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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六

第四部

阿格拉婭跺了跺腳,氣得臉都白了。
「這信現在在哪兒?」
「難道……嘿嘿嘿!原來,我沒告訴您呀!我還以為告訴您了呢……我收到一封信,是托我轉交的,您哪……」
列別傑夫來得相當早,才九點多一點兒,而且幾乎完全喝醉了。雖然公爵近來精神恍惚,對許多事情視而不見,可是他還是注意到了,自從伊沃爾金將軍從他們的別墅搬走以後,已經有三天了,列別傑夫的行為很糟糕。不知道怎麼搞的,他身上突然變得非常臟,渾身油漬麻花,領帶也歪在一邊,上衣的領子也撕破了。他甚至還常常在家大發脾氣,院子外面都聽得見。有一次,薇拉還含著眼淚跑來找公爵,向公爵告狀。他現在又出現在公爵面前,捶胸頓足,說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話,還不斷自責……
「後來怎樣,不說您也知道,差點沒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您哪。我是想說,就差一丁點兒,因此,甚至於可以認為,她差點把我狠揍了一頓。把信甩給了我。不錯,她本來是想把這信留下的——我看到了,也發現了——但是她又改了主意,把信甩給了我,說:『既然人家託付一個像您這樣的人,那您就送去吧……』她甚至生氣了。她既然在我面前都好意思說這話,可見生氣了。真是火爆脾氣!」
「我希望,您明天一整天不要上我們家來,到晚上,等這些……客人到齊以後,您再來。您知道有客人要來嗎?」她說話時神情很不耐煩,而且使勁板著臉,這是她第一次提到這個「晚會」。她也是一想到客人就覺得受不了,大家也看出了這一點。她真恨不得為這事跟父母親大吵一場,但是因為驕傲和害羞才使她不好意思說出口來。公爵聽了她的話,立刻明白了:她也在替他擔心(可是嘴上又不承認她在擔心),公爵看到這情形后,自己也忽地害怕起來。
「不,您哪……要清醒些……甚至於也像樣些。我是在招人白眼以後才弄成……現在這模樣的,您哪。」
「我卑鄙,我下流!」他立刻走上前來,眼淚汪汪地捶打自己的胸脯。
「這怎麼可能呢?寫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胡說八道!」公爵叫道。
阿格拉婭板起臉,看了看他。
「耳光?挨誰的耳光?……而且這麼一大早?」
「我說這樣吧:明天,我還是乾脆不來的好!告個假,說有病,一了百了!」他終於決定道。
「這是……一句學生用語。」
至於說他自己,等他坐好並向四周端詳了一番以後,他立刻發現,在座的老爺太太和少爺小姐們,既不像昨天阿格拉婭嚇唬他的那樣,都是些妖魔鬼怪,也不像他夜裡夢見的那樣,全是些面目可憎的人。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個被可怕地稱之為「上流社會」的一小角。由於某些自己特別的意圖、考慮和嚮往,他早就渴望躋身於這個由人組成的魔力圈了,因此他對初次獲得的印象感受特別深。這個初次的印象甚至可以說是令人神往的。不知為什麼,他立刻而且忽然感到,所有這些人好像生來就應當在一起,似乎葉潘欽家這天晚上根本就沒有舉行任何「晚會」,也沒有邀請任何賓客,似乎所有這些人都是最親近的「自家人」,他本人也似乎早已是他們最忠實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了,在離別不久之後又重新回到他們中來了。優雅的舉止,淳樸的風度,表面的誠懇坦蕩所產生的魅力,幾乎是神奇的。他連想也沒想到,所有這些淳樸和高貴,機智和高度的自尊,也許不過是經過藝術加工的貌似堂皇的製成品罷了。大多數客人,雖然外表看上去十分氣派,其實也都是些相當空虛的人,不過因為志得意滿,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身上的許多好東西,不過是做出來的罷了,然而這也不能全怪他們,因為他們這樣做是無意識的,得之於祖傳。但是公爵在最初的美好印象的魅力下,甚至都不肯對此提出疑問。比如,他看見這位老人,這位顯赫的大官,就年齡來說,完全可以做他的爺爺,為了聽他說話,居然中斷了與旁人交談,而他又是這麼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他不僅留心聽,而且顯然很重視他的意見,對他是如此的和藹可親,心地又如此真誠善良,其實他倆萍水相逢,今天才頭一次見面。也許,這種分外優雅的彬彬有禮,對公爵熱情而又敏感的心起了作用。也許,他早就對他們抱有好感,甚至先入為主地產生了極好的印象。
「誰的信?交給誰?」
「一直都在我身邊,這不是,您哪。」
他突然不客氣地坐了下來,開始講述事情經過。他的話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叫人摸不著頭腦。公爵皺了皺眉頭,本來想走開,但是忽然聽到幾句話,使他大吃一驚。他驚訝得目瞪口呆……列別傑夫先生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那您就閉上嘴。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公爵怒氣沖沖地跳起來,把列別傑夫嚇得撒腿就跑,但是跑到門口,又停了下來,想看看公爵能不能格外開恩,饒了他。
「這太遺憾了,否則又可以供我一笑。起碼,您也該把客廳里的那隻中國花瓶打碎呀!它很值錢,請呀,打碎它呀,這花瓶是人家送給媽媽的,她肯定會氣得發瘋,當著大夥的面痛哭流涕,——這花瓶對於她可珍貴了。隨便做個手勢,就像您平常總愛手舞足蹈那樣,順手一揮,把它給砸了。而且要故意坐在旁邊。」
「您聽著,我斬釘截鐵地告訴您,而且就說這一遍,」阿格拉婭終於忍不住了,「如果您竟敢談起什麼死刑呀,俄國的經濟狀況呀,或者『美能拯救世界』呀等諸如此類的話的話,那麼……我當然會很高興,而且一定會笑個夠,但是……我把醜話說在頭裡:從今以後,您就休想再見我的面!您聽著:我說這話是嚴肅的!這一次我可是說話算數的。」
「對不起,這也是一句學生用語,再不說了。我心裏很清楚,您……您在替我擔心……(您別生氣呀!)我對此感到非常高興。您不會相信的,我現在有多麼害怕,而且又多麼高興地聽到您剛才說的話。但是,我敢向您起誓,這種擔心、害怕都不足道,而且十分荒唐。真的,阿格拉婭!而剩下的只有快樂。我非常喜歡您是這樣一個孩子,一個非常好,又非常善良的孩子!啊,您現在多好、多美呀,阿格拉婭!」
「是的,我也收到了邀請。」他答道。
「剛見過,並且挨了一記耳光……精神上的耳光。她把信九*九*藏*書退給了我,是甩給我的,也沒拆……她十分無禮地把我叉了出來……不過,僅僅在精神上,而不是肉體上……不過,跟肉體上也差不多,就差一點兒!」
「那麼說,您也擔心您會手舞足蹈,忘乎所以了。我敢打賭,您一定會抓住一個『話題』,高談闊論,大談一個嚴肅的、學術的、崇高的話題,是不是?這樣做該多……多有禮貌呀!」
公爵心裏很亂,因此,兩小時后,科利亞請人跑來告訴他,說他父親病了的時候,他起初幾乎聽不懂到底出了什麼事。但是正是這件事使他分了心,才使他的心平靜了下來。他在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那兒(不用說,人家把病人抬到她那兒去了)幾乎一直待到傍晚。他陪著病人家屬,幾乎沒有給人家帶來任何益處,但是有些人,當心情沉重的時候,看到他們待在自己身旁,不知為什麼心裏就好受些。科利亞受到很大的打擊,歇斯底里地哭個不停,但是,他一直在跑來跑去地忙活:急急忙忙地跑去請醫生,一下子就請來了三個,跑藥房,跑理髮店。將軍給救活了,但是還沒恢復知覺,醫生們表示「無論如何,病人仍未脫離險境」。瓦里婭和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寸步不離地守在病人身旁,加尼亞很不安,也很驚慌,但是他不願上樓,甚至怕見病人,他扭著雙手,語無倫次地跟公爵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他在說話中表示:「家門不幸,事有湊巧,偏趕在這時候!」公爵覺得,他說的「這時候」究竟指什麼時候,他心裏是有數的。公爵沒有在普季岑家碰見伊波利特。傍晚,列別傑夫跑來了,此公在上午作了一番「解釋」以後,居然一直酣睡到此刻。現在,他的宿酒幾乎全醒了,在病人身旁傷心慟哭,好像哭自己的親哥哥似的。他大聲罵自己混蛋,但是沒說明為什麼是混蛋,他纏著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一再要她相信,「這是他,他是罪魁禍首,除了他,跟誰都不相干……也僅僅出於一種愉快的好奇心……而『死者』(將軍還活著,不知為什麼他硬要這麼稱呼他)甚至是一位非常有天才的人!」他特別嚴肅地堅持「天才」二字,好像這樣說,這時,就可能產生一種非凡的效果似的。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看見他在真心流淚,終於對他毫無責備之意,甚至還幾乎很親切地對他說道:「好了,上帝保佑您,好了,別哭了,別哭了,好了,上帝會饒恕您的!」列別傑夫聽到這話和說這話時的聲調后,大為感動,以致整個晚上都不肯離開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以後幾天,一直到將軍去世,他幾乎從早到晚都待在他們家)。這一天,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兩次派人來見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打聽病人的健康狀況。晚九點,公爵來到葉潘欽府的客廳(客廳里已經坐滿了客人)后,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立刻關切而又詳細地向他詢問了病人的情況,當別洛孔斯卡婭問「這病人是誰?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又是什麼人?」的時候,她又莊重地作了回答。公爵看到這情形,心裏很高興。他本人在跟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說明情況的時候,也說得「很好」,正如阿格拉婭的兩位姐姐後來說的那樣:「說得謙虛而又文靜,既沒有多餘的話,也沒有指手畫腳,而且風度翩翩。進門的時候也優遊從容,穿得也非常好。」他不僅沒有像他頭天擔心的那樣,「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甚至還明顯地博得了所有在座的老爺少爺和太太小姐們的好感。
「將來……以後……您會不會責怪我現在對您說的這些粗魯的話呢?」她忽然問道。
「這封信不能留在您手裡。」
「你剛才見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了?」公爵問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吧,我來,我一定來!」公爵趕緊打斷她的話,「而且我保證,一定干坐一晚上,一言不發。我一定做到。」
阿格拉婭聽了這話,本來要大發脾氣,而且已經準備發脾氣了,但是,驀地有一種她自己都沒想到的感情,霎時攫住了她整個的心。
關於別洛孔斯卡婭要來的事,公爵差不多在晚會前三天就聽說了,至於要正式請客,他直到頭天晚上才知道。不用說,他也看到了這家忙亂的情形,甚至從某些帶有暗示性和對他憂心忡忡的絮叨中,他也懂得,他們擔心的是他究竟會給人們留下什麼印象。但是,在葉潘欽府上,上上下下,似乎沒有一個人不認為,因為他頭腦簡單,如果讓他自己猜,他肯定猜不到大家在替他擔心。因此,大家看著他,心裏都在發愁。不過話又說回來,他也的確沒有認為即將發生的這事有什麼意義,他心裏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阿格拉婭一小時一小時地變得越來越任性和憂鬱了——這使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後來,他聽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也將應邀前來,聽到這消息后,他十分高興,他說,他早就想見見他了。也不知道為什麼,誰聽了他這話都不喜歡。阿格拉婭懊惱地從屋裡走出來,直到晚上很晚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這時公爵已經準備走了,她才在送他出門的時候抓住機會,跟他單獨說了幾句話。
「不,還是說出來好。我早想說了,而且我已經說了,但是……說得還不夠,因為您還不相信我的話。咱倆中間終究還摻和著一個人……」
「因為我出賣朋友和卑鄙無恥,終於得到……得到了報應……我挨了一記耳光!」最後,他終於悲悲戚戚地說道。
「一大早?」列別傑夫嘲諷地微微一笑,「這跟時間早晚沒有關係……甚至跟肉體上的報應也毫無關係……我挨的是精神上的……我挨了一記精神上的耳光,不是肉體上的。」
「後來呢?……」
「恐怕做不到。我相信,因為害怕,肯定會高談闊論,因為害怕,肯定會打碎花瓶。也許還會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或者出一些諸如此類的洋相,因為曾經發生過這事。今天夜裡,我肯定會做一夜噩夢。您幹嗎要說這些呢!」
「您就是像現在這種模樣去見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嗎?」公爵厭惡而又好奇地問道。
「僅僅出於一種愉快的好奇心,以及出於一顆高尚的九-九-藏-書心,總想為人家做點什麼,是的,您哪!」列別傑夫喃喃道,「現在,我整個人都是您的,又都是您的了!哪怕絞死我,也決無二心!」
「難道是您?」公爵叫道。
「給您,給您!我就是拿來給您的,您哪,」列別傑夫熱烈地介面道,「現在,經過短暫的變心之後,我又是您的僕人了,完完全全是您的,從頭一直到心。正如托馬斯·莫爾……在英國,在大不列顛所說:可以處死我的心,但是請饒了我的鬍子。Mea culpa, mea culpa,正如羅馬教主所說……應當說羅馬教皇,我卻管他叫『羅馬教主』了。」
「正是鄙人,」這醉鬼神氣活現地答道,「而且就在今兒八點半,總共半小時前……不,您哪,總共才三刻鐘以前,我告訴這位德高望重的母親,我有一件……重大的……非同小可的事要告訴她……我是寫信告訴她的,通過一名使女,從後門遞進去的。她收下了。」
「主啊!真是少見!人家特地為他請客……他倒乾脆不來了,噢上帝!跟您這種……糊塗人打交道,真有意思!」
「確有其事,確有其事,您哪,不是給她,就是給羅戈任,反正一樣,給羅戈任也一樣,您哪……甚至有一回還托捷連季耶夫先生轉交,也是由這個『阿』字打頭的人寫的。」列別傑夫使了個眼色,微微一笑。
「可以呀,我洗耳恭聽,我很高興。」公爵喃喃道。
「這信必須立刻送去,」公爵忙活起來,「我去交給他。」
其實,所有這些人雖然是這家的「通家之好」,彼此也都視同莫逆,但是說實在的,遠不是這麼回事,他們既不是這家的好友,彼此也毫無交情,根本不是剛剛把公爵介紹給他們,跟他們初次相識時公爵所認為的那樣。這裏就有人從來不承認,也根本不承認葉潘欽家跟他們多多少少是平等的。這裏就有人甚至於彼此不共戴天,比如,別洛孔斯卡婭老太婆終其一生都「看不起」那個「年老大官」的老婆,那位太太也非常不喜歡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至於那位「大官」,也就是那位太太的丈夫,不知道為什麼,從葉潘欽夫婦年輕的時候起,就是他們倆的保護人,如今,則在廳堂高居首座,在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看來,儼然是個龐然大物,只要他在座,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除了畢恭畢敬和誠惶誠恐以外,簡直不可能有任何其他感覺,假如,哪怕僅僅有一分鐘,他認為自己可以跟他平起平坐,而不是把他看作俄林波斯聖山上的尤比特的話,他就會打心眼裡瞧不起自己。這裏還有些人,彼此已經多年不見,除了冷漠(如果不是厭惡的話)以外,彼此沒有任何感情,可是現在相遇之後,倒好像他們昨天才見過面,而且彼此一直很要好,關係也一直很融洽似的。話又說回來,今天光臨的客人人數並不多。除了別洛孔斯卡婭和那位「年老的大官」(他的確是位重要人物),除了他的夫人以外,出席今天晚會的,首先有一位相貌十分威嚴的武職將軍,男爵或者伯爵,有一個德國人的姓名,此人一向沉默寡言,但卻威名顯赫,據說他精通政務,甚至可以說很有學問,——總之,他是一位什麼都知道,「就是不知道俄羅斯」的道貌岸然的行政長官,他在五年之中顛來倒去地就會說一句名言「鞭辟入裡」,但是,這句名言將來肯定會成為諺語,甚至在最高的圈子裡也會有所耳聞。他是屬於在官場混跡多年(甚至時間長得令人納悶)的高官之一,這種人壽終正寢時往往高官厚祿,雖然並無顯赫的戰功和政績,甚至還對戰功、政績云云抱某種敵對態度。這位將軍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頂頭上司。由於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是位熱心腸和知恩必報的人,再加上具有一種特別的自尊心,因此一直認他為自己的恩人,可是這位將軍卻根本不認為自己是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恩人,對他的態度十分冷淡,雖然很樂意接受他的百般逢迎,可是他一旦出於某種考慮(甚至根本不是以國是為重的考慮),覺得有此必要的話,一定會立刻把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撤下來,而代之以另一名官吏。這裏還有一位上了年紀的、有權勢的老爺,好像,甚至還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親戚,其實大謬不然,此人位高官大,家私富有,出身望族,體格健壯,身體很好,十分健談,甚至還享有一種對凡事不滿、愛發牢騷(其實,他的牢騷也只是適可而止)、甚至愛動肝火(他身上的這一特點也是令人愉快的)的美名,具有一種英國貴族氣派和一種英國人的口味(比如說,愛吃帶血的烤牛肉,愛用有英國氣派的馬具和僕人等),他是那位「大官」的至交,常常給他分憂解難。此外,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知道為什麼還有一個奇怪的念頭,這位上了年紀的先生(此公作風有點輕浮,而且還在某種程度上十分好色),說不定會忽然向亞歷山德拉求婚,從而成全一段美滿姻緣。來客中,除了這幫最高和最有名望的人以外,還有若干比較年輕的客人,他們也光彩照人,人品十分優雅。除了希公爵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以外,還有一位風流倜儻的出了名的花花太歲N公爵,過去曾在整個歐洲尋花問柳,征服過許多女人的心,此人如今已經四十有五,但是外表仍舊十分瀟洒,風度翩翩,能說會道,頗有資產,不過已經略微敗落,而且因為住慣了,多半在國外居住。最後,還有一些人,似乎組成了一個甚至特別的第三階層,就他們本身說,並不屬於社會的這一「禁圈」,但是他們也像葉潘欽家一樣,不知道為什麼有時也可以在這一「禁圈」里遇到。按葉潘欽家認定的某種分寸感,他們雖然很少請客,但是一旦請客卻喜歡將上流社會的人同較低階層的人(「中等人」中的優秀代表)摻和在一起。為此,有些人常常誇獎葉潘欽夫婦,認為他們懂得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為人處世頗有分寸,而葉潘欽夫婦也以大家對他們的這一看法自豪。有一位工程兵上校,便是這類中等人在這天晚會上的代表人物之一。此人規行矩步,是希公爵的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也是由希公爵介紹給葉潘欽府的,但是此君在高朋滿座的時候一向沉默寡言,而且在右手很粗的食指上戴著一枚很大、很顯眼的戒指,很可能,這枚戒指是上峰賞賜給他的。最後,這裏甚至還有一位搞文學的詩人,父母是德國人,但卻是一位俄羅斯詩人,再說,此人文質彬彬,因此可以毫不擔心地把他介紹給上流社會。他外表英俊瀟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總讓人感到討厭,他約莫三十八九歲,穿得無可挑剔,屬於德國人中最典型的資產階級家庭。但也是最可尊敬的家庭。他善於抓住各種機會,博得高級人士的庇護,贏得他們的賞識。他曾經從德文翻譯過一位重要德國詩人的一部重要的詩作,他善於把自己的譯作用詩體銘文獻給某某人,以此來誇耀他跟某位著名的,但是已故的俄國詩人有交情(有許多作家非常喜歡在報章雜誌上自作多情,誇耀他們跟某些已故的大作家有私交),他是由那位「年老大官」的老婆新近介紹給葉潘欽府的。這位太太素有保護文學家和學者的美名,她也的確通過某些身居高位的人(她在他們身邊是說得上話的)幫忙,甚至給一兩位文學家弄到過津貼。而就某一點來說,她也的確是有影響的。她是一位四十五歲上下的太太(由此可見,對於她的丈夫這麼一個老態龍鍾的人來說,也可算是一位非常年輕的太太了),她年輕時是個大美人,即使現在,像許多四十五歲的太太常有的嗜好那樣,喜歡穿得花花綠綠,十分妖艷。這位太太的聰明很有限,她的文學知識更是非常可疑。但是,保護文學家也是她的一種嗜好,就像她喜歡穿戴花花綠綠,妖形怪狀一樣。有許多著作和譯作,就是指名獻給她的,有兩三位作家得到她的許可,還在刊物上發表了他們寫給她的信,討論重大問題的信……瞧,公爵偏偏把這麼一個上流社會當成了一枚純而又純的金幣,當成了沒有摻雜其他金屬的足赤純金。然而這天晚上,所有這幫人也偏巧情緒極好,而且十分志得意滿。這些人無一例外地都知道,他們今天的出席晚會,是給葉潘欽家很大面子。但可嘆的是公爵一點都不知道箇中奧妙。比如說,他想都沒有想到,在決定女兒終身大事時採取的如此重要的步驟中,他們竟不敢不把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介紹給這個年老的「大官」,他們家公認的保護人先看看。即使葉潘欽家發生天大的不幸,這個年老的「大官」都會鎮定自若、安之若素,可是,如果葉潘欽夫婦不先徵求他的意見,不取得他的同意,就給自己的女兒許下終身,那他肯定會生氣的。至於N公爵,這個人見人愛、無疑很聰明、心胸又坦蕩的人,也深信不疑:他宛如一輪紅日,今夜升起在葉潘欽家客廳的上空。他認為他們比自己低得無可比擬,也正是這種淳樸而又高尚的想法,才在他身上產生一種對葉潘欽夫婦既和藹可親又無拘無束的友好態度。他很清楚,他今天晚上一定要說點什麼,以博得眾賓客的交口稱譽,他甚至有點興奮地對此作了準備。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後來聽了他講的故事後認為,他從來沒有聽見過像N公爵這樣一位唐璜式的人物,居然會說出如此幽默風趣、如此愉快歡樂而又天真可愛、幾乎十分動人的故事。其實,他哪裡知道,這個故事不過是陳詞濫調而已,許多人都能倒背如流,而且這個故事已經老掉了牙,在所有人家的客廳里已經無人愛聽,只有在天真可愛的葉潘欽家,才把這當成什麼新鮮玩意兒,當作一位才華橫溢的正人君子即興的、真正的、光彩照人的回憶!最後,甚至那位自稱是詩人的德國佬,雖然他的舉止異常溫文爾雅而又謙遜多禮,但是連他也認為他的屈尊光臨是給這家面子,他們應引以為榮才是。但是公爵卻沒有發現這事的反面,也沒有發覺個中的任何奧秘。連阿格拉婭也沒有預料到這一不幸。這天晚上,她顯得驚人的漂亮。二位小姐都著意打扮了一番,雖然並不十分華麗,甚至髮型也梳得有點特別。阿格拉婭跟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坐在一起,在非常要好地跟他聊天,開玩笑。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舉止也比平時顯得莊重了些,也許是出於對在座的顯貴們的尊敬吧。不過,上流社會對他是熟稔的,他雖然很年輕,可是在那裡已經是自己人了。這天晚上,他上葉潘欽家去,還在禮帽上別了一塊黑紗,因為這塊黑紗,別洛孔斯卡婭誇獎了他:換了別的經常出入社交界的侄兒,在類似的情況下,也許就不會給這樣的叔叔戴孝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對此很滿意,但是總的說來,她不知道為什麼顯得心事很重。公爵發現,阿格拉婭有兩三次很注意地看了看他,似乎對他的舉止很滿意。漸漸地,他變得非常幸福了。他不久前的那些「荒誕不經」的想法和擔憂(在跟列別傑夫交談之後),現在雖然也常常突如其來地想起,但是他總覺得這是不可能出現的、荒唐的、甚至可笑的夢!(不久之前和整個這一天,他的最大的,雖然是無意識的希望和嚮往,就是想盡一切辦法不相信這個夢真會變成現實!)他說話很少,就是說話也是因為有人問他,到最後,就完全不開口了,他只是坐在一邊聽大家說話,但是明顯地沉湎於一種愉悅的心情中。漸漸地,他心中出現了某種類似靈感的東西,準備一遇機會就爆發出來……他開口說話純屬偶然,那也是因為有人問他問題的緣故,看上去毫無特別的用意……九-九-藏-書read•99csw•com
「您瘋了!」他非常驚慌地叫道。
「她把什麼信沒拆就甩給了您呢?」
「我認為這樣做是愚蠢的……如果說得不是地方的話。」
「您能這樣做就太好了。您方才說『告個假,說有病』,說真的,這話您是打哪學來的?您怎麼好意思用這種不登大雅之堂的話來跟我說話?您想存心氣我,是不是?」
「替您?擔心?」阿格拉婭騰地一下臉紅了,「我憑什麼要替您擔心,哪怕您……哪怕您出盡洋相呢,關我什麼事?您怎麼會用這樣的字眼?什麼叫『考砸了』?這話多難聽,多庸俗。」
「我想,我會的。」
「嗯,您這麼說,倒好像我這回一定會『高談闊論』似的,甚至……也許……一定會打碎花瓶。方才,我還什麼都不怕,可現在卻什麼都怕了。我肯定會考砸鍋的。」
「哪能呀,哪能呀!您幹嗎又發火了呢?瞧您那模樣又陰沉下來了!阿格拉婭,您的神態有時候太沉悶了!您過去從來不是這樣的。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唉,列別傑夫!怎麼能,怎麼能像您現在這樣下流地胡來呢?」公爵傷心地叫道。列別傑夫的臉色豁然開朗。
「別說啦,別說啦!」
聽到這一切是令人非常難過的。其中暴露出一個主要的、非同小可的事實:那就是阿格拉婭不知道為什麼非常驚懼、非常猶疑和非常痛苦(「由於嫉妒。」公爵低聲自語)。也看得出來,一定有些不懷好意的人把她的心搞亂了,非常奇怪的是,她對他們的話竟信以為真。在這個涉世未深,但是頭腦發熱而又驕傲的小腦瓜里,一定在醞釀著某種特別的計劃,也許能致人以死命,而且……還很不像話。公爵感到十分害怕,心裏亂得很,不知道怎麼是好。一定要想出個防範的辦法,這,他是感覺到了的。他再一次看了看那個封好的信上的地址,噢,他對這事並沒感到懷疑和不安,因為他相信她;這信使他不安的是另一件事:他信不過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儘管如此,他還是下決心親自把這封信拿去交給他,而且為了辦這件事,他已經從屋裡走了出去,可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事有湊巧,公爵就在快到普季岑家的地方遇到了科利亞,於是他就托他把這信親自交給他哥哥,看上去就好像是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親自交給科利亞,托他轉交的。科利亞沒有細問就給送去了,因此加尼亞根本就不曾料想到,這封信已經過了這麼多道手。公爵回到家后,就請薇拉·盧基揚諾芙娜到他那兒來一趟,把應該告訴她的話告訴了她,並且安慰了她,因為在這以前,她一直在找這封信,都哭了。當她知道這封信是被父親拿走的時候,害怕極了。(後來,公爵從她那裡知道,她已經不止一次替羅戈任和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秘密效勞,她想也沒想到這會對公爵不利……)
大概先是說一封什麼信,提到了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的名字。後來,列別傑夫又突然傷心地責備公爵本人。從他的話里聽得出來,他在生公爵的氣。他說,起初,他承蒙公爵信任,把「某人」(指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事,委託他去辦,但是後來竟跟他完全斷絕了來往,對他下了逐客令,使他丟人現眼不算,更可氣的是,最後那一回,竟斷然拒絕回答他提的一個「有關最近家裡是否即將發生什麼變化的無關痛癢的問題」。列別傑夫因宿酒未醒,眼淚汪汪地承認說:「在這以後,他因為實在受不了了,又聽說了許多事情……反正很多吧……既有羅戈任說的,又有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說的,既有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本人……告訴他的,也有……甚至於還有從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那兒打聽來的,您可以想象得出,我是通過薇拉去打聽的,通過我的愛女薇拉,我的獨生女兒……是的,您哪,不過,也不能算獨生,因為我有三個孩子。那麼到底是誰寫信給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給她通風報信,甚至還嚴格保密的呢,嘿嘿!到底是誰把一切關係……把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這個人物的行動寫信告訴她的呢,嘿嘿嘿!請問,到底是誰,是誰寫的這封匿名信呢?」
「聽我說,阿格拉婭,」公爵道,「我覺得,您替我很擔心,怕我明天……在這幫人中間考砸了,是不是?」
「沒有全瘋,深受尊敬的公爵,」列別傑夫不無憤恨地答道,「不錯,我本來是想拿來給您的,交給您,親自交到您手裡,討個好……但是轉而一想,還不如拍那邊的馬屁好,把所有的事都給那位德高望重的母親抖摟出來……因為以前就有一次我給她寫過一封匿名信,方才我又預先寫在紙上,請求接見,時間定在八點二十分,署名也是『您的秘密通訊員』。當時,我滿以為她們會立刻,甚至非常著急地讓我從後門進去……去見那位德高望重的母親。」
「能不能先打開看看呢,您哪!」他裝腔作勢地低語道,好像很秘密,不足為外人道似的。
「要我做什麼?」公爵板起臉,厲聲問道。
「可以跟您嚴肅地談談嗎?哪怕這輩子就這一次呢?」她突然非常生氣,也不知道因為什麼,反正克制不住。
列別傑夫做了個奇怪的、巴結的鬼臉,他驀地在座位上忸怩作態,坐立不安,好像有人突然用針扎了他一下似的,他狡猾地擠眉弄眼,用手比劃著什麼。
她顯然不知道怎麼說下去才好。
「的確很卑鄙,您哪。這話說得太對了!」
她說這番威脅的話時,神態確乎很嚴肅,因此,在她的話語里和眼神里都可以聽到和看到某種不尋常的東西,這是公爵過去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這當然不像開玩笑。
「好不好,好不好,最有教養的公爵,好不好……這樣,您哪!」
因為他說起話來常常顛三倒四,東一榔頭西一棒槌,而且常常忘記開頭說的是什麼,所以公爵乾脆不作聲了,讓他說個夠。但是公爵聽了老半天,越聽越糊塗:這些信到底是通過誰轉交的,通過他呢,還是通過薇拉?假如連他自己都說「給羅戈任,也read.99csw.com就是給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都一樣」,可見,如果真有信的話,很可能也不是通過他的手轉的。那麼這信現在怎麼會落到他手裡呢?這事簡直無法解釋,最大的可能是,他是從薇拉那兒把信偷來的……悄悄偷了來,然後又別有用心地送給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公爵最後就是這麼考慮和這麼理解的。
「要知道,這是卑鄙的!」
但是,列別傑夫所作的某些「說明」,簡直不知所云,根本弄不清他到底要說什麼。可是公爵還是儘可能聽懂了一些:這封信是今天一大早由一名女佣人交給薇拉·列別傑娃的,請她按信封上的地址轉交給……「完全跟過去一樣,完全跟過去一樣,是由同一個人寫的,寫給某某人,您哪……(其中一人,我稱之為『人』,而另一人則籠統地稱之為『某某人』,這是為了貶低後者,也為了以示區別。因為一位純潔而又高貴的將軍小姐跟一個……風流女子之間還是有極大區別的,您哪。)總之,這信是由一位用『阿』字打頭的人寫的。」
關於在葉潘欽家別墅舉行晚會,並恭候別洛孔斯卡婭光臨的消息,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也完全正確無誤地告訴了哥哥。葉府請客正是定在這天晚上,但是她的話說得未免刺耳了點。誠然,這事安排得十分匆忙,甚至還帶有某些完全不必要的焦慮,之所以這樣,乃是因為這家辦事從來「與眾不同」。究其因,蓋出於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再也不願懷著舉棋不定」的焦急心情,以及兩位高堂愛女心切,為她的終身大事操碎了心。再說別洛孔斯卡婭的確快要走了,因為有沒有她的保護,在上流社會的確是舉足輕重的,更因為他們希望她能對公爵抱有好感,所以兩位高堂指望,「上流社會」能直接從這位勢大權重的「老太婆」手裡把阿格拉婭的未婚夫接受過去,這麼一來,即使這件婚事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那在她的庇護下,其奇怪程度也就差多了。現在的問題全在於,阿格拉婭的兩位高堂思前想後,怎麼也吃不準:「這件婚事有沒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如果有,又奇怪到什麼程度?或者根本就沒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在當前的情況下,一些有權威,並且有資格作出判斷的人的友好而又坦誠的意見,就顯得十分有用場了,更何況,由於阿格拉婭的緣故,這件婚事尚未最後定奪。不管怎麼說吧,公爵遲早總是要引薦給上流社會的,可是他對這個上流社會還一無所知。簡而言之,他們打算讓他先「亮亮相」。不過話又說回來,晚會安排得很隨便,請的客人都是「通家之好」,人數也極少。除了別洛孔斯卡婭外,還請了一位太太,她是一位非常顯要的老爺和高官的夫人。至於年輕人,他們指望前來捧場的幾乎只有一位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他應陪同別洛孔斯卡婭一道前來。
八點多的時候,他醒了,有點頭疼,思緒很亂,頭腦里留下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印象。不知道為什麼,他非常想見到羅戈任,非但想見他,而且有很多話要跟他說,——究竟想說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後來,他拿定主意去見伊波利特,有件事要找他。他心頭亂糟糟的,這天上午發生了許多不尋常的事,但是因為心裏亂,雖然對他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印象,但是畢竟支離破碎。其中一件就是列別傑夫的來訪。
「您哪來的這種惡習,居然想得出這種……怪念頭?要知道,您……簡直是密探!您為什麼要寫匿名信去驚擾……這麼一位德高望重而又非常善良的女性呢?為什麼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就沒有權利想給誰寫信就給誰寫信呢?您今天到那邊去是想去告狀嗎?您希望得到什麼呢?是什麼動機慫恿您去告密的呢?」
「別說啦,別說啦,別說啦,別說啦!」阿格拉婭猛地打斷他的話道,她緊緊抓住他的手,幾乎十分恐懼地看著他。正好這時候有人喊她,她似乎很高興似的,撇下他,逃走了。公爵整夜都在發燒。奇怪的是,他已經接連幾夜發燒了。這一次,他在半夢囈的狀態中,忽然產生一個想法:如果明天,當著眾人的面,他的病忽然發作,咋辦?要知道,過去,他不是常常清醒的時候犯病嗎?他一想到這個就渾身冰涼,他一整夜都在想象自己處在一幫千奇百怪而又聞所未聞的人們中間,這些人都很怪,主要是他竟「高談闊論」起來。他也知道不應該說話,但是他仍舊說個不停,不知道有件什麼事,他想說服大家。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和伊波利特也在這幫客人中間,似乎還非常要好。
「可不是嗎,一句學生用語!多難聽!大概您明天也打算用這樣的詞兒來說話吧。您乾脆回家再多找些這樣的詞兒,趕明兒說個痛快:肯定會產生效果的!真遺憾,您進門的時候大概還很有風度吧,您打哪兒學來的這一套?當人家故意看著您的時候,您一定會端起茶杯來,彬彬有禮地喝茶吧?」
「嗯,好,您走吧。」但是要讓這位客人終於下定決心走出去,這一請求必須重複好幾遍方能奏效。列別傑夫在把門已經完全拉開之後,又轉回身來,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間中央,開始用手比劃,以示怎樣拆信。他不敢造次,用言語說出自己的忠告,接著,他便輕手輕腳,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我不想跟她們爭論這件事,有些事你跟她們也說不清。我對Maman有時候的一些為人處世之道一向很反感。我不是說爸爸,這事不能讓他負責。Maman當然是位高尚的女人,您只要膽敢向她建議,讓她做什麼等而下之的事,您瞧著吧。嗯,可是她對這個……壞透了的女人卻崇拜得很!我不是指別洛孔斯卡婭一個人:這是一個壞透了的老太婆,她的脾氣也壞透了,可是她很聰明,善於把所有的人都捏在自己手心裏,——這也算她的一大長處吧。噢,真惡劣!也可笑得很:我們永遠是些中不溜兒的人,最最中不溜兒的,不上也不下。幹嗎非要往上流社會鑽呢?姐姐們就在往裡鑽,這都是希公爵出的壞主意。您聽說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要來,幹嗎高興?」
說罷,他就把阿格拉婭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信交給了公爵,也就是今天上午,兩小時以後,加夫里拉得意洋洋地給他妹妹看的那封信。
阿格拉婭又沉吟了約莫一分鐘,接著就帶著一種明顯的厭惡開口說道:
「相反,我要盡量坐遠些,多謝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