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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三

第四部

「夠了!」他突然叫道,「看得出來,我過於打擾您了。」
公爵再一次請他坐下,他自己也在一旁坐了下來。
「就這樣嗎?還不如乾脆說找到了好,就假裝在這以前一直沒往這上面想,行嗎?」
「又來了,好像您現在不明白我的意思似的!唉,上帝,盧基揚·季莫菲伊奇,您怎麼老愛演戲呢!那筆錢,錢,也就是您丟的那四百盧布,放在錢包里的,一大清早,您去彼得堡以前,還特地跑到我這裏來告訴我的那筆錢,——您究竟明白了沒有呢?」
公爵熱烈地讚揚了他的打算。
「不幹嗎,您哪,出於好奇心,想進一步看看。」列別傑夫搓著手,突然嘻嘻一笑。
「為……為什麼呢?錢沒少嗎?」
「什麼心愿?」
「整天在生悶氣,昨天和今天都這樣,極不滿意,您哪。一會兒高高興興、歡天喜地,甚至達到諂媚的程度,一會兒又多愁善感、聲淚俱下,要不就忽然大發脾氣,那模樣簡直叫我看了害怕,真的,您哪。公爵,我畢竟是個書生,而不是名武夫。昨天,我們坐在小酒館里,我無意中撩起衣襟,擱在最顯眼的地方,摞得高高的,他乜斜著眼,在生悶氣。他現在連正眼也不瞧我,早就不瞧我了,您哪,除了喝得酩酊大醉,或深受感動的時候,才抬頭瞧我一眼。但是,昨兒個,他有兩三次抬起頭來看我,弄得我毛骨悚然,脊樑上一陣發麻。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打算明兒個就把這錢包找出來,不過在明天沒有到來之前,我還要帶著這錢包溜達一晚上。」
「那麼說,打前天起,現在,錢包還在那裡放著?」
「我打開錢包,分文不差,一盧布也沒少,您哪。」
「毫無此意,一點也不,深受尊敬而又光芒四射的公爵,一點也不!」列別傑夫舉起手來,貼在心口,喜氣洋洋地叫道,「恰好相反,我立刻明白,無論就我在上流社會的地位,無論就我的智力水平和心靈素養,也無論我的財富積累,以及我過去的所作所為,我都不配得到您那可敬而又大大高於我期望的信任。如果我能為您效勞的話,我甘願做您的奴隸和僕人,絕無二心,……我沒有生氣,我是傷心,您哪。」
「但是,最後,您還是從椅子下面把錢包收起來了,是吧?」
「放心,儘管放心!我決不會驚擾您那十分微妙的感情的。我是過來人,我懂,當別人……可以說吧……多管閑事……誠如俗話所說,不讓他管的事就別管。這點,我每天早晨都有體會。我來找您另有他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公爵。」
「絕無二心!無論現在,也無論在當前的情況下,都如此!在遇到您,並以我的心靈和思想注視著您的行動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雖然我不配得到他的友好的通知,但是我作為房東,在適當的時候,在預期的大喜日子以前,他也許會給我發個指示,至少是打個招呼吧,告訴我一聲即將發生和預期將要發生的變化……」
「知道,公爵,知道,也就是說,我知道也許我做不到,因為這事需要有顆像您這樣的心。再說他這人愛發脾氣,又愛糾纏人,他現在對我的態度,有時顯得很高傲,一會兒淌眼抹淚,跟我擁抱,一會兒又突然糟踐我、看不起我和挖苦我。唔,還不如我把衣襟撩起來,讓他瞧瞧,嘿嘿!再見,公爵,因為我顯然耽誤了您的工夫,可以說,妨礙了您興味盎然的沉思遐想……」
列別傑夫講這話的時候,神情嚴肅,態度真誠,這反倒使公爵惱怒起來。
「不——行,」公爵想了想,「不——行,現在已經晚了,這樣更危險,真的,不如不說話!但是您對他的態度要和藹些,但是……也不要做得太過分了,而且……而且……您知道嗎……」
「愛他,又這樣折磨他!得了吧,光憑他把您丟的錢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放到椅子底下和放在上衣裏面,光憑這一點,他就直截了當地向您表明,他並不想跟您耍滑頭,而是老老實實地求您寬恕。聽見了嗎:求您寬恕!可見,他寄希望于您的既往不咎和寬宏大量上,他相信您對他的友誼。可是您卻把這麼一個……十分誠實的人弄到這麼一種屈辱的地位!」
列別傑夫到彼得堡去查read.99csw.com訪費德先科之後,當天便與將軍一起返回。但是他此行到底有何收穫,他什麼也沒告訴公爵。要不是公爵這時候心不在焉,忙於思考對他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問題的話,他一定會很快發現,即使在這以後的兩天內,列別傑夫不僅沒有對他作任何說明,甚至恰好相反,不知道為什麼,他還極力迴避同公爵見面。最後,公爵終於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覺得奇怪,這兩天內,當他偶爾見到列別傑夫的時候,據他後來回想,列別傑夫好像總是滿面紅光、興高采烈,而且差不多總是跟將軍在一起。這兩朋友難捨難分,一刻也分不開。公爵有時候聽到,樓上常常傳來他倆高聲而又快速的談話聲,以及伴有大笑的愉快爭論,甚至有一天晚上,已經很晚了,他還聽到從樓上傳來出人意料地猛然響起來的軍中的敬酒歌,他立刻聽出這是將軍的喑啞的男低音。但是歌才開頭,又戛然而止。接著,又有將近一小時,樓上仍在繼續著極度興奮的談話,而且從各種跡象看,說話人已經喝醉了。可以猜想得出,在樓上開懷暢飲的兩朋友,這時正在互相擁抱,後來,其中一人哭了。接著又突然爆發了劇烈的爭吵,但是很快又偃旗息鼓、鴉雀無聲。在整個這段時間內,科利亞一直心事重重,十分焦慮。公爵大部分時間不在家,而且有時候回家也很晚,他每次回家,總有人向他報告,科利亞找了他一整天,到處打聽他。但是兩人見了面,科利亞又沒什麼特別要緊的事要說,除非說他對將軍及其眼下的表現「很不滿意」:「他們東遊西逛,在離這兒不遠的小酒館里買醉,在大街上,又是擁抱,又是罵街,互相挑逗,可是又難捨難分。」當公爵對他說,過去差不多每天也是這樣的時候,科利亞又無言以對,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清他現在擔心的究竟是什麼了。
「啊呀,我的上帝!我問您,您在椅子底下找到錢包以後,將軍說什麼了?你們倆以前不是一起找過嗎!」
「我掏出來一看,分文不差,您哪。我又把它放了回去,而且從昨天上午起,我就讓它裝在前襟里,走來走去,甚至讓它在兩條腿上來回磕碰。」
「留神,不要當著他的面直截了當地說:錢包找著了。只要簡簡單單地讓他看到,衣襟里已經啥也沒有了,他會明白的。」
「我簡直一句話也不懂,」公爵近乎憤怒地叫道,「而且……您簡直是最可怕的陰謀家!」說罷,他驀地哈哈大笑,而且打心眼裡笑出聲來。
「不,公爵,不,」將軍熱烈地打斷他的話道,「不是現在!現在談不過是幻想!這事太,太重要了,太重要了!進行談話的這時刻,將是決定我最後命運的時刻。這是屬於我的時刻,我不願意在這個神聖的時刻,有什麼人,隨便哪個莽撞的無恥之徒闖進來打斷我們的談話,而這樣的無恥之徒是屢見不鮮的,」他突然俯首向公爵耳語,那神態既奇怪又神秘,近乎害怕似的,「這樣的無恥之徒還抵不上您腳上的一隻鞋後跟,親愛的公爵!噢,我不是說抵不上我腳上的!請您特別注意,我沒有提到我的腳,因為我這人太自重了,決不可能這麼直截了當地說。但是只有您一個人能夠理解,在這種情況下,我棄自己的鞋跟于不顧,也許正表現出我那無與倫比的自尊和自豪。除您以外,其他任何人都不會懂的。而他則是所有其他人之冠。他什麼也不懂,公爵,完全,完全不懂,也沒法懂!要懂就必須有一顆心!」
「問題就在於我的的確確看過了,您哪!記得清清楚楚,我的確看過了!我把椅子搬開,趴在地上,這地方我都用手摸過,因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見那裡什麼也沒有,就像我的手掌一樣,光溜溜的,空空如也,然而我還是摸過來摸過去。一個人倒了霉,丟失巨款。一心想把錢找回來,常常會發生這類自欺欺人的舉動:明明看見什麼也沒有,這地方空空如也,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那裡看上十幾遍。」
「盧基揚·季莫菲伊奇,哪能呢!」
「具體指什麼呢,您哪?」
「十分誠實,公爵,他的確是一個十分誠實的人!」列別傑夫兩眼閃https://read.99csw.com著淚花介面道,「最最高貴的公爵,只有您一個人能說出這種天公地道的話!正因為這點,我才對您一片忠誠,甚至崇拜您,雖然我有各種各樣的缺點,都爛透了!這事就這麼定了!我現在就來找錢包,立刻找,而不是等到明天,瞧,現在我當著您的面把它掏出來了,這不是錢包嗎?錢也全在裏面,您先收下,最最尊貴的公爵,您先收下,保存到明天。明天或者後天我再來拿。您知道嗎,公爵,我看,在丟失錢的頭一夜,這錢肯定藏在我家小花園裡的什麼石頭底下,您以為怎樣?」
「我竟沒留心,您哪,嘿嘿!深受尊敬的公爵,您想想(雖然這事並不值得您如此關注),我的幾隻兜一向好好的,可是卻在一夜之間出了這麼大的破洞!於是我出於好奇仔仔細細看了看,——好像是什麼人用削筆刀劃破的,幾乎叫人難以置信,您說是不是?」
事情經過是按照下列順序逐一發生的:
「我只想問問將軍的情況,」片刻間,公爵也若有所思,這時猛地一怔,「還有……關於您那樁失竊的事,也就是您告訴過我的關於丟錢的事……」
「沒折磨他,公爵,我沒折磨他呀,」列別傑夫熱烈地介面道,「我真心地愛他,而且……尊敬他。而現在,信不信由您,我更看重他了,對他的評價也更高了,您哪!」
公爵又笑起來。
「不,我不坐,況且我耽誤您出門了,我——下次再說吧。看來,我可以乘此機會祝賀您……實現了……自己的心愿。」
「除非就談一秒鐘……我是來向您求教的。當然,我的生活沒有實際目標,但是我尊重我自己,也尊重……俄國人所不屑一顧的務實精神,總之,我想……我希望自己、賤內、犬子和小女都處在這樣的地位……一句話,公爵,我是來向您求教的。」
但是這次「將軍掀起的風波」卻非比尋常,大家都好像知道什麼,又都好像怕提起這事。僅僅三天前,將軍才「正式」回到家來,也就是回到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的身邊來,但是他這次並不像往常「回家」時那樣,心平氣和,於心有愧,而是相反——非常煩躁。他喋喋不休,但又焦躁不安,碰到任何人,都跟人家熱烈交談,彷彿相見恨晚似的。但是,他談話的內容五花八門,而又出人意料,使人摸不著頭腦,現在到底是什麼使他如此不安。有時候,他又顯得很快樂,但多半若有所思,然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會突然滔滔不絕地講個不停(講葉潘欽家,講公爵,講列別傑夫),但是講到一半又會突然打住,從此再不開口,如果別人繼續問他什麼問題,他就用傻笑來回答,然而,他儘管在傻呵呵地笑,卻沒有發覺人家正在問他問題。昨天夜裡,他又嘆氣,又哼哼,把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折騰得筋疲力盡(不知道為什麼她給他做了一夜熱敷)。快天亮時,他又突然睡著了,而且一睡就是四小時,醒來后便發作了十分嚴重而又漫無頭緒的疑心病,最後,便以同伊波利特爭吵和「詛咒這個家」而告終。人們還發現,在這三天里,他虛榮心十足,因此非常容易生氣。科利亞規勸母親時堅持說,這都是因為他酒癮發作,也許還因為思念列別傑夫(將軍近來跟他特別要好)所致。但是,三天前,他突然跟列別傑夫吵了一架,而且分手時怒不可遏,他甚至跟公爵也鬧得不很愉快。科利亞曾請公爵解釋一下箇中原因,最後他不由得懷疑,公爵一定有什麼事不肯告訴他。如果像加尼亞很有把握地推想的那樣,在伊波利特和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之間,的確發生過某種特別的談話的話,那麼令人奇怪的是,加尼亞徑直稱之為「造謠生事之徒」的這位壞先生,竟沒有發現,若以同樣的方式來開導開導科利亞,不也是一樁賞心樂事嗎!很可能,這「渾小子」還不算太壞,並不像加尼亞跟妹妹談起他時描繪的那麼壞,壞是壞,然而是另一種壞法。而且他也不見得僅僅為了使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心碎」,而把自己的觀察所得告訴她。我們不要忘了,促使人的行為的動因,通常比我們後來加以說明的要錯綜複雜得多,而且錯綜複九-九-藏-書雜得難以勝計,這些動因也很少能夠明確無誤地被描述出來。一個講故事的人,最好的辦法,有時還不如把事情經過簡單說出來為好。我們在繼續說明將軍闖下的這場大禍時,就準備採取這一方法,因為不管我們如何絞盡腦汁,想言簡意賅地一帶而過,我們認為還是非常有必要給予我們這部小說的這一次要人物,比我們原來所設想的更多的注意和篇幅。
「那……將軍呢?」
「我怕打攪您,公爵,何況您也許,可以說吧,正百感交集。此外,我自己也裝出一副什麼也沒找到的樣子。我打開錢包,看了看,然後收起來,又放到椅子底下了。」
「您發出的這聲感嘆,是極其高尚的,因為四百盧布對於一個辛辛苦苦,靠勞動為生,而又拉家帶口,拉扯著一大群沒娘的孩子的窮光蛋來說,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公爵奇怪地看了看列別傑夫。
公爵開門見山,而且帶有幾分惱怒地問列別傑夫,他對將軍眼下的狀況有何高見,為什麼將軍如此不安。他三言兩語地把今天上午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噢,不,您哪,只放了一天一夜。要知道,部分原因也是因為我想讓將軍自己把它找出來,您哪。因為,既然我都能找到,那麼,這麼一個,可以說吧,極其顯眼地放在椅子底下、一眼就可以看到的東西,為什麼將軍就不能看到呢!我幾次搬起椅子,把錢包挪動了幾回,讓它放在最顯眼的地方,但是將軍竟絲毫沒有發現,就這樣在那兒放了整整一天一夜。看得出來,他現在十分心神不定,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又說又笑,嘻嘻哈哈,要不就忽然對我大生其氣,我也鬧不清為了什麼,您哪。後來,我走出房間,故意讓門開著,他猶豫了一下,想說什麼話,大概替那隻裝有鈔票的錢包擔心,可是他突然大生其氣,終於什麼話也沒說,您哪。上街后還沒走兩步,他就撇下我到街對面去了。直到晚上,才在小酒館里遇見他。」
「啊,您是說那四百盧布呀!」列別傑夫拖長聲音說道,好像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公爵講的是怎麼回事似的,「謝謝您,公爵,謝謝您的由衷關心,我對此深感榮幸,但是……錢,我找到了,早就找到了。」
「那麼將軍呢?」他驀地問。
霎時間,列別傑夫也哈哈大笑起來,他那喜氣洋洋的目光表露出,他的希望不僅明朗了,而且得到了加倍的證實。
「您幹嗎這樣折磨他呢?」公爵叫道。
「那麼錢包現在在哪兒呢?」
「您問將軍是什麼意思,您哪?」列別傑夫又聽不明白了。
「怎麼會掉到椅子底下去呢?不可能,您不是跟我說過,您把所有的角落都找遍了嗎?您怎麼可能把這個最主要的地方看漏了呢?」
公爵很窘。他跟許多與他處在同樣情況下的人一樣,滿以為誰也看不見,誰也想不到,誰也不明白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麼。
將軍掀起的風波,發生在其他任何時候,都可能不了了之。從前,他也常常發生這類突如其來的胡鬧,雖說次數相當少,因為一般說,他還是個非常老實的人,脾氣也幾乎很好。他也許有一百次曾經同他近年來喜歡尋釁鬧事的壞脾氣鬥爭過。他會忽然想起,他是「一家之長」,於是便同妻子言歸於好,真心誠意地痛哭流涕、負荊請罪。他對尼娜·亞歷山德羅芙娜尊敬到了崇拜的地步,因為她許多次都默默地原諒了他,甚至當他醜態百出、妄自菲薄的時候,也愛他。但是通常,將軍對喜歡尋釁鬧事的壞脾氣所作的慷慨大度的鬥爭,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將軍也是一個非常「容易衝動」的人,雖然只是就某一方面來說。他通常受不了在自己家裡過那種閉門思過和無所事事的生活,於是便起來抗爭,他常常陷入一種狂熱,也許就在這時候他已經在責備自己了,但是他又克制不住:先是爭吵,然後便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發表演說,要求大家對他誠惶誠恐、五體投地、畢恭畢敬;最後,他就離家出走,有時候,甚至一走就是很長時間。近兩年來,他對自己家的事也就知道個大概,或者道聽途說,耳聞而已,他也不想詳細過問,並不覺得自己對此負有一絲一毫不可推卸的責任。
「我想問的https://read•99csw•com並不是這個!當然,您終於把錢找回來了,我很高興,」公爵急忙改口道,「但是,……您是怎麼找到的呢?」
「可不是又忽然出現了,您哪。」
「盧基揚·季莫菲伊奇,您知道我要對您說什麼嗎?不過請您別見怪,我對您的(而且不僅是您一個人的)天真感到驚訝!您非常天真地期待我做出什麼舉動,而且就在現在,就在這時候,這使我不免對您感到抱歉和慚愧,因為我沒有任何事能滿足您的好奇心,但是我可以向您發誓,我的確沒有什麼事,這是您可以想象得到的。」
「列別傑夫,您好像因為什麼事在生氣?」
但是,雖然這事已經了結,可是公爵卻比過去更加心事重重了。他迫不及待地等候明天同將軍見面。
「您竟沒留心?」
公爵說了一句老生常談的話,堅信這話一定會產生良好的效果。他彷彿本能地感覺到,隨便說一句華而不實,但卻聽來悅耳的話,只要說得恰到好處,就足以突然征服像將軍這樣一個人的心,使他心平氣和,特別是當他處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的時候。無論如何要讓這樣一位客人心裏輕鬆地走出去,不過,使他作難的事也正在這裏。
「但是,看在上帝分上,要像過去那樣,嚴守秘密!」
第二天,在唱過敬酒歌和發生爭吵的那個夜晚之後,上午十一點左右,公爵正想出門,這時,將軍突然出現在他面前,不知有什麼事顯得特別激動,幾乎像受到什麼強烈的震動似的。
「非常簡單,在我掛上衣的那把椅子底下找到的,因此,看得出來,那錢包是從兜里掉到地板上的。」
「您哪怕來告訴我一聲呢。」公爵若有所思地說。
列別傑夫說這話時,用兩隻銳利的小眼睛死死盯著驚訝地望著他的公爵,他依然指望能滿足一下他的好奇心。
公爵假如不是特別驚奇,那也是非常注意和好奇地注視著自己的客人。老將軍的臉有點蒼白,他的嘴唇有時在微微顫動,兩隻手也好像總也安靜不下來似的。他才坐了幾分鐘,已經有兩次不知為什麼突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而且突然站起,又突然坐下,顯然,他絲毫沒有留意自己的舉止。桌上放著幾本書,他一邊說話,一邊拿起一本書,看了看隨手翻開的那一頁,又立刻合上,放回桌子,接著又順手抄起另一本書,這回已經不翻開了,而是用右手拿著,而且在其餘的時間里一直拿在手裡,在空中不斷地揮來揮去。
「一個具有這樣願望的人,僅此一點,便足以令人肅然起敬了。」
公爵請他有話坐下來再說。
果然,在上衣左邊的衣襟里,在正前方,在最顯眼的地方,鼓鼓囊囊地好像掛著一隻大口袋,只要一摸就感覺得出,裏面裝著一隻皮夾子,是從破了的口袋掉到下面去的。
「沒有,您哪,就在當天夜裡,錢包在椅子底下不見了,您哪。」
列別傑夫端起架子,正襟危坐。有時候,他的確好奇心很強,甚至好奇得過於天真和惹人厭煩;但與此同時,這人又相當狡猾,善於旁敲側擊,可是在有些情況下又城府很深,藏而不露。由於公爵一再冷淡他,幾乎把他變成了自己的仇人。但是公爵之所以冷淡他,並不是因為看不起他,而是因為他的好奇心所涉及的問題十分微妙。公爵對自己的某些幻想,幾天前還看成是行同犯罪,可是盧基揚·季莫菲伊奇卻把公爵的拒人於千里之外,僅僅看作是對他個人的厭惡和不信任,於是他帶著一顆受到傷害的心走開了。因為公爵的緣故,他不僅嫉妒科利亞和凱勒爾,甚至還嫉妒自己的女兒薇拉·盧基揚諾芙娜。其實,就在這時候,他也許還可以向公爵報告一個使公爵非常感興趣的新聞,而且他也真誠地想要這樣做,可是他卻板著臉,沒有開口。
「以前是一起找來著,您哪。不過說實在的,這次我沒有吱聲,我覺得還是不向他宣布為好,我沒告訴他錢包已經找到了,而且是獨自找到的。」
「很久以前,我就在尋找機會能夠榮幸地見到您,深受尊敬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很久了,非常久了,」他含糊不清地說道,一邊非常緊地握著公爵的手,差點把公爵的手都握疼了,「非常,非常久了。」
「就在這兒,您哪,」列別傑夫忽https://read.99csw.com然笑了,他邊說邊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挺直了身子,快樂地望著公爵,「突然出現在這裏,就在我自己穿的這件上衣的前襟里。瞧,您不妨親自看看,摸摸,您哪。」
「那為什麼不現在說呢?我準備洗耳恭聽……」
「任何人都有自己的不安,公爵,特別是在咱們這個奇怪而又不安的時代,就這樣,您哪。」列別傑夫帶著幾分冷漠的神態答道,而且很不高興地閉上了嘴,那模樣彷彿大失所望似的。
「那又幹嗎呢?」
「哪裡哪裡,哪能呢,勞您駕,恰好相反,我正洗耳恭聽,希望能夠了解……」
「夠了!您了解我了,我也就放心了,」將軍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像您這樣一顆心,是不可能不了解一個受痛苦、受煎熬的人的。公爵,您像理想中的好人那樣高尚!別人在您面前又算得了什麼呢?但是您還年輕,因此我祝福您。說穿了,我來找您,是想請您給我定個時間,我有要緊的話跟您談,這就是我最主要的希望。我前來尋求的主要是友誼和心,我永遠無法遏制我的心靈的要求。」
「好,就算這樣吧,可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還是不明白,」公爵莫名其妙地嘟囔道,「以前,您說過,那兒沒有,您在那地方找過,可是那兒又忽然出現了?」
「找到了!哎呀,謝謝上帝!」
這句話使將軍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他聽后很感動,也很高興:將軍在感動之餘霎時改變了說話的腔調,開始進行長篇大論而又興高采烈的說明。但是不管公爵怎麼聚精會神,怎麼洗耳恭聽,還是什麼也聽不懂。將軍講了約莫十分鐘,講得又快又熱烈,好像都來不及一一說出他那紛至沓來的思想似的。說到最後,他的眼裡閃著淚花,但是聽來聽去,還是只能聽到一些沒頭沒尾的句子,一些出人意外的話和一些出人意外的思想,突如其來地脫口而出,又突如其來地言語閃爍,顧左右而言他。
「嗯,這都是扯淡,」將軍很快打斷了他的話,「我要說的主要不是這個,我要說的是另一件很重要的事。說穿了,我想來找您說明一下,列夫·尼古拉耶維奇,因為我堅信您的為人是真誠的,您的感情是高尚的,您是……您是……您對我剛才說的話不感到驚奇嗎,公爵?」
到後來,公爵幾乎害怕起來,便定於明天這時候約他見面。將軍昂首走了出去,似乎得到極大的安慰,幾乎心平氣和了。晚六時許,公爵著人請列別傑夫到他那兒去一趟。
「講點哲學還是需要的,在咱們這個時代,在實際應用中,尤其需要,但是人們常常輕視哲學,您哪,就這麼回事。就我來說,深受尊敬的公爵,我雖然多蒙信任。但也只是在您知道的某一點上,而且也只到一定程度為止,不能越雷池一步……這道理,我懂,而且心平氣和,毫無怨言。」
「話又說回來,我能替您做些什麼呢,深受尊敬的公爵,因為現在畢竟是您……您叫我來的呀?」他沉默了一會兒以後,終於說道。
列別傑夫急匆匆地召之即來。他一進門就開口說道:「承蒙召見,不勝榮幸!」好像這三天他簡直躲著藏著,極力避免跟公爵見面這事,連影子都沒有似的。他在椅子邊上坐了下來,又是做鬼臉,又是滿臉堆笑,兩隻小眼睛笑眯眯的,不斷東張西望,兩隻手搓來搓去,他那副神態好像在非常天真地等候恭聽什麼重要的消息似的,——似乎,大家對這消息已經望穿秋水,期待已久,而又不言自明。公爵感到一陣厭惡,他心裏很清楚,大家突然都在等他做出什麼舉動,大家都在注視他,好像要向他道喜似的,大家說起話來也轉彎抹角、含沙射影,又是微笑,又是擠眉弄眼。凱勒爾已經進來出去地跑了三次,那副神態也好像要過來道喜似的:每次來總是喜氣洋洋,剛開口,一句話沒說完,就匆匆溜了出去。(最近幾天,他不知道在哪兒拚命喝酒,還在一家什麼檯球房大吵大鬧。)甚至科利亞,雖然滿腹心事,也開始有兩三次含糊不清地跟公爵談起一件什麼事。
「一定輕手輕腳地去辦,您哪!」
「公爵,我希望使自己處在一種受人尊敬的地位,我希望自尊自重,並且尊重……自己的權利。」
「這是什麼哲學!」公爵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