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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八

第四部

「不,沒有直說:我剛巧跑到她身邊,她匆匆回過頭來對我說了這句話。但是從她臉上看得出來,她讓我『千萬』。她看了看我,把我的心都看麻了……」
阿格拉婭害怕地向門口跑去,但是在門口又停了下來,彷彿被釘子釘在那裡似的,聽她繼續說下去。
阿格拉婭高傲地昂起了頭。
「您就不是嬌生慣養、四體不勤嗎?」
「也許,當我凄惶地氣息奄奄,
「我既沒有向他,也沒有向您宣布過我愛他,」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費了老大勁才說道,「此外……您說得對,我的確從他身邊逃走了……」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加了一句。
「知道!這倒是新聞!不過,也好,您就不必說了……而今天,您不會是這個幽會的目擊者吧?」
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在第一個房間里等候他們,她也穿得極其樸素,一身黑衣黑裙。她站起身來迎接,但是沒有微笑,甚至也沒有向公爵伸出手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會兒知道,一會兒不知道?您說『好吧,先不談這事』?嗯,不,您不要太輕信了!尤其是您倘若什麼都不知道的話。因為您不知道,所以才輕信。那您知道不知道這兄妹倆到底在打什麼主意呢?對於這事您可能也在懷疑吧?……好,好,我不提這事……」他發現公爵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又加了一句,「但是我找您是為了我自己的事,對於這事我想……說明一下。不說明一下,他媽的,我死不瞑目。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您說。您想聽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夜裡我做了個夢,我夢見……一個人……用濕抹布……把我悶死了,嗯,我可以告訴您這人是誰:您不難想象,這是羅戈任!能不能用濕抹布把一個人悶死呢,足下高見?」
羅戈任仔細看了看他們倆,一句話沒說,拿起自己的禮帽就出去了。十分鐘后,公爵坐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身旁,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用兩手撫摩著她的腦袋和臉蛋,就像撫摩一個小女孩似的。她哈哈大笑,他也哈哈大笑,她傷心落淚,他也想與她同聲一哭。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注意地聽她那激動的、興高采烈的、前言不對後語的喁喁情話,其實他未必聽懂了什麼,但是他靜靜地微笑著,他一覺得她又開始傷心或者哭泣,責備或者訴苦的時候,他又立刻開始摸她的腦袋,用兩手溫柔地撫摩她的臉蛋,像哄孩子似的勸導她。
「我身體很好。昨天倒……不十分……」
「您想利用我的處境……因為我在你們家。」阿格拉婭可笑而又尷尬地繼續說道。
她很快就走了,奇怪的是似乎很難為情。順便說說,在此以前,她已經告訴他了,今天一大早,她父親就跑去看「死者」(他就是這樣稱呼將軍的),打聽他夜裡死了沒有,她聽人說,將軍大概很快就會咽氣的。十一點多的時候,列別傑夫回來了,他過來看公爵,但只是「來一小會兒,目的是來了解一下他的貴體是否安康」,等等,此外,也為了來看看他的「小柜子」。他除了唉聲嘆氣以外,再沒說別的,因此公爵也就很快讓他走了,但是儘管這樣,他還是試探著問公爵昨天發病的情形,雖然看得出來,他已經知道發病的一切細節。在他之後,科利亞也跑來了,也是只來待一會兒。他倒當真有事,似乎心事很重,而且很焦急。他一進來就開門見山地、急切地請求公爵把瞞著他的所有的事說個明白,接著他又加了一句,昨天他已經把一切幾乎都打聽清楚了。他受到強烈而又深深的震動。
「您大概聽錯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很驚訝,「我對您怎麼啦?」
說到這裏,阿格拉婭略停片刻,似乎吃了一驚,好像不相信自己似的,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是與此同時,她的目光又閃出無限的高傲,似乎,她現在豁出去了,就讓「這女人」啞然失笑,笑她剛才脫口而出的這個自供狀吧。
「嗯,也許您躲在樹叢後面呢。不管怎麼說吧,反正我還是替您高興,要不然,我還以為她看上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了呢!」
「哼,不可思議倒好了。不過,您又打哪兒能夠知道這事呢?雖然這裏飛過一隻蒼蠅,也無人不知:這種小地方就是這樣!但是話又說回來,我預先告訴了您,您應該感謝我才是。好了,再見——也許,到陰曹地府才能見面了。不過還有件事:我固然對您做了卑鄙的事,因為……我倒要請問,我幹嗎要把理應屬於自己的東西丟掉呢?難道為了有利於您?要知道,我是把自己的自白書獻給她的(這事您不知道嗎?),而且她是多麼高興地接受了呀!嘿嘿!不過,我對她並沒有做卑鄙的事,我沒有任何對不起她的地方,倒是她使我丟人現眼,使我十分難堪……話又說回來,我也沒有一絲一毫對不住您的地方,我固然說過『殘羹剩飯』以及諸如此類的話,可是現在我把她們約會的日期、鐘點和地點都告訴了您,而且把這一整套遊戲都暴露給您了……不用說,是因為惱恨,而不是出於捨己為人。再見了,我這人太啰唆,像個結巴或者癆病鬼。要當心,要採取措施,而且要快,只要您還配叫作一個人的話。會面定在今天晚上,這是確鑿的。」
「整座房子,現在,除了我們四個人以外,沒有其他人。」他大聲說,並且奇怪地望了望公爵。
公爵猛地打了個冷戰。
「我聽人家說是可以的。好吧,不提這事了。哼,憑什麼說我是搬弄是非的人呢?今天,她憑什麼罵我是搬弄是非的人?要注意,她是從頭到尾聽完了我的敘述,並且反覆問了我幾遍以後才說這話的……不過,女人都這樣!為了她,我才跟羅戈任,跟這個非常有意思的人交往的;替她著想,我才安排她親自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見面的。該不是因為我暗示,她竟對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吃剩下來的『殘羹剩飯』歡天喜地,觸犯了她的自尊心吧?我因為替她著想才再三跟她說明這個道理的,我不抵賴,我給她寫過兩封這樣的信,今天是第三封,約她見面……方才,一開始,我就對她說,她這樣做未免有點低三下四……再說,『殘羹剩飯』這話也不是我發明的,而是別人說的,起碼在加涅奇卡家,大家都這麼說,她自己不也承認是這樣嗎。哼,那她為什麼還說我搬弄是非呢?我看得出來,看得出來:您現在瞧著我這樣子,一定覺得非常可笑,我敢打賭,您一定把一首無聊的詩硬安到我頭上來了:
「這不可思議!」
「要不要我把羅戈任轟走?你以為我已經跟羅戈任結婚了嗎,為了讓你稱心如意?好,我現在就可以當著你的面大喝一聲:『滾,羅戈任!』而對公爵我要說:『你記得答應過我的話嗎?』主啊!我幹嗎要在她們面前這麼低三下四呢?公爵,難道不是你向我保證過,不管我發生什麼事,你都會跟我走,永遠不離開我嗎,你說你愛我,原諒我的一切,而且尊……尊敬我read•99csw.com。是的,你說過這話!而我為了還你以自由,才離開你逃走的,可是我現在不幹了!她憑什麼把我看成一個不規矩的女人,對我出言不遜?我是一個不規矩的女人嗎,你問羅戈任,他會告訴你的!現在她羞辱了我,而且當著你的面羞辱我,你是不是想要扭頭不顧,離開我,挽著她的胳膊,把她帶走呢?過去,我只相信你一個人,如果你要這樣做,你是要受詛咒的。滾,羅戈任,我不需要你!」她幾乎神志昏亂地叫道,竭力想把鬱結心頭的話一吐為快,她的臉都氣歪了,唇乾舌燥,顯然,她自己也絲毫不相信她剛才誇口說出的話,但與此同時她又希望能夠把這一瞬間延長些,哪怕延長一秒鐘也好,以此來欺騙自己。她這時的衝動是如此強烈,她很可能因此而死去,起碼公爵覺得是這樣。「瞧,他站在這裏!」她用手指著公爵,最後向阿格拉婭叫道,「如果他現在不走到我身邊來,不要我和不拋棄你,那你就把他帶走,我讓給你,我不需要他!……」
「好啦,客氣話說夠啦。表示一下可憐,就上流社會的禮節說,也夠啦……對,我忘了:您身體怎麼樣?」
「愛情會對我一展離別的笑顏。
「他已經告訴過我,他恨您……」阿格拉婭低聲嘟囔道。
「我的!我的!」她叫道,「那位驕傲的小姐走了嗎?哈哈哈!」她歇斯底里地笑道,「哈哈哈!我居然把他拱手讓給這位小姐!何必呢?何苦呢?我真是瘋子!瘋子!……滾,羅戈任,哈哈哈!」
「如果您想做個規規矩矩的女人,您當時為什麼不甩掉勾引過您的托茨基,乾脆……而要裝腔作勢地演戲呢?」阿格拉婭忽然無緣無故地說道。
「當然對我!您既然下定決心要到我這裏來,可見您怕我。您所怕的人,就不可能看不起他。試想,甚至在這一分鐘前,我都很尊敬您!您想知道您為什麼怕我,以及您現在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麼嗎?您是想來親自證實:他愛我是不是勝過愛您,因為您醋勁大發……」
「您誤會了我的意思,」她說,「我不是來同您……吵架的,雖然我不喜歡您。我……我來找您……想推心置腹地談談。我讓您來的時候,已經決定了我要對您說什麼,既然決定了,就決不反悔,儘管您完全誤會了我的意思。這樣對您不好,而不是對我。我想對您給我的信作一個答覆,而且是當面答覆,因為我覺得這樣方便些。那就請您聽聽我對您的全部來信的答覆吧:當我那天第一次認識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後來又聽說在您舉行的那個晚會上所發生的一切以後,我就開始可憐他了。我之所以可憐他,因為他是一個非常老實的人,正因為他老實,所以他就信以為真,以為跟一個……這樣性格的……女人……在一起過日子,他會幸福。我替他害怕的事果然發生了:您決不可能愛他,您把他折磨夠了就會甩了他。您之所以不會愛他,因為您太驕傲了……不,不是驕傲,我說錯了,因為您這人太虛榮了……這也不對:您這人自私到了……瘋狂的程度,這點,您給我的信就是明證。您不可能愛上他這樣一個老實巴交的人,甚至很可能,您心裏還看不起他,笑話他,您能夠愛的只有您自己的恥辱,以及您念念不忘的您被人糟蹋和人家侮辱了您。如果您蒙受的恥辱少些,或者根本沒有蒙受過恥辱,您倒反而會不幸些……」(阿格拉婭十分痛快地說出這些匆匆蹦出來的,但是早就準備好了、深思熟慮過的話,當她做夢都沒想到過這次見面的時候,就想好了。她用惡狠狠的目光注視著這些話在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被氣歪了的臉上所產生的效果。)「您記得吧,」她繼續說道,「那時候,他給我寫過一封信,他說您知道這封信,甚至還讀過這封信。我看過這封信后,一切都明白了,而且果然不出所料,他不久前親自向我證實了這點,也就是我剛才向您說的一切,逐字逐句,甚至一字不差。接到這封信以後,我就開始等待。我早料到您會到這裏來的,因為您離不開彼得堡:像您這樣既年輕又漂亮的女人待在外省豈不可惜了……不過,這也不是我想說的話,」她加了一句,滿臉緋紅,而且從這時起她臉上的紅暈一直沒有消退過,直到把話說完,「當我再次看到公爵的時候,我替他感到非常痛心,也覺得非常可氣。別笑,您要笑的話,就不配懂得我說這話的道理了……」
「既然不是這個意思,那她只要走下台階,一直往前走,哪怕從此不回家也可以。常有這樣的事,有時可以破釜沉舟,當然也可以從此不回家:生活並不是僅僅由早點、午飯,加上希公爵這類人組成的。我覺得,您把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當成千金小姐或者寄宿學校的女學生了,我也把這個意思跟她說了,她似乎表示同意。您在七點或者八點的時候等著……換了我是您呀,一定打發個人到那邊去監視,抓住她下台階的那工夫。嗯,哪怕就派科利亞去呢,他可樂意當密探了,我可以擔保,也就是說為了您……因為這一切本來就是相對的嘛……哈哈!」
阿格拉婭臉上頓時燃起了怒火。
「您對我當時的處境又知道什麼,您有什麼資格對我品頭論足?」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哆嗦了一下,面孔刷地變得十分蒼白。
「這樣吧,」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回過頭來說道,「現在,我們正從他家門口走過。不用管阿格拉婭怎麼想,也不用管以後發生什麼事,他對於咱們終究不是外人,再說,他現在正處在不幸中,在生病,起碼,我想進去看看。誰願意,誰就跟我一起進去,不願意,就走——來個過門不入,沒誰擋你們的道。」
「要不要我立刻……下道命……令,你聽見了嗎?只要我向他下道命……令,他就會立刻拋棄你,永遠待在我身邊,而且跟我結婚,而你只能孤孤單單地一個人跑回家去!要不要,要不要我這麼做?」她像發瘋似的叫道,她可能自己都不相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想做個規矩女人,就應該去做洗衣女工。」
這天早晨一開始,公爵就有一種沉重的預感,他所以有這種預感,也可以用他的病情來解釋,但是他莫名其妙地悶悶不樂,這正是他感到最痛苦的。誠然,擺在他面前的事實是印象深刻的、沉重的、令他痛定思痛的,但是他的悶悶不樂,卻遠遠超過他想得起來並且考慮到的一切。他明白,他一個人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漸漸地,他油然產生了一種期待,並在他心裏紮下了根!今天,他一定會發生某種特別的、不可改變的事。昨晚,他雖然舊病複發,但總算是輕的,除了心裏有些憂鬱,頭腦有些沉重,四肢有些酸痛以外,他並沒有感到任何其他不適。他的腦子相當清晰,雖然他的心有點病。他這天起得相當晚,但是一起床就立刻清楚地想起了昨天的晚會,雖然記得不十https://read.99csw•com分清楚,但他還是記起來了,他發病後過了半小時,人家就把他送回了家。他聽說,葉潘欽家已打發人來看過他,打聽過他的病情。到十一點半的時候,又派來了另一個人,他對這點感到很高興。薇拉·列別傑娃第一個跑來看他,並且替他做這做那。她看到他后,起初,忽然哭了,但是公爵立刻安慰她,說他沒事兒,這時她又破涕為笑。這姑娘如此深切地同情他、體貼他,不知為什麼使他突然感到很吃驚,他拿起她的手,親吻了一下。薇拉的臉刷地通紅。
但是這話剛一出口,他抬頭看到阿格拉婭那可怕的目光,就嚇得說不出話來。這目光里表露出這麼多痛苦,同時又顯露出無限的仇恨,以致他舉起雙手一拍,一聲驚呼,向她身邊衝去,但是已經晚了!她甚至受不了他片刻的動搖,她伸出兩手,捂住臉,叫道:「哎呀,我的上帝!」邊說邊衝出了房間,羅戈任也跟在她後面跑了出去,準備給她拉開通向大街的那間外屋的門閂。
「您剛才說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會面?」他終於含糊不清地問道。
「話又說回來,您笑吧,隨您便,我無所謂。我親自問過他,他告訴我說,他早就不愛您了,甚至一想起您,他就感到痛苦,但是他可憐您,一想起您,就好似『萬箭鑽心』,我還應該告訴您,在這一生中,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他這樣心靈高尚而又忠厚,對別人又無限信任的人。他說過這話以後,我就看出,任何人,只要他願意,都可以欺騙他,而且不管誰欺騙了他,他以後總會原諒這個人的,也正因為這點,我才愛上了他……」
「說吧,我洗耳恭聽。」
「不知道。」
「我要說的話都說完了,您現在總該明白我讓您來幹什麼了吧?」
「您看,我沒有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傷心而又正色地說道。
「她說『千萬』了?」
「哈哈哈!」他突然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接著又咳嗆起來。「請看,」他邊咳嗽邊喑啞地說道,「加涅奇卡是什麼東西:說什麼『殘羹剩飯』,可現在他自己卻想乘虛而入!」
「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公爵叫道。
公爵盡自己之所能,以十分同情的態度把事情經過統統說了一遍,而且十分準確地還事實以本來面目。這個可憐的孩子聽了他的話后,有如挨了晴天霹靂。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默默地暗自垂淚。公爵感覺到,這事留下的印象,將使這青年終生難忘,並將成為他畢生的轉折點。他急忙告訴他,他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並且補充說,據他看,老人的死,很可能是因為做了那件錯事以後他心裏感到可怕所致,這種痛悔前非、追悔莫及之情,並不是任何人都能產生的。科利亞聽完公爵的這席話后,兩眼閃出了淚花。
「您怎麼不曾『既向他又向我』宣布過?」阿格拉婭叫道,「您那些信算什麼?誰請您來給我們說媒了,誰請您來勸我嫁給他了?難道這不是宣布嗎?您幹嗎死乞白賴地求我們?起初,我還以為,您硬摻和到我們中間來,是想引起我的逆反心理,對他產生厭惡,從而拋棄他,到後來,我才看透是怎麼回事:您無非是異想天開,想用這一套虛情假意來為自己樹碑立傳……哼,您這麼愛虛榮,您能當真愛他嗎?您幹嗎不痛痛快快地離開這裏,而要給我寫那些可笑的信呢?您現在幹嗎不嫁給一個這麼愛您、給了您這麼大面子、向您求婚的上等人呢?您要幹什麼實在太清楚了:嫁給羅戈任,怎麼就委屈您了?這對您是鴻運高照、三生有幸!關於您,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說過,您讀過許多詩,但是『就您的……地位來說,學問似乎太多了點』。他還說,您是一個愛啃書本的、四體不勤的女人。再加上您的虛榮心,這就是您所以這樣做的全部原因……」
「可能吧,一個規規矩矩的姑娘就要靠自己的勞動生活。您為什麼對這個女佣人如此輕蔑?」
「不,是口信,而且還是匆忙說的。她請您今天一整天,一分鐘也別離開這院子,一直到晚七點,或者,甚至到九點,我沒完全聽清楚。」
「不,我什麼也不知道。」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冷冷地、生硬地答道。
「也許明白了。但是,我要聽您自己說出來。」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低聲回答。
大家都異口同聲地回答了母親的挑戰,並且肯定了媽媽一如既往的感情。他們走了,但是在這貌似寬厚,倉促間說出的和藹可親而又鼓勵的話中,卻蘊含著許多連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都未曾察覺的殘忍。在請他「照舊」來舍下玩的邀請中,以及在她所說的「起碼是我的朋友」的話語中,——又可以聽出某種預告未來的弦外之音。公爵開始追憶阿格拉婭的情形,誠然,她在進門和告辭的時候,曾向他奇怪地嫣然一笑,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說,甚至大家向他保證一如既往友好往來的時候,她也不置可否,雖然兩三次定神看了看他。她的臉色比平時更蒼白了,彷彿她夜裡沒睡好似的。公爵決定當晚一定「照舊」上她們家去,而且十分激動地看了看表。葉潘欽母女走後整整三分鐘之後,薇拉走了進來。
伊波利特走了。公爵根本就沒有必要派人去當密探,即使他肯這樣做也毫無必要。阿格拉婭所以命令他坐在家裡別出去的原因,也基本上弄清楚了:也許,她想來叫他一起去。當然,也可能,她不想讓他到那裡去,所以讓他坐在家裡……這也是可能的。他的頭暈了,整個房間旋轉起來,他在沙發上躺下,閉上眼睛。
「如果您自己在那裡,您一定會看到,我並沒有在那裡。」
「我不是要離開您,」他繼續說道,仍不斷氣喘和乾咳,「相反,我認為有必要來看看您,談件事兒……要不,我也不會來打攪您。我要到那兒去,而且這回看來真的要走了。一命歸天!請相信,我不是來尋求同情的……今天,我本來已經躺倒了,從十點開始,躺倒后就不準備再起來了,一直到命歸黃泉,但是後來又改了主意,又爬了起來,想來看看您……可見,必有要事。」
她那專註的、不安的目光迫不及待地投到阿格拉婭身上。兩人在相互離得稍遠的地方坐了下來,阿格拉婭坐在犄角的沙發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坐在窗口。公爵和羅戈任沒有坐下,人家也沒有請他倆坐。公爵莫名其妙地,似乎痛苦地望了望羅戈任,但是,羅戈任仍舊像剛才一樣微笑著。沉默又持續了片刻。
「這又幹嗎呢?」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勉強看得出來地微微一笑。
「可不嘛!您好像沉不住氣了,開始吃驚了?我很高興,因為您也願意跟普通人一樣了。對此,我可以說句寬慰您的話。這就是想要巴結那些年輕而又性情孤傲的小姐們的下場:我今天挨了她一記耳光!」
他驀地想起有人在等他,便跳起來,匆匆問了問公爵的健康狀況,聽到答覆后,他忽然又急匆匆地補充道:
「啊!那麼說九*九*藏*書,您終究還是來『干仗』的啰?我還以為您……會更伶牙俐齒些呢……」
公爵也跟著往外跑,但是在房門口有人伸出兩手抱住了他。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傷心欲絕的、氣歪了的臉死死地盯著他,鐵青的嘴唇嚅動著,問道:
「不能說千真萬確,不過很可能是這樣吧,」伊波利特回答,把頭轉過一半,斜看了他一眼,「不過,不這樣也不可能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總不能上門去找她吧?再說,也不能在加涅奇卡家,他家幾乎停著個死人。將軍怎麼樣啦?」
「這……這又幹嗎呢?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吧,我也許配不上他,不過……不過我想,您在撒謊!他不可能恨我,他也不可能這麼說!不過我準備原諒您……因為我注意到您現在的處境……話又說回來,我把您想得要好些,我以為您更聰明,甚至也更漂亮些,真的!……好啦,把您的寶貝帶走吧……他就在這裏,看著您,都聽糊塗了,您把他帶走吧,不過有個條件:立刻離開!馬上就走!……」
伊波利特向門口走去,但是公爵叫了他一聲,他在門口又停了下來。
「聽說了,聽說了。也是那隻中國花瓶活該倒霉,可惜我不在場!我是來談件事的。第一,我今天有幸看到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跟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在那張綠色長椅旁幽會。我感到驚奇的是,一個人竟會有這麼副蠢相。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走後,我就向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說了這想法……您好像一點也不感到驚奇,公爵,」他又加了一句,不信任地望著公爵那副鎮靜的面孔,「對任何事都不驚奇,據說這是一種大智大慧的表現,依我看,這在同等程度上也可能是一種其蠢無比的表現……不過,我不是在含沙射影地罵您,對不起……我今天用詞不當,說話凈惹禍。」
「不過,我又改了主意:我還是要從加涅奇卡講起。我今天也有個約會,居然也是在那張綠色長椅上。不過,我不想說假話:是我自己硬約她見面的,死乞白賴地求來的,答應向她公開一個秘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得太早了(看來,的確去早了),但是我剛在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身旁坐下,一看,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和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手挽手地走了過來,似乎在散步。他們倆遇到我后,似乎吃了一驚,沒料到我會在那裡,甚至顯得很尷尬。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的臉刷地紅了,信不信由您,她甚至顯得有點手足無措,因為我在那裡呢,還是僅僅因為看到了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因為他顯得非常英俊,反正她刷地滿臉通紅,事情在一秒鐘之內就解決了,而且解決得很可笑:她站起身來,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問候還了個禮,也回答了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巴結的微笑,接著便不客氣地說道:『我約你們來,是為了向你們當面表示一下我對你們二位真摯的友情感到高興,假如我將來需要這種友情的話,請相信……』她說罷便鞠躬告辭,他們倆也就走了,——不知道他們倆是被愚弄了呢,還是旗開得勝。加涅奇卡當然被愚弄了,他莫名其妙,滿臉通紅。(他臉上的表情有時候很怪!)但是,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似乎明白了:現在必須趕緊走開,即使這樣,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來這一手,也已經夠她受的了,因此她把哥哥拉了就走。她比他聰明,我相信,她現在正十分得意。我到那裡去是為了跟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商談關於她同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會面的事。」
公爵又追問了幾句,雖然什麼也沒問出來,但是他倒反而更驚慌了。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他躺在沙發上,又沉思起來。「也許,有人要上她們家去,直到九點,她擔心我去了,當著客人的面,又會給她添亂。」他終於憑空想出了這個道理,接著他又開始迫不及待地等候晚上到來,他又開始不斷看表。但是謎底很快就揭開了,遠沒有到晚上,而且也是以一個新的來訪的形式出現的,但是從這謎底又生出另一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新的啞謎:葉潘欽母女走後過了整整半小時,伊波利特走進屋來看他。伊波利特進來的時候顯得筋疲力盡、疲憊不堪,進門后,一句話沒說,就像失去知覺似的跌坐在沙發椅上,霎時間,劇烈地咳嗆起來,一直咳到吐血。他的眼睛在閃閃發光,臉上燒起了兩堆潮|紅。公爵向他喃喃地說了一句什麼,但是他沒有回答,只是向他連連擺手,讓他暫時不要打攪他。最後他才似乎恢復了知覺。
公爵很久一言不發,他感到恐懼。
兩人四目對視,已經不再掩飾彼此的敵意。這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就是不久前還給另一個女人寫過這樣的信的女人。可是她倆剛一見面,剛一開口,一切就都煙消雲散了。那又怎麼樣呢?這時候,在這屋裡的所有四個人中,似乎沒有一個人認為這有什麼奇怪的。公爵昨天還不相信會看到這情景,甚至做夢見到這種情形也不可能,現在卻站在那裡,看著,聽著,彷彿他早就預感到會發生這一切似的。最最荒唐的夢,突然變成了色彩斑斕、輪廓分明的現實。其中一個女人,在這瞬間,是如此蔑視另一個女人,恨不得把這話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正如羅戈任第二天所說,也許,她之所以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干這個)。因此,這另一個女人不管多麼富於幻想,但是當時她的腦子很亂,心也在疼,她的任何先入之見,似乎都抵擋不住她那情敵惡狠狠的、純女性的輕蔑。公爵相信,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決不會先開口談信的事,從她那閃亮的眼神里,他看得出來,寫這些信,現在她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啊,只要現在阿格拉婭也不提信的事,公爵寧可為此獻出自己的一半生命。
「您怎麼敢這樣跟我說話?」她在回答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責備時,以一種難以形容的高傲說道。
「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公爵厭惡地說道。
「好啦,這沒什麼,」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答道,「不是捨不得花瓶,而是替你難過。那麼說,你自己現在也看出來了,給大家添了亂:這就是所謂『到第二天早晨』,不過這也沒什麼,因為現在任何人都看到,對你是不能求全責備的。好了,也該再見了。如果走得動,就出去散散步,再繼續睡下,——這是我的勸告。如果想到舍下來玩,可以照舊來嘛。你應當相信,而且永遠牢記,不管發生什麼事,也不管出什麼亂子,你將一如既往,照舊是我們家的朋友:起碼是我的朋友。起碼,我對自己總心裡有數吧……」
「我倒要請問,」她堅決地、一字一頓地說道,「您有什麼權利干涉他對我的感情?您有什麼權利膽敢寫信給我?您有什麼權利無時無刻不對他又對我宣布您愛他,而且是在您拋棄了他,並且令人十分可氣和……可恥地從他身邊逃走以後?」
「您的嘴別那麼刻薄,我不是用您的這個武器到這裏來跟您干仗的……」
「對,不是肉體上的。我覺得,任何人都舉不起手來打一個https://read.99csw•com像我這樣的人,連女人現在也不會打我,甚至加涅奇卡也不會打我!雖然昨天有個時候我曾經想,他肯定會氣勢洶洶地向我撲過來……我敢打賭,我知道您現在在想什麼。您在想:『就算不該打他吧,但是不妨用個枕頭或者用塊濕抹布,趁他睡著的時候,悶死他,——甚至必須這樣……』您臉上的表情說明,您正在想這個,就在此時此刻。」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還在昨天,我就知道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公爵欲言又止,顯然不好意思,雖然伊波利特對他並不吃驚感到很懊喪。
「您什麼都明白……但是故意裝作好像不明白的樣子。」阿格拉婭近乎低語地說道,憂鬱地望著地面。
「對您發怵?」阿格拉婭問道。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竟敢這麼跟她說話,她天真地吃了一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跌坐在軟椅上,止不住的眼淚往下直流。但是霎時她的兩眼又閃出新的光芒,她定睛注視了一下阿格拉婭,從座位上站起身來。
但是,阿格拉婭似乎猛地定了定神,一下子控制住了自己。
「是的,他跟我說了……」公爵幾乎半死不活地喃喃道。
「住嘴!」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厭惡地,好像觸動了她心頭痛楚似的說道,「您對我的了解,跟……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的女佣人對我的了解一樣(她前些日子還找民事法官跟自己的未婚夫打官司)。也許,她比您還更了解我一些……」
「精——精神上的?」公爵無意中問道。
「您完全做好準備了嘛,」她低聲而且好像很平靜地說道,「衣服穿好了,帽子也拿在手裡了,這麼說,有人告訴過您了,我知道是誰告訴您的:伊波利特?」
她頓時失去知覺,跌倒在他的懷裡,他扶起她,把她抱進房間,放在沙發椅上,站在她身旁,獃獃地等候她蘇醒。茶几上放著一杯水,羅戈任回來后就抓起這杯子,噴了一點水在她臉上,她睜開眼睛,約莫有一分鐘,彷彿莫名其妙,但是突然倉皇四顧,打了個哆嗦,尖叫一聲,撲向公爵。
「瞧,瞧她那德性,」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氣得發抖地說道,「你們瞧這位小姐!過去,我一直尊她為天使!您沒讓家庭女教師陪著就枉駕到我這裏來了,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您要不要……要不要我現在開門見山,毫不過甚其詞地告訴您,您為何光臨寒舍呢?因為您心裏發怵,所以才屈尊光臨。」
「我能走,但是……這難道可能嗎?」
「這事,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她只讓我千萬轉告。」
「哎呀,您怎麼啦,您怎麼啦!」她害怕地一聲驚呼,急忙把手抽了回去。
「看著您這模樣,真叫人可憐。您叫我一聲,讓我去不就得了,何必勞駕親自來呢。」
「是否還有別的什麼呢?我聽說,昨天……(不過,我沒有刨根問底的權利),但是,您什麼時候有事,需要一個忠實的奴僕,用得著我的話,我將隨時為您效勞。看來,咱們倆都不是非常幸福,不是這樣嗎?但是……我不想刨根問底,不想刨根問底……」
「我知道您沒有出去幹活,而是跟一個闊佬羅戈任跑了,想以此來扮演一個被逐出天國的天使。而托茨基居然要為這個被逐的天使開槍自殺,我對此也就絲毫不以為怪了。」
「這難道可能嗎!要知道,她……這樣不幸!」
「唉,莫非您當真不知道今天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見面嗎?而且為此還特地由羅戈任寫信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把她從彼得堡請了來。她應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之請,並經我從中斡旋,現在正跟羅戈任一起待在離您很近的地方,在從前那棟房子里,也就是那位太太,她的女友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那位風流太太家,而且今天,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就要到那裡去,到那個很成問題的人家去,去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作友好的談話,演算各種習題。她們想做算術題。您不知道?此話當真?」
他的話霎時斷了線,而且再也說不出話來了。這是他想阻止這個失去理智的姑娘的唯一企圖,隨後,他就像一名囚徒似的乖乖地跟在她後面,出了門。雖然他思緒很亂,但是他心裏還是明白的,就是他不跟她去,她也會自己到那裡去的,可見,他無論如何應該跟她走。他看得出來,她下了很大決心,這種強烈的衝動,不是他阻擋得了的。他倆默默地走著,一路上幾乎沒說一句話。他只注意到,她對這條路很熟悉,當他想穿過一條衚衕繞道走(因為那條路行人少),並且向她提出來的時候,她似乎集中了注意力才聽清楚了他說的話,接著便生硬地答道:「都一樣!」當他們倆差不多已經走到達里婭·阿列克謝耶芙娜那座房子(一棟又大又老的木屋)跟前的時候,從台階上走下來一位衣著華麗的太太和陪伴她的一名年輕的姑娘,她們倆坐上等候在台階旁的一輛非常漂亮的馬車,大聲說笑著,甚至正眼也沒看走過來的兩位客人,好像壓根兒就沒注意到他們倆似的。馬車剛走,門又立刻第二次開了,正在等候他倆光臨的羅戈任,把公爵和阿格拉婭讓進了屋子,隨手插上了門。
「我輕視的不是勞動,而是看不慣您談到勞動時的態度。」
「您說錯了。我幾乎什麼也不知道,而且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大概也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對於他倆約會的事,我也一無所知……您說,他倆有過約會?嗯,好吧,咱們先不談這事……」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剛才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悄悄地讓我給您捎句話。」
「您的這個處境,只能怨您,不能怨我!」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猛地滿臉緋紅,「不是我請您來,而是您請我來的,而且現在都不知道請我來幹什麼。」
「阿格拉婭,別說啦!要知道,這是不公平的。」公爵不知所措地叫道。羅戈任已經收斂起笑容,但是仍舊閉緊嘴唇,抱著胳膊,一聲不吭地聽著。
「你去追她?追她?……」
不管怎麼說,反正這事很大,而且具有決定性意義。不,公爵並不認為阿格拉婭是千金小姐或者寄宿學校的女學生。他現在感到,他早在擔心的正是出現這一類事。但是,她為什麼要跟她見面呢?他渾身一陣發冷,他身上又忽冷忽熱起來。
「我說公爵:平常,誰也不會去跳窗的,可是一旦發生大火,恐怕連最高貴的紳士和最高貴的太太,也會從窗子里跳出去的。只要有這個必要,那毫無辦法,連我們的千金小姐也會上門去找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難道那邊府上不讓您的這幾位小姐到任何地方去嗎?」
他走了,公爵進一步陷入沉思:大家都在預言將有不幸的事發生,大家都已經似乎作了結論,大家都在觀望,似乎他們都知道什麼事,只有他不知道。列別傑夫用話套他,科利亞直截了當地暗示,薇拉則在暗中垂淚。最後,他懊喪地揮了揮手,想道:「該read.99csw.com死的病引起的多疑。」一點多鍾的時候,葉潘欽母女前來看他,並且申明就來「一忽兒」,他看到她們后,頓時喜形於色。她們還當真就來「一忽兒」。吃完早飯後,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站起身來,宣布大家立刻出去散散步。這一通告,是以命令的形式作出的,生硬,冷峻,不作任何解釋。大家走出門去,所謂大家,也就是媽媽、小姐們和希公爵。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出門就直接向平日出去散步的相反方向走去。大家都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都不開口,怕惹媽媽生氣,而她也好像躲開大家的責備和反對似的走在大家前面,頭也不回。最後,阿傑萊達說,出去散步也用不著這樣緊追慢趕嘛,人家都趕不上媽媽了。
不,他並不認為她是孩子!他感到恐懼的是她近來的某些觀點,某些話。他有時候覺得,她似乎過於克制,過於沉得住氣了,他想起來,這曾經使他很害怕。誠然,在所有這些日子里,他努力不去想這件事,趕走那些使他心煩的想法,但是她那顆心裏到底包含著什麼秘密呢?這問題早就使他很苦惱,而且百思不得其解,雖然他是相信這顆心的。而這一切今天都必須解決和弄個水落石出。這想法是可怕的!又是「這女人」!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女人肯定會在最後關頭出現,把他的整個命運像一段爛線似的一揪兩段呢?他總覺得是這樣,他現在甚至敢對此發誓,雖然他眼下處在一種幾乎恍恍惚惚的狀態。如果說他近來在努力忘掉她,那也無非因為他怕她。他到底愛這個女人,還是恨這個女人呢?今天,他一次也沒有向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這方面,他於心無愧:他知道他愛的到底是誰……他不是怕她們倆見面,他怕的不是這次奇怪的見面,不是他所不知道的她們所以要見面的原因,也不是這次見面到底會有什麼結局,——他怕的是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這個人。後來,過了幾天以後,他回想起,在這些忽冷忽熱的時刻,他幾乎一直神思恍惚,似乎總看到她那雙眼睛、她那副目光,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她說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話,雖然在這忽冷忽熱和異常苦惱的幾小時之後,他已經記不清他當時到底想了和做了些什麼。比如,他好不容易才記起來,薇拉怎麼端飯來給他吃,他怎麼吃了飯,但是飯後他是不是睡覺了,他就記不清了。他只知道,當天晚上,當阿格拉婭來看他,走進了涼台,他從沙發上跳起身來,走到房間中央,去迎接她的時候是七點一刻,——從這時起,他才開始完全清楚地分辨一切。阿格拉婭獨自一人,穿得很樸素,打扮得也似乎很倉促,穿一件質料輕盈的寬袖大衣。她的臉色,跟方才來看他的時候一樣,很蒼白,但是兩眼卻閃著明亮的、冷峻的光,他從來沒見過她這麼一副眼神。她把他仔細地端詳了一遍。
「您自然知道,我幹嗎要請您到這裏來。」她終於說道,但是聲音很低,而且在說這句短短的話時停頓了兩次。
兩人都站起身來,面色蒼白地互相對視著。
「我要走了!」他終於用喑啞的嗓音使勁說道。
「更何況您已經全知道了。」
終於有一種兇險之感掠過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臉龐,她的目光漸漸變得執拗、堅定,幾乎充滿了仇恨,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阿格拉婭,一分鐘也沒從這個女客臉上移開。阿格拉婭看來有點窘,然而並不膽怯。她進門后,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情敵,以後就一直垂下眼睛坐著,彷彿在沉思。有一兩次,她好像無意中抬起頭來,用目光掃視了一下房間,她臉蛋上表露出一種明顯的厭惡,彷彿怕在這裏弄髒了自己的衣服似的。她機械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甚至有一次還不安地挪了挪位置,向沙發角挪動了一下。她自己未必意識到了她的所有舉動,但是正因為無意識,就更增加了這些舉動的侮辱性。她終於堅決而又咄咄逼人地望了望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眼睛,而且立刻看清了她的情敵的惡狠狠的目光里所閃耀的一切。一個女人明白了另一個女人。阿格拉婭打了個冷戰。
「請您不要跟我談這件事,伊波利特,也不要用這樣的詞兒。」
「甘卡、瓦里婭和普季岑都是混賬東西!我不會跟他們吵,但是從今以後我們將分道揚鑣,各走各的道!啊,公爵,我從昨天起有許多新的感受,這對我是個教訓!現在,我認為,母親應該直接由我撫養,雖然她在瓦里婭那裡生活有保障,但這樣總不是事兒……」
「這麼說,依您看,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今天要親自登門去找納斯塔西婭·非利波芙娜嗎?」公爵問。他的兩頰和前額泛出了紅暈。
阿格拉婭臉紅了。她也許忽然覺得非常奇怪和不可思議:她現在居然跟這個女人坐在一起,坐在「這女人」的家裡,而且在聽候她答覆。當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剛一發出說話的聲音的時候,她全身似乎不寒而慄,打了個冷戰。這一切當然都被「這女人」十分清楚地看在眼裡。
她和阿格拉婭都站著不動,似乎在等待,兩人都像瘋子似的望著公爵。但是他可能不明白這一挑戰的全部力量,甚至可以肯定說他不明白。他只看見那張絕望的、瘋狂的臉,正如他有一次向阿格拉婭脫口說出的,一看到這張臉,他就覺得「萬箭鑽心」。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指著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央求而又責備地對阿格拉婭說:
不用說,大家都走了進去。公爵照例急急忙忙地再一次請求大家原諒昨天打破花瓶和……給大家添亂的事。
這事十分匆忙、十分露骨地達到了一個出人意料的結果,其所以出人意料,因為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動身到帕夫洛夫斯克來的時候,儘管猜測凶多吉少,總還存在一些幻想;再說,阿格拉婭一時感情衝動,簡直忘乎所以,就像從山上滾下來似的,面對可怕的復讎的快樂,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看到阿格拉婭這樣,甚至感到奇怪,她看著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最初那一剎那,簡直不知道怎麼對付這局面了。她到底像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推測的那樣,是個讀過許多詩的女人呢?還是像公爵所深信的那樣不過是個失去理智的瘋女人呢?不管怎麼說吧,這女人雖然有時候做起事來臉皮很厚,而且十分潑辣,其實她比表面上看去要怕羞得多,溫柔得多,對別人也輕信得多,說實在的,她骨子裡有許多書卷氣,她富於幻想,性格也比較內向,常愛異想天開,而且這些素質都很強、很深……公爵對此是了解的,痛苦浮上了他的臉龐。阿格拉婭看到這個后,恨得發起抖來。
「單憑這一點就不可能!」公爵介面道,「她即使想去,怎麼出門呢?您不知道……她家的規矩:她不可能一個人離開家,去找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這太荒唐了!」
「有便條?」
伊波利特笑了。
「要我送您回家嗎?」公爵說,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但他說到這裏又打住了,想起了剛才人家給他下的不許出院的禁令。
「那就走吧:您知道嗎,您一定得陪我去。我想,您出去一趟總有力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