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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五

第四部

「奇怪,奇怪……你還很愛她?」
「道理很簡單,她愛上了您,公爵,除此以外,沒有別的解釋!」科利亞頗有權威,而且煞有介事地回答道。
「哎呀,主啊!」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脫口叫道。
公爵進來的時候也畏畏縮縮、輕手輕腳、左顧右盼,異樣地微笑著,窺視著大家的眼睛,似乎在向大家提問,因為阿格拉婭又不在屋裡,他對此立刻又感到害怕起來。這天晚上沒有任何外人,全都是這家的成員。希公爵還在彼得堡沒有回來,他去辦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叔叔的事了。「他在這裏就好了,也能幫我說兩句話。」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對他的不在覺得很惋惜。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坐在那裡,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兩位姐姐的神態也很嚴肅,同時彷彿故意似的,一言不發。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知道談話應當怎麼開場。最後,她突然毅然決然地把鐵路臭罵了一頓,同時用堅決的挑釁的神態望了望公爵。
「這沒什麼過分不過分的,Maman,」小女兒也板著臉立刻答道,「我今天給公爵送去一隻刺蝟,希望知道他對這件事有何看法。怎麼樣,公爵?」
「彼得大帝在位時被綁在木樁上的那個斯傑潘·格列波夫。」
她已經走到門口了,但是又突然迴轉身來。
「宮廷侍衛?我從來沒有想過干這事,不過……」
「我認為他們請您去另有別的打算。」
但是忐忑不安的心緒還是佔了上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終於忍不住歇斯底里發作了。儘管丈夫和女兒們一再反對,她還是讓人去把阿格拉婭從樓上叫了下來,她要向她提一個最後的問題,讓她作出明確的、最後的回答。「讓這一切一下子水落石出,從肩頭卸下重擔,從此再不提它!……要不然,」她宣佈道,「我都活不到晚上!」這時,大家才明白過來,他們把這件事弄僵了。除了佯裝的驚訝、憤懣、哈哈大笑和對公爵、對所有盤問她的人報以嘲笑以外,——他們從阿格拉婭嘴裏什麼也沒有得到。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病倒了,直到喝茶,也就是大家都在等候公爵的時候,她才走出來。她等候公爵來的時候,心直跳,公爵終於出現后,她差點沒發歇斯底里。
「一點不愛!您的這個年輕人……我一見就噁心,一見就噁心!」阿格拉婭猛地火了,抬起頭,「爸,要是你再敢……我跟您說的是正經話,聽著:我可是一本正經說的!」
「你這殘忍的小丫頭,我問你,你現在拿我們怎麼辦,在發生這事以後,你說怎麼辦!」她說,但是神態已經很歡樂,彷彿她的呼吸突然變得輕快了似的。
「從我們身邊走過去,原諒我們,原諒我們的幸福!」公爵低聲說。
經她這麼一說,可見必須少安毋躁,看問題要冷靜,等等再說。然而可嘆的是,這種少安毋躁還沒保持十分鐘。在媽媽不在家,到石島去的那工夫(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是在公爵頭天夜裡十二點多,而不是幾點多來訪的第二天動身去彼得堡的),家裡偏偏出了一樁事,這消息是對大家必須保持冷靜的第一個打擊。媽媽迫不及待地進行了盤問,於是姐妹倆便一五一十地作了回答,第一,「她不在家的時候,好像啥事也沒有發生」,公爵倒是來過,可是阿格拉婭很久都沒有出來見他,約莫有半小時吧,後來出來了,一出來就馬上要公爵跟她下棋,可是公爵連棋子怎麼走都不會,因此阿格拉婭立刻贏了他,阿格拉婭很開心,因為公爵連下棋都不會,就拚命羞他,取笑他,因此看著公爵那模樣都覺得可憐。後來她提議玩牌,打「傻瓜」。但是這一回的情形卻完全翻了個過兒,公爵打「傻瓜」厲害極了,簡直……簡直是個行家裡手,玩得棒極了,於是阿格拉婭就耍滑頭,暗地裡換牌,還在他眼皮底下偷打過的牌,可是到頭來還是他贏,每次都讓阿格拉婭當傻瓜。這樣一連五次,阿格拉婭又氣又急,大發脾氣,甚至到了完全忘乎所以的地步,她對公爵說了許多帶刺而放肆的話,到後來,他想笑都笑不出來了。最後,她對他說:如果他還在這裏坐下去,她就永遠不進這屋的門,此外,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他還上她們家來,簡直沒羞沒臊,而且還在夜裡,十二點多的時候。他聽到了這句話后,臉刷地白了。接著,阿格拉婭就砰的一聲帶上門,走了出去。儘管她倆百般安慰公爵,他走的時候還是像給人送葬后回家似的。驀地,公爵走後才一刻鐘,阿格拉婭就從樓上跑下來,走到涼台上,她的眼睛都哭腫了,她下樓時那麼匆忙,甚至連眼睛都沒擦乾淨,她跑下樓來,是因為科利亞來了,帶來了一隻刺蝟。於是她們大家就開始看刺蝟,對她們的問題科利亞解釋說,刺蝟不是他的,他現在是跟一個中學同學科斯佳·列別傑夫一道來的,他留在外邊,不好意思進來,因為他拿著斧子;他又說,這刺蝟和斧子是他們倆向一個過路的農民買來的。那農民索價五十戈比,把刺蝟賣給了他們,至於斧子,是他們自己硬要他賣的,因為正好有用,而且這斧子又非常好。這時阿格拉婭突然開始拚命纏住科利亞,硬要他立刻把刺蝟賣給她,她急得要命,甚至管科利亞叫「親愛的」。科利亞很久都沒同意,但是經不住她糾纏,後來,把科斯佳·列別傑夫叫了進來。科斯佳·列別傑夫進來時果然拿著一把斧子,而且樣子很不好意思。但是,這時候,她們又突然發現,這刺蝟根本就不是他們倆的,它屬於另一個男孩,名叫彼得羅夫,他給了他們倆錢,讓他們倆替他向另一個學生買一本施洛賽爾的《歷史》書,因為這學生需要錢用,所以賣得便宜。他們倆本來是去買施洛賽爾的《歷史》書的,但是忍不住買了刺蝟,因此,無論是刺蝟還是斧子,都應當屬於托他們買書的那個學生,而他們現在就是給他送這些東西去的,用以代替施洛賽爾的《歷史》書。但是阿格拉婭胡攪蠻纏,最後,他們倆只好把刺蝟賣給了她。阿格拉婭把刺蝟一弄到手,就在科利亞的幫助下把刺蝟放進一隻籃子,並在籃子上蓋上一塊餐巾,請科利亞立刻,哪兒也別去,先把刺蝟拿去用她的名義送給公爵,請公爵務必笑納,以示「她深深的敬意」。科利亞愉快地同意了,並保證一定送到,但是他又立刻纏著她問:「用刺蝟作禮物送給他究竟是什麼意思?」阿格拉婭回答道,這不關他的事。他答道,他堅信,這裏一定有難言之隱,別有所指。阿格拉婭一聽就火了,不客氣地對他說,他是個渾小子,此外,什麼也不是。科利亞立刻反唇相譏,如果他不尊重她是女性,此外也尊重他「不與女人計較」這一信念的話,他一定會立刻證明給她看,他對這一類侮辱人的話是會作出自己的回答的。但是鬧到後來,科利亞還是高高興興地跑去送刺蝟了,科斯佳·列別傑夫緊跑慢趕九*九*藏*書地跟在他後面。阿格拉婭看見科利亞邊跑邊晃動那隻小籃子,因為晃得太厲害了,便忍不住從涼台上沖他叫道:「科利亞,可別掉出來呀,親愛的!」好像剛才根本沒跟他吵過架似的。科利亞停下來,也好像沒跟她吵過架似的,非常和顏悅色地叫道:「不會的,我不會掉的,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您儘管放心!」說罷,又撒腿往前跑去。科利亞走後,阿格拉婭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她扭身跑回自己屋裡去時,那模樣兒得意極了,而且以後一整天都開開心心。
「奇怪,我覺得這一切太奇怪了。就是說,真是個意想不到的打擊,我是說……你要明白,我指的不是財產(雖然我以為你的財產會更多些),但是……女兒的幸福對我……說到底……你能保證她得到這個……幸福嗎?而且……而且……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她究竟是開玩笑呢,還是當真?我說的當然不是你,我說她?」
「好孩子,你是我的偶像!」將軍幸福得滿臉放光,吻著她的手(阿格拉婭沒把手抽回來),說道,「那麼說,你愛這個……年輕人嗎?……」
將軍也向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使了個眼色。
「收到了。」公爵答道,他的臉紅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不過,我為什麼敢於這樣肯定呢,」公爵突然介面道,顯然想改正剛才的語病,「因為那時候的人(我敢向您起誓,這使我一向很吃驚)完全不同於我們現在的人,不同於現在,也就是當代人,真的,好像換了個人種……過去的人好像只有一個心眼,可是現在的人卻更神經質,頭腦更發達,更敏感,好像一下子有兩三個心眼似的……現在的人想得更開闊,——而且,我可以起誓,正是這一點妨礙現在的人,像過去那樣,成為一根腸子通到底的人……我……我說這話無非是這個意思,而不是……」
阿格拉婭的兩個姐姐,不知道為什麼很喜歡公爵做她們的妹夫,甚至覺得這也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一句話,她們很可能會突然倒向他一邊。但是她倆決定暫時保持沉默。這人家有個一以貫之的特點:在全家有爭議的某個問題上,有時候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反對和抗爭,越是執拗和越是激烈,大家就越有可能把這看作是她心裏其實已經同意這一觀點的跡象。但是話又說回來,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卻不能完全緘口不言。因為很久以來她媽有事總跟她商量,現在更是不斷把她叫來,要她說說自己的意見,主要是幫她回憶,比如:「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這事誰也沒有發現?為什麼當時大家不說?當時大家說這個糟糕的『可憐的騎士』究竟是什麼意思呢?為什麼她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一個人就應當替大家操心,什麼事都應當看在眼裡,什麼事都應當未卜先知,而其他人卻可以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呢?」等等,等等。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起初說話很謹慎,只說,她認為爺爸的想法還是頗有道理的:選擇梅什金公爵做葉潘欽家一位小姐的丈夫,在上流社會看來,可能還是蠻過得去的。她漸漸激動起來,甚至加了一句,說什麼公爵根本就不是「傻瓜」,非但現在不是,過去也從來不是「傻瓜」,至於說社會地位,——一個規規矩矩的人在我們俄國,經過幾年之後,他的社會地位究竟應當怎樣確定,像過去那樣銳意仕進,圖個夫貴妻榮呢,還是在什麼別的方面,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對所有這些話,她媽立刻斬釘截鐵地指出,亞歷山德拉是個「自由思想派,這一切都是她們那該死的婦女問題造成的」。然後,過了半小時,她就進城去了,並從城裡跑到石島去找別洛孔斯卡婭。真是無巧不成書,這時她恰好出現在彼得堡,不過很快就要離京他去。別洛孔斯卡婭是阿格拉婭的教母。
不過話又說回來,葉潘欽家的人怎麼會突然之間不約而同地出現同一想法呢?——似乎阿格拉婭發生某種大的變化,她的終身大事正在決定之中——這究竟是怎麼搞的,就很難原原本本說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這一想法剛一露頭,大家一下子立刻異口同聲地說,她們早看出來了,這一切她們早就一清二楚地預見到了,而且早在朗誦《可憐的騎士》那工夫,甚至更早,一切就都一清二楚了,不過當時大家都不願意相信這種荒唐事罷了。反正兩位姐姐都這麼說,至於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當然,她更比大家都早地預見到和看到了這一切,而且早就為此而「操碎了心」,但是早也罷,晚也罷,反正她現在一想到公爵,就非常不是滋味,其原因就因為拿不準。現在她面臨一個必須立即解決的問題,但是這問題不僅無法解決,甚至到底是什麼問題,不管可憐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怎麼絞盡腦汁,也沒法弄清。這事也難:「公爵到底好不好?這一切到底好呢,還是不好?如果不好(這是沒有疑問的),究竟不好在哪裡?如果也許很好(這也是可能的),又好在哪裡呢?」至於身為一家之主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不用說,最先是驚訝,但是後來他又承認,要知道,「真的,在所有這段時間里,他似乎一直都覺得很可能發生這一類事,偶爾會突如其來地似乎覺得有這樣的可能!」他在他夫人的嚴厲目光下立刻閉上了嘴,可是他的不再吱聲是在早晨,到了晚上,當他和夫人單獨在一起,不能不再次說話時,他忽然似乎特別來勁地說出了一些出人意料的想法:「這究竟是怎麼搞的嘛?……」(他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當然,如果這都是真的,倒叫人納悶,他也不爭辯,但是……」(他又吞吞吐吐地不說下去了。)「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如果直接面對現實,那麼公爵,說真的,還是個非常好的青年,而且……而且,而且——嗯,說到底,門第,我們家的門第,這一切都應該考慮到,可以說吧,也是重振我們家門第的一種辦法,我們家道中落,起碼在上流社會眼裡,也就是說,從這個觀點看,也就是說,因為……當然是上流社會,上流社會就是上流社會。但是話又說回來,公爵也並非沒有財產,雖然不過區區之數。他有……而且……而且……而且……」(他欲言又止地長久沉默,完全卡殼了。)夫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聽后,怒不可遏。
「丟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大聲低語。
「我早跟您說過,我沒有多大學問。」公爵回答。
「我懂,因為天真,您天真地不同意我的觀點,您現在又極力想安慰我,哈哈!您還完全是孩子,公爵。不過我發現,你們大家都把我當作……當作一隻瓷茶杯……沒什麼,沒什https://read•99csw.com麼,我不生氣。不管怎麼說,咱倆的談話十分可笑。有時候,您簡直是孩子,公爵。不過,您要知道,我也許還不想做奧斯傑爾曼,而想做一個更好的人,為了做奧斯傑爾曼,不值得起死回生……不過,我看得出來,我應當儘可能早點死。要不然的話,我就自己……您走吧,離開我吧。再見!嗯,也好,請您告訴我,嗯,怎麼樣,據您看,我到底怎麼死法好呢?……怎樣才能死得儘可能……也就是說,儘可能合乎道德些呢?嗯,說呀!」
「這一切都不是那麼回事,親愛的朋友,」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十分激動地說,「如果這話當真,那幾乎是不可能的,格拉莎……對不起,公爵,請您原諒,親愛的!……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他向夫人求助,「應當……好好想想……」
可是公爵卻處之泰然,毫無窘迫之態,繼續優哉游哉,十分幸福。噢,當然,有時候他也看到阿格拉婭的目光里有一種陰鬱的、不耐煩的表情,但是他更相信另一種可能,所以他心頭的陰雲也逐漸化為烏有了。他一旦確信不疑,那任何東西也無法使他動搖。也許,他顯得過分沉著了點,起碼伊波利特覺得如此,有一次,他倆在公園裡不期而遇。
他之所以走過去擋住公爵的去路,是因為他看到公爵一副春風得意的樣子,想對他說幾句挖苦話,但是剛一開口就亂了套,說起了自己的病情。他開始發牢騷,發了很多和很久的牢騷,但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彼此沒有聯繫。
「別說謊,公爵,要說真話。就因為您,他們莫名其妙地打聽來打聽去,都把我煩死了。他們這種刨根問底,到底有沒有什麼根據呢?說呀!」
「噢,不是的!我想說的不是這個,」公爵默然片刻后,突然拉長了聲音說,「我覺得您……永遠也不會做奧斯傑爾曼……」
「關於刺蝟。」
「但是一拖再拖……她不能夠,我懂,我懂……」伊波利特打斷了他的話,好像想儘快迴避這個話題似的,「順便說說,聽說,您把我的這份胡說八道的東西念給她聽了。真的,這是我病得糊裡糊塗的時候寫的,而且……就這麼做了。我真不明白,一個人必須達到什麼程度,——且不說殘酷(這就太貶低我了),但卻是一種幼稚的虛榮心和報復心在作怪,才會用這份自白書來指責我,並且把它用作武器來反對我!請放心,我不是說您……」
「暫時不說也行,何況您也不能不擺出一副君子坦蕩蕩的風度。是的,公爵,您必須親自伸出手來摸摸,再說不相信也不遲,哈哈!您現在非常蔑視我,是嗎?」
從另一方面看,公爵告訴列別傑夫,他無可奉告,因為任何特別的事情也沒有發生,這話固然很對,但也可能弄錯了。確實,所有的人似乎都感覺到一種十分奇怪的現象:表面上看去,似乎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與此同時,又似乎發生了許許多多事。而後者正是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用她那屢試不爽的女性本能猜到的。
別洛孔斯卡婭「老太婆」聽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十分激動而又絕望的自白之後,絲毫沒有被這個沒了主意的一家之母的眼淚所動,甚至還嘲笑地看了看她。這是個一意孤行、獨斷專行的人,即便是朋友,甚至是多年世交,她也不肯以平等待人,而她對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看法,就跟三十五年前一樣,始終把她看作是自己的protégé,怎麼也看不慣她那有稜有角的獨立性格。她在言談間指出:「看來,由於那根深蒂固的老習慣,大伙兒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把蒼蠅說成了大象?」又說:「雖然注意地聽了她所說的一切,但是始終看不出他們家當真出了什麼非同小可的事。」又說:「最好是少安毋躁,且等真的出了什麼事再說。」又說:「看來,公爵是個規規矩矩的年輕人,雖然有病,脾氣也怪,社會地位也太低了些。最糟糕的是,他還公然養了個相好。」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心裏明白,因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是別洛孔斯卡婭介紹的,而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情場失意,所以她心裏有氣。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回到帕夫洛夫斯克后,比動身時火氣更大了,立刻,大家都挨了頓,主要是因為大家都「瘋」了,哪家也沒有像他們家這麼辦事的:「忙什麼?出什麼事啦?我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當真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事!等等嘛,等出了事再說嘛!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疑神疑鬼,看到的東西還少嗎,別看見蒼蠅就說成大象嘛!」等等,等等。
「不,我決不容許這樣,決不容許!」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猛地大發雷霆,迅速衝出去追阿格拉婭。兩位姐姐也立刻跟在她後面跑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下了公爵和作為一家之長的將軍。
「不僅愛,簡直著了迷!」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插嘴道,「不過她迷上了一個什麼人呀,真是天曉得!」
「哎呀,哎呀,阿格阿婭,你怎麼啦!話不該這麼說,不該這麼說嘛……」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害怕地嘟囔道。
「好,就這樣……你們大家最好都留這兒,我一個人先去,隨後,你們再跟我出來,立刻出來,這樣要好些。」
「噢,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公爵不好意思了,「我只是想說,您……我並不是想說您不可能像格列波夫那樣,但是……您……您還不如做……」
「不,不,多此一舉,特別是『客客氣氣』:您先上他那兒,我隨後就來。我想請那個……年輕人原諒,因為我讓他受了委屈。」
「就是那個奧斯傑爾曼,那個當外交官的奧斯傑爾曼,彼得大帝時代的奧斯傑爾曼。」伊波利特突然語無倫次地喃喃道,接著便顯出莫名其妙的神態。
「我愛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她也知道我愛她,而且……大概早知道了。」
「您大概不好意思,而且氣喘吁吁的,您稍微休息一下,養養神,先喝杯水。不過,底下人馬上會給您端茶來的。」
「因為什麼呢?就因為您過去和現在受的痛苦都比我們多嗎?」
「這,這太過分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害怕起來。
「我簡直怕說出口,」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也匆匆回答,「不過,依我看,事情是清楚的。」
「且慢,小老弟,我去去就來,你先等會兒……因為……至少你來給我說明一下呢,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至少是你呢: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以說吧,整個說來,到底是怎麼回事?小老弟https://read.99csw.com,你自己也看到,我是她父親,不管怎麼說,總是她父親吧,所以我莫名其妙。因此,至少你來給我說明一下呢!」
「您何必這樣說呢,」他喃喃道,「您何必……請求……原諒呢……」
「不過,這事很重要,我們不是孩子,凡事應當三思而行……現在就勞您駕說說,您到底有多少財產?」
「不,因為我連痛苦都不配。」
「我問您,您現在是不是要向我求婚?」
「上帝讓一些人這樣死去,可是並不讓我們也這樣死!您也許以為我不能像格列波夫那樣死吧?」
公爵的臉刷地紅了,但是這次他沒有說一句話,科利亞也只是拍手,哈哈笑。一分鐘后,公爵也笑了起來,後來,一直到傍晚,每隔五分鐘,他就看一次表:到底過了多長時間?到晚上時間還長嗎?
對此,我們要附帶說一句:他完全猜對了。公爵離開阿格拉婭后,回到家來,受盡她的恥笑,又被她下了逐客令,他灰心喪氣地坐了約莫半小時,就在這時候,科利亞拎著刺蝟忽然出現了。天氣頓時放晴,公爵好像死後又復活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科利亞,對他回答的每句話都琢磨半天,不下十幾次地問了又問,好像孩子般地笑著,那兩個男孩也跟著他笑,睜大了眼睛望著他,他一面笑還一面走過來跟他們握手。由此可見,阿格拉婭原諒了他,今天晚上公爵又可以去看她了,對他來說,這不僅是主要的,甚至事關全局。
「您感到惋惜的原來是這個,」公爵笑道,「怎麼,按照您的意見,如果我心神不定,就會更幸福嗎?」
「我早知道,除了逗人發笑以外,就沒什麼了!」阿傑萊達叫道,「從一開始,從那隻刺蝟起,我就知道。」
「如果是這樣,您還有什麼可取之處呢?如果是這樣,我怎麼能夠尊重您呢?往下讀吧,不過,算了,別讀了。」
「你瞧,你瞧她,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現在才是她的本來面目!」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說。
「您說的關於競爭的話有點下流,伊波利特,可惜,我無權回答您提的這個問題。至於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如果您多少知道一些他的情況的話,您自己也會看到,他在失去一切之後,怎麼能夠心安理得,無動於衷呢?我覺得,還是從這個角度看問題好,這樣看得清楚些。他還來得及改弦更張,他的來日方長,而生活是豐富多彩的……不過……不過……」公爵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關於挖牆腳的事……我甚至聽不懂您在說什麼,咱們最好別說這個了,好不好,伊波利特。」
「請您立刻說說,您對此事有何看法?為了讓媽和我們全家都能過太平日子,必須這樣。」
「瘋了?」亞歷山德拉同樣大聲低語道。
「人總是要死的!」他說,差點沒加上一句:「比如像我這樣的人!」「您想想,您那個加涅奇卡是怎麼作踐我的,他居然想出了這樣的說法,用反駁的形式說什麼在聽我念那個筆記的人中,也許有這麼三四個人,可能比我還早死!這是什麼話!他還以為在安慰我呢,哈哈!第一,他們還沒有死,即使這些人一個個全死了,您說,這有什麼可感到安慰的呢!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過,他走得更遠,他現在竟罵起街來了,說什麼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正派人總是不聲不響地死去,像我這樣大吹大擂,無非是個人主義在作祟罷了!這算什麼話!不,他才是貨真價實的個人主義!他們的個人主義十分精緻,或者不如說,同時又十分粗魯,可是他們在自己身上無論如何也看不到這一點!……公爵,您讀過十八世紀有一個叫斯傑潘·格列波夫的人被處死的故事嗎?我昨天碰巧讀到了這個故事……」
「但是我很遺憾,您又否定了這個筆記,伊波利特,這筆記是真誠的,而且,您知道嗎,甚至筆記中最可笑的地方,而可笑的地方很多(伊波利特緊鎖雙眉),也因您的痛苦而得到了彌補,因為承認自己可笑也是一種痛苦,而且……也許還要有很大的勇氣。促使您這樣做的想法,一定有高尚的根據,不管它外表看上去像什麼。我敢向您起誓,時間越長,這事我就看得越清楚。我無意對您苛求,我說這話,無非想表個態,因為我當時沒有說話,感到很遺憾……」
據她看,所發生的一切是「不可饒恕的,甚至是有罪的無稽之談,是一種異想天開、愚蠢而又荒唐的景象」!「首先是,這個破公爵是個有病的白痴,其次,他是個傻瓜,既不知道上流社會,上流社會也沒有他的地位:你能把他帶出去給誰看,又能湊湊合合地把他安排在哪兒?一個叫人受不了的民主派,連個芝麻綠豆官的官銜都沒有,而且……而且……別洛孔斯卡婭見了這活寶又會說什麼呢?難道我們替阿格拉婭設想和物色的丈夫就是這麼個角色嗎?」最後一個論據,不用說,是最主要的。她做母親的心,一念及此,就哆嗦,充滿了血和淚,雖然與此同時,這顆心裏也有某種想法在蠢動,而且驀地對她說道:「憑什麼說公爵不是您想要的那種人呢?」唉,正是自己心裏這些自相矛盾的想法,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感到最為難。
「命中注定,」將軍肯定道,「命中注定的事,是逃不了的!」
他憋不過氣來,停住了。
這消息使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大吃一驚。看來,怎麼說呢?顯然是來了這樣的情緒。她驚慌失措,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主要是因為那隻刺蝟,這刺蝟究竟表示什麼?這是什麼暗號?它暗示什麼?這是什麼標記?又是什麼密電碼?再說,可憐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這時候正好出現在她身邊,經她一審問,而他隨便一回答,就把事情全搞糟了。依他看,這事談不上什麼密電碼,至於說刺蝟——「刺蝟就是刺蝟,——除此以外,除非表示友好,忘掉種種不快,以及和解,等等,一句話,這一切都是胡鬧,但是不管怎麼說吧,這胡鬧畢竟是天真的,可以原諒的。」
「我猜,您是不是想說:還不如做奧斯傑爾曼,而不是做格列波夫,您是不是這個意思?」
「而且還是不小的委屈。」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一本正經地肯定道。
這天晚上,她又給大家打了個啞謎。希公爵回來了。阿格拉婭對他很和氣,問長問短,問了有關葉夫根尼·帕夫洛維奇的許多問題。(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公爵當時還沒來。)突然,希公爵肆無忌憚地暗示:「咱們家最近將出現一個新的變動」,又暗示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說漏過幾句話,似乎阿傑萊達的婚禮大概又要延期了,以便兩樁喜事一起辦。簡直無法想象,阿格拉婭居然對「所有這些愚蠢的猜測」大發脾氣,而且,她還順口帶出了一句話,說什麼「她無意去頂任何人的姘頭的缺」。
伊波利特九*九*藏*書的臉騰地紅了。他閃過一個念頭,該不是公爵在裝模作樣,在挑他的毛病吧?但是他仔細看了看公爵的臉,不能不相信他說這話是真誠的,他的臉色開朗了。
但是,這時候,兩位姐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阿傑萊達早已發現阿格拉婭臉上的肌肉在微微顫動,說明她在拚命忍住笑,很快就會笑出聲來。阿格拉婭狠狠地看了一眼大笑不止的兩位姐姐,可是她自己熬了還不到一秒鐘,猛地撲哧一聲,用最瘋狂、近乎歇斯底里的笑聲哈哈大笑起來。最後,她從座位上跳起身來,跑出了房間。
「依我看,也是清楚的。像白天一樣一清二楚。她愛他。」
「我說阿格拉婭……」將軍突然不安起來。
「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真的,我不知道怎麼來回答您這個問題,這……這有什麼可回答的呢?再說……有這個必要嗎?」
「假如她命該如此,就讓上帝祝福她吧!」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虔誠地畫了個十字。
「你等等,小老弟,你等等!先等等,你再好好想想,我去去就來……」他匆忙說道,幾乎慌慌張張地向亞歷山德拉叫他的方向跑去。他看見夫人和小女兒在互相擁抱,相對而泣。這是幸福的眼淚,感動的眼淚,相互和解的眼淚。阿格拉婭在親吻母親的雙手、兩頰和嘴唇,兩人熱烈地互相偎依著。
「有什麼辦法——命中注定嘛!」將軍聳起肩膀,又把他愛說的這句話一而再,再而三地叨叨個沒完。我們要補充的是,將軍作為一個實業家,在一應事物當前所處的情況下,也有許多事他十分看不慣,主要是事情不明朗。但是他也決定不到時候暫不作聲,且看……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的臉色行事。
「您沒法相信,」他最後說道,「他們那些人動輒發怒,既瑣碎又自私,既虛榮又庸俗,達到了何等程度。您信不信,他們收留我,讓我住在他們家,是有條件的,這條件就是巴不得我早死,越早越好,可是我非但不死,反而病情好轉了,他們見到這情形后就惱羞成怒。簡直是出喜劇!我敢打賭:您不相信我剛才說的話!」公爵無意爭辯。「我有時候甚至想,能不能再搬回您那裡去呢,」伊波利特漫不經心地加了一句。「那麼您並不認為他們之所以收留一個人,就是要他非死不可,而且越早死越好嗎?」
這家的歡樂情緒保持的時間並不長。第二天,阿格拉婭又跟公爵吵了一架,而且在以後的幾天里,吵吵鬧鬧的事連續不斷。她會一連幾小時地取笑公爵,幾乎把他變成了小丑。誠然,他倆有時候也在他們家小花園的亭子里坐上一兩個小時,但是大家發現,這時候,公爵幾乎總是給阿格拉婭讀報,或者念一本什麼書。
「嘿!您完全不像他們說的那樣頭腦簡單嘛!現在不是時候,不然,我倒可以給您公開一下關於這個加涅奇卡他到底存有什麼意圖的事。有人在挖您的牆腳,公爵,而且在無情地挖……瞧著您這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真叫人看了可憐。但是可嘆的是,您也不可能有另一副模樣!」
「Maman,您也讓我說兩句,行嗎?要知道,這樣的事情,我本人的意見也不是無足輕重的:這是決定我終身大事的非常時刻(阿格拉婭就是這麼說的),所以我要親自問個明白……此外,我很高興,能夠當著大家的面……現在我要問您,公爵,如果您當真『有這個打算』的話,那麼您打算用什麼來成全我的幸福呢?」
「寧可知道底細而不幸福,也不要讓人家……耍了而貌似幸福。您大概一點也不相信有人在跟您競爭吧,而且……從那邊兒使勁?」
「哼,說了半天,什麼也沒說出來,」阿格拉婭等了約莫五分鐘,「好吧,我同意,咱們先別提刺蝟了,但是我很高興,現在終於能夠快刀斬亂麻,把這悶葫蘆打破了。最後,我想當面問問您本人:您是不是準備向我求親?」
說實在的,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在同哥哥的談話中,提到公爵向阿格拉婭·葉潘欽娜求婚的事時,稍許誇大了這消息的準確性。很可能,她有先見之明,預先猜到了在最近的將來可能發生的事。也許,因為她的幻想已經灰飛煙滅(說實在的,她自己也不相信這幻想能夠實現),她既然是人,就無法抗拒用誇大不幸這一辦法,把更多的怨毒注進哥哥的心,並引以為樂,雖然她真心愛自己的哥哥,並且同情他。但是不管怎樣,她還是無法從自己的女友——葉潘欽姊妹那兒打聽到十拿九穩的消息。她聽到和看到的只是一些暗示、欲言又止的話、閃爍其詞的表示和謎一般的現象。也許是阿格拉婭的兩位姐姐想故意透露一點消息,用話套話,引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芙娜上鉤,最後,很可能是她們也無法抗拒女人慣有的樂趣,稍些作弄一下這位女友,哪怕這女友她們從小就認識,也在所不計,因為在這麼長的時間里,她們不可能絲毫看不出她那小心眼兒里到底在打什麼如意算盤。
她說話的神情的確很嚴肅,甚至滿臉漲得通紅,兩眼閃著怒火。爸爸頓時啞口無言,嚇了一跳,但是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卻在阿格拉婭背後向他使了個眼色,他明白這眼色的意思是:「別打破砂鍋問到底啦」。
「您知道嗎,」阿格拉婭有一次打斷他的讀報,對他說道,「我發現您不學無術,問您什麼問題,您都似懂非懂,一問三不知,比如,這人究竟是何許人?這事發生在什麼年代?根據什麼條約?您也太可憐了。」
「我會笑出聲來的!我會笑死的!」她悲哀地說道。
「我向您求婚。」公爵答道,幾乎心都停止了跳動。
「我愛您,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我非常愛您,我只愛您一個人,而且……請別開玩笑,我非常愛您。」
「我看,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在取笑我。」公爵傷心地答道。
「很愛她。」
「財產……你是說錢?」公爵詫異地問道。
「我雖然沒有向您求過親,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公爵說道,突然活躍起來,「但是……您自己知道,我有多麼愛您,相信您……甚至現在……」
他甚至想說他不配人家向他請求原諒。誰知道呢,也許他也注意到了「這件荒唐事不會有任何結果」這句話的意義,但是他是個怪人,也許,他聽到這話反而高興呢。無可爭論的是,以後,他又可以暢通無阻地來看阿格拉婭了,他又被允許同她說話,同她坐在一起,同她散步了,——僅此一點,對他就是無上的幸福,而且誰知道呢,也許做到這點,就足以使他滿足一輩子了呢!(看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私下裡擔心的也正是這種滿足,她在揣摩他的心思。私下裡,她在擔心許多事,但是這些事究竟是什麼,她自己也說不清。)簡直難以想象,這天晚上公爵精神振奮、興高采烈到了什麼程度。他那副歡天喜地的模樣,讓人看了也不由得變得歡天喜地起來(後來,阿格拉婭的兩位姐姐就是這麼說的)。他談笑風生,這情形自從半年前那個早晨,他跟葉潘欽家初次相識以來,還從來沒有發生過。回到彼得堡九_九_藏_書后,他明顯而且故意地默不做聲,還在不久以前,他曾當著大家的面,無意中向希公爵透露,他必須克制自己,保持沉默,因為他沒有權利把自己的思想說出來,因而貶損它的價值。而這天晚上,幾乎是他一個人在說話,他談天說地,清楚地、快樂地和詳細地回答別人向他提出的各種問題。但是,在他的談話中絲毫聽不出一點類似討好和嘩眾取寵的話。他所說的想法都十分嚴肅,有時甚至玄之又玄。公爵還講了自己的某些觀點,自己的一些隱蔽的觀察所得,要不是他講得「頭頭是道」,這一切甚至會顯得十分可笑,這是所有聽眾後來一致同意的看法。將軍雖然很喜歡嚴肅的話題,但是他和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私下裡都認為學究氣太重了,因此到晚會行將結束時,他們倆都顯得有點悶悶不樂。可是直到最後,公爵的談興仍很濃,他居然講了幾個非常好笑的故事,而且一面講一面自己先就笑出聲來,逗得大家都樂了,倒不是因為他說的故事可笑,而是笑他的開心的笑。至於阿格拉婭,她整個晚上幾乎都沒有開口,但是,她全神貫注地聽他說話,甚至不是聽他說話,而是看他說話。
「如果是這樣,我的小天使,那就隨你便吧,你愛咋辦咋辦,他一個人坐在那裡等著,要不要客客氣氣地向他作個暗示,讓他走呢?」
「我們還真是一些孩子啊,科利亞!而且……而且……我們是孩子,——這有多好啊!」他終於十分陶醉而又感慨地說道。
「嗯,當時,我曾經說過,您一定愛上了什麼人,可不是說對了嗎。」他走到公爵面前,擋住他的去路,開口道。公爵也向他伸出手來,祝賀他「氣色不錯」。像患癆病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樣,伊波利特表面上看去很精神。
「我……我現在有十三萬五千。」公爵滿臉通紅地喃喃道。
將軍聳起肩膀。
「請您原諒一個又蠢、又壞、又嬌生慣養的姑娘(她抓住他的手),並且請您相信,我們大家都非常尊敬您。如果說,我竟敢取笑您那美好的……敦厚善良的話,也請您原諒我,原諒我還是個孩子,原諒我的淘氣,同時也請您原諒我剛才硬要做的那件荒唐事,這事當然不會有任何結果……」
這話使大家吃了一驚,特別是她的兩位高堂吃驚不小。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跟丈夫秘密商量,堅決要求跟公爵說清楚關於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的事。
「您想問我的看法嗎,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
「您收到我給您的刺蝟了?」她生硬地、幾乎氣呼呼地問道。
「可不是嗎。」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發誓說,這一切不過是一種「反常舉動」,而所以發生這一情況,無非因為阿格拉婭「不好意思」。倘若希公爵不談起婚禮什麼的,自然也就不會出現這種反常行為了,因為阿格拉婭自己也知道,而且知道得很清楚,這一切不過是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存心誹謗,而且納斯塔西婭·菲利波芙娜就要嫁給羅戈任了。公爵與她毫不相干,不僅沒有發生過關係,如果實話實說的話,甚至過去也從來不曾發生過關係。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早料到一定是這類勞什子的話!不過您……不過您……好,好了!這幫人可真伶牙俐齒呀!再見,再見!」
「誰能忍受更多痛苦,誰就配受更多的痛苦。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讀過您的自白書,很想見見您,但是……」
「哪個奧斯傑爾曼?」公爵詫異地問。
「啊,我的上帝,我知道。綁在木樁上,待了十五小時,天寒地凍,穿著皮襖,堅持到最後,實在受不了了才死的。讀過……那又怎麼樣?」
阿格拉婭說最後那句話時,語氣特別重。
「就這麼點?」阿格拉婭大聲而又公然地表示詫異,而且一點不臉紅,「不過,也沒什麼,特別是省吃儉用的話……準備找點事做嗎?」
「這就太巧了,自然,這可以增加我們的收入。您不打算去當名宮廷侍衛嗎?」
父親、母親和兩個姐姐,大家走進客廳時,看到和聽到了這一切,特別是最後那句話「這件荒唐事當然不會有任何結果」,以及阿格拉婭說到這件荒唐事時臉上表現出的更加嚴肅的表情,使大家吃了一驚。大家疑惑地面面相覷,但是公爵好像沒有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似的,簡直幸福極了。
但是就在這工夫,她立刻又扭轉身子,向公爵跑去。
唉!阿格拉婭沒出來,公爵這下算完了。他神情沮喪,幾乎喃喃訥訥地發表了自己的看法,說什麼修路還是非常有益的,但是阿傑萊達忽然笑起來,經她一笑,公爵又無地自容了。就在這當口,阿格拉婭安詳而又莊嚴地走了進來,很有禮貌地向公爵一鞠躬,然後又莊重地坐到圓桌旁的一個引人注目的位子,她疑惑地看了看公爵。大家心裏明白,已經到了當機立斷、打破悶葫蘆的時候了。
「這,這,這種事你想象得出來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將軍大叫,看來,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麼,「不,說真格的,說真格的?」
「就是說,我想,阿格拉婭·伊萬諾芙娜,您想知道,我是怎麼收下……這隻刺蝟……或者不如說,我是怎麼看待……您送來的這個東西……刺蝟的,就是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認為……一句話……」
接著,全場一陣騷動。
說罷,大家都向客廳走去,可是在那裡等候他們的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哪個斯傑潘·格列波夫?」
伊波利特皺起了眉頭。
阿格拉婭走到公爵身邊后,非但沒有像她所擔心的那樣放聲大笑,甚至還近乎畏畏縮縮地對他說道:
「就這麼看著他,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琢磨著他說的每句話。就這麼注意地聽呀,聽呀,每句話都不放過!」後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對自己的丈夫說,「你要是對她說她愛他,她就受不了,恨不得跟你拚命!」
公爵打了個哆嗦,後退了一步;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呆若木雞;兩位姐姐皺起了眉頭。
門外傳來亞歷山德拉·伊萬諾芙娜的聲音:在喊爸爸。
「我不答應,不答應!」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連連擺手。
「殘忍!是的,我殘忍!」阿格拉婭突然介面道,「我是個嬌生慣養的、壞透了的丫頭!您把這話告訴爸爸。啊,他就在這兒。爸,您在這兒?您聽見啦!」她噙著淚花笑了起來。
「唉,這到底是唱的那齣戲呢?你是怎麼想的呢?」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匆匆問道。
阿格拉婭從媽媽胸前扭過她那幸福的、哭腫了的小臉蛋,回頭看了爸爸一眼,大聲歡笑著,跳到他身邊,緊緊地擁抱他,連連親吻他。接著,她又撲到媽媽懷裡,把臉整個兒地藏在她胸前,不讓任何人看見,立刻又哭了起來。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用披肩的一角遮住她的臉蛋。
「我本來想去考家庭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