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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七

第四部

公爵一聽這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非——常——高——興,」伊萬·彼得羅維奇道,「甚至記得一清二楚。方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給我們介紹時,我就立刻認出了您,甚至連臉都記得。說真的,您的外表變化很小,雖然我看見您的時候,您還是個小孩,約莫十歲或者十一歲吧,相貌上有這麼點十分相似之處……」
笑聲更大了,公爵兩眼湧出了淚花,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像著了魔似的。
他早已經站著說話了。那個「大官」老頭已經驚恐地看著他。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失聲叫道:「哎呀,我的上帝!」她最先看到事情不妙,舉起兩手一拍。阿格拉婭迅速跑到他跟前,急忙伸出兩手抱住了他,她恐怖地、臉上充滿痛苦地聽到使一個不幸的人「重重的抽風和倒在地上的魔鬼」的可怕的尖叫。病人躺倒在地毯上。有人急忙把一隻沙發靠墊塞在他頭底下。
別洛孔斯卡婭離開晚會時,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說:
「我什麼也記不得了!」公爵熱烈地肯定道。
公爵停下來喘了口氣。他說得非常快。他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大家都面面相覷。但是最後,那年老的「大官」竟公然大笑起來。N公爵摸出帶柄的單眼鏡,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公爵。那個詩人,即德國佬,也從屋子的一角爬出來,靠近桌子,獰笑著。
「你幹嗎凈認死理呢?」別洛孔斯卡婭懊惱地說,「你這人很好,但是也很可笑:給了你兩文錢,你就千恩萬謝,好像救了你的命似的。你以為這樣值得稱道,其實反叫人討嫌。」
「C'est très curieux et c'est très serieux!」他隔著桌子向伊萬·彼得羅維奇低語道,不過聲音相當大,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也許聽見了。「那麼說,我沒有得罪你們任何人嗎?你們不會相信的,如果我當真沒有得罪你們,我該多幸福啊,但是也理應如此!難道我在這裡能得罪任何人嗎?如果我當真這樣想,乃是對你們的侮辱。」公爵說道。「您儘管放心,我的朋友,您言重了。您完全不必千恩萬謝,這感情很美好,但這是誇大了的感情。」
「一切都原諒我嗎?一切,除了花瓶以外?」公爵想從座位上站起來,但是那位「大官」又立刻拉住他的手,拽他坐下。他不願意放開他的手。
他們講的是某省的地主莊園經營有方和經營無方的現狀。這位英國迷講的故事,大概有一些可樂的地方,因為老頭終於對他尖酸刻薄的過激之詞笑起來了。他說話滔滔不絕,不知道為什麼故意嘮嘮叨叨地拉長了聲調,而且把一些母音字母上的重音說得嗲聲嗲氣的。他說,儘管現在經營有方,他還是不得不把自己坐落在某省的一處非常好的莊園賣掉,甚至準備以半價出售(倒並不是因為他特別需要錢用);與此同時,他卻不得不把另一處業已破敗、經營虧損、涉訟爭議,甚至還要倒貼的莊園保留下來。「我躲開他們,就為了避免再為帕夫利謝夫家的田產打官司。要知道,再來一兩份這樣的遺產,我非破產不可。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在那裡已經陸陸續續得到三千俄畝的良田美地了!」
「嗯,這樣說就太過分了。」年老的「大官」喃喃道,同時詫異地望了望伊萬·費奧多羅維奇。
他似乎很久都弄不懂他周圍為什麼亂成一團,或者說,懂是全懂了,也看到了一切,但是他站在那裡,彷彿他是一個特殊人物,與眼前的一切毫無關係似的,他就像童話里的隱身人,潛入室內,正在觀望那些跟他雖不相干,但卻是他頗感興趣的人。他看見下人正在收拾花瓶的碎片,聽見大家在急促地說話,看見阿格拉婭臉色蒼白,在奇怪地望著他,很奇怪:她的眼睛里沒有一點恨,也沒有絲毫的憤怒,她只是用害怕的,但卻充滿同情的目光望著他,而她看別人的時候,兩眼卻在熠熠發光……他突然感到一陣甜蜜的心酸。最後,他又奇怪而驚愕地看到,大家都坐了下來,而且在笑,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又過了一分鐘,笑聲越來越大:大家都在看著他笑,看著他那呆若木雞的模樣,但是他們的笑聲是友好的、快樂的。許多人開始跟他說話,態度也很和藹,帶頭跟他說話的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她邊笑邊說一些非常非常可親的話。他忽然感到,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在友好地輕輕拍他的肩膀,伊萬·彼得羅維奇也在笑,但是表現得更好、更動人、更招人喜歡的是那位年老的「大官」,他拿起公爵的一隻手,輕輕握著,而用另一隻手的手掌輕輕拍打著公爵的那隻手,一再勸他冷靜下來,彷彿在哄一個受了驚的小男孩似的(這使公爵非常高興),最後,他又讓他坐過來,緊挨著他。公爵非常快樂地注視著他的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是說不出話來,好像心頭壓著什麼東西似的透不過氣來。他非常喜歡這老頭的臉。
公爵閉上了嘴。他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用火一般的目光望著伊萬·彼得羅維奇。
「至於您,公爵夫人,」他忽然滿臉堆笑地對別洛孔斯卡婭說,「難道半年前在莫斯科,不是您在收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信以後,把我當親兒子一樣看待嗎?而且,果然,您像給親兒子一樣給我出了一個令我終生難忘的主意。您記得嗎?」
「沒什麼,先生,說下去吧,說下去吧,只要不上氣不接下氣就行,」她說,「你方才就是因為喘不過氣來,闖了個不大不小的禍。至於想說話,你儘管說:比你更怪的人,這些先生也見過,你不會使他們感到吃驚的,再說,你的話也不見得奧妙,不過打碎了花瓶,把大家嚇了一跳。」
「我心頭是帶著難言之痛到這裏來的,」公爵繼續說道,而且越說越慌,越說越快,越說越怪和興奮,「我……我怕你們,也怕我自己。最怕的還是我自己。我回彼得堡的時候,就下決心一定要親自了解一下我國的第一流人物,出身貴族世家的上流人士,我本人也屬於貴族世家,而且還是這些世家中的一流望族。我現在就跟同我一樣的公爵們坐在一起,難道不是這樣嗎?我想了解你們,這很必要,非常,非常必要!……從前,我經常聽到許許多多關於你們的壞話,而且壞話比好話多,大家說你們斤斤計較,吹毛求疵,又落後,又不學無術,生活習慣又十分可笑,——噢,人們寫了和說了許多關於你們的事!今天,我是抱著一顆好奇心到這裏來的,心裏很惶惑,我必須親眼看一看,親自弄清楚:俄國人中的這個最上層是否當真百無一用了,當年的生命力業已耗盡,只能壽終正寢,一死以謝天下,可是它依舊小肚雞腸,害著紅眼病,跟……屬於未來的人鬥爭,妨礙他們,而看不到它自己行將就木呢?即使過去,我也完全不相信這個看法,因為我國從來就不曾有過最高階層,除非是御前大臣,憑官服,或者……靠機會,而現在已經完全風流雲散,難道不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不是這樣嗎?」
「請聽我說!我知道,凈說空話是不好的,不如乾脆做出榜樣,不如乾脆開個頭……我已經開了頭……而且——難道我真的會成為不幸者嗎?噢,如果我能夠成為一個幸福的人,我這點痛苦,我這點不幸,又算得了什麼呢?你們知道嗎,我不明白,當一個人走過一棵大樹,看到樹影婆娑,怎能不感到幸福呢?當你能跟一個你所愛的人說話,怎能不感到幸福呢!噢,我只是不善於表達罷了……世界上又有多少這樣美的東西啊,簡直隨處可見,甚至連最最不可救藥的人也會認為這些東西是美的!你們不妨看看孩子,看看朝霞,看看正在生長的青草,看看那些注視著你們並且愛你們的眼睛……」
只有阿格拉婭一個人不知怎麼悶悶不樂,但是她的臉仍舊漲得緋紅,也許因為生氣。
「不,要知道,還是讓我說下去好!」公爵以一種新的狂熱和衝動繼續說道,彷彿特別信任,甚至有點機密地轉過身去對那位老頭「大官」說話,「昨天,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禁止我說話,甚至指出不許我談論的具體話題,她知道,我一談這些問題就顯得很可笑!我今年二十六歲,可是我知道我還像個孩子。我沒有權利把我的想法用言語表達出來,這我早知道,我只在莫斯科跟羅戈任坦誠地談過……我跟他一起讀普希金,把普希金的書全讀完了。他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連普希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總怕我那可笑的模樣會敗壞我的想法和主要觀念。我不會指手畫腳地說話。我的手勢總是適得其反,只會引人發笑,也有損於我的觀念。我也沒有分寸感,而這是主要的,甚至是最主要的……我知道,我最好坐著不開口。如果我能咬咬牙,一言不發,我甚至會顯得很懂事,也可以多想想。但是現在還是讓我說下去好。我所以要說下去,因為您這麼笑容可掬地看著我,您的臉太動人了!昨天,我向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保證,整個晚會都一言不發。」
「您簡直沒法相信,您的話使我感到多難過,又使我感到多吃驚!」公爵又叫起來。
他開始一再從軟椅上站起來,但是那老頭「大官」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拉他坐下,而且越來越不安地望著他。
「您說得很對,他是一位非常好的人,」伊萬·彼得羅維奇儼乎其然地說道,而且已經不笑了,「是的,是的,他是一個好人!非但是好人,而且德高望重,」他沉默片刻后又加了一句,「甚至可以說,德高望重而又備受人們敬佩,」他在第三次停頓后,又更嚴肅地加了一句,「而且……而且,我甚至很高興能看到您在這方面……」
「啊呀,我的上帝!」伊萬·彼得羅維奇大笑道,「我怎麼就不能做甚至非常——慷——慨——大方的人的親戚呢?」
「先生,我聽說,那時候,您是跟漂亮的伯爵夫人利維茨卡婭從維也納逃到巴黎去的,烏紗帽都不要了,而不是從耶穌會教士那裡逃走的。」別洛孔斯卡婭忽然插嘴道。
伊萬·彼得羅維奇清了清嗓子,在自己坐的那張安樂椅上轉動了一下身子。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動彈了一下。那位身居上司之職的將軍則跟那位大官夫人在閑談,根本就沒有注意公爵,但是大官夫人卻常常豎起耳朵聽他說話,而且不時抬頭看他。
「哼,『不可能』!」伊萬·彼得羅維奇神氣活現地喃喃道,「這事說來話長,親愛的公爵,您自己也明白,這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不過,您如此尊敬已故的……的確,他是位非常好的人,那個詭計多端的古羅所以能夠得逞,我認為主要是因為他這人太好了。但是您一定會問我,問我本人,我後來跟這個古羅周旋……耗費了多少精力,惹出了多少麻煩啊!您想想,」他突然轉過身去對那個年老的「大官」說道,「他們還想對遺囑提出非分要求,為此,我當時不得不採取最堅決的措施……讓他們放明白點……因為他們都是此中老手!神——通——廣——大!但是,感謝上帝,這事發生在莫斯科,我立刻去向伯爵求助,我們終於讓他們……懂得了我們的厲害……」
「怎麼能說天主教是否定基督的宗教呢?」伊萬·彼得羅維奇在椅子上轉了個身,「那麼它是什麼宗教呢?」
「不,根本不是這樣。」伊萬·彼得羅維奇獰笑道。
公爵微笑著聽完了她的話。
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突發性的、模糊的、忽冷忽熱的,很可能,他說的話常常不是他想說的。他的目光似乎在問:他可以說話嗎?他的目光落到了別洛孔斯卡婭臉上。
「我要說明一切,一切,一切,一切!噢,對了!您以為我是烏托邦嗎?是空想家嗎?噢,不,我向上帝起誓,全是一些十分簡單的想法……您不信?您在笑?您知道嗎,我有時候很卑鄙,因為我正在失去信仰。方才,我到這裏來的時候,就想:『嗯,我怎麼開口同他們說話呢?應當從什麼話開始,他們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呢?』我多擔心呀,但是我更替你們擔心,非常,非常擔心!然而我有什麼資格替你們擔心呢,這種擔心豈不可恥?一個先進分子得攤上數不清的落後的和不懷好意的人,那怎麼辦呢?我高興的是,我現在終於明白了,落後的人完全不是什麼數不清,所有的人都是活的有用之材!至於我們很可笑,大可不必介意,不對嗎?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我們可笑,我們淺薄,我們的習慣惡劣,我們的作風無聊,我們不善於觀察,也不善於理解,要知道,我們大家都是這樣,大家,您和我,還有他們!現在我當著您的面說您可笑,您不會見怪吧?即便是這樣,難道您就不是有用之材了嗎?您知道嗎,依我看,一個人顯得可笑,有時候並不壞,甚至更好:這樣更容易相互諒解,更容易心平氣和。不是所有的事一下子都能理解的,也不是已經盡善盡美了才能開步走。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必須先對許多事不理解!如果理解得太快了,也許倒理解得不透。這話我是對你們說的,對你們,因為你們對許多事既善於理解,又……善於不理解。我現在並不替你們擔心:像我這樣一個孩子對你們說這樣的話,你們不會見怪吧?您在笑,伊萬·彼得羅維奇。您以為:我是替那幫人擔憂,替他們辯護,我是一個民主派,在鼓吹平等?」他歇斯底里地笑了(他不斷發出短促的、得意的笑聲),「我是替你們擔憂,替你們大家,替咱們所有的人。要知道,我自己就是一個門第古老的公爵,而且現在跟公爵們坐在一起。我說這話是為了挽救咱們所有的人,為了不使咱們這一階層在一片漆黑中煙消雲散,心裏一筆糊塗賬,遇事互相謾罵,結果滿盤皆輸。既然我們能夠保持先進分子和老大哥的地位,幹嗎要銷聲匿跡,把位置讓給別人呢?只要我們是先進的,就會是老大哥。我們要先做傭人,再做領班。」
「很抱歉,但是說實在的,其實是小事一樁,我相信,這事也一定和以往一樣不了了之。去年夏天,」他又對那個老頭「大官」說道,「聽說,K伯爵夫人也在國外進了天主教的某個修道院。咱https://read.99csw.com們的人一旦上了那些……老奸巨猾的當……往往堅持不住……特別在國外。」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私下裡拿定主意:做未婚夫是「不可能的」。夜裡,她向自己發誓:她只要活一天,公爵就休想成為阿格拉婭的丈夫。她清早起床時,就是這麼決定的。但是,這僅僅是清早,十二點多吃早飯的時候,她又陷入了令人驚訝的自相矛盾之中。
「此言極是,您說得對極了,」公爵叫道,「真是一語破的!正是由於無聊,由於我們的無聊所致,不是因為吃飽了撐的,而是因為飢不擇食……不是因為吃飽了撐的,——這點您弄錯了!不光是因為飢不擇食,甚至像餓虎撲食、狼吞虎咽!而且……您也別以為這是件小事,可以付諸一笑,請恕我直言,應當善於預見到可能發生的事!我們俄國人一旦爬到岸上,並確信這是岸以後,就會歡天喜地,立刻一條道走到黑,這是為什麼呢?您對帕夫利謝夫做的事感到驚訝,您把一切都歸之於他的瘋狂或者善良,但這是不對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俄國人認死理的那股勁兒,不僅使我們,而且使整個歐洲都感到驚訝:在我國,如果有人改信天主教,他一定會成為耶穌會教士,而且是最神秘的耶穌會教士。如果成為無神論者,他一定會要求通過暴力,也就是說用劍來根除對上帝的信仰!這是為什麼,他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激烈呢?難道您不知道嗎?這是因為他發現了他過去忽略了的祖國,因而興高采烈。他發現了岸,發現了陸地,於是就撲過去親吻這塊土地!俄國之所以產生無神論者和耶穌會教士,並不僅僅出於虛榮,並不完全出於一種糟糕之極的虛榮心,而是出於一種精神上的痛苦,出於一種精神上的饑渴,出於一種對崇高事業的嚮往,對堅實的岸的嚮往,對他們所不再信仰的祖國的嚮往,因為他們從來就不了解這個祖國!俄國人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容易變成無神論者!我們俄國人不只是成為無神論者就算了,而且一定會對無神論堅信不疑,把無神論看成新的宗教,他們居然沒有發現他們確信不疑的不過是個零。我們的飢不擇食就表現在這裏!『誰腳下沒有立足點,誰就沒有上帝。』這不是我的話,這話是我去外地旅行時遇到的一箇舊禮儀派商人說的。不錯,他的原話不是這樣,他說的是:『誰不要故土,就是不要自己的上帝。』您只要想想,我國一些最有學問的人,竟會去當鞭笞派教徒……不過,我倒要請問,在這種情況下,鞭笞派究竟有什麼地方不如虛無主義、耶穌會主義和無神論呢?也許,甚至於更深刻!瞧,精神上的苦悶會發展到什麼地步!……協助飢不擇食、餓虎撲食般的哥倫布的旅伴們發現『新大陸』的海岸吧,請讓俄國人發現一個俄國的『新大陸』吧,讓他們找到這堆黃金,找到這個隱藏在地下的寶藏吧!指點他們,讓他們看到,也許只要用俄羅斯思想,用俄羅斯的上帝和基督就能使人類在未來走向革新和復活之路,到時候,你們就會看到一個孔武有力、正直英明而又溫文爾雅的巨人,出現在驚愕的世界面前,——他們感到驚愕,感到恐懼,因為他們一直以為我們只會用劍,用劍和暴力開路,因為他們以己度人,總以為我們非使用野蠻手段不可。直到今天,他們都這麼認為,而且越往後疑心越大!再說……」
「Vraiment?」那個老頭「大官」微微一笑。
他們倆又互相說了些情況,伊萬·彼得羅維奇鎮靜自若,侃侃而談,可是卻使公爵異常激動,原來,這兩位太太是兩個老處|女,她們是已故帕夫利謝夫的親戚,住在他的茲拉托韋爾霍沃莊園,而公爵就是她們倆撫養長大的,她們倆也是伊萬·彼得羅維奇的表姐。伊萬·彼得羅維奇也跟所有的人一樣,說不清帕夫利謝夫到底由於什麼原因如此關心自己的養子——當時年齡還小的公爵。「當時,我也忘了問她們到底是什麼原因了」,但是,他的記憶力畢竟極好,因為他甚至記得大表姐瑪爾法·尼基季什娜對小小年紀的養子十分嚴厲,「有一次,因為您,因為教育您的方式,我甚至跟她吵了一架,因為她老用鞭子對付一個有病的孩子,——要知道,這……您自己也會同意的……」與此相反,那位小表姐納塔利婭·尼基季什娜對這個可憐的孩子又太溫柔了……「她們倆現在,」他接著解釋道,「已經住到某某省去了(不過,我不知道她倆現在是否還健在),在那裡,她們倆從帕夫利謝夫的遺產中得到了一處非常、非常像樣的小莊園。瑪爾法·尼基季什娜似乎曾經想進修道院修行,不過,我也不敢肯定。也許,我聽說的是另一個人的事,對了,這是我前不久聽說的關於一位醫生太太的事……」
然而,當兩位姐姐非常小心謹慎地詢問阿格拉婭的意見時,阿格拉婭突然冷冷地,但又傲慢地,似乎斬釘截鐵地答道:
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突然面紅耳赤。
「有時候是的。」
「噢,這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伊萬·彼得羅維奇繼續說道,「在茲拉托韋爾霍沃,當時,您住在我的兩位表姐家——過去,我常常到茲拉托韋爾霍沃去——您不記得我了?不記得嘛,這是很——可能的……您當時……好像有什麼病,因此有一次我看到您,甚至感到很驚訝……」
「我說的不是教會的個別代表人物。我說的是羅馬天主教的本質,我說的是羅馬。難道教會會完全消失嗎?我從來沒說過這話!」
「我早說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這人……這人……一句話,只要說話的時候不上氣不接下氣,像公爵夫人所說的那樣,就行了……」將軍興高采烈地嘟囔道,重複著別洛孔斯卡婭使他驚喜交加的那句話。
「噢,我並不是說我……懷疑……而且,說到底,這事難道能懷疑嗎(嘿嘿!)……哪怕一丁點兒懷疑呢?……我的意思是說,甚至哪怕就一丁點兒呢!(嘿嘿!)不過,我想說,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帕夫利謝夫是一位非常,非常好的人。請相信我,真的,他是一位非常慷慨大方的人!」
「嗯,就是從耶穌會教士那裡逃走的嘛,反正,說到底,還是從耶穌會教士那裡逃走的嘛!」年老的「大官」介面道,他大笑起來,沉湎於愉快的回憶中,「您大概對宗教很虔誠吧,這在眼下的年輕人身上是難得的。」他很親切地對列夫·尼古拉read.99csw.com耶維奇公爵說道,公爵正張大了嘴聽他說話,驚魂未定。老傢伙顯然想進一步了解一下公爵,他由於某種原因對公爵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我同意,但是這一切都是不言而喻的,甚至無須說得的,而且……屬於神學……」
「瞧,又來了!」別洛孔斯卡婭忍不住說道。
「怎麼?」他終於喃喃地說道,「你們當真原諒我了嗎?還有……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
公爵簡直忘乎所以,失去了常態。
「我以為,這都是因為咱們……厭倦了,」年老的「大官」很有權威而又慢條斯理地說道,「再說,他們的佈道方式也……優美,別具一格……還善於恐嚇人。老實告訴您吧,一八三二年,我在維也納的時候,他們也曾恐嚇過我,不過我沒上他們的當,逃走了,哈哈!」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在雙親去世之後,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的養子。」他的眼睛遇到伊萬·彼得羅維奇的目光后,插嘴道。
「我——向——您保證。」伊萬·彼得羅維奇打量著公爵,微微一笑。
「當然,這花瓶很漂亮。我記得,這隻中國花瓶放在這裏約莫有十五年了吧,對……十五年了……」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開口道。
「不,非但沒有說過頭,甚至說得還不夠,正是說得還不夠,因為鄙人才疏學淺,說不清楚,但是……」
所有這些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所有這些紛至沓來的熱烈、騷動的言論和亢奮的思想,彷彿在一片混亂中互相擁擠,互相跳躍,這一切都預示在一個似乎無緣無故地突然亢奮激烈起來的年輕人身上,將會出現某種危險的、特別的東西。客廳里在座的袞袞諸公中,所有知道公爵為人的人,都對他的反常舉動感到驚訝(有的擔心,有的慚愧),這跟他一向很拘謹,甚至有點膽怯、靦腆的作風很不協調,這跟他平時待人接物非常有分寸,對上層社會的禮節具有一種本能的鑒別力,也很不協調。簡直鬧不清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他聽到的關於帕夫利謝夫的事,並不是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在女士們所在的那個角落裡,大家都以為他瘋了,別洛孔斯卡婭後來承認:「再過一分鐘,她非奪門逃走不可。」「老頭們」先是感到驚愕,接著便有點局促不安。那位身居上司之職的將軍,正襟危坐,露出一臉不滿和嚴厲的神色。那位工程兵上校則端坐一旁,一動不動,那個德國佬連臉都發白了,但仍露出一臉假笑,東張西望,左顧右盼:看別人有什麼反應。然而,這一切和「這整個婁子」,都可以用最普通和最自然的辦法解決,也許,甚至再過一分鐘就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感到非常吃驚,但是他又比所有的人都明白得早,他已經幾次試著打斷公爵的話,不讓他說下去,但是都沒有成功,因此他現在走過去,想對他採取果斷措施。再過一分鐘,如果有此必要的話,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許會友好地把公爵攙扶出去,借口說他有病,也許,有病云云也是事實,而且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私下裡也相信,大概他又犯病了……但是,事情卻以另一種方式急轉直下。
「這個帕夫利謝夫是不是曾經出過一檔子事……一檔子怪事……跟一個天主教神父……跟一個天主教神父……忘記跟哪個神父了,反正那時候大家都在談論一件什麼事。」那位「大官」好像在追憶往事似的說道。
年老的「大官」甚至都有點臉紅了,他嘟囔道,要安靜,不要激動。
「說真的,他這人倒蠻可愛的。」那位老頭「大官」又對伊萬·彼得羅維奇嘀咕道。
「帕夫利謝夫……帕夫利謝夫改信了天主教?這不可能!」他恐怖地叫道。
她說到這裏突然打住,對她剛才說的話自己都感到害怕。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現在對女兒的看法有多麼不公平!其實,在阿格拉婭的腦子裡,已經一切都決定了,她也在等候時機,以便當機立斷,決定一切,而現在,任何暗示,任何不小心的觸動,都會撕碎她的心,使她心亂如麻,痛定思痛。
「唉,這誇大了,」伊萬·彼得羅維奇嘟囔道,不過他愉快地做出一副儼乎其然的模樣,但是這次他倒說得完全對,——「這是誇大」:這不過是公爵聽到的與事實不符的傳聞罷了。
「要知道,這是您,」他猛地對那個年老的「大官」說道,「要知道,在三個月以前,就是您使一名大學生波德庫莫夫和一名小公務員什瓦勃林免除了流放,不是嗎?」
「我從來沒有向他做過任何保證,也從來沒有認為他是我的未婚夫。他跟我毫不相干,就跟任何毫不相干的人一樣。」
「我覺得,您的恩人出的那事,使您太震驚了,」那個年老的「大官」和藹而又不失心平氣和地說道,「也許,您太孤獨了,造成了您的過激……您假如能多跟些人接觸接觸,在上流社會生活一段時間,我想,大家一定會歡迎您的,因為您是一個好青年,這樣,當然,您的興奮點就會平靜下來,並且看到,這一切其實很簡單……再說,這種難得遇到的情況……依我看,它之所以出現,一半因為我們吃飽了撐的,另一半則由於……無聊。」
「啊呀,我的上帝!」公爵不好意思地叫道,而且越說越快,越說越興奮,「我……我又說傻話了,但是……這也不奇怪,因為我……我……我,不過,我又不知所云了!再說,我又算得了什麼呢,您瞧,真是的,您知道得那麼多……什麼都知道!而且跟這麼一位非常慷慨大方的人相比,——因為您知道,他是一位非常慷慨大方的人,對不對?對不對?」
「我沒料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傷心地說,「把你許配給他是不可能的,這我知道,而且多謝上帝,咱倆所見略同。但是我沒料到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我還以為你另有打算。要是我的話,我會把昨天所有的人都轟走,而把他留下,他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呀!……」
「我小時候,您見過我?」公爵十分詫異地問。
「但是,我有時候想,我這樣想是不對的:觀念的真誠就應該用說話的姿勢來配合,不是嗎?是不是呢?」
「跟天主教的一個耶穌會教士古羅,」伊萬·彼得羅維奇提醒他道,「是的,您瞧咱們這些非常好而又德高望重的人!因為他畢竟出身名門,又有資產,如果……幹下去……肯定是御前高級侍從無疑……可是他卻突然拋棄官職和一切,改信了天主教,成了耶穌會教士,而且幾乎明目張胆,甚至興高采烈。說真的,幸虧他死了……死了倒好,當時大家都這麼說……」
公爵說這話時倒不是喘不上氣來,而是像第二天早晨阿傑萊達對她的未婚夫希公爵所說,「由於心腸太好,都說不出話來了。」
「你知道嗎……伊萬·彼得羅維奇是已故的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的親戚……你不是尋找過他的親戚嗎?」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忽然出現在公爵身旁,他發現公爵在非常注意地聽他們說話,所以就小聲地對公爵說道。在此以前,他一直在招待自己的上司(將軍),但是,他早read.99csw.com已發現列夫·尼古拉耶維奇特別孤單,因此心裡不安起來,他很想把公爵在一定程度上拉到談話里來,從而第二次把他推出,引薦給這些「上流人士」。
她越說越有氣,差點要發火了,但是驀地又轉怒為笑,而且是善意的笑。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臉豁然開朗,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喜形於色。
公爵甚至全身發抖。他為什麼忽然如此惶惶不安,為什麼這樣大為感動、驚喜交加,似乎完全無緣無故,而且大大超出了剛才談話的內容——這問題很難說清楚。反正他當時的心情就是這樣,甚至當時,他還對某個人,由於某種原因,幾乎感恩戴德,感激不盡,——也許,甚至對伊萬·彼得羅維奇,而且幾乎對所有的客人都十分感激涕零。他真是「太幸福」了。伊萬·彼得羅維奇開始定睛看他,那位「大官」也在十分仔細地端詳他。別洛孔斯卡婭對公爵怒目而視,閉緊了嘴唇。N公爵、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希公爵、幾位小姐——大家都停止了談話,聽他說話。阿格拉婭似乎很吃驚,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心裏簡直在打鼓。這母女四人說來也怪:她們本來希望,而且拿定了主意,公爵最好一言不發地坐一晚上,但是她們剛一看見他孤孤單單地坐在一個角落,並且十分安於自己的現狀時,她們立刻又驚慌起來。亞歷山德拉已經想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穿過整個房間,加入他們那一夥,也就是圍坐在別洛孔斯卡婭身旁的N公爵那伙人裏面去。可是公爵剛一開口說話,她們反倒更加驚慌了。
但是,就在這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事,把公爵滔滔不絕的演說突如其來地打斷了。
當他快樂地看著阿格拉婭同N公爵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愉快地聊天,看得十分出神的時候,那位上了年紀的英國迷老爺,正在另一個角落跟那位「大官」說話,興緻勃勃地對他講一件什麼事,他在談話中冷不防提到了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的名字。公爵向他們那邊迅速轉過身去,開始傾聽。
當他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不小心揮動了一下胳臂,似乎動了動肩膀,接著……便發出一片驚呼!花瓶晃了晃,起初似乎猶豫不決:要不要掉下來,落到一個老頭的頭上,但它驀地又向相反方向傾斜,向那個在恐怖中好不容易才躲開的德國佬方向傾斜,砰的一聲落到了地板上。一聲轟響,一片驚呼,散落在地毯上的是貴重瓷器的碎片,驚懼,愕然——噢,公爵當時的表情很難描寫,也幾乎不需要描寫!但是我們在此不能不提到,在這一剎那間,使他十分吃驚的,也就是在眾多其他模糊和奇怪的感覺中使他豁然開朗的一個奇怪的感覺,不是慚愧,不是捅了婁子,不是驚懼,也不是始料所不及,使他感到最最驚愕的是:果然不幸而言中了!在這個想法里,究竟是什麼使他久久不能忘懷,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只是感到很驚異,乃至驚心動魄,幾乎懷有一種神秘的恐懼。少頃,他眼前的一切都似乎擴展開來,代替那恐懼的是一片光明、幸福和歡樂,他開始喘不過氣來了……但是不過一忽兒工夫。謝謝上帝,並不是那毛病!公爵喘了口氣,向四周看了一眼。
「Laissez le dire,瞧他渾身都在發抖。」那個年老的「大官」又低聲警告道。
「沒什麼,這人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見的話,那麼壞的居多、你自己也看到他是怎樣的一個人,病人!」
「親愛的,我再一次請求您安靜,這一切咱們下一次談好嗎?我一定洗耳恭聽……」那位「大官」冷冷地一笑。
「真是的,這有什麼大不了呢!連人都難免一死,為一隻泥捏的破花瓶犯得上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大聲說道,「你難道嚇壞了,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她甚至有點擔心地加了一句,「行啦,寶貝,行啦,你這副樣子倒真把我嚇著了。」
起初,公爵剛剛走進客廳的時候,他找了個地方坐下,儘可能離阿格拉婭嚴厲警告過他的那隻中國花瓶遠些。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自從昨天阿格拉婭說過那番話以後,他心中就產生了一個怎麼也抹不掉的信念,一種奇怪的、難以置信的預感:不管他怎麼躲開這隻花瓶,不管他怎麼躲避這場災難,明天他肯定會把這隻花瓶打碎,而且非打碎不可!事實果真如此。在整個晚會期間,與此無關的其他強烈而又明快的印象,紛至沓來地湧上他的心頭,這一點我們已經在前面說過了。他忘了自己的預感。當他聽見有人提到帕夫利謝夫,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又請他過去,把他再次介紹給伊萬·彼得羅維奇之後,他就挪了個位置,靠近桌子,坐到緊挨著那隻又大又漂亮的中國花瓶旁的軟椅上。那花瓶放在一隻高腳茶几上,略微靠後一點,幾乎就挨著他的胳膊肘。
「它是否定基督的宗教,這是第一!」公爵非常激動,而且異常激烈地重新說起來,「這是第一,而第二,羅馬天主教甚至比無神論還壞,這就是我的看法!對!這就是我的看法!無神論只是宣傳沒有神,可是天主教卻走得更遠:它宣傳一種被他們歪曲了的基督,被他們誣衊和侮辱的基督,宣傳一種正相對立的基督!它宣傳的是敵基督,我敢向你們起誓,我敢向你們保證!這是我個人由來已久的見解,這見解使我自己也感到很痛苦……羅馬天主教信奉的是,沒有一個君臨天下的國家政權,教會就會在地球上無立足之地,因此他們叫嚷:『Non possumus!』依我看,羅馬天主教甚至不是宗教,簡直就是西羅馬帝國的繼續,羅馬天主教,從信仰起,一切都服從於這一思想。羅馬教皇攫得了土地,登上了人世的皇位,拿起了寶劍,從那時起,一直都照此辦理,不過在寶劍以外又加上了謊言、奸詐、欺騙、狂熱、迷信、為非作歹,玩弄老百姓最神聖、最真實、最淳樸的火熱的感情,為了錢,為了低下的人世權力,他們把一切,把一切都出賣了。難道這不是敵基督的學說嗎?!從他們那裡怎麼會不產生無神論呢?無神論就是從他們那裡,從羅馬天主教產生的!無神論首先就是從他們自己開始的:他們能自己信仰自己嗎?正是出於對他們的厭惡,無神論才鞏固起來,無神論是他們的謊言和精神貧乏的產物!好個無神論!在我國,不信仰上帝的,還僅僅是一些特殊階層,正如前幾天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一個絕妙說法:這是一些失去了根的特殊階層。可是在國外,在歐洲,九-九-藏-書已經有許多老百姓開始不信仰上帝了,——過去是因為無知和謊言,現在則出於狂熱,出於仇恨教會和仇恨基督教!」
「噢不,噢不!不僅僅屬於神學,聽我說,這不對!它與我們的關係,比您所想的要近得多。我們的全部錯誤就在這裏:我們還看不到,這事不僅僅是神學的問題!要知道,社會主義也是天主教和天主教本質的產物!社會主義也跟它的親兄弟無神論一樣,是在絕望中產生的,以便在精神上對抗天主教,用自己來取代宗教所喪失的精神權力,藉以消除人類的精神饑渴,不是用基督,而是用暴力來拯救人類!這也就是通過暴力來取得自由,這也就是通過劍與血來取得一統天下!『不許信仰上帝,不許有私有財產,不許有個性,fraternité ou la mort,二百萬顆頭顱!』正如古話所說:欲知其人,先觀其行!您別以為這都是天真的想法,對於我們並不可怕。噢,我們應當反擊,而且越快越好!必須使我們保護下來、他們所不知道的基督大放異彩,藉以反擊西方!我們不應當太老實了,去上耶穌會教士的當,應當把我們俄國的文明帶給他們,現在,我們應當理直氣壯地站在他們面前,但願在我們國家不要有人再說什麼他們的佈道方式很優美,像剛才某人所說的那樣……」公爵回答道。
「我沒有感謝你們,我只是……欣賞你們,我看著你們感到很幸福。也許我說得很蠢,但是——我需要說話,需要解釋……哪怕出於對我自己的尊重呢。」
「帕夫利謝夫是個有頭腦的人,而且是個頭腦非常清醒的人,他是個基督徒,真正的基督徒,」公爵突然說道,「他怎麼能皈依……否定基督的宗教呢?天主教就等於否定基督的宗教!」他忽然又加了一句,兩眼開始放光,直視身前,彷彿環顧左右,把所有的人都掃視了一遍。
「要知道,我也聽說過您的事,」他又立刻轉過身去對伊萬·彼得羅維奇說,「在某省,您曾經無償地送給您那些遭到火災的農民,已經獲得自由而又給您惹了不少麻煩的農民木材,讓他們重建家園,不是嗎?」
這是誰也沒有料到的。一刻鐘后,N公爵、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和那位年老的「大官」,曾試著使晚會再度活躍起來,但是又過了半小時,大家也就散了。客人們說了許多充滿同情和表示惋惜的話,也說了若干意見。伊萬·彼得羅維奇在言談間表示:「這年輕人是個斯——拉——夫派,或者屬於這一類吧,不過,這並不危險。」那位年老的「大官」什麼話也沒有說。誠然,不過這已經是後來的事了,在第二天和第三天吧,大家有點生氣。伊萬·彼得羅維奇甚至有點見怪,不過也不厲害。那位上司將軍在一段時間內對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有點冷。葉府的「保護人」,那位大官也慢條斯理地對一家之長說了一些訓誡的話,而且還表示,他非常,非常關心阿格拉婭的終身大事——這使葉家感到十分榮幸。他這人的確比較善良,不過,在晚會進行過程中,他對公爵有興趣的諸多原因中,還有一個原因是公爵跟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不久前的那段風流韻事,關於這段故事,他略有耳聞,甚至很感興趣,很想刨根問底地問個明白。
「結果怎樣呢?我看見了一群優雅從容、敦厚樸實的聰明人。我看到了一位長者,他居然對一個像我這樣的毛孩子格外青眼,耐心地聽我說話;我還看到一些善解人意和善於寬恕別人的人,這都是一些善良的俄羅斯人,幾乎跟我在國外遇到的那些人同樣善良和真誠,幾乎不亞於他們。你們看得出來,我是多麼驚喜交加呀!噢,請允許我把話說完!我聽到過許多議論,自己過去也曾對此深信不疑:有人說,上流社會只剩了空架子,一切都虛有其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本質已蕩然無存。但是我現在親眼看到,在我國,這是不可能的,在其他國家,可能發生這種情況,不過不是在我國。難道你們現在統統是偽君子和騙子手嗎?我方才聽到N公爵講的故事,難道這不是既淳樸敦厚而又熱情洋溢的幽默嗎?難道這不是真正的慈悲為懷嗎?難道這樣的話能出自一個……半死不活、心智均告枯竭的人之口嗎?難道一群行屍走肉能像你們對待我這樣對待我嗎?難道這不是……一群建設未來,實現希望的棟樑之材嗎?難道這樣一些人能不懂,能落在時代後面嗎?」
公爵聽了這席話后,興奮和感動得兩眼閃出了淚光。他也非常熱誠地告訴他說,他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因為在這六個月中,他曾周遊內地各省,居然沒有抓緊機會去尋訪過去養育過自己的恩人,「我每天都想去,但是每天都因故未能成行……但是我現在保證……一定……哪怕就去一趟某某省呢……那麼說,您認識納塔利婭·尼基季什娜啰?這是一個多麼優美、多麼聖潔的靈魂呀!但是就連瑪爾法·尼基季什娜也……請恕我直言,您大概弄錯瑪爾法·尼基季什娜的為人了!她雖然嚴厲,但是……要知道,跟一個像我這樣的白痴(我過去曾經是白痴,嘿嘿!)相處,是不可能不失去耐心的。要知道,當時,我完全是個白痴,您大概不相信吧(哈哈!)。不過……話又說回來,您那時候見過我……我怎麼不記得了呢,怪不怪?那麼您……啊,我的上帝,難道您真是尼古拉·安德烈耶維奇·帕夫利謝夫的親戚嗎?」
「鄙人不——敢苟同!」
「但是對不起,非常對不起,」伊萬·彼得羅維奇顯得十分不安起來,他環顧四周,甚至開始發怵,「您的所有想法,當然值得稱道,而且充滿了愛國心,但是這一切大大說過了頭……甚至於,最好還是別說這個吧……」
「您過——分——誇——大了,」伊萬·彼得羅維奇似乎有點無聊地拉長了聲調說,甚至好像對於什麼於心有愧似的,「國外的教會也有一些值得人們敬佩和德——高——望——重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