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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四

第四部

「關於幫派云云,當然,您說得對,我同意閣下高見,」公爵稍許沉默了一會以後,低聲答道,「還在不久以前,我讀過一本沙拉斯寫的關於滑鐵盧戰役的書。這本書顯然是嚴肅的,專家們也肯定說,這本書博古通今,寫得很有水平。但是書的每一頁都流露出一種以貶低拿破崙為樂的心態,如果能夠對拿破崙在其他戰役中表現出的任何才能表示一點異議的話,沙拉斯肯定會非常高興。在這麼一部嚴肅的著作中,這樣做是不好的,因為這是派性作怪。您當時在……皇帝身邊,公務一定很忙吧?」
「毫無疑問,這一定使他吃了一驚,並且向他證明,並不是所有的人都逃走了,留下來的還有一些貴族及其子女。」
「不——不,那時候康斯坦不在皇帝身邊,他送信去了……送給約瑟芬皇后。但是他雖然不在,隨侍皇帝左右的,還有兩名傳令官,幾名波蘭槍騎兵……嗯,當時的隨從也就這些,當然,除了拿破崙經常帶在身邊的一些將軍和元帥以外,因為拿破崙要隨時同他們一起視察地形和部隊配置,商議軍機大事……我現在記得,經常隨侍皇帝左右的是達武:他身材魁梧、頭腦冷靜,戴著眼鏡,目光很怪。皇帝經常同他商量軍機大事。拿破崙很重視他的想法。我記得,他們倆已經商議好幾天了,達武上午來,晚上也來,甚至他們倆還常常發生爭論,最後,拿破崙好像有點同意了。他們倆待在書房裡,我是第三個人,他們幾乎對我視而不見。突然,拿破崙的目光偶爾落到了我身上,他眼睛里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他忽然對我說道:『孩子!你以為怎樣:如果我改信正教,解放你們的奴隸,俄國人會不會跟我走呢?』『永遠不會!』我憤怒地叫道。拿破崙吃了一驚。『在這孩子閃耀著愛國心的眼睛里,』他說,『我看到了整個俄國人民的意見。得了吧,達武!這一切都是幻想!談談您的另一方案吧。』」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您哪。切爾諾斯維托夫發明假腿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跑來找我,拿給我看。但是,切爾諾斯維托夫發明假腿一事要晚得多……何況他還硬說,甚至他的亡妻,在他們婚後的所有日子里,一直都不知道他,也就是她丈夫的腿是木頭的。在我向他指出他說的是一派胡言之後,他說:『既然你在一八一二年能當拿破崙的少年侍衛,那就應當允許我在瓦崗科夫公墓埋葬自己的腿。』」
約定的時間是十一時許,可是公爵卻完全出乎意料地遲到了。他回到家后,發現將軍正在他家等他。乍一看,他就發現將軍的神態很不滿,他的不滿也許是因為要他等候。公爵表示歉意后,急忙坐了下來,但是他竟奇怪地感到膽怯,好像他的客人是個瓷娃娃,時時刻刻擔心會把他打破似的。過去,他跟將軍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感到過膽怯,而且連想也沒想到過要膽怯。公爵很快就看出,與昨天相比,他已經完全變了個人:昨天是慌慌張張、心不在焉,今天卻顯得十分沉著和冷靜。可以看出,他已經橫下一條心,準備孤注一擲了。他的冷靜多半是表面的,並非實際如此。但是不管怎樣,客人的態度還是落落大方,雖然帶有一種含蓄的矜持,甚至起初,在對待公爵的態度上,眉宇間還帶有少許寬容之態,——恰如有些落落大方,而又自尊心很強,但卻受到人們不公正對待的人,有時常常表現出的神態一樣。他說話和藹可親,但談吐之間不無悲痛之意。
「『Ne mentez jamais!Napoleon, votre ami sincère.』
「沙拉斯!噢,我也十分氣憤!我當時就寫信給他,但是……說實在的,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您剛才問我,我的公務是否繁忙?噢,不忙,不忙!他們雖然管我叫少年侍衛,但是當時我就不曾把它當真。再說,拿破崙很快就失去了拉攏俄國人的任何希望,他之所以接近我本來是出於政治考慮,要不是……要不是他愛上了我這個人的話,恐怕也就把我忘了吧,我現在敢大胆地說這話。我倒是真心對他抱有好感。也無所謂公務不公務:有時候我上皇宮裡應個卯……騎馬陪皇帝出遊,如此而已。我騎馬騎得很好。他常常在午飯前出宮,通常隨侍他左右的有達武我和馬木留克兵魯斯坦……」https://read.99csw.com
「這話是誰說的,科利亞?」
他的預感果真應驗了。晚上,他收到一張奇怪的便條,話雖簡短,態度卻很堅決。將軍通知他,他將跟他就此分手,從此不再見他,又說他雖然尊敬他,感激他,但是即使是他,他也不能接受他有損一個老人的尊嚴的同情的表示,而這老人本來就夠不幸的了。後來公爵聽說,老將軍跑到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那裡去了,從此閉門不出,他也就近乎放心了。但是我們在前面已經看到,將軍在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那兒也闖了不少禍。個中詳情,我們無法在這裏一一細說,但是我們不妨簡單地指出,這次會面的實際結果是,將軍把利扎韋塔·普羅科菲耶芙娜嚇了一跳,又因為他出口傷人,含沙射影地說了一些加尼亞的壞話,使她勃然大怒。他可恥地被趕出了大門。就因為這個緣故,他才度過了這個夜晚和這樣一個早晨,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幾乎發狂似的跑到大街上。
「是的,但是這一方案也是一個雄才大略的設想!」公爵說道,顯然很感興趣,「那麼,您認為這個方案是達武提出來的?」
「您說,咱倆現在上哪,將軍?」他說,「上公爵那兒去吧,——您不願意,跟列別傑夫呢,又吵翻了,錢,您沒有,我也從來不曾有過:現在咱倆是當街坐在豆子上了。」
「沒有葉羅佩戈夫!沒有葉羅什卡·葉羅佩戈夫!……」他在街心站住,發狂似的叫道,「這還算兒子,親生兒子!葉羅佩戈夫,我與他十一個月親如兄弟,我曾經為他去決鬥……我們的隊長韋戈列茨基公爵,在喝酒的時候問他:『格里沙,告訴我,你在哪裡得的安娜勳章?』『在祖國的沙場上,還能在哪兒!』我叫道:『回答得好,格里沙!』嗯,於是就發生了決鬥,後來他就跟馬里婭·彼得羅芙娜·蘇……蘇圖庚娜結婚了,並且戰死在沙場……一顆子彈打在我胸前的十字架上,反彈回去,徑直打中了他的腦門。『我永遠忘不了!』他大叫一聲,便倒地身亡。我……我在軍隊里清清白白,我光明磊落,但是恥辱——『恥辱使我苦惱!』你和尼娜將來一定要給我上墳……『可憐的尼娜!』我過去就這麼叫她來著,科利亞,很久以前了,在開始的時候,她是那麼愛我……尼娜,尼娜!我幹了什麼呀,讓你這麼命苦!你究竟愛我什麼呢,你這逆來順受的人兒。你母親的心像天使一樣善良,科利亞,像天使!」
將軍的口氣很自信,甚至還略微拖長了聲音。
「難道您……」公爵想開口,但又不好意思。
「啊,是啊,據說,安上切爾諾斯維托夫的假腿,跳舞都可以。」
「我來說,我來說給你聽……我全告訴你,別嚷嚷,人家會聽見的……le roi de Rome……噢,我難過,我傷心!
「是的,他曾經寫過幾封信……提議媾和……」公爵膽怯地點頭道。
「恥辱使我苦惱!
「我……我……」將軍又開始耳語,他抓住「自己孩子」的肩膀,而且越抓越緊,「我……想要……我對你……統統,馬里婭,馬里婭……彼得羅芙娜·蘇——蘇——蘇……」
「噢,就是這樣啊!」公爵叫道,「這想法也曾經使我感到驚訝,而且就在不多久以前。我知道一件因為一塊表而殺人的千真萬確的事,現在這事報上都登了。如果這是人家憑空想象出來的,熟悉人民生活的人和評論家們肯定會立刻向他大喝一聲:哪能呢,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一經在報上看到這是事實,您就會感到,正可以從這樣一些事實中了解俄國的現實,從中吸取教訓。將軍,您這話說得太好了!」公爵熱烈地總結道,因為能夠藉此擺脫明顯的臉紅,心裏感到非常高興。
「就是這話,就是這話!他本來就想籠絡俄國的王公貴族。當他把自己那銳利的目光投到我身上的時候,我的眼睛可能也閃了一下,作為對他的回答。『Voilà un garçon bien évellé!Qui est ton père?』我激動得差點喘不過氣來,立即答道:『我父親是戰死在祖國沙場的將軍。』『Le fils d'un boyard et d'un brave par-dessus le marché!J'aime les boyards.M'aimes-tu petit?』對這快人快語的問題,我也快人快語地回答:『俄國人的心甚至能在祖國之敵身上識別偉人!』說實在的,我也記不清了,我的原話是不是這樣……因為我還是小孩,不過原話的意思一定不差!拿破崙吃了一驚,他想了想,對自己的隨從道:『我喜歡這孩子的自豪感!但是,假如所有的俄國人,都像這孩子一樣想問題的話,那……』他沒把話說完就進了皇宮。我立刻雜在他的隨從里,跟在他後面跑去。隨從們已經分列兩旁,給我讓路,他們把我看成了皇帝的寵臣。但這一切只是一閃而過……我只記得,皇帝走進第一座大廳后,忽然停在葉卡捷琳娜女皇的畫像前,若有所思地看著這幅畫,看了很久,最後他說道:『這是一位偉大的女性!』說罷便走了過去。過了兩天,我在皇宮和克里姆林宮已成了盡人皆知的人物,大家都管我叫『le petit boyard』。只有晚上睡覺,我才回家。家裡人差點急瘋了。又過了兩天,拿破崙的少年侍衛德·章庫爾男爵因經不住遠征俄國之苦,已奄奄一息。拿破崙想起了我,有人把我叫了去,也不說明理由,就把那個已故的十二歲男孩穿過的制服讓我試穿了一下,我穿上這制服后,便被帶去見皇帝,皇帝擺頭指了指我,有人便向我宣布,我已蒙皇上恩准,榮任陛下的少年侍衛。我很高興,我的確感到對他(已經很久了)有一種強烈的好感……嗯,此外,您也會同意,一套光彩耀眼的漂亮制服,對於一個孩子來說,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大事……我穿著深綠色的燕尾服,拖著兩條又長又窄的燕尾,金色的紐扣,兩袖有金色刺繡和紅色鑲邊,領子是高高的、豎起的、敞開的,銹著金邊,燕尾上也有刺繡,緊緊繃在身上的白白的鹿皮褲,雪白的綢坎肩,絲|襪,帶搭扣的皮鞋……皇帝騎馬出遊,如果讓我隨侍左右,我還要穿上高高的騎兵長靴。雖然當時的時局並不太妙,已經預感到大禍就要臨頭,但是他們仍舊儘可能地保持宮廷禮儀,甚至越是強烈地預感到大禍臨頭,做得越是有板有眼。」read.99csw.com
「至於他身上有許多好的品質,」將軍接著說道,「是我第一個說的,這之前,還差點沒跟這主兒成為莫逆之交。我既然有自己的家,因此根本不需要他的家和他的盛情接待。我有缺點,但是我並不替自己辯護。我漫無節制,失於檢點,我曾經跟他一起喝過酒,現在我也許正在為這事難過、流淚。但是,要知道,我之所以跟他交往,並不只是為了喝酒(公爵,請您原諒一個人在盛怒時表現出來的粗魯和坦率),可不只是為了喝酒呀,對不對?使我感興趣的,正如您所說,是他的品德。但是一切都得有個限度,甚至品德也是這樣。如果他突然當著你的面斗膽宣稱,在一八一二年,當他還小的時候,就失去了一條左腿,並且把這條腿埋葬在莫斯科的瓦崗科夫公墓,他這樣說就出了格,顯得玩世不恭,也表現得太放肆了……」
「無疑,一切都發生得那麼簡單,那麼自然,因為事實就那麼簡單,那麼自然。要是讓一個小說家來寫這事,他肯定會胡編一氣,令人難以置信。」
「也許,他不過是開玩笑,想博您哈哈一笑也說不定。」
公爵用詞文雅,語氣莊重,使將軍顯然感到高興,雖說有時候他也會抬起頭來,突然表現出不信任。但是公爵說話的口吻是如此自然,如此真誠,簡直不可能有任何懷疑。
「說下去呀,公爵,」他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地拉長了聲調說道,「說下去呀,我是寬宏大量的,您可以把一切都說出來:您不妨說,您看到,在您面前的這個人家道中落、低三下四,而且……百無一用,可是與此同時,您又聽到,這個人居然親眼目睹過……叱吒風雲的偉大事件,甚至一想到這點,您就覺得可笑。他難道還沒有向您……竭盡造謠污衊之能事嗎?」
「我敢說,將軍,一八一二年您在莫斯科這事,我一點不覺得奇怪,而且……當然,您是能夠談出點……就像當時所有的過來人一樣。我國有一位自傳作家寫了一本書,開篇講的就是一八一二年,當他還是名吃奶的孩子的時候,在莫斯科,一些法國兵就曾給過他麵包吃。」
「噢,正好相反!」公爵支吾道,「您的話使我很感興趣……再說……這非常有意思,我很感謝您!」
科利亞掙脫了身子,反過來抓住將軍的肩膀,像瘋子似的看著他。老將軍的臉漲得通紅,嘴唇發青,臉上還出現一陣陣輕微的抽搐。他的身子突然傾斜,開始慢慢地倒在科利亞的胳臂上。
「什麼?……您怎麼總是le roi de Rome長,le roi de Rome短的?……您說什麼呀?」
「中風啦!」他終於明白了是怎麼回事,開始向滿街呼喚。
科利亞依舊不完全明白個中緣由,甚至希望對他厲害點,逼他就範。
「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誰的呼喚!咱們這就回家去,馬上就走!如果有必要,我要把甘卡狠揍一頓……您又上哪兒?」
「公爵!」將軍說,又緊緊握著他的手,都把他握疼了,而且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突然若有所悟,似乎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驚呆了,「公爵!您這人心太好了,也太老實了,有時候甚至使我覺得您太可憐了。我看著您,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噢,願上帝祝福您!但願您的生活……能在愛情中重新開始,從此美滿幸福。我這輩子算完了!噢,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請原諒,我……」
「我的見聞,」他以一種更加自豪的神態說道,「把我的見聞寫下來?我毫無此意,公爵!如果硬要我寫,也可以說我的見聞錄已經寫好了,但是……放在我的書桌里。當我命歸黃泉之後,再讓它面世,無疑,還將譯成多種外國語,倒不是因為它的文學價值高,不,而是因為我當時雖然是個孩子,但是我畢竟是這些重大事件的目擊者,而這些事實實在太重要了,尤其是:因為我是小孩,我才能進入這位『偉人』的寢宮!每天晚上,我都能聽到這位『不幸的巨人』的呻|吟,他在一個小孩面前是不會感到不好意思的,他可以呻|吟,也可以哭泣,雖然我當時已經懂得他之所以痛苦的原因,乃是因為亞歷山大皇帝的沉默。」九九藏書
「這是前幾天向您借的一本書,」他意味深長地擺頭指了指他拿來放在桌上的一本書,「謝謝。」
「也許很引人入勝吧,但是粗俗,而且十分荒唐,也許通篇都是假話。」
「您上哪兒?這是人家的台階呀!」
將軍意味深長地望了望公爵。
「是的,這很有紀念意義。」
科利亞自己也哭了,連連親吻父親的手。
「死魂靈!噢,對了,死人!你埋我的時候,要在墳頭寫上:『死魂靈長眠於此!』
「這張紙,鑲了金邊鏡框,配上玻璃,一直掛在我妹妹的客廳里,掛在最顯眼的地方,直到她死——她是分娩時死的。這張東西現在在哪裡,我不知道……但是……唉,我的上帝!已經兩點啦!我太耽誤您的時間了,公爵!這太不應該了。」
「沒——沒有,我……」
他用手捂著臉,匆匆走了出去。公爵對於他的真誠激動是無可懷疑的。同時他也懂得,老將軍出去時正陶醉於自己的成功中。但是他畢竟預感到,將軍屬於這樣一類信口雌黃者,他們雖然在吹牛中得到極大的快樂,甚至達到一種自我陶醉的程度,但是當他們的自我陶醉達到頂點的時候,心裏畢竟還有些懷疑,懷疑人家不相信,也不可能相信他們的信口雌黃。在老將軍目前的情況下,他可能已經醒悟過來了,感到無限羞愧,懷疑公爵只是過分同情他,因而使他感到蒙受了羞辱。「我把他弄得這麼興奮,是不是做過頭了呢?」公爵擔心地想,可是驀地又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約十來分鐘。他本想責備自己不應該這樣想,但是他又立刻明白他無可指責,因為他無限地可憐將軍。
「我假如是編輯,決不刊用這樣的文章,至於一般目擊者的記載云云,人們寧肯相信一個信口雌黃,但卻講得十分有趣的人,而不相信一個馳騁沙場、屢建戰功的正人君子。我知道一些追敘1812年的回憶錄,這些回憶錄……我作了決定,公爵,我要離開這裏——離開列別傑夫先生家。」
「坐而有豆,總比坐在豆子上強,」將軍嘟囔道,「我曾經用這句……雙關語……在軍官們中間……引起過哄堂大笑……在四十四……一千……八百……四十四年,對!……我記不清了……噢,別提醒我,別提醒我!『我那青春何在,我那蓬勃的朝氣何在!』有人這樣叫道……這是誰叫來著,科利亞?」
「我們並不知道他到底提出了什麼建議,但是他天天在寫,每時每刻都在寫,而且寫的信一封接著一封!非常激動。有天夜裡,當他單獨一人的時候,我含著眼淚跑到他身邊(噢,我愛他!):『您就向亞歷山大皇帝求個,求個饒吧!』我向他叫道。其實,我應當這麼說:『您跟亞歷山大皇帝言歸於好吧!』但是,因為我是小孩,我天真地把自己的想法全說了出來。『噢,我的孩子!』他答道,他在屋子裡忽前忽後地走來走去,『噢,我的孩子!』他當時好像沒有發覺我才十歲,甚至很愛跟我聊天。『噢,我的孩子,我情願親吻亞歷山大皇帝的腳,但是普魯士國王和奧地利皇帝,噢,我永遠恨這兩個傢伙,而且……說到底……你對政治一竅不通!』他似乎突然想起他在跟什麼人說話,閉上了嘴,但是他的兩隻眼睛仍在冒著火花,怒目而視了很長時間。唔,如果我把這些事都寫下來(因為我是這些大事的目擊者),而且現在就把它公諸於世的話,那麼所有那些評論家們,所有那些文學界仰慕虛榮和生性嫉妒的人們,所有那些幫派,以及……不,鄙人實難從命!」
「這一切太有意思了,」公爵聲音非常輕地說道,「假如這一切果真是這樣……我想說……」他急忙改正。
「但是,請允許我也談談自己的看法,關於他明明有兩條腿的事,——不妨假定,還不是完全不可思議的,但是他硬說,這是切爾諾斯維托夫的假腿……」
「是的,親您的手,親您的手。嗯,這有什麼奇怪呢?哎呀,你幹嗎站在街心痛哭,還自稱是將軍,是軍人哩,好了,走吧!」
「Le roi de Rome……」將軍耳語道,也好像在渾身發抖。
將軍現在所說的,當然也是他昨天講給列別傑夫聽的,因此說起來滔滔不絕,但是與此同時,他又不信任地乜斜過眼去,看了看公爵。
「噢,公爵!」將軍叫道,陶醉於他編造的這一故事中,甚至面對這樣一句極不謹慎的話,也未予注意,可能是欲罷不能吧,「您說:『這一切果真如此!』非但果真如此,告訴您吧,比果真如此還果真如此!這一切不過是起碼的政治上的區區小事。不過我可以對您再說一遍,我是這位偉人夜間流淚和呻|吟的目擊者,這種事,除我以外,誰也看不見!到最後,誠然,他已經不哭了,已經不再流淚了,不過有時候還長吁短嘆,但是,他臉上似乎越來越堆滿了陰雲。似乎永恆之神已把那黑黑的翅膀遮住了他的臉。有時候,每到夜晚,我們倆便四目對視,長達數小時地默然以對——他那貼身警衛魯斯坦,在隔壁屋裡鼾聲如雷,這傢伙睡得可香了。『不過他是忠於我和朝廷的。』拿破崙常常這樣談到他。有一次,我心裏非常痛苦,他突然發現我在傷心落淚,他非常感動地看了看我,『你在可憐我!』他叫道,『除你以外,孩子,也許另一個孩子也會可憐我的,這就是我的兒子,le roi de Rome。人人都恨我,大家都恨我,而我那些兄弟,一旦遭到不幸,肯定會頭一個出賣我!』我痛哭失聲,撲到他身上,這時候,他也忍不住了,我們倆互相擁抱,我們倆的眼淚流到了一起。『快寫信,快給約瑟芬皇后寫信!』我向他痛哭道。拿破崙打了個冷戰,想了想,對我說道:『您提醒我想到了第三顆愛我的心,謝謝你,我的朋友!』於是他立刻坐下來,寫了一封信給約瑟芬,第二天就派康斯坦送去了。」九_九_藏_書
將軍十分高傲地,幾乎帶著一種嘲弄的神態看了看公爵。
「可不是嗎?可不是嗎?」將軍叫道,甚至高興得兩眼熠熠發光,「一個不點大的、不懂得什麼叫危險的小男孩,鑽過人群,想看一看輝煌的場面、漂亮的制服、顯赫的隨從,以及那位名噪一時、聞名已久的偉人。因為當時,接連好幾年,大家七嘴八舌地嚷嚷的就是這個人物。這人已經遐邇聞名,名滿天下,可以說,我吃奶的時候就聽說了。拿破崙在離我兩步遠的地方走過去,無意中發現了我的目光,我當時穿著一件少爺穿的小西服,我穿得很漂亮。在這一大群人里,就我一人這樣,您不難想象……」
「我懂,您哪。為了博得別人開心地一笑,說個無傷大雅的謊話,雖然說得很拙劣,也不會傷一個人的心。有人說謊,怎麼說呢,僅僅出於友誼,為了供對方一樂。但是,倘若透露出不敬,也許,他們用這類表露不敬的辦法想讓你明白,他們感到跟你交往已經是累贅,那麼一個正人君子就只能掉頭不顧,同他一刀兩斷,並且請這個有損你尊嚴的人自尊自重。」
「您瞧,」將軍寬宏大量地肯定道,「我的經歷當然非同一般,但也毫無不尋常之處。本來是真事,但是表面上看去卻彷彿不可能似的,這類現象實在太多了。皇上的少年侍衛!當然,聽來頗覺奇怪。但是一個十歲兒童的奇異經歷,其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當時年紀小。如果是十五歲的孩子,肯定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一定是這樣,因為假定我當時十五歲了,在拿破崙開進莫斯科的當天,我肯定不會離開母親(她沒有來得及逃離莫斯科,嚇得直哆嗦),從我家在老巴斯曼街的木屋裡跑出去。假如我十五歲,我肯定會害怕,可是我只有十歲,因此才天不怕地不怕,從人群里鑽進去,一直鑽到宮廷的台階前,那時拿破崙正下馬。」
「我看似年輕,」將軍拉長了聲調說道,「但是我的實際年齡比表面上看去要稍老些。一八一二年的時候,我大約十歲或十一歲。我當時究竟幾歲,我自己也鬧不清。履歷表上少寫了幾歲。我有個毛病,一輩子都愛把自己的年齡往小里說。」
「哼,我認為適得其反。說實在的,我們倆昨天談到的正是這篇……作為史料的奇文。我指出了它的荒謬,因為我本人就是身臨其境的目擊者……公爵,您笑了,您在看我的臉?」
「您倒是怎麼啦!」科利亞被他嚇了一跳,不過還是湊上了耳朵。
「你親我的手,親我的手!」
「彎下腰,彎下腰!」他喃喃道,「我全告訴你……奇恥大辱……彎下腰……耳朵,把耳朵湊上來,我要湊著你的耳朵說……」
「一八一二年,列別傑夫也不可能在莫斯科呀,他年紀太小,不可能,這太可笑了。」
「他這人是個大雜燴,」公爵克制地說道,「有一些特點……但是,在這一切之中可以看到一顆心,詭計多端,足智多謀,但是有時候也很滑稽。」
「這是第一,但是,我們姑且假定,那時候他可能已經出生了,但是又怎麼能當面撒謊,說一名法國輕騎兵為了取樂,竟無緣無故地把大炮瞄準他,打斷了他的腿呢?還說什麼他把那條腿撿了起來,拿回家裡,後來又把它埋在瓦崗科夫公墓呢?還說什麼他還在墳上立了塊墓碑,一面的碑文是:『十品文官列別傑夫之腿長埋於此』,另一面的碑文是:『安息吧,親愛的遺骸,直到那快樂之晨!』他還說他每年都要去祭奠這條腿(這簡直是瀆神行為),因此每年都要去一趟莫斯科。為了證明這點,他還讓我跟他一起去莫斯科,他要把那座墳指給我看,甚至還讓我去參觀陳列在克里姆林宮裡的那尊被繳獲的法國大炮,也就是從宮門數起第十一尊老式的法國鷹炮。」
將軍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不知道,爸爸。」
「可不是嗎,公爵,而且您對這事的說明也非常好,符合您那顆善良的心!」將軍興高采烈地叫道,說也奇怪,他眼裡還當真閃出了淚花,「是的,公爵,是的,這景象是偉大的!您知道,我還差點沒跟他一起上巴黎,如果我當真跟了他去,當然就要跟他有難同當,一同被『囚禁在那酷熱的島嶼上』。但是,唉!命運把我們倆從此分開了!我們各自東西:他到那酷熱的島上去了,他在那裡,在傷心欲絕的時刻,也許總有一次會想起那曾經在莫斯科擁抱過他,寬恕過他的可憐的孩子的眼淚吧。後來,我被送進了士官學校,在那裡接受軍訓和受到同學們的無禮對待,而且……唉!一切都已化為烏有!『我不想把你從母親手裡搶走,所以我就不帶你走了!』他在退卻的那天對我說道,『但是我很願意能夠為你做點什麼。』這時候,他正準備上馬。『請您在我妹妹的紀念冊上寫點什麼,留個紀念吧。』我膽怯地說道,因為他當時的心情很難過,很憂鬱。於是他又走回來,要了一支筆,拿起了紀念冊,『你妹妹幾歲了?』他問我,手裡已經拿起了筆。『三歲。』我答道。『Petite fille alors.』接著便在紀念冊上一揮而就:read•99csw•com
「起碼是他們倆一起商量的。當然,這想法是拿破崙的,一個高瞻遠矚的想法,但是另一方案也頗有見地……這就是那著名的『conseil du lion』(拿破崙曾親自這樣稱呼達武提出的這一謀略)。這謀略的要點是,統率全軍固守克里姆林宮,建兵營,挖戰壕,築工事,四面配置大炮,儘可能多宰馬,把馬肉腌起來,儘可能多搞點糧食,度過嚴冬,直到開春,開春后再殺退俄國兵,乘機突圍。拿破崙對這個方案大加讚賞。我們每天騎馬出去巡視克里姆林宮宮牆,他不斷指出,何處該拆除,何處該建造,何處該設眼鏡堡,何處該設三角堡,何處應該設置一排地堡,——眼觀八方,動作迅速,一下子全齊了!終於一切安排就緒,達武連日前來催他作出最後決定。他們倆又單獨在一起,而我是第三個人。拿破崙又抱著胳臂,在屋裡走來走去。我目不轉睛地瞅著他的臉,我的心在跳。『我走了。』達武說。『上哪?』拿破崙問。『腌馬肉。』達武說。拿破崙打了個哆嗦,成敗利鈍,在此一舉。『孩子!』他驀地對我說,『你對我們的打算有什麼想法?』不用說,他之所以問我,無非像有時候一個大智大慧的人,在決定命運的最後一剎那,常常用硬幣的正反面來占卜一樣。我並不對拿破崙,而是如同充滿靈感似的對達武說道:『將軍,您還是趕快逃回家吧!』這一方案就此告吹。達武聳了聳肩膀,臨走時說道:『bah!Il devient superstitieux!』到第二天就宣布棄城而去。」
「康斯坦……」公爵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出了這個名字。
「奶媽呀,你的墳墓在哪兒!
「啊,這是一篇十分樸實的故事,一位老兵親眼目睹法國兵佔領莫斯科的故事,有些事情寫得妙極了。再說,目擊者的任何記載都是珍貴的,甚至不管這目擊者是誰。我這話不對嗎?」
將軍簡直樂壞了。公爵的意見說得既嚴肅又質樸,終於驅散了他最後一點不信任。
將軍說這話時臉都紅了。
「是啊,那當然……」公爵幾乎心神不定地喃喃道,「您的見聞如果寫下來,一定……非常有意思。」
「沒有,我什麼也沒有聽列別傑夫說過,——假如您是說列別傑夫的話……」
「好孩子,願上帝祝福你,因為你對一個無恥的人,——是的!對一個無恥的老東西,對自己的父親仍舊恭敬有禮……但願你將來也有這樣一個兒子……le roi de Rome……噢,『我詛咒,詛咒這個家!』」
「在賤內家,換句話說,既是自己的家,又是小女瓦里婭的家。」
「這是誰的呼喚,科利亞?」
將軍在台階上坐了下來,拉著科利亞的手,往身邊拽。
「爸爸,這是果戈理在《死魂靈》里的話。」科利亞答道,膽怯地看了看父親。
「您做得太好了,」公爵說,「您在他怨天尤人的時候,喚醒了他美好的感情。」
「您在帕夫洛夫斯克有自己的住所,在……令嬡家……」公爵道,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接著他想起,將軍此來另有要事相商,而且是一件決定他命運的非常重要的事。
「在這樣的時刻還提出這樣的忠告,您得承認,這多麼難得,公爵!」
「到底出了什麼事呢!」科利亞突然火了,「究竟出了什麼事?您現在為什麼不肯回家?難道您瘋了嗎?」
「親愛的公爵,我所以要離開列別傑夫家,是因為我跟這傢伙已經一刀兩斷了,我是在昨天晚上跟他決裂的,我後悔沒有早點跟他一刀兩斷。我要求別人尊敬我,甚至希望從那些我把自己的心獻給他們的人那兒得到尊敬。公爵,我常常把自己的心獻給別人,但是我差不多永遠受騙。此人不配接受我的奉獻。」
「這我知道,爸爸。親愛的爸爸,咱們回家找媽媽吧!她在追我們!哎呀,你怎麼又站住了呢?好像你不明白似的……啊呀,你怎麼哭了呢?」
「您無疑說得很對,正因為才十歲,所以不知道害怕……」公爵附和道,一面心裏又感到膽怯,生怕自己立刻臉紅。
「再說,他的兩條腿不都好好的嗎,看得一清二楚!」公爵笑道,「我敢說,這是他隨便開個玩笑,您別生氣。」
「啊,對了,您讀了那篇文章嗎,將軍?您喜歡這篇文章嗎?很引人入勝,是不是?」公爵因為能夠很快轉入不相干的話題而感到高興。
但是將軍已拉著他走上附近的一家人家的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