和印象外,原來並無任何事實根據。伊波利特終於把公爵嚇得魂飛魄散,因而非常得意。他起先提了幾個特里特別的問題,公爵不願意回答,後來他又一再勸公爵:「哪怕跑到國外去呢,俄國神父哪兒都有,國外也可以結婚嘛。」公爵對此只是笑而不答。但是最後,伊波利特說了心裡話:「其實,我最擔心的是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羅戈任知道您非常愛她,以愛報愛,以怨還怨,您搶走他的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他也可以殺死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雖然她現在並不是您的未婚妻,但是您畢竟會感到難過的,不是嗎?」他達到了目的:公爵離開他的時候被嚇得魂不附體。
關於羅戈任可能下毒手這一警告,發生在辦喜事的前一天。當天晚上,公爵結婚前最後一次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見面,但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無法使他惶惶不安的心情平靜下來,甚至相反,最近以來,她只是加劇了他的驚慌和不安。過去,即幾天以前,她每次跟他見面,總是想方設法使他開心,非常害怕看到他那悶悶不樂的樣子,她甚至試著給他唱歌,而更多的是把她能夠記得的一切可笑的故事講給他聽。公爵幾乎總是假裝似乎好笑得很,有時候也的確被她說笑了,笑她有時候說得非常聰明,非常有感情,因為她只要動了感情,就會說得很生動,而她是經常動感情的。她一看到公爵笑了,一看到她講的故事對他起了作用,就歡天喜地,自豪起來。但是,現在她卻悶悶不樂,若有所思,而且這情緒幾乎每小時都在增長。幸虧公爵對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看法已經固定,否則,現在,他一定會感到她身上的一切是個謎,讓人難以理解。但是他真心相信她一定會恢復活力。他曾經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他很愛她,而且是真愛,這話他說得很正確,而且在他對她的愛中的確包含著一種好像對一個有病的可憐的孩子的關心和體貼,對這樣的孩子是很難,甚至不可能撒手不管的。他沒有向任何人說明過他對她的這種感情,即使無法避開這樣的談話,他也不喜歡談這個。至於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本人,當他倆促膝交談的時候,也好像有約在先,從來不談「感情」這一類問題。他們倆平常的愉快而又熱烈的交談,任何人都可以參加。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後來說,在這段時間里,她一直在欣賞他們,喜滋滋地看著他們倆。
十點半左右,大家終於走了,剩下了公爵一個人,他頭疼。科利亞走得最晚,幫他把結婚禮服換成了家常穿的便服。他倆熱烈地分了手,科利亞沒有進一步提今天的事兒,但是他答應明天早點來。他後來證明說,他倆在最後告別的時候,公爵沒有預先給他打任何招呼,可見,他把他心裏的打算對他都隱瞞了。很快,整座房子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布爾多夫斯基看伊波利特去了,凱勒爾和列別傑夫也不知道上哪兒了。只有薇拉·列別傑娃一個人在幾間屋裡待了一段時間,把辦喜事做的種種布置匆匆恢復成平常的模樣。臨走時,她進屋看了看公爵。他坐在桌旁,用胳膊肘支著桌子,兩手抱著腦袋。她悄悄走到他身邊,碰了碰他的肩膀,公爵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差不多有一分鐘,好像在想她到底是誰,但是他想起來並且弄明白一切以後,驀地變得非常激動。他反過來十分迫切而又熱烈地請求薇拉,請她明早七點在第一趟火車開出之前來敲一下他的房門。薇拉答應了。公爵又開始熱烈地請求她不要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她也答應了,最後,她已經把房門完全打開,正準備出去的時候,公爵又第三次叫住了她,抓住她的兩手,吻了吻,後來又親吻了一下她的前額,用一種「不平常」的表情對她說道:「明天見!」起碼,後來薇拉是這麼說的。她離開后,一直對他非常擔心。第二天清早七點來鍾,她如約前去敲他的房門,並通知他到彼得堡的火車再過一刻鐘就要開車時,她才稍微振作了點,她覺得,他給她開門的時候似乎精神很好,甚至還面帶笑容。夜裡,他幾乎都沒脫衣服,但是覺還是睡了。按照他的說法,他當天就能回來。看得出來,他進城這件事,他認為,在當前,他只能,也只需要告訴她一個人。
第二天,凱勒爾來見公爵,他已經被告知,請他當儐相。他進門之前,先站在門口,一看到公爵,便舉起右手,向上伸出食指,用宣誓的形式喊道:
說罷,便走到公爵面前,緊緊握了握並搖了搖他的兩隻手,隨後便宣布,起初,他剛一聽說,自然視他為仇敵,並在打檯球的時候公然宣稱,從此與公爵誓不兩立,這並不是因為其他原因,而是因為他一直希望公爵成親,而且每天以一個朋友的迫不及待的心情,希望能看到他娶一位羅甘郡主為妻。但是他現在親眼看到,公爵思想高尚,起碼比他們這些人「加在一起」還高尚十二倍!因為公爵需要的不是風光體面,更不是榮華富貴,而只是做人應有的本read.99csw.com分!那些大人物的褒貶好惡是盡人皆知的,可是公爵卻很有學問,很有教養,他是不屑於做這種大人物的,一般可以這麼說吧!「但是有些混賬東西和各種小人卻不這麼認為,在大街小巷,在公館私邸,在俱樂部,在別墅,在音樂會,在小酒館,以及在打檯球的時候,這些人閑言碎語,大呼小叫,談的都是即將發生的這件事兒。聽說,有人還想在窗下起鬨,而這事就定在,可以說吧,新婚之夜!公爵,如果您需要一個有俠義心腸的人拔槍相助的話,那您第二天早晨從您那燕爾新婚的卧榻上起身之前,我就準備讓他們嘗嘗半打左右我那充滿義憤的手槍進行回擊的味道。」因為擔心行完婚禮從教堂出來后看熱鬧的人太多,他建議在院子里先預備下救火用的水龍,但是列別傑夫搖頭反對:「一用水龍,東奔西跑,還不把房子擠塌了。」
「真像一位公爵夫人!能跟這樣的公爵夫人睡上一夜,我情願出賣靈魂!」一個辦事員模樣的人叫道,「『願以生命做代價,換取我銷魂的一夜!……』
這件意外事故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而且非常迅速地傳到了教堂。當凱勒爾穿過人群去找公爵的時候,許多凱勒爾根本不認識的人,也急忙跑過來向他問長問短。群情嘩然,大家連連搖頭,甚至有人啞然失笑。沒有一人離開教堂,大家都在等著看新郎聽到這消息後有何反應。他的臉色刷的一下白了,但是對這消息卻反應平靜,僅僅勉強聽得出來地說道:「我擔心過,但是畢竟沒料到會出這樣的事……」後來,沉默少頃,他又加了一句:「不過……就她的情況說……也是完全順理成章的。」這樣的反應,後來由凱勒爾名之曰「史無前例的哲學」。公爵走出了教堂,看來,態度平靜,精神很好,起碼,許多人都是這麼看到的,後來也是這麼說的。看得出來,他很想馬上跑回家去,讓他儘快一個人待一會兒,但是人家卻不讓他這麼做。緊跟在他後面進屋的還有幾位客人,其中有普季岑、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那位大夫也跟他們一塊兒,他也不想離開。此外,整座房子簡直就被那些遊手好閒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還在涼台上,公爵就能聽到凱勒爾和列別傑夫正跟某些根本不認識、雖然看來頗像在衙門裡供職的人唇槍舌劍地爭論不休,因為這些人說什麼也要走進涼台來。公爵走到爭論不休的人群跟前,問清了是怎麼回事後,便很有禮貌地推開列別傑夫和凱勒爾,彬彬有禮地跟一位站在台階上,看來是其他幾位想進來的人中的領頭的,已經白髮蒼蒼,但身體仍很結實的先生說話,請他賞光,到寒舍小坐片刻。這位先生不好意思起來,但還是進去了,跟在他後面又進去了一兩個人。從整個人群中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七八個人,他們盡量裝出一副隨隨便便的樣子,走了進去,但是除此以外願意進去的人就沒有了,很快,人群里就開始指責那些搶先出風頭的人。讓進來的人一一就座后,便開始談話,敬茶,——讓進來的人感到驚訝的是,這一切都做得非常謙遜和得體。當然,進來的人也做了幾次嘗試,想使談話變得愉快些,把話引到「正題」上去。大家提了幾個不客氣的問題,說了幾句「刺耳」的話。公爵非常樸實,也非常和藹地回答了大家的問話,與此同時,又保持著一種自尊,一種對於來客作風正派、品行端正的高度信任,以致那些不客氣的問題便開始自行銷聲匿跡,慢慢地,談話開始變得近乎嚴肅起來了。有一位先生,抓住一句話由,突然發誓,而且態度異常憤激,說什麼無論發生什麼情況,他決不會把自己的田莊賣掉,而且相反,他要等待時機,而且一定會等到,又說什麼「辦企業比存錢好」,「先生,實不相瞞,這就是我的經營之道。」因為他這話是對公爵說的,所以公爵非常熱情地誇了他幾句,儘管列別傑夫趴在他耳朵上說,這位先生窮無立錐之地,從來就不曾有過任何田莊。過了幾乎一小時,茶也喝完了,再要坐下去就沒意思了。大夫和那位白髮先生熱烈地向公爵告辭,大家也熱烈地、七嘴八舌地道了別,說了一些祝願和勸告,諸如:「也不必太難過了,也許這樣倒更好」,等等。誠然,也有人試著想要喝香檳,但是年長的客人攔阻了年輕的。當大家都走了以後,凱勒爾彎過身去對列別傑夫說:「要是咱倆,準是又喊又叫,大打出手,丟人現眼不算,還可能招來警察。可是他,你瞧,倒結識了一幫新朋友,而且還是這樣一些活寶。他們那德性,咱知道!」列別傑夫已經喝得「醉眼矇矓」,嘆了口氣,說道:「上帝『將這些事向聰明通達人就藏起來,向嬰孩就顯出來』,關於他,我從前就說過這話,但是現在我要補充的是,上帝保護了嬰孩,把他從深淵中救了出來,不僅是上帝,還有上帝的所有聖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