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九

第四部

「真的,我絲毫沒有聽之任之。直到現在我都不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我——我當時跑去追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可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昏過去了,可後來,一直到現在,她們都不讓我去見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
他倆分手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離開的時候,心裏有一些奇怪的想法:據他看,公爵的神經有點不正常。他又怕又非常愛的這張臉,究竟意味著什麼呢!與此同時,他失去阿格拉婭也許的確會死的,因此阿格拉婭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深!哈哈!怎麼能同時愛兩個人呢?用兩種不同的愛情?這倒有意思……可憐的白痴!現在他會鬧出什麼事來呢?
「這一切之所以令人氣憤,正因為這裏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東西!」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叫道,而且越說越來勁,「公爵,請您原諒,但是……我……我倒是想過這一問題,公爵,我想了很多,我知道過去發生的種種,也知道半年前發生的種種,而且——這一切都不值得一提!這一切不過是頭腦發熱,想象出來的一幅圖畫,一種幻想,一縷青煙,只不過是一個完全不諳世事的姑娘,因為心裏又嫉妒又害怕,才會把這事看得如此嚴重!」
「您說這話有把握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非常好奇地問。
「難道這樣說就夠了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憤怒地叫道,「難道只要叫一聲『唉,我錯了!』這就夠了嗎?自知有錯,又堅決不改!您的良心,您的『基督徒』的良心又到哪裡去了呢?要知道,您當時是看到她的臉的:難道她比那個女人,比您的那個女人,比那個硬拆散人家美滿姻緣的女人,痛苦就少嗎?您怎麼能看見這種情形而又聽之任之呢?這到底是怎麼搞的呢?」
「咱們去找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這就走……」
「我不知道……也許,也許吧,您在許多方面說得都很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您非常聰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啊呀,我的頭又開始疼了,咱倆快去找她吧!看在上帝分上,看在上帝分上!」
「與此同時,您又向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保證,您愛她?」
「不,公爵,她不會懂!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是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人來愛您的,而不是作為一種……抽象的精神。您知道嗎,我的可憐的公爵:很可能,您既從來沒有愛過這個女人,也從來沒有愛過那個女人!」
「哎呀,親愛的公爵,」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突然傷感而又來勁地喊道,「您當時怎麼會允許……發生這一切的呢?當然,當然,這一切都出於您的意料之外……我同意,您當時一定沒了主意,再說……您也阻止不了一個失去理智的姑娘,您無能為力!但是,您也應該了解,這姑娘……對您……是多麼認真,又多麼熱烈。她不願意跟另一個女人分享,而您……而您竟會拋棄和打碎這樣一件無價之寶!」
「那怎麼會不是那麼回事呢?」
「我不是跟您說了嗎,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她在科爾米諾。」
這時,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已經毫不客氣地盡情發泄他胸中的憤懣。他振振有詞,有條不紊,我們再說一遍,他甚至作了非常深刻的心理分析,在公爵面前展開了一幅公爵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全部關係圖。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一向能說會道,現在甚至達到了巧言令色的地步。他繼續說道:「最初,你們就以虛假開始,以虛假開始的事,必定以虛假告終,這是一個自然法則。當有人(反正有人吧)管您叫白痴的時候,我不同意,甚至很憤慨,您很聰明,這樣叫您是不公平的。但是,您也得承認,您又很怪,跟一般人不一樣。我認為,所以會發生這一切,其基礎不外是:第一,由於您,可以說吧,生來不諳世事(公爵,請您注意『生來』這詞);其次,由於您這人太老實了;再次,則由於您少有的缺乏分寸感(對於這一點,有幾次,您自己也意識到了)——最後,則是由於您頭腦里積淀了一大堆信條,由於您這人非常老實,所以您直到今天還把這些信條當成真正的、合乎自然的、直接的信條!您自己也看得出來,公爵,在您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關係中,從一開始就有某種假民主的成分(為了簡便起見,我先姑且這麼說吧),也可以說,具有一種對『婦女問題』的陶醉(說得更加簡便些)。要知道,羅戈任把錢拿來的那天晚上,發生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的那出奇怪的、出盡洋相的活報劇,我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倘若您願意,我可以把您本人扳著手指頭逐一分析一下,讓您像照鏡子一樣看看您的尊容,我知道得很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以及這事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您是一個青年,住在瑞士,嚮往祖國,渴望回到俄國來,渴望回到一個既神秘莫測,但又是王道九九藏書樂土的國家。您讀過許多關於俄國的書,這些書也許非常好,但是對您卻是有害的。您懷著滿腔熱血,回國后想大幹一番,可以說吧,您急切地希望有所作為!說來也巧,就在這天,有人把一個慘遭蹂躪的婦女的哀婉而又令人心碎的故事講給您聽,講給您這個騎士而又情竇初開的青年聽——而且講的是一個女人的故事!而且在當天您又見到了這個女人,而她的美貌,她那神奇的、魔鬼般的美貌又把您迷住了(我同意,她是個大美人)。再說,您的神經有毛病,您有羊癇風,再加上咱們彼得堡那撼人心魄的乍寒還暖的時節,再加上整整這一天,在一個您所不熟悉的、對您幾乎是夢幻般的城市裡,這天,您遇見了許多人,看到了許多活報劇,這天您不期而遇地認識了許多人,現實是如此出於您的意料之外,這天您又遇到了葉潘欽家的三個大美人兒,包括阿格拉婭,再說您很累,又頭暈,再加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的客廳,以及這客廳的氣派,以及……我倒要請問,在這樣的時刻,您還能期待您自己做出什麼事情來呢?」
「幸福?噢,不!我不過是簡單地結一下婚,她硬要結婚嘛。我結婚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嗯,這反正一樣!不過,假如不依她,她肯定會死的。我現在看到,跟羅戈任的那樁婚事簡直是發瘋!我過去不明白的事,現在全明白了,您知道:當她們倆當時面對面站著的時候,我看到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臉,真讓我受不了……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您不知道(他神秘地壓低了聲音),這話我對誰都沒有說過,從來沒有說過,甚至對阿格拉婭也沒有說過,我看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臉就受不了……您方才提到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那天舉行的晚會,您說得很對,但是這裏還有件事您說漏了,因為您不知道:我當時一直在看她的臉!還在那天上午,看那張照片的時候,我就受不了她臉上的表情……比如拿薇拉·列別傑娃說,她就完全是另一種眼神。我……我怕見她的臉!」他又異常恐懼地加了一句。
「怕?」
過了兩星期,已是七月初,甚至在這兩星期中,本書主人公的故事,特別是本故事中最近發生的離奇曲折的情節,竟逐漸演變成一則奇怪的、讓人聽了非常逗樂的、幾乎難以置信、同時又差不多是顯而易見的奇聞。漸漸地,這則奇聞傳遍了同列別傑夫、普季岑、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和葉潘欽家別墅相鄰的所有街道,簡言之,幾乎傳遍了全城,甚至遍及四郊。幾乎整個社交界(本地人、避暑客以及前來聽音樂的人),都異口同聲地在講同一個故事,但人言人殊,眾說紛紜,說的都是有一位公爵,在一個清白傳世、頗有名望的人家,鬧出了一樁醜聞,他居然拒絕了已經是他的未婚妻的這家的小姐,迷上了一個有名的盪|婦,割斷了從前的一切聯繫,不顧一切,既不顧對他的威脅,也不顧公眾的義憤,竟打算不日就同這個曾經被人恥笑過的女人結婚,而且就在這兒,在帕夫洛夫斯克,公開地、大吹大擂地結婚,昂首挺胸,招搖過市。這則奇聞被添油加醋地加進了許多醜聞,許多名人和大人物也被牽連在內,同時又賦予這則奇聞以許多光怪陸離、謎一樣的色彩,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它又事實昭彰,非但無法推翻,而且還有目共睹,顯而易見,因此普遍的好奇心和流言蜚語,當然也就變得情有可原了。最巧、最妙,同時又最合乎情理的議論,應屬那幾位道貌岸然而又專好搬弄是非的人,他們這一階層的人素以腦子靈活著稱,在每個交際場合,他們總是忙著首先向別人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及前因後果,他們認為這樣做是自己的使命,而且常常認為這是一件足慰平生的賞心樂事,按照他們的說法,這年輕人出身世家,是個公爵,也可以說很有錢,不過是個傻瓜,但又是民主派,被屠格涅夫君發現的當代虛無主義沖昏了頭腦,幾乎不會講俄國話,他愛上了葉潘欽將軍膝下的一位千金,後來終於成了這家的座上客和大家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是正如那個法國神學院學生一樣,最近報上曾刊載過一則關於這個神學院學生的趣聞:他故意讓人家授予他神父的教職,故意親自上書申請當神父,他履行了一切儀式,該磕頭的地方,他都磕了頭,該親吻十字架和該宣誓的時候,他也都一一照辦了,可是到第二天,他卻寫了一封信給主教,公開申明他不信上帝,他認為欺騙人民、白吃人民的飯是可恥的,因此他自行解除昨天授予他的教職,而且九九藏書把他的這封信刊登在自由派的報紙上,——公爵跟這個無神論者一樣,也在某一方面弄虛作假。據說,似乎他故意等候他的未來的岳父母大宴賓客,舉行盛大的晚會,把他引薦給非常多的大人物的時候,他卻在大庭廣眾中公開申明他的思想方式,痛罵備受人們敬重的高官顯貴,並且當眾帶有侮辱性地回絕了他的未婚妻的婚事,僕人們過來,想把他帶出去,他竟然反抗,結果打碎了一隻非常美麗的中國花瓶。說到這裏,他們又加了一段說明,當作當代社會風氣的寫照,說這個糊塗的年輕人倒也真愛自己的未婚妻——將軍的女兒的,他之所以拒絕這門親事,完全出於虛無主義和為了搗亂,目的是要當著整個上流社會的面娶一個墮落的女人為妻,以圖稱快一時,並以此表明在他的信念中既無所謂墮落的女人,也無所謂玉潔冰清的女人,有的只是主張自由的婦女。他不相信上流社會那種陳舊的區分,而只信仰一個「婦女問題」。說到底,一個墮落的女人,在他的心目中,甚至比一個不墮落的女人還略勝一籌。這一解釋看上去極為可信,因而為大多數避暑客所接受,何況每天的種種事實又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誠然,有許多事依舊無法解釋:有人說,這位可憐的姑娘非常愛自己的未婚夫(按照某些人的說法,應叫作「勾引者」),竟在他拋棄她的第二天,他正坐在他的相好家的時候,親自跑去找他;另一些人則說,恰好相反,是他故意引誘她到他相好家去的,他這樣做無非出於虛無主義,為了給她難堪,使她丟人現眼。不管怎麼說吧,反正對這事的興趣與日俱增,何況,毫無疑問的是那個出乖露醜的婚禮,是當真要舉行的了。
「我剛才不是說過她不在帕夫洛夫斯克嗎,去幹嗎?」
「對不起,公爵,您說什麼呀,您犯糊塗了吧?」
公爵還不知道葉潘欽家搬走了,他吃了一驚,臉變得煞白,但是過了一分鐘,他又搖了搖頭,既惶恐不安,又若有所思,最後他承認,「這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接著,他又立刻打聽:「他們到底上哪兒了?」
「怎麼完全是另一回事?說到底,你們倆不是要結婚嗎?可見,您非一條道走到黑不可……您是不是要結婚呢?」
譬如說,我們完全知道,在這兩星期中,公爵整天、整晚都陪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她去散步、聽音樂也都帶著他,他每天都跟她一起坐馬車出去兜風。只要有一小時看不到她,他就會提心弔膽,生怕她出什麼事(可見,從各種跡象看,他是真心愛她的)。他常常靜靜地、溫存地微笑著,聽她說話,一聽就是幾小時,而且她不管說什麼,他都耐心地聽,而他自己則幾乎一言不發。但是,我們也同樣知道,在這些日子里,他曾經幾次,甚至許多次突然動身到葉潘欽家去,而且也不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隱瞞,這使她幾乎陷入絕望。我們也知道,當葉潘欽家還留在帕夫洛夫斯克的時候,她們一直不肯見他,他想跟阿格拉婭見見面,也常常遭到拒絕。因此,他只好一言不發地離開她們家,但是第二天他又去了,好像把遭到拒絕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不用說,這回又吃了閉門羹。我們也同樣知道,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從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跑出去后剛過一小時,也許甚至不到一小時,公爵就跑到葉潘欽家去了,當然,他自以為一定能在那裡找到阿格拉婭,他在葉潘欽家的出現,當時,在她們家引起了極大的驚慌和恐懼,因為阿格拉婭還沒有回家,而且她們還是頭一次從他嘴裏聽說,她曾經同他一起去找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有人說,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兩位千金,甚至希公爵,對公爵的態度非常生硬和不友好,而且措辭激烈,當時就表示要跟他一刀兩斷,從此絕交,互不來往,特別是當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突然登門來找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向她宣布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已經待在她家差不多一小時了,神情可怕,看來她死也不肯回家之後,這個最新消息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大吃一驚,心裏怕極了,而且這話完全有道理:阿格拉婭離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以後,的確現在寧可死,也不肯見她家裡人的面,因此她就直奔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家去了。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立刻認為有必要毫不拖延地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和前因後果去告訴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母女三人聞訊后,便立刻跑到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家去,跟在她們後面的則是剛剛回家的一家之長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至於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儘管人家趕他走,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他還是蔫不唧兒地跟在他們後頭,但是,根據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的安排,那裡也沒有讓他進去見阿https://read.99csw•com格拉婭。不過,當阿格拉婭看到母親和姐姐站在她身旁直哭,一點也沒有責備她的意思的時候,也就撲進她們的懷裡,立刻跟她們一起回家了,這事鬧了半天,也就這麼結束。還有人說(雖然這些風言風語不十分確鑿),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在這件事上,也非常不走運,他抓住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跑去找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他跟阿格拉婭單獨在一起的機會,驀地異想天開,向她談情說愛起來,阿格拉婭聽著他的話,儘管她當時眼淚汪汪,十分傷心,竟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並且還冷不防地向他提了個奇怪的問題:為了證明他真的愛她,他敢不敢立刻伸出手指,放在蠟燭上燒?據說,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聽到這主意后大驚失色,一時沒了主意,臉上露出一副非常尷尬的表情,以致阿格拉婭看了他這副模樣后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離開他,跑上樓去,進了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房間,她的父母也就是在這裏找到她的。而這樁趣聞是第二天經由伊波利特之口,傳到公爵耳朵里的。伊波利特已經一病不起,他特意請人把公爵找去,告訴他這樁奇聞。至於這個傳聞怎麼會傳到伊波利特耳朵里去的,我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當公爵聽到有關在蠟燭上燒手指的事後,也大笑不止,笑得連伊波利特都覺得奇怪。但是後來,他又忽地哆嗦起來,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般說,這幾天,他的神態非常不安,惶惶不可終日,既說不清是怎麼回事,又非常痛苦。伊波利特直截了當地肯定,他認為他神經不正常,但是究竟如何,這話還不好說。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是的,我錯了,」公爵又非常傷心地說,「您知道嗎:就她一個人,就阿格拉婭一個人這麼看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其他人都不這麼看。」
「噢不,不是那麼回事,不是那麼回事!這,這反正一樣,我結婚不結婚反正一樣,這沒關係!」
「嗯,倒也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補充道,「您自己也會同意,怎麼受得了呢……特別是她們都知道,在您這裏,也就是在您家裡,每時每刻都在幹些什麼,再說,公爵,儘管您一再吃閉門羹,您還是每天都到那裡去登門拜訪……」
「我倘若沒有阿格拉婭……我一定要見到她!我……我很快就會在睡夢中死的。我想,今天夜裡我就會在睡覺的時候死去。噢,倘若阿格拉婭知道,知道一切的話……也就是說,必須讓她知道一切。因為關於這事必須知道一切,這是最要緊的!為什麼當另一個人錯了,我們卻從來不去了解應當了解的這個人的一切呢!……不過,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有點語無倫次了。您剛才說的情況使我吃驚不小……難道她現在的臉色還跟她跑出去的時候一樣嗎?噢,是的,我錯了!很可能,這一切都應當怪我!我還不知道我究竟錯在哪裡,但是我肯定錯了……這裡有些事我跟您說不清,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我無法用言語表達,但是……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會懂的!噢,我永遠相信她會懂的。」
「怎麼回事?這麼說,兩個女人您都想愛?」
「她會明白的,她會明白的!」公爵把兩手合在胸前,彷彿禱告似的喃喃道,「她會明白的,這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而完全,完全是另一回事。」
「不過……您知道,我並沒有聽之任之呀……」可憐的公爵嘟囔道。
「這樣吧,我寫封信,您把信捎去!」
「不,公爵,不行!您就免了我這趟差事吧,我幹不了!」
「怎麼反正一樣?怎麼沒有關係?要知道,這可不是兒戲呀?您是跟一個您所愛的女人結婚,使她美滿幸福,您這樣做,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是看到的,也是知道的,怎麼可能反正一樣呢?」
「上哪?」
「嗯,這就對了,我要說的不就是這意思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心急地繼續說道,「明擺著的事,這時您正處在一種,可以說吧,既狂熱而又忘乎所以的狀態,您急切地想宣布一種豁達大度的思想,您出身名門,又是公爵,而且一塵不染,可是您卻並不認為一個被糟踐的女人是可恥的,因為這並不是她的過錯,而是一個可惡的、上流社會的貪淫好色之徒造的孽。噢,主啊,要知道,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問題並不在這裏,親愛的公爵,問題在於這是不是真的,您的感情是不是真摯的,是不是真心流露,或者只是一時頭腦發熱?一個女人,同樣的女人,在教堂里得到了寬恕,但是並沒有對她說她做得對,應當九九藏書受到人們的百般讚揚和尊敬呀!足下有何高見?難道過了三個月,這道理您還沒明白過來嗎?好吧,就算她現在是無辜的(我並不堅持,因為我也不想這樣做),但是,難道她所有那些離奇的經歷,能夠替她那令人無法容忍的、魔鬼般的驕傲,那種無恥而又貪得無厭的利己主義辯解嗎?對不起,公爵,我說過了頭,但是……」
「怎麼沒有聽之任之?」
「嗯,是的……我要結婚,對,我要結婚!」
當時,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仔細地觀察著他,所有這一切: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而且問題提得老老實實,既表現出驚慌,同時又顯得奇怪地坦率、不安和激動,——這一切都使他感到十分驚詫。然而,他還是客客氣氣而又詳詳細細地把一切告訴了公爵:有許多事公爵還不知道,他是從葉潘欽家來的第一個信使。他證實,阿格拉婭的確病了,而且接連三晝夜幾乎整宿睡不著覺,在發高燒;現在,她倒是好些了,已經沒有任何危險,但是仍舊處在一種神經質和歇斯底里的狀態……「幸虧全家和和美美!不僅當著阿格拉婭的面,甚至他們相互之間都絕口不提發生過的那件事。阿格拉婭的父母已經商量好,到秋天,等阿傑萊達辦完喜事後,就立刻到國外去旅行。有人嘴快,無意中透露了這計劃,阿格拉婭聽后也默然認可了。」至於他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很可能到國外去。甚至希公爵,只要公事離得開,也打算跟阿傑萊達一起出國三兩個月。只有將軍一人打算留下。現在,母女四人都到她們家的莊園科爾米諾去了,這村子離彼得堡約二十俄里,那裡有一幢很寬敞的給主人住的房子。別洛孔斯卡婭還沒離開這裏到莫斯科去,甚至彷彿故意留下來似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堅持,在發生這一切之後,再要留在帕夫洛夫斯克是絕對不可能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每天都把城裡流傳的謠言說給她聽,至於住到葉拉金別墅去,大家也都認為是不可能的。
「反正一樣!即使另一個女人昏過去了,您也應當跑去追阿格拉婭!」
「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公爵連連點頭,開始臉紅了,「是的,幾乎就是這樣。您知道嗎,頭天,我的確幾乎整宿沒睡,在火車裡,再前一天,也整宿沒睡,精神很不好……」
「這是不——可——能的!」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站起身來,拉長了聲音說。
「對,她是瘋子!」他臉色蒼白地喃喃道。
在本書上一章描述的那件事發生以後,又過了兩星期,我們這部小說的幾位登場人物的情況發生了很大變化,如果不作一些特別的解釋,我們就很難落筆繼續說下去。然而,我們又覺得,我們還是應當僅限於簡單地把事實講出來,儘可能不作特別的解釋,我們所以這樣做的原因非常簡單:因為在許多情況下,我們對所發生的事情自己也解釋不清。我們預先作這樣的申明,讀者一定會覺得非常奇怪和摸不清頭腦:你自己都說不清,也沒有自己的看法,這故事又怎麼講下去呢?為了不使我們的處境更尷尬,還是讓我們舉個例子來盡量加以說明吧,也許承蒙錯愛的讀者終究會懂得,我們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再說,舉這個例子並不是節外生枝,與本書無關,相反,倒是本故事順理成章的直接繼續。
「是的……是的,我的確應當……可是她會死的!她會自殺的,您不知道她的性格,再說……反正一樣,我以後會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的,而且……您知道嗎,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我看得出來,您似乎並不知道全部底細。請您告訴我,她們究竟為什麼不讓我去見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呢?如果讓我見到她,我會把一切都跟她說清楚的。要知道:她們倆當時說的都不是心裡話,完全不是她們心裏想說的話,結果她倆就鬧成……這道理我跟您怎麼也說不明白,但是說給阿格拉婭聽,她也許會明白的……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您提到她當時的臉色,提到她當時是怎麼跑出去的……噢,我的上帝,我全記得!咱們走吧,走吧!」他急忙從座位上跳起身來,一把抓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袖子,要拽他走。
「噢,是的,是的!」
「咱們就到科爾米諾去,立刻就去!」
「那您為什麼還要勉強自己這麼做呢?」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驚恐地叫道,「這麼說,您跟她結婚是出於某種恐懼?這事簡直莫名其妙……也許,您根本不愛她吧?」
我們原原本本地提供了這些情況,又不肯說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們這樣做,完全無意在讀者們面前為我們的主人公辯解。再說,我們還完全贊同他在自己的朋友們中激起的義憤。甚至薇拉·列別傑read.99csw.com娃有一段時間也對他很氣憤,科利亞也很憤慨,凱勒爾在沒有選他做儐相以前也對他義憤填膺,更不用說列別傑夫了,他甚至開始耍陰謀,跟公爵作對,不過這也是出於義憤,甚至是出於地地道道的義憤,但是這事我們還是以後再說吧。總之,我們完全而且高度贊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的一些非常有分量、甚至在心理學上非常深刻的話,這些話是此公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家出了那趟子事後的第六天或者第七天,在一次友好的談話中直截了當,甚至毫不客氣地對公爵說的。我們必須在此順便指出,不僅葉潘欽全家,甚至與葉潘欽家直接間接有關的所有的人,都認為必須與公爵完全斷絕任何關係。比如,希公爵遇到公爵后甚至扭過頭去,也不向他還禮。但是,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卻不怕玷污自己的令名,照樣去看公爵,儘管他又開始每天都到葉潘欽家去,而且在葉家受到了明顯的格外青眼的接待。他去拜訪公爵那天,正好是葉潘欽全家離開帕夫洛夫斯克后的第二天。他進門時已經知道公眾中流傳著的種種流言蜚語,甚至其中一部分還是他親手促成的。公爵對他的光臨非常高興,而且立刻跟他談起了葉潘欽家的事。一開始就如此直率和坦誠,這就使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完全無拘無束了,因此他也就不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談起了正事。
「是的,有把握,現在已經有把握了,現在,這幾天,已經完全有把握了!」
這麼一來,如果有人要我們說明一下——不是有關這事的虛無主義色彩,而僅僅是關於這個預定就要舉行的婚禮,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滿足公爵的真正願望,這些願望在眼下又到底表現在哪裡,現在又該怎樣來確定我們這位主人公的精神狀態,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說實話,我們對於這些問題很難回答。我們只知道一點,辦喜事倒的確定下了,而且公爵還親自把這事全權委託給了列別傑夫、凱勒爾和列別傑夫認識的一位朋友(這人是列別傑夫特意介紹給公爵來專門辦理婚事的),由他們包攬一切,無論是聯繫教堂,還是張羅有關婚禮的一應大小事務,他讓他們別省錢。我們還知道,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一再催促,堅持要舉行婚禮,我們還知道,應凱勒爾本人的熱烈請求,公爵的儐相就由他來擔任,而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當儐相的,則是布爾多夫斯基,他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這一任務,辦喜事的日子定在七月初。但是,除了這些非常確鑿的情況以外,我們還知道某些事實,可是這些事實把我們簡直弄糊塗了,其原因就在於同上面講的正相矛盾。我們非常懷疑,比如說吧,公爵在全權委託列別傑夫和其他人張羅一切之後,就在當天,他已經把他有了司儀、有了儐相、即將舉行婚禮等事,差點忘得一乾二淨,他之所以急忙作出安排,聽憑別人張羅,無非是為了讓他自己不再去想這事,甚至於,可能是,使他自己快點忘掉這事。那麼他究竟在想什麼呢?在這種情況下,他又想記起什麼和追求什麼呢?同樣毫無疑問的是,任何人(比如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都沒有強迫他非這樣做不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確希望儘快舉行婚禮,想要舉行婚禮的是她,完全不是公爵,但是公爵同意了,誰也沒有強迫他,但是他彷彿心不在焉,好像人家請他做一件極普通的事情似的。在我們面前,這類怪事多得很,但是這些事非但說明不了問題,據我們看,把事情反而弄得更糊塗了,不管舉多少事實也無濟於事。但是我們不妨再舉一個例子。
「她值得同情?我的好公爵,您想說這話嗎?但是為了同情她,為了使她痛快,難道您就可以羞辱另一位高尚而又純潔的姑娘,當著那雙高傲而又充滿仇恨的眼睛公然羞辱她嗎?即使出於同情,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呢?這簡直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誇大和言過其實!既然愛一個姑娘,怎麼能當著她的情敵面公然羞辱她呢?您既然已經親自向她真心誠意地求過婚,又怎麼能為了另一個女人,而且當著這另一個女人的面拋棄她呢?……要知道,您已經向她求過婚,而且您是當著她的父母和兩位姐姐的面說這話的!公爵,我倒要請問,您在這樣做了以後,還能算是什麼正人君子呢?而且……而且您還硬說什麼您愛她,這不是欺騙一位天下少有的好姑娘嗎?」
「噢不,我全心全意地愛她!要知道,她……是個孩子,她現在是個孩子,完全是個孩子!噢,您什麼也不明白!」
「是的,是的,是的,您說得對,我想去看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公爵又搖起了頭。
「噢,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唉,我覺得我錯了!」公爵十分傷心地說。
「是的,這一切都是可能的,您也許說得對……」公爵又喃喃道,「她的確很衝動,您說得對,當然,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