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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代引言:德高望重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生平中的若干軼事

第一部

哪怕打死我,路也看不清,
我們迷路了,我們怎麼辦?
顯然,魔鬼把我們領進曠野,
使我們原地打轉。
……
魔鬼有多少,把他們往哪兒趕,
他們幹嗎這樣凄苦地歌唱?
為老妖送葬,
還是妖女出嫁,難捨難分?
——亞·普希金

那裡有一大群豬,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穌,准他們進入豬里去。耶穌准了他們。鬼就從那人出來,進入豬里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湖裡淹死了。放豬的看見這事就逃跑了,去告訴城裡和鄉下的人。眾人出來要看是什麼事,到了耶穌那裡,看見鬼所離開的那人,坐在耶穌腳前,穿著衣服,心裏明白過來,他們就害怕。看見這事的,便將被鬼附著的人怎麼得救,告訴他們。
——《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二—三十六節

第一章 代引言:德高望重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生平中的若干軼事

但是他出國散心的時間不長,連四個月都沒堅持下來就匆匆趕回了斯克沃列什尼基。他的最後幾封信滿紙都是傾訴他對他那不在身邊的朋友的一往情深的愛,而且張張信紙都浸透了離情別意之淚。有這麼一些異常戀家的人,就像室內飼養的小狗一樣。兩朋友的見面簡直是歡天喜地,但是過了兩天,一切又同從前一樣了,甚至比從前還要乏味。「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過了兩星期後以絕密的方式悄悄告訴我,「我的朋友,我發現了一個對我十分可怕的……新情況:je suis un普通的食客,et rien de plus!Mais r-r-rien de plus!
「要是地主老爺過去的農奴當真在慶賀解放時給他們帶來某種不愉快的事,那就太遺憾了。」
她也不喜歡沙托夫,直到最近這一年他才成了這圈子的成員。沙托夫從前是大學生,在一次學生鬧事後被學校開除。他小時候曾受業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可是他一生下來就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農奴,因為他的生父是她已故的跟班帕維爾·費奧多羅夫,曾受過她不少恩惠。因為他高傲而又忘恩負義,所以她不喜歡他,他被學校開除后也沒有立刻回到她身邊,她當時特意給他寫了一封信,他也不予理睬,寧可受雇於一個開明商人,替他做牛做馬,給他的孩子們教課,因此她怎麼也不能原諒他。他跟這個商人家庭一起出國,與其說是當家庭教師,不如說是個照顧孩子的男僕;不過他當時倒的確很想出國。孩子們身邊還有一位家庭女教師,是一位活潑麻利的俄國小姐,她也是在臨行前才進這家人家的,他們雇她多半因為她便宜。可才過了兩個月,商人就把她趕走了,說她有「自由思想」。在她之後接著離去的還有沙托夫,事隔不久,他就跟她在日內瓦結了婚。他倆同居了大約三周,後來就分手了,就像兩個自由的、不受任何約束的人一樣;當然,也是因為窮。後來他就一個人在歐洲長久漂泊,靠什麼生活只有上帝知道;據說,他曾在街頭給人擦過皮靴,還在一個港口當過搬運工。最後,大概一年前,他才回到老家,回到我們這兒,跟他年老的姑媽住在一起,過了一個月就把她送了終。他有一個妹妹,名叫達莎,也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養大的,是她的養女,也是她的寵兒,在她家過著十分體面的貴族小姐般的生活。可是沙托夫卻跟這妹妹若即若離,十分疏遠。在我們中間,他常常板著臉,很少說話,但是間或倘若有人觸犯了他的信念,他也會痛苦地勃然大怒,出言不遜。「必須先把沙托夫捆起來,然後才能跟他辯論。」有時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開玩笑地說,但是他很喜歡他。在國外的時候,沙托夫徹底改變了他過去的某些社會主義信念,跳到另一個相反的極端。他是屬於那種抱有理想主義的俄國人,某種強大的思想會突然戰勝他們,一下子把他們壓倒,使他們永世不得翻身。他們從來駕馭不了這種思想,可是卻熱烈地信仰它,他們就像被壓在一塊大石頭底下,身體被壓成了兩半,於是後來他們就畢生都在臨死前的痛苦掙扎中度過。沙托夫的外貌與他的信念完全相符:他行動笨拙,蓬亂的、淺色的頭髮,矮個兒,寬闊的肩膀,厚嘴唇,濃重的、下垂的淺黃色眉毛,皺眉蹙額,目光總是陰陽怪氣、頑固地低垂著,彷彿對什麼感到羞愧似的。他的頭髮中總剩下這麼一綹頭髮,怎麼也撫不平,總是撅著。他年約二十七八。「他老婆甩了他,我一點也不感到奇怪。」有一回,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定神端詳了他一番以後,說了這樣的看法。儘管他非常窮,他還是盡量穿得整潔。回來后,他仍舊不去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求助,而是馬馬虎虎地湊合著過日子;他也曾幫商人們干過活。有一回還站過櫃檯,後來又準備好要走了,去做夥計的幫手,到船上去押貨,可是臨行前突然病倒了。很難想象他能忍受怎樣的貧窮,他甚至壓根兒不去想它。他病倒后,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曾秘密地、匿名地讓人捎給他一百盧布。然而,他還是打聽到了這一秘密,想了想,把錢收下了,然後去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道謝。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熱情地接待了他,可是這一回他又丟人地辜負了她的期望:他一共才坐了五分鐘,一言不發,兩眼死死地盯著地面,傻乎乎地微笑著,談話正進行到最有意思的地方,他沒把她的話聽完,就站起身來,不知怎麼側著身子笨手笨腳地鞠了一躬,感到羞愧難當,恰好碰著了她那張名貴的組合式針線台,轟隆一聲倒在地板上,散了架,他羞愧得半死不活地走了出去。後來,利普京狠狠地責備他,說他不應該收他過去專橫霸道的女地主送給他的這一百盧布,當時就應當輕蔑地予以拒絕,可是他非但收了,而且還顛顛地跑去道謝。他孤零零地住在城市邊上,即使我們中間的什麼人去看他,他也不歡迎。他經常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兒去參加晚會,向他借報紙和書看。
「嗯,全是胡說八道!」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認定,把這封信也歸在一起,「如果雅典式的夜談一直繼續到天明,那就不可能每天看書十二小時了。難道這是喝醉了酒寫的?這個敦達索娃太太怎敢向我致意問好?不過就讓他散散心吧……」
第二天,她遇見自己的朋友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從來不提那天發生的事。但是過了十三年,在一個充滿悲劇氣氛的時刻,她又舊事重提,並且指責了他,像十三年前她頭一次指責他時那樣,臉色蒼白。她在整個一生中只有兩次向他說過:「我永遠也忘不了您乾的這好事兒!」與男爵那事已經是第二次了,但是第一次也頗為典型,而且似乎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命運影響至大,因此我也想談談那次的情況。
他說時伸出食指在自己的脖子周圍畫了個圈。

我還想再附帶說一點庫科利尼克畫像的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頭一次看到這幅畫像的時候還是個小姑娘,正在莫斯科貴族女子寄宿學校上學。她立刻就愛上了這幅畫像。寄宿學校的所有小姑娘照例是碰到什麼就愛什麼,甚至也愛上自己的老師,主要是書法老師和繪畫老師。但是有意思的不是小姑娘們的天性,而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甚至在年已半百的知天命之年還把這幅畫像作為自己秘藏的珍品收藏著,也許正因為此,她才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設計了有點像這幅畫像上所畫的那種服裝。但是,當然,這也不過是小事一樁。
莊稼漢手執利斧在前進,
鄙人志大才疏,所以在下筆描寫不久前發生在敝城這個至今平淡無奇的城市裡的咄咄怪事時,不得不從稍前的往事說起,即從才華橫溢而又德高望重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的若干軼事說起。這些軼事僅是本記事的一個引子,我打算描寫的故事本身,還在後頭。
嗚呼!我們只能唯唯諾諾地隨聲附和。我們向我們的導師鼓掌,而且還鼓得十分熱烈!那又怎麼樣呢,諸位,難道現在,有時候,不是經常還可以聽到這種同樣「可愛」、同樣「聰明」的「自由主義」的俄羅斯的陳詞濫調嗎?
……
我倒不是斷言他根本沒有感到任何痛苦;現在我深信,他只要做些必要的解釋,就可以繼續講他的阿拉伯人,而且愛講多少都成。但當時他太自以為是了,同時也太匆忙了,急於使自己深信不疑,似乎他這輩子的前程已被「變幻莫測的事態」打得粉碎。其實說穿了,改變他前程的真正原因,乃是中將夫人即當地巨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斯塔夫羅金娜早先就已向他提出過的、現在又舊事重提的一個極其微妙的建議,請他充當她的獨生子的高級教師和朋友,負責對他進行教育和整個智育培養,且不說報酬從豐,束脩優渥了。頭一迴向他提出這一建議還是在柏林的時候,正值他初次喪偶鰥居之際。他的髮妻是敝省的一個舉止輕浮的姑娘,當他還十分年輕的時候就冒冒失失地跟她結了婚,由於囊中羞澀,養不起她,再加上其他一些多少微妙的原因,看來,他跟這個(話又說回來)長得十分嫵媚動人的女人在一起吃了不少苦頭。她死於巴黎,最後三年已跟他處於分居狀態,但給他留下了一個五歲的兒子,正如不勝凄惶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一回當著我的面脫口所說,這是他「歡樂的、尚未黯然失色的初戀的果實」。這隻小鳥從一開始就被送回俄國,一直在某個偏僻的地方,交由幾位遠房的姑媽撫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拒絕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那時提出的建議,甚至不滿一年,又很快續弦了,娶了一個不愛說話的柏林姑娘為妻,主要是這次結婚毫無必要,沒有特別的道理。但是,除了這個原因以外,還有一些其他原因,使他謝絕了西席之職:當時有一位名噪一時、令人難忘的教授,他的名聲吸引了他,於是他便插翅飛上了他早就躍躍欲試的講壇,想試一試他那雄鷹的翅膀。可是現在他已鎩羽而歸,因此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還在過去就曾動搖過他的決心的那一建議。第二位夫人跟他過了不到一年便溘然長逝,這就把一切徹底安排妥了。說穿了:一切迎刃而解,蓋由於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熱情關懷,以及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對他那彌足珍貴的,可以說吧,盡善盡美的友誼,如果對於友誼也可以這樣形容的話。他投身於這友誼的懷抱,於是這事便從此敲定而且一定就是二十余年。我使用了「投身於懷抱」這一說法,但願上帝保佑,不要讓有些人想過了頭,作些無聊的猜測;這裏的所謂懷抱,應當理解為高風亮節。最精巧和最最微妙的關係,從此把這兩位如此傑出的人物永遠聯繫在一起了。
「韋克和韋克和列夫·卡姆別克,
的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肯定恨死了他,而且十分經常地恨他;但是他在她身上只有一點直到最後都沒有察覺,他終於成了她的兒子,她的創造物,甚至可以說,成了她的發明,成了與她血肉相連的某種東西,她之所以聘用他,供養他,絕不僅僅是出於「對他的才能的嫉妒」。如果這樣揣測她,那就未免極大地侮辱了她!她身上除了對他抱有不斷的憎恨、嫉妒和蔑視以外,還蘊藏著一種對他的讓人受不了的愛。她保護他,使他纖塵不染,她百般照料他,照料了他二十二年,倘若事關他那詩人、學者和憂國憂民的志士仁人的聲譽,她就會憂心忡忡地接連好幾夜睡不著覺。她發明了他,她對自己的發明物自己頭一個就深信不疑。他彷彿是她的某種幻想……但是她對他的要求也很高,有時候甚至要求他像奴隸一樣對她百依百順。她極愛記仇,愛記仇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既然談到話頭上,我就來談兩件趣事。
有一個時期,敝城上下在談到我們的時候,常常說我們這個小圈子乃是自由思想、荒淫無恥和不信神的策源地,而且這一謠傳還居然有人相信。其實我們進行的無非是最無害、最可愛、完全俄國式的既開心而又自由主義的閑談。「高級的自由主義」和「高級的自由主義者」,即沒有任何目的的自由主義者,只有在我們俄國才可能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就像任何一個思維敏銳的人一樣,必須有聽眾,此外還必須意識到他正在履行宣傳某種思想的崇高職責。最後還得有人跟他一起喝香檳酒,並在茶餘酒後進行某種愉快的交談,談談俄羅斯和「俄羅斯精神」,談談一般的上帝,尤其是「俄羅斯的上帝」;第一百次地重複盡人皆知而且說得老掉牙了的俄國醜聞。我們也不反對談談城裡的流言蜚語,而且有時還要對此給予義正詞嚴的、符合高尚道德的判決。我們也常常談全人類的問題,議論歐洲和人類的未來命運;我們還不容反駁地預言,法國在推翻了君主專制政體后,肯定會一下子降到二流國家的水平,並且深信這很快並很容易就會發生。我們早就預言,在統一的義大利,羅馬教皇只能充當普通的都主教的角色,並且深信,在我們這個人道、工業和鐵路的時代,要解決這整個千年難題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但是,要知道,由「俄國的高級自由主義」來處理問題,從來都是這種紙上談兵、光說不練的態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時候也談論藝術,談得非常好,不過有點抽象。有時候他也回想起自己青年時代的朋友(他談的都是在我國發展史上名垂青史的人物),他每次回憶起這些人的時候都十分感動,充滿景仰之情,但也似乎不無嫉妒。有時候實在閑得無聊,就讓猶太佬利亞姆申(省郵政總局的小職員),坐下來彈琴,他彈得一手好鋼琴,在彈琴的間歇則表演豬叫聲、雷雨聲、女人分娩時的喊叫聲和嬰兒呱呱墜地時的啼哭聲,等等,等等;請他來就是為了讓他干這個。如果多喝了兩杯(這也是常有的,雖然並不經常發生),大家就變得興高采烈,甚至有一次,在利亞姆申的伴奏下,還合唱了《馬賽曲》,只是不知道唱得好不好。我們曾興高采烈地歡慶二月十九日這一偉大的日子,還在這以前很久就為歡慶這一日子的到來而頻頻乾杯。這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時既沒有沙托夫,也沒有維爾金斯基,而且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還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住在一起,住在同一座宅子里。還在這個偉大日子到來前的若干時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就養成了一種習慣,常常念念有詞地背誦一首著名的詩,雖然這詩顯得有點不倫不類,想必是某個過去的自由派地主做的:
「諸位朋友,」他教導我們說,「我們的民族性,如果當真像他們現在在報紙上硬要我們相信的那樣,『業已誕生了』的話——那它還坐在學校里,坐在某個德國的彼得中學里,在念德國書,在背背不完的德國課,而且,倘若需要,德國老師還會讓它罰跪,對這位德國老師我要誇獎幾句;但是最可能的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任何這樣的事情也沒有產生,一切都同過去一樣,也就是說,在上帝的庇護下一切都依然故我。我看,對於俄國,pour notre sainte Russie,這也就足夠了。再說,所有這些全斯拉夫精神和民族性——這一切都太陳舊了,並不新鮮。所謂民族性,如果您願意的話,永遠也不會在我國出現,除非它以俱樂部老爺的娛樂這一形式出現,而且還是莫斯科的娛樂,自然,我說的不是伊戈爾時代。最後,一切都由於閑得無聊。我國的一切,善行與義舉,也無非是由於閑得無聊。一切都是因為我國老爺可愛的、有教養的、刁鑽古怪的遊手好閒!這話我已九_九_藏_書經翻來覆去說過三萬年了。我們不會依靠自己的勞動生活!他們現在在那裡大轟大嗡地侈談什麼在我國『業已誕生』的社會輿論——這麼突如其來,該不是無緣無故地從天上掉下來的吧?難道他們就不明白,要取得一種見解,首要的條件是勞動,自己的勞動,凡事都應有自己的首創精神,自己的實踐!不費吹灰之力是永遠得不到任何東西的。只要我們勞動,就會有自己的見解。可是因為我們從來都不勞動,所以迄今為止代替我們工作的人就會代替我們擁有他們自己的見解,我說的仍舊是那個歐洲,仍舊是那些德國人,他們當了我們二百年的老師。再說我們俄羅斯乃是個大誤會,這誤會單靠我們自己,沒有德國人幫忙,自己又不勞動,是解決不了的!因此已經二十年了,我不斷地敲響警鐘,不斷地呼籲勞動。我為呼籲這事已經貢獻了一生,並且像個瘋子似的對此堅信不疑。現在我已經不相信了,但是我仍在使警鐘長鳴,這警鐘我要敲到底,一直敲到死;我要不停地拉鍾繩,直到人們為我敲起喪鐘!」
似乎,都是這類反詩,原詩我記不清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有一次無意中聽到他在背誦,便他喝道:「胡說,胡說!」說完便氣呼呼地出去了,當時利普京恰好在場,便刻薄地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
大家在談到維爾金斯基的時候,遺憾的是還說得有鼻子有眼,非常可靠,說他的夫人跟他正式結婚後還沒過上一年,就突然向他宣布,她不跟他過了,她看上了列比亞德金。這個列比亞德金是個外來戶,後來發現是個非常可疑的分子,而且根本不像他自詡的那樣是個退役大尉。他就會擰著小鬍子,喝酒,聊天,信口雌黃,滿嘴胡唚。這人居然毫不客氣地立刻搬到維爾金斯基家住,十分得意地吃著別人的麵包,吃飯睡覺都在他們那兒,最後還傲慢地不把主人放在眼裡。有人說,當維爾金斯基的妻子向他宣布分開過的時候,維爾金斯基向她說:「我的朋友,在這以前我只是愛你,現在我尊敬你。」但當時他未必說過這句古羅馬格言;相反,有人說,他號啕大哭,泣不成聲。有一天,在他倆分開后大約過了兩周,他們全「家」出動,到城外的樹林里去郊遊,跟朋友們一起喝茶。維爾金斯基當時不知怎麼開心得不得了,還參加了跳舞,但是突然,事前也沒發生任何爭吵,猛地伸出兩手一把抓住正在獨自跳康康舞的身材高大的列比亞德金的頭髮,把他摁倒在地,又是尖叫又是喊又是哭地把他拖了就走。這個大高個兒幾乎嚇破了膽,甚至都沒有自衛,在拖他走的時候,他幾乎沒有打破沉默,但是他事後卻大生其氣,表現了一個體面人應有的義憤。維爾金斯基一整夜都跪在他妻子面前求饒,但是這饒他沒有求到,因為他始終不肯向列比亞德金賠罪;此外,他還被指責為信仰不堅和愚蠢,後者主要表現在向女人討饒時居然下跪。很快,大尉就不見了,直到最近才帶著他妹妹另有所圖地出現在敝城,但是關於他的情況,我們以後再談。因此,這個可憐的「拖家帶口的人」常常到我們這裏來消愁解悶,需要我們跟他在一起,這也就不足為奇了。不過,他在我們這兒從來不談自己的家務事。僅僅有一次,他跟我一起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家回來,他本想遠兜遠轉地談談自己的境況,可是卻立刻一把抓住我的胳臂,熱烈地感嘆道:

「那不行……這樣做更光明磊落……我責無旁貸……我倘若不向她承認一切,一切,我會死的!」他差點像發熱病似的回答道,還是把信發出去了。
你站在祖國面前,
「您不過是中庸之道,隨遇而安……得過且過。」
「沙托夫,咱倆作了這麼一大堆親切的交談之後,是不是該和好了呢?」他常常這樣說,寬厚地從安樂椅上向他伸出了手。
無獨有偶,在有關安東·彼得羅夫的流言剛剛傳開,在敝省,在距離斯克沃列什尼基總共才十五俄里的地方,發生了一場誤會,當局一時怒起,派去了一隊士兵。這一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竟出乎意料地激動起來,甚至把我們嚇了一跳。他在俱樂部里大叫大嚷,應當多派軍隊去,應當打電報到別的縣去調軍隊來;他還跑去找省長,向他保證,他與此事無關;他還提出請求,不要用老眼光看人,不要把他牽連到這件事情里去,他還建議立即將他的這一聲明上報彼得堡的有關方面。幸虧這一切很快就過去了,結果是不了了之,不過我當時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態度感到很吃驚。
利普京立刻表示同意,但是他又指出,昧著良心去誇獎農民,在當時還是必要的,是一種時尚。甚至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在讀《苦命人安東》時也熱淚盈眶,她們中的某些人甚至還從巴黎寫信到俄羅斯給她們的管家,讓他們從今以後對待農民要儘可能人道些。
我要指出,我國有許多人認為,在發表宣言那天將會發生某種非同尋常的事,即利普京預言過的那類事,要知道這些人乃是所謂的農民通和國家通。看來,連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贊同這些想法,因此在這個偉大的日子即將到來的前夜,突然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請求出國;總之,他也開始不安了。但是,這個偉大的日子過去了,爾後又過去了一段時間,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嘴上又出現了高傲的微笑。他向我們就俄羅斯人的性格,尤其是俄羅斯農民的性格發表了若干精闢的見解
儘管他幻想那不過是他的幻覺罷了,但是他畢生中的每一天都似乎在等待著這件事的下文,或者可以說等待著這件事的結局。他不相信,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有時端詳自己朋友的臉色就不免感到奇怪了。

「Dans le pays de Makar et de ses veaux」這話的意思是「馬卡爾連牛犢也不趕去的地方」。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時故意用極其笨拙的方式把俄羅斯的諺語和土生土長的俗語翻譯成法語,他無疑是懂得這話的意思的,也能翻譯得更好,但是他這樣做無非出於一種特殊的賣弄,並認為這樣做很俏皮。
但是,如果這位人民詩人所形容的那個人願意這樣做的話,也許,他就有權一輩子擺出這樣一副姿態,雖然這樣做未免乏味。說真格的,咱們這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與這一類人相比,不過是個模仿者,再說老這麼昂首站著也未免疲勞,因此常常側身躺下,小憩片刻。但是,雖然側身而卧,應當說句公道話,他在這卧姿中也依然保持著譴責的化身這一姿態,何況對於敝省上下這樣也就足夠了。在敝城俱樂部里,當他坐下來打牌的時候,您不妨瞧瞧他那副尊容。他的整個模樣都似乎在說:「打牌!我坐下來跟你們打葉拉拉什!難道這可以並存嗎?誰應該對此負責?誰粉碎了我的學術生涯,把它變成了葉拉拉什?唉,就讓俄羅斯亡國滅種吧!」他說罷便威嚴地甩出一張紅心王牌。
我甚至這麼認為,到後來,大家都把他忘了,到處都沒人提起他,但是決不能因此說,過去也根本不知道他。無可爭議,他也曾一度躋身於我國上一輩燦若群星的某些名流之列,有一個時期(誠然,轉瞬即逝,為時極短),他的大名在當時許多心急的人的口碑中,幾乎與恰達耶夫、別林斯基、格拉諾夫斯基以及在國外剛剛嶄露頭角的赫爾岑的大名並列。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活動,由於(可以說吧)「情勢複雜,變幻莫測」幾乎在鋒芒初露的同時便夭折了。這是怎麼回事呢?後來查明,既沒有所謂「變幻莫測」,甚至也根本沒有什麼「情勢複雜」,起碼在這件事上是如此。僅在前不久我才得知,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蟄居敝省,生活在我們中間,不僅不是貶謫(正如我們一貫認為的那樣),甚至也從來沒有受到過監視,這事使我感到非常驚奇,然而這消息卻是絕對可靠的。由此可見,一個人的想象力竟會豐富到這種程度!他終其身都真心誠意地相信,在某些領域,總有人對他放心不下,他的一舉一動都不斷有人向上舉報,並被記錄在案,近二十年來,敝省已更換了三任省長,每位省長在首途履新,榮任省座之際,總會對他抱有某種特別的、感到麻煩的想法,這也是上峰委以省座時首先提醒這位省長注意的。倘若當時有人以顛撲不破的證據讓剛正不阿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相信,他對此根本就無須擔心,他一定會生氣的。然而,他卻是一位非常聰明和才華出眾的人,甚至可以說是學界翹楚,雖然話又說回來,在學術上……嗯,總而言之,他在學術上成就不大,而且,似乎,一事無成。但是,要知道,在我們俄國,翹楚、耆宿云云,一向都虛有其名。
他們來到彼得堡,在彼得堡幾乎住了整整一個冬季,但是快到大齋期的時候,一切就像七彩的肥皂泡一樣破滅了。種種幻想都已灰飛煙滅,而紛亂的局勢不僅沒有明朗化,反而變得更惡劣了。首先,與上層恢復聯繫幾乎沒有辦成,除非在微乎其微的範圍內,而且顯得那麼低三下四,那麼牽強。備受屈辱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急於完全投身於「新思想」,於是便在自己家中開晚會。她請來了一些文人雅士,他們便立刻呼朋引類,一窩蜂來了許多。後來便不請自來;你帶我來,我帶你去。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文人雅士。他們虛榮到難以想象的程度,而且完全公開,好像以此履行自己的義務似的。有些人(雖然遠不是所有的人)來的時候都已經喝醉了,但是他們那副神態彷彿意識到其中有某種昨天才剛剛發現的特殊的美。他們這些人全都以什麼什麼而自豪,驕傲得出奇。在所有人的臉上活畫出好像他們剛剛發現了一個絕頂重要的秘密似的。他們互相謾罵,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要弄清楚他們到底有何著述,那是相當困難的,但是這裡有批評家、小說家、劇作家、諷刺作家,還有寫暴露文學的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甚至深入到他們的最高層,深入到運動的指揮機構。這些指揮者高高在上,高不可攀,但是他們歡迎他,對他很親切,雖說,當然,他們當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和聽說過關於他的任何情況,除了說他「代表著一種思想」以外。他在他們周圍隨機應變,儘管他們都似乎高高在上,十分神聖,他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他們,請他們到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沙龍里來。這些人都很嚴肅,也很有禮貌,舉止風度都很好,其餘的人想必怕他們,但是顯然,他們沒工夫,無暇及此。也出現了兩三名過去的文壇名流,他們當時正好在彼得堡,而且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早就跟他們保持著極其高雅的關係。但是,使她感到驚異的是,這些貨真價實、已經毫無疑義的名流,居然比水還靜,比草還低,而他們中的有些人居然對這幫新貴竭力奉迎,可恥地巴結他們。起先,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很走運;有人抓住他,開始讓他在公開的文學集會上亮相。有一回,在一次文學大眾講座上,當他以講演者的身份頭一次登台講演時,驀地響起了發狂般的掌聲,經久不息,約五分鐘之久。九年後,他含著眼淚想起此事——不過並非出於感激,而是由於他的藝術天性。「我敢向您起誓,並且打賭,」他曾親口對我說(不過只是對我說,而且是作為秘密告訴我的),「所有這些聽眾中沒有一個人認識我,可以說對我一無所知!」能承認這點真是太妙了:如果他當時站在講台上,儘管大喜過望,還能這麼清楚地懂得自己的處境,可見他的腦子是敏銳的;可是,甚至過了九年,他回想起那件事時,竟毫無氣惱之感,又足見此公的腦子太遲鈍了。人家讓他在兩三份集體抗議書(抗議什麼,他也不知道)上簽名,他簽了。也有人讓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在一份《不成體統的行為》的抗議書上簽名,她也簽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些新潮人物的大多數雖然也去拜訪過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但是不知為什麼卻認為自己理應帶著蔑視,帶著不加掩飾的嘲笑來看她。後來,在苦澀的時刻,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曾向我暗示,她從那時候起便嫉妒起他來了。當然,她也明白,她是沒法跟這些人交往的,但是她還是如饑似渴地、以女人歇斯底里般的迫不及待接待了他們,主要是,她似乎總在期待著什麼。她在晚會上很少說話,雖然她也是能夠說幾句的,但是她多半洗耳恭聽,大家談論的是取消書報檢查制度和字母中的硬音符號,用拉丁字母替代俄文字母,以及某某人昨天被流放了,商廈出現了騷亂,俄國實行民族分治並保持自由聯邦制的好處,取消陸軍和海軍,恢復波蘭到第聶伯河的領土,關於農民改革和傳單,消滅繼承權、家庭、子女和神父,關於婦女的權利,關於克拉耶夫斯基的房產(對於這房子任何人永遠也不會原諒克拉耶夫斯基先生)等等,等等。很清楚,在這幫新潮人物中有許多騙子,但是無疑其中也有許多正人君子,甚至還有許多極富魅力的人,儘管這些人總有這麼一點異常之處。正人君子總是比那些小人和粗魯的人難於理解得多,但是弄不清楚的還有到底誰左右著誰。當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宣布她有意出版一份刊物的時候,人們便蜂擁而至,來找她的人更多了,但是立刻又群起而攻之,指責她是資本家,剝削他人勞動。這種指責的無禮程度只能與這種指責的出人意料兩相媲美。有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將軍伊萬·伊萬諾維奇·德羅茲多夫,他是已故的斯塔夫羅金將軍的故交和同僚,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就某一點而言),我們這兒的人都認識他,為人極其固執而又極易動怒,飯量極大而又非常害怕無神論。有一天,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舉行的晚會上,他跟一個很有點名氣的年輕人爭論起來。那青年回答他的頭一句話就是:「既然您這麼說話,可見您是個將軍」,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再也找不出比將軍這詞更厲害的罵人話了。伊萬·伊萬諾維奇聞言大發雷霆:「是的,先生,我是將軍,而且是中將,我效忠於我的皇上,而你,先生,不過是個後生小輩和不信神的人!」發生了一場不堪入耳的互相謾罵。第二天這事就見報了,並開始徵集集體簽名,以反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不成體統的行為」,因為她不願意立刻把將軍趕出去。在一家畫報上刊出了一幅漫畫,把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將軍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三人作為三名頑固落後的朋友惡毒地描繪在同一幅畫上;這畫還配了一首詩,由一位人民詩人專門為這事而寫。我想說句心裡話,許多有將軍頭銜的人的確有一種習慣,總愛可笑地說:「我效忠於我的皇上……」倒像他們的皇上跟我們這些普通臣民的皇上不一樣,不是同一個皇上,而是一個特殊的皇上,他們的皇上似的。九-九-藏-書
這個朋友圈資格最老的成員名叫利普京,他是省府的一名小官吏,人已經不年輕了,是一個自由主義者,在省城裡是出了名的無神論者。他續弦的妻子既年輕又好看,他得了一筆嫁妝,此外,還有三個年已及笄的女兒。他讓全家都對他戰戰兢兢,服服帖帖,而且不許她們出門,他非常吝嗇,靠自己的俸祿積攢了一點錢,購置了一座小木屋。他是個不安分的人,然而位卑職小;省城裡的人並不把他放在眼裡,上層人士也不肯接待他。再說他臭名遠揚,專愛搬弄是非,不止一次受到別人懲罰,而且被懲罰得很慘,一次是挨一位軍官的打,另一次是挨一位可敬的家長——一位地主的揍。但是我們卻喜歡他才思敏捷、富有求知慾,以及他那與眾不同的幸災樂禍的開心勁兒。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不喜歡他,但是他卻有本事巴結她,而且不知怎麼每次都巴結上了。
十年之後,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悄悄地把這一讓人傷心的故事講給我聽的時候,他先把房門鎖上,向我起誓,當時他在原地都愣住了,既沒有聽見,也沒有看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是怎麼走開的。因為以後她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向他暗示過那天發生的事,一切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照常進行,所以他畢生都傾向於認為,這一切不過是他病前的幻覺,再說當天夜裡他還當真病了,而且一病就是整整兩星期,因此,趕巧,也就中止了他倆在涼亭里的約會。
作為譴責的化身
他從國外歸來,曇花一現地在某大學執掌教席,那已是四十年代末了。他一共才講了幾堂課,好像講的是有關阿拉伯人的歷史;他還答辯並通過了一篇出色的學位論文,這篇論文研究的是在一四一三至一四二八年間,德國的一座小城漢瑙本來可能起到一種非軍事的、漢薩同盟的作用,與此同時,還論述了這一作用根本未能實現的那些特殊的、至今弄不清的原因。這篇學位論文巧妙地刺痛了當時的斯拉夫派,在他們中間一下子招來了許多狂怒的敵人
「您說他們不愛人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吼道,「噢,他們多麼愛俄羅斯啊!」
大家知道,過了約摸三年,有人談起了民族性,並且產生了一種「輿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禁啞然失笑。
我們的導師是信神的。「我不明白這裏的人為什麼都把我形容成一個不信神的人?」他有時候常說,「我信仰神,mais distinguons,我信仰神就像相信一個僅僅在我身上意識到自己存在的生靈。但是我無法像我的納斯塔西婭(女僕)或者某個信仰神『以防不測』的老爺那樣去信仰,或者像我們親愛的沙托夫那樣,不過,不,沙托夫不能算數,沙托夫的信仰是違心的,同莫斯科的斯拉夫派一樣。至於基督教,儘管我真心誠意地尊重基督教,但我不是基督徒。毋寧說我是古代的多神教徒,就跟偉大的歌德和古希臘人一樣。僅就基督教不了解女人就足夠說明問題了——喬治·桑在她的一部天才小說中曾對此作了出色的描寫。至於頂禮膜拜、齋戒以及其他等等,我不明白,誰管得了我?這關他們什麼事?不管我們這裏的告密者怎麼費盡心機,我也不願做一個狡詐的耶穌會士。四七年,別林斯基還在國外,他給果戈理寫了一封著名的信,信中強烈譴責他居然相信『什麼神』。Entre nous soit dit,我無法想象有什麼比果戈理(當時的果戈理)看到這個提法以及……讀到全信的時候更滑稽可笑的了!但是,我先撇開可笑的地方不談,因為我對問題的實質還是同意的,因此我要說,並且指出,這才是一些真正的人!他們善於愛自己的人民,善於為人民受苦,為人民犧牲一切,與此同時,如果必要,他們也善於對人民不隨便苟同,在某些看法上對人民不縱容姑息。別林斯基絕不會當真在植物油或者蘿蔔燒豌豆中尋找救國救民之道……」
當時是個特殊時期,出現了某種新潮,與過去的一潭死水大異其趣,這潮流十分古怪,但又隨處都能感覺到,甚至連斯克沃列什尼基也不例外。謠諑紛紜,紛至沓來。所談的種種事實,一般說,大家多少還是知道的,但是顯而易見,除了這些事實以外,還出現了與這些事實隨之而來的許多思想,主要是這些思想多得不可勝數。正是這點使人困惑:怎麼也適應不了,也弄不清這些思想到底是什麼意思?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由於女人的天性,一定想弄清楚箇中奧妙。她本來想親自閱讀報章雜誌,閱讀國外的各種被禁的出版物,甚至當時已經開始出現了許多傳單(這一切她都能弄到),但是她看了以後只感到頭暈。她動手寫信:給她回信的人很少,而且越到後來越讓人莫名其妙。最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被她鄭重地請了去,請他把「所有這些思想」給她徹底解釋清楚,但是對他的解釋她仍舊極不滿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總的運動的看法十分高傲,他把一切都歸結為他自己被人遺忘了,誰也不需要他了。最後終於提到了他,先是在國外的出版物,說他是個被放逐的受難者,然後緊接著在彼得堡又說他是一個著名星座中的昔日明星,甚至不知道為什麼把他與拉吉舍夫相比較。接著又有人著文說他業已去世,並答應要寫文章紀念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霎那間就復活了,並擺出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https://read.99csw.com他對當代袞袞諸公的全部高傲一下子作鳥獸散,他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投身運動,大顯身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立刻又對一切堅信不疑,又開始忙得不可開交,決定毫不拖延地立刻到彼得堡去,對一切進行實地考察,親自弄清一切,如有可能,則全身心地投入新的活動。順便說說,她宣布,她準備創辦一份自己的刊物,並且從此把自己的整個生命都供獻給這份刊物。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看到事情甚至發展到這等地步,就變得更高傲了,一路上他幾乎以一種保護者的姿態來對待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對此,她立刻記在了自己心上。話又說回來,她此行另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說穿了,就是想藉此恢復與高層的聯繫。必須儘可能讓上流社會想到她,起碼也要試一試。此行公開宣布的借口是去看望她的獨生子,當時他正在彼得堡貴族學校上學,行將畢業。
她甚至親自為他設計服裝,而他也就穿著她設計的服裝度過自己的一生。衣服很雅緻,也很有特色:長襟的黑色上衣,紐扣幾乎一直扣到頸部,但穿著卻十分瀟洒、氣派;一頂寬邊軟帽(夏天是草帽);一條細麻紗的白色領帶,打了個大領結,兩端垂於胸前;一根裝有銀鑲頭的手杖,外加長發垂肩。他的頭髮是深褐色的,直到最近,才略顯斑白。他的唇髭和鬍鬚都剃光了。據說,他年輕時非常英俊瀟洒。但是依我看,即使老了也依舊器宇軒昂。再說五十三歲又何老之有?但是,由於他總想擺出一副志士仁人的姿態,他不僅不想顯得年輕,反而似乎倚老賣老,顯示自己已經有了一大把年紀,他穿著自己那身服裝,高高的個子,瘦削的身材,長發垂肩,頗像是位大牧首,或者說得正確些,頗像三十年代出版的某本文集里詩人庫科利尼克的石印像,尤其是夏天當他坐在花園裡丁香盛開的花叢下的一張長椅上,雙手扶著手杖,身旁攤開一本書,眺望著日落時分的滿天晚霞,陷入充滿詩意的沉思的時候。關於讀書,我倒要說幾句,到後來不知為什麼他竟廢卷不讀。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已是最後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訂了許多報刊,這,他是經常看的。他也經常關心俄國文學取得的成就,雖然他絲毫也沒有喪失自己的尊嚴。過去,他曾一度熱衷於研究我國內政與外交等當代高級政治,但是很快他就揮揮手把這事撂下了。也常常發生這樣的事:他隨手拿起一本托克維爾的書走進花園,可是兜里卻藏著一本保羅·德·科克。然而,這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通常,說完這類獨白之後(這在他是常有的事),沙托夫就抓起自己的便帽,匆匆向房門走去,他深信,現在已經一了百了了,他已經徹底地、永遠地斷絕了自己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友好關係了。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卻總能及時地攔住他,不讓他走。
「我永遠也忘不了您乾的這好事兒!」

自由主義的理想家。
「那我呢?」利普京問。
有一天,當時,關於農民解放的傳說還只是略有耳聞,整個俄羅斯都突然歡喜雀躍,準備全國復興的時候,有一位從彼得堡來的男爵,路過敝地,順道拜訪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位男爵與最高當局關係密切,而且非常接近決策層。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非常重視這類拜訪,因為自從她的夫君謝世以後,她與上流社會的關係便日益削弱,最後就完全中止了。男爵在她府邸坐了一小時,喝了點茶。當時沒有任何賓客作陪,但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卻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了來,擺了擺場面。男爵過去對他也久聞大名,或者裝作久聞大名的樣子,可是在用茶的時候卻很少同他說話。不用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是不會讓自己丟人現眼的,再加他的風度極為高雅。雖然他的出身似乎並不十分高貴,但是恰逢際遇,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在莫斯科的一個顯貴人家撫養長大,因此具有良好的教養;他的法語說得就跟巴黎人一樣。因此,男爵從第一眼起就應該明白,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雖然蟄居外省,但是圍繞在她周圍的都是何等樣人。然而結果卻不盡如人意。當男爵頷首肯定,當時剛剛傳開的有關這次大改革的傳聞確有其事之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烏拉」,甚至還用手做了一個表示歡天喜地的姿勢。他喊的聲音倒不大,甚至還十分優雅;甚至,說不定,他的歡天喜地也是事先安排好了的,而手勢也是在喝茶前半小時對著鏡子特意排練好的;但是,當時他想必有什麼東西未能盡如人意,因此男爵只是略顯不悅地微微一笑,雖然他立刻又特別客氣地加了一句,談到由於這件大事,所有俄國人的心一定理所當然地深受感動,云云。接著很快就走了,臨走時也沒有忘記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伸出兩個手指,以示握別。回到客廳后,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先是沉默了大約三分鐘,好像在桌上尋找什麼東西似的;但是突然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轉過身來,臉色蒼白,兩眼發光,慢吞吞地悄聲道:
從彼得堡回來以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便立刻讓自己的朋友出國去「休養」,再說他倆也應該暫時分手了,她感覺到了這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興高采烈地去了。「到那裡我一定會再生!」他感慨系之地說,「在那裡,我終於又可以搞學問了!」但是他從柏林的頭幾封信開始又唱起了一貫的老調。「我的心碎啦,」他寫信給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說,「我什麼也忘不了!在這裏,在柏林,一切都使我追憶舊事,追憶往昔,我的最初的歡樂和最初的苦痛。她在哪裡?現在她倆在哪裡?你們,我永遠也配不上你們的兩位天使在哪裡?我的兒子,我的愛子又在哪裡?最後,我在哪裡?我自己,過去的我,堅強如鋼、像懸崖一樣不可撼動的我?可是現在卻有某個叫Andrejeff的人,一個長著大鬍子的東正教的小丑,peut briser mon existence en deux。」等等,等等。至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兒子,他畢生只見過兩次,第一次是在他剛出生的時候,第二次則是不久前在彼得堡,當時這個年輕人正準備上大學。我們已經說過,這孩子有生以來就一直在離斯克沃列什尼基七百俄里的O省由幾位姑媽撫養(用的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錢)。至於Andrejeff,用俄文說,也就是安德烈耶夫,不過是本地的一個做小買賣的商人,是個大怪物,是個自學成才的考古學家,是個俄國古董的熱心收藏家,有時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知識上,而主要是在學術觀點上唇槍舌劍,彼此挖苦過。這位可敬的商人,蓄著雪白的大鬍子,戴著銀邊的大眼鏡,他曾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小片莊園上(與斯克沃列什尼基毗鄰)買過幾俄畝森林用於砍伐,可是有四百盧布尚未付清。雖然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在打點自己的朋友去柏林的時候,十分闊氣地給了他很大一筆錢,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行前卻對這四百盧布另有打算,大概另有什麼秘密用途,所以當Andrejeff請求寬限一個月的時候,他差點沒哭出來。話又說回來,Andrejeff是有權要求寬限的,因為幾乎就在半年前,由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時另有急用,他已預付了第一筆款子。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急切地看了這第一封信,用鉛筆在這句感嘆「你倆在哪裡?」下畫了條著重線,標上日期,鎖進了小匣子。他當然是想起了自己的兩位已故的妻子。在收到的第二封柏林來信中,這調子又變了:「我一晝夜工作十二小時(「哪怕十一小時呢。」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嘀咕道)。在各個圖書館里翻閱圖書,查找資料,做摘記,東奔西跑,拜訪教授。我恢復了同敦達索夫這一好人家的友好往來。娜傑日達·尼古拉耶芙娜甚至到今天還是那麼千嬌百媚!她向您問好。她的年輕的丈夫和所有三個侄兒都在柏林。每天晚上我們就同年輕人聊天,一直聊到天亮,我們幾乎在進行雅典式的夜談,但僅就其內容精緻、風格典雅而言,一切都很高雅:樂聲悠揚,不絕於耳,西班牙的旋律,全人類復興的幻想,永恆的美的理念,西斯廷聖母,光明中摻雜著黑暗,但是太陽也有黑子嘛!噢,我的朋友,我的高尚而又忠實的朋友!我的心同您在一起,我是您的,永遠同您一個人在一起,en tout pays,甚至哪怕dans le pays de Makar et de ses veaux,您記得吧,我們臨行前,在彼得堡,常常戰戰兢兢地談到它。現在我帶著微笑回憶這一切。越過邊境后,我就感到自己安全了,這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新的感覺,這是頭一回,經過如此漫長的歲月之後……」如此等等。
有這麼一種奇怪的友誼:兩朋友都恨不得把對方給吃了,一輩子就這麼活著,可是彼此又分不開。要分手甚至根本辦不到:如果當真發生了這種事,那個由著性子胡鬧,跟對方中斷關係的朋友,一定會首先病倒,甚至一命歸天也說不定。我千真萬確地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好幾次,有時還是在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面對面地傾心交談、互訴衷腸之後,等她一走,他又從沙發上突然跳起來,開始用拳頭捶打牆壁。
他這樣做並沒有絲毫難解之處,有一次他甚至還從牆上敲落了一塊白灰。也許有人會問:這樣微妙的事我怎麼會知道呢?倘若我是目擊者,親眼目睹了這情景,又怎麼樣呢?倘若這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趴在我的肩膀上不止一次地痛哭流涕,繪聲繪色地向我描寫他自己的全部底細,你們又會怎麼說呢(他在這種情況下,有什麼話不說呢)?但是幾乎在每次痛哭流涕之後都會發生這樣的事:第二天他就因自己忘恩負義而甘願把他自己釘死在十字架上;他急匆匆地叫我去,要不就親自跑到我房間里來,而他此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告訴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是「人格高尚和溫文爾雅的天使,而他自己則適得其反」。他不僅跑來找我,甚至還不止一次地用他的生花妙筆寫信給她,向她本人描述這一切,並在工工整整地簽上自己的尊姓大名后,向她坦白交代,昨天他曾向一個不相干的人敘述,她之所以要他充當她府上的西席,是出於虛榮和嫉妒他的學識和才能;她恨他但又不敢明說,怕他拂袖而去,從而有損於她在文壇上的聲望;因此,他蔑視自己,拿定主意要自尋短見,現在就等她說最後一句話,從而決定一切,諸如此類,等等,等等。了解了這一切之後,就不難想象,這個年逾半百的、最天真的黃口小兒,一旦精神病發作,有時候會達到怎樣的歇斯底里!有一回,我就親自看到過這樣一封信,這是在他們的某次爭吵之後,就為不足掛齒的一點小事,但一吵起來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看后大驚失色,求他千萬別把信寄出去。
經常來參加晚會的還有一個名叫維爾金斯基的年輕人,他是本地的一名小官吏,與沙托夫有某些相似之處,儘管兩人看來在所有方面都截然不同,但他也是個「拖家帶口的人」。這個既可憐又非常文靜的年輕人(不過他已經三十歲了),很有學問,但大半是靠自學得來的。他很窮,已婚,在衙門供職,養活著妻子的姑媽和一個小姨子。他的夫人,以及家中的所有女士,都信奉眼下最時髦的信念,但是這一切在她們那兒都顯得有點兒粗俗,正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談到另一件事時形容的那樣,這乃是一種「淪落街頭的思想」。她們信奉的一切都來自書本,可是稍有風吹草動,只要從我們首善之區的什麼進步組織稍稍傳來一點風聲,她們就準備把任何東西都扔到窗外去,只要有人勸她們扔,她們無不照辦。Madame維爾金斯卡婭在敝城做接生這個行當,她在未婚前一直住在彼得堡。維爾金斯基本人是個少有的心地純潔的人,我很少遇到比他更正直、更火一般熱情的人了。「我永遠,永遠不會掉隊,落後于這些光輝的希望。」他常常兩眼放光地對我說。每當他談到這些「光輝的希望」時,他總是聲音低低的、甜甜的,彷彿秘密地說什麼悄悄話似的。他個子相當高,但身材細長,肩膀奇窄,頭髮呈紅褐色,而且長得非常稀。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常常高傲地嘲read.99csw.com笑他的某些見解,他只淡淡地付之一笑,有時候也會很嚴肅地反駁他,並且常常使他在許多問題上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他的態度始終很親切,而且對我們大家也一直像父輩一樣。

一言以蔽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經常在我們中間扮演一種有點特殊的,可以說是憂國憂民的志士仁人的角色,而且他也酷愛這一角色,我甚至覺得,不扮演這一角色他就活不下去。我絲毫無意把他比作戲台上的演員:上帝保佑,何況我本人對他一向尊敬。這一切很可能是習慣使然,或者不如說他從小就養成了一種孜孜以求的高尚的志趣,一向以志士仁人自詡,把這視同一種愉快的幻想。比如說,他非常喜愛他那「被迫害者」,以及可以說是「被貶謫者」的地位。在這兩個稱謂中別有一種令他始終感到心醉神迷的典雅的光輝,這光輝後來在如許年的漫長歲月中逐漸提高了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終於使他達到某種令他志得意滿的極高聲望。在上世紀的一部英國諷刺小說中,有個人名叫格利佛,他從小人國回來,小人國的人總共才有這麼兩俄寸高,他身居他們中間,已經養成了以巨人自居的習慣,以致他蹀躞倫敦街頭,不由得向過往行人和來往馬車大叫,讓他們在他面前閃開,當心別讓他無意中把他們踩死了,他總以為他還是巨人,而他們不過是些小不點。因此人家就笑話他,罵他,一些粗野的馬車夫甚至用鞭子抽這巨人;但他們這樣做對嗎?習慣成自然,什麼事情做不出來呢?習慣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幾乎干出同樣的事,不過更天真、更無惡意罷了,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因為他的確是一位非常好的人。
「你們都是些『半瓶子醋』,」他常向維爾金斯基開玩笑地說,「所有同您一樣的人,就說您吧,維爾金斯基,我還沒有發現您目——光——短——淺,可是在彼得堡chez ces séminaristes,這種鼠目寸光卻屢見不鮮,不過你們終究是些『半瓶子醋』。沙托夫倒很想成為整瓶子醋,可連他也是半瓶子醋。」
「我們這些人也太心急了,對我國的農民也太急於求成了,」他發表了一系列精闢的見解后最後說道,「我們把他們變成了時髦的話題,我國文學界中的某些人連續好幾年刺刺不休地把他們當成新發現的奇珍異寶大加稱道。我們把桂冠戴在他們長滿虱子的腦袋上。俄國農村在整整一千年中給予我們的僅僅是喀馬林舞。一位頗會說俏皮話的優秀的俄國詩人,頭一次在舞台上看到偉大的拉舍爾的演出時曾歡呼:『我決不用拉舍爾來換一個鄉巴佬!』我要進一步說:我要用所有的俄國莊稼漢來換一個拉舍爾2。該是看問題清醒一些的時候了,不要把我國粗鄙的土產柏油與bouquet de l'impératrice混為一談。」
「我們迷迷糊糊地離開了彼得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常常說,「我百思不得其解,只記得在火車車輪聲的伴奏下,我一直在念念有詞地說:
常來參加我們這個小圈子活動的還有一些偶然的來客:常來的有一個猶太佬叫利亞姆申,還有一位名叫卡爾圖佐夫的大尉。有一個時期一位勤學好問的老人也常來,但是他死了。利普京還帶來過一位流放此地的波蘭天主教教士,叫斯隆采夫斯基,有一個時期我們按原則接待了他,但是後來也就不再接待他了。
第二天清早,有五位文學家聯袂前來看望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其中三位她根本不認識,甚至從來沒有見過他們。他們儼乎其然地向她宣布,他們研究了她要辦刊物的問題,並就此事作出了決定。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從來就不曾委託過任何人來研究和解決任何有關她要創辦刊物的事。該決定的內容是這樣的:讓她把刊物創辦起來后,應根據自由聯合的原則,把該刊連同資金一起移交給他們;她本人則離開這裏回斯克沃列什尼基去,但是別忘了把「業已老朽」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帶走。出於禮貌,他們同意承認產權仍歸她所有,每年將純利的六分之一寄給她。最令人感動的是這五人中大概有四個人沒有任何貪財的目的,他們的操勞奔走僅僅是為了「共同事業」。
「Cher ami,」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寬厚地對他說道,「請相信,這(他重複了一遍繞脖一圈的手勢)既不會給我們的地主帶來好處,也不會給我們大家帶來好處。我們即使沒有腦袋也搞不出任何名堂,何況最礙事的正是我們的腦袋,妨礙我們去理解應該理解的事情。」
「這沒什麼,這不過是私事,這絲毫,絲毫不會妨礙『共同事業』!」
即將發生可怕的事情。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就從來不會寄給他這樣的信,他倆的差別就在這裏。誠然,他酷愛寫信,甚至跟她住在同一座樓里,也常常給她寫信,在歇斯底里發作的時候,甚至一天寫兩封。我清楚地知道,她閱讀這些信時一向十分用心,甚至一天兩封她也照讀不誤,看完后就標上日期,分門別類地放進一個特別的小匣子里;此外,她還把這些信珍藏在自己的心坎上。然後,便讓她的朋友空等一整天,不予答覆,遇到他時就像沒事人似的,彷彿昨天什麼特別的事也沒有發生。她就這樣慢慢、慢慢地把他調|教過來了,連他自己都不敢提起昨天的事,只是注視著她的眼睛,窺視若干時候。但是她什麼也沒有忘記,倒是他有時候忘得太快了,看到她泰然自若就受到了鼓舞,倘有朋友前來,他甚至當天就嘻嘻哈哈,爭著開香檳酒,像孩子般頑皮。想必,當時她惡狠狠地看著他,可是他竟毫無察覺!除非過了一周,過了一月,甚至於過了半年之後,在某時某刻,事有湊巧,他無意中想起在這樣的信中有某一句話,接著又想起了全信,連同全部情況,他才忽然羞赧無地,而且常常痛苦得上吐下瀉,彷彿害了霍亂病似的。這種特殊的、類似於亞霍亂的陣陣發作,在某種情況下,往往是他的神經受到劇烈震蕩后的通常出路,也是他的體格的某種頗為有趣的怪事。
「您剛才說的這些人就從來不曾愛過人民,既沒有為人民受過苦,也沒有為人民犧牲過任何東西,不管您對此怎樣富於想象,不管您怎樣聊以自娛!」他陰陽怪氣地悻然說道,低下了頭,在椅子上焦躁地別轉了身子。
那是在一八五五年春,時當五月,即在斯克沃列什尼基得到斯塔夫羅金中將仙逝的消息之後。斯塔夫羅金中將是一位幹事冒失的老人,他是在奔赴克里米亞現役部隊履新的途中因胃部失調去世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成了寡婦,穿上了重孝。誠然,她不可能感到很傷心,因為最近四年來夫妻倆因為性格上合不來完全分居了,她只給他提供生活費(中將本人總共只有一百五十名農奴和一份俸祿,此外就只有顯赫的身份和關係網了;而全部財富和斯克沃列什尼基是屬於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她是一個非常富有的包稅商的獨生女)。雖然如此,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還是使她十分震驚,於是她就離開社交界,過起了完全孤獨的生活。不用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直待在她身邊,寸步不離。
不用說,在彼得堡再待下去是不可能的了,況且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又遭到了徹底的fiasco。他忍不住講起了藝術應有的權利,結果卻招致了對他的更厲害的嘲笑。在最後一次講座上,他想用他那憂國憂民的雄辯口才來打動人心,期望能喚起人們對他的「被貶黜」的敬意。他無可爭議地贊同「祖國」這詞既無用又可笑;贊同那種認為宗教有害的看法,但是他又響亮而堅定地宣稱皮靴低於普希金,甚至還低得多。聽眾毫不容情地對他發出噓聲,因此他當場,還沒走下講台,就在大庭廣眾之中哭開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把半死不活的他帶回了家。「On m'a traité comme un vieux honnet de coton!」他毫無意義地嘟嘟囔囔地說。她服侍了他一夜,給他服桂櫻水,並且一再對他說:「您還是有用的,您還會出人頭地的,人們將對您刮目相看……在另一個地方。」就這樣一直說到天亮。

接著,我們這裏便風平浪靜,而且持續了幾乎整整九年。歇斯底里的發作和伏在我肩上的號啕大哭,也絲毫沒有妨礙我們的幸福。我感到驚奇的是,在這段時間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沒有怎麼發胖。只有他的鼻子稍許發紅,人也變得更加心平氣和了。慢慢、慢慢地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朋友圈,不過這圈子通常並不大。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雖然與這圈子很少接觸,但是我們大家都承認她是我們的保護人。在接受了彼得堡的教訓之後,她終於在敝城定居;冬天住在城裡她自己的府邸里,夏天則住在城郊她自己的莊園上。最近七年來,也就是說直到敝省的現任省長奉命到任為止,她在敝省的上層社會從來不曾有過這麼高的地位和影響。敝省的前任省長,即令人難忘而又隨和的伊萬·奧西波維奇,是她的近親,而且從前她還曾有恩於他。省長夫人一想到可能會引起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不悅,就不免心驚膽戰。敝省的上流社會對她的崇拜,竟發展到令人感到有點造孽的地步。這樣一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就神氣了。他是俱樂部的會員,常常神氣活現地大把大把地輸錢,使人肅然起敬,其實許多人也只是把他看成一名「學者」而已。後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允許他搬到另一所房子去住,我們的日子就過得更自由了。我們每周兩次在他那裡聚會,常常過得很開心,尤其當他十分大方、不吝嗇香檳酒的時候。葡萄酒也是在那個安德烈耶夫的鋪子里買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每半年付一次賬,而且每次付賬的日子幾乎都碰上他亞霍亂複發。
但這時沙托夫介入了。
五月,萬物復甦,生機盎然,傍晚時分更是景色宜人。稠李已繁花滿樹。兩位朋友每到傍晚都在花園裡見面,在涼亭里一直坐到半夜,敞開心扉,互訴衷腸。這時光真是太富詩意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由於命運驟變說的話就比平時多了些。她彷彿偎依在自己朋友的身旁,貼近他的心窩,就這樣繼續了幾個晚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萌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這個痛不欲生的未亡人是否對他存有什麼指望呢,她是否在等待一年服喪完畢之後由他向她提出求婚呢?」這念頭是無恥的,但是,要知道,一個人身心高雅有時反倒會促使他對無恥的念頭產生癖好,因為人的發展往往是多方面的。他開始仔細琢磨,終於發現這事庶幾近之。他尋思:「不錯,家私巨富,但是……」的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不大像個大美人兒:高高的個兒、黃黃的皮膚,瘦骨嶙峋,一張顯得太長的馬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越來越動搖不定,因懷疑而萬分痛苦,甚至由於拿不定主意而哭了兩次(他常常哭)。每到傍晚,就是說在涼亭里,他的臉不知怎麼總是不由得流露出一種任性而又嘲弄,打情罵俏同時又傲慢的表情。他這樣做是無意的,身不由己的,甚至一個人越高尚,這種表情就越看得出來。只有上帝知道這事的是非曲直,但是較有把握的是,足以完全證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疑心是有道理的那種東西,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芳心裏尚未萌生。再說她也不會易姓改嫁,將自己的斯塔夫羅金的姓氏換成他的姓氏,雖然他的姓氏也十分高貴。也許,從她那方面來說,這不過是女人的逢場作戲,是一種不自覺的女性需要的流露,在某些女人味十足的女人身上,這也是十分自然的。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不敢擔保;研究女人的芳心到底有多深,甚至至今尚未涉足!不過我還是接著說吧。
「以及鬼知道還說了些什麼,就這樣一直到莫斯科。直到莫斯科我才清醒過來——倒像在這裏果真能找到點別的什麼似的?噢,我的朋友們啊!」有時他精神振奮地向我們感嘆道,「你們無法想象,當一種被你們早就視為神聖並對之肅然起敬的偉大思想,被一些笨伯們隨手撿起,並被他們拿到街上奉送給一些跟他們一樣的蠢貨,而你們又突然在舊貨市場上遇見它,可是它已面目全非,滿身污泥,面目可憎,口鼻歪斜,不成比例,也不和諧,就像一些愚蠢的孩子手裡的玩物似的,那時你們https://read•99csw•com整個的心該是充斥著怎樣的悲哀和憤怒啊!我們那個時代可不是這樣,我們追求的也不是這個。不,不,完全不是這個。我們見到的已面目全非……我們的時代一定會重新回來,它一定會重新把那些搖搖欲墜的東西統統納入堅定的軌道。要不然的話,還會怎樣呢……」
不過說真格的,他非常喜歡鬥牌,就因為鬥牌,尤其在最近,他經常與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發生不愉快的衝突,何況他又經常輸錢。不過這是后話。現在我只想指出,他甚至是一個經常受到良心譴責的人(就是說,有時候),因此常常愁眉不展。在他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長達二十年的友誼中,他每年有三四次常常陷入我們稱之為「憂國憂民」的狀態中,就是說不過是悶悶不樂罷了,但是深受人們尊敬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卻喜歡使用「憂國憂民」這詞兒。後來,除了憂國憂民以外,他又開始陷入香檳酒之中;但是對他關懷備至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一輩子都保護著他,沒讓他染上任何庸俗的嗜好。他也確實需要一位保姆,因為有時候他會變得十分古怪:當他處在最崇高的憂傷之中,會忽然像個最普通的黎民百姓一樣開懷大笑。還有些時候,他甚至對自己也會幽默地諷刺幾句。但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最害怕的就是這種幽默的諷刺。她是一位正統的婦女,是一位贊助文學事業的女性,她的所作所為僅出於高尚的考慮。這位朝廷命婦對她的窮朋友的長達二十年的影響至為巨大。關於她應當另作交代,現在我就來談她的情況。
爾後(不過已在他丟掉教席之後),他在一家譯介狄更斯和宣揚喬治·桑的進步月刊上發表了一篇極其深刻的論文的開頭部分(可以說吧,目的是為了報復,以示他們失去了怎樣一個人)——似乎是談某一時代的某些騎士何以有非常高尚的道德情操,或者這一類問題。起碼其中提出了某種崇高的和非常高尚的思想。後來有人說,這篇論文的後續部分立即被禁,甚至這家進步刊物也因為發表了這篇文章的前半部分而受到了警告。這是很可能發生的,因為當時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有呢?但是就這件事來說,很可能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不過是作者自己偷懶,沒有把這篇論文完稿罷了。至於他中止講授有關阿拉伯人的課,乃是因為某某人(顯然是他的諸多反動的仇敵之一)不知用什麼辦法截獲了一封他致某某人的信,信中談了一些「情況」,因此便有人要求他對此作出某種交代。我不知道是否真有其事,但是也有人斷言,就在那時候,彼得堡破獲了一個龐大而又反常的反國家集團,人數大約十三名,幾乎動搖了我們的國家大廈。據說,他們似乎還準備翻譯傅立葉本人的著作。無獨有偶,與此同時,在莫斯科查獲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一部長詩,這還是他六年前十分年輕的時候在柏林寫的,曾以手抄本行世,在兩名文學愛好者中間流傳,併為一名大學生所珍藏。這部長詩現在就放在我的書桌里;我得到這部長詩不會早於去年,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親自贈予,是一部最近的手抄本,由作者親手謄寫和親筆題籤,封皮是紅色山羊皮,裝幀十分精美。然而,這部長詩並不缺乏詩意,甚至也不乏一定的才氣;但是寫得很怪,但在當時(確切點說,即在三十年代)這類寫法是十分平常的。可是要說出它的情節,我很為難,因為說實話,情節云云,我什麼也沒有看懂。這是一部以富有抒情性的戲劇形式寫成的諷喻作品,頗像《浮士德》的第二部。全劇以女聲合唱開始,其次是男聲合唱,然後是某些精靈的合唱,最後則是一些雖然還不曾活過但卻非常想活的靈魂的合唱。所有這些合唱,唱的都是一種十分含混不清的東西,大部分是唱某人的詛咒,但卻帶有一種高雅的幽默色彩。但是情景突然變換,某個「人生的節日」來臨了,喜慶中,甚至昆蟲也放聲歌唱,出來了一隻烏龜,滿嘴是神聖的拉丁語,記得,甚至還有一塊礦石,即一種根本是死的東西,也唱了一支什麼歌。總之,萬物都在不停地歌唱,即便說話,也是含混不清地互相謾罵,但依舊帶有高雅的色彩。最後場景又變換了,出現了一片蠻荒之地,在懸崖峭壁間,有個文明的年輕人在來回彳亍,他一面揪著野草,吮吸著,一位仙女問他:他幹嗎要嘬這些草汁?他回答說,他感到活膩了,想忘卻一切,結果在這些野草的汁液中找到了忘卻之道;但是他的主要心愿還是儘快失去理智(這心愿說不定是多餘的)。接著突然有一位非常英俊的美少年騎著一匹黑馬登場了,他身後跟隨著多得不可勝數的世界各族人民。這少年代表死神,而各族人民都渴望見到死神。最後,已是最後一場,突然出現了巴別塔,建造該塔的一些大力士們終於唱著新的希望之歌把這塔建成了,當他們已經建到塔頂的時候,有個神,比如說,俄林波斯聖山的統治者吧,卻可笑地逃跑了,於是恍然大悟的人類便佔領了他的位置,立刻以洞察萬物的新見解來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嗬,就是這樣一部長詩當時卻認為是危險品。去年,我曾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建議把它發表出來,因為在我們當代這是完全無罪的,但是他卻帶著明顯的不滿拒絕了我的建議。他不喜歡把他的詩劇看成是完全無罪的,我甚至認為,他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內對我十分冷淡,其因也蓋出於此。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突然,幾乎就在我建議他在這裏發表它的同時——這部長詩卻在那裡,在國外被收在一本革命文集里發表了,而且事先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此一無所知。起先他嚇了一跳,立刻跑去找省長,並給彼得堡寫了一封十分光明磊落的辯護信,他把這信給我念了兩遍,但是沒有發出,因為不知道應該寄給誰。總之,他焦躁不安地過了整整一個月;但是我深信,他的私心深處一定感到萬分得意。他弄到了一本文集,差點沒同這本書同起同睡,白天則把它藏在床墊底下,甚至不讓女用人替他鋪床,雖然他每天都在等什麼地方給他發來賀電,可是表面上又裝得滿不在乎。結果是什麼電報也沒有來。於是他便與我立刻言歸於好,由此可以證明他那顆溫文爾雅而又不念舊惡的心是非常善良的。

「列夫·卡姆別克和韋克和韋克……

應當認為,她很快就在心中猜透了她那朋友臉上的那種古怪的表情;她很敏感,看事很細心,倒是他有時候顯得太天真了。但是傍晚之約依然跟過去一樣進行,他們彼此的談話也同過去一樣極富詩意而又興味盎然。直到有一天,隨著夜幕的降臨,在極其活躍而又極富詩意的談話結束之後,兩人友好地分了手,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居住的那座廂房的台階旁彼此熱烈地握了握手。每年夏天,他都要從斯克沃列什尼基供老爺們居住的龐大府邸里搬出來,搬到這座幾乎坐落在花園裡的小廂房居住。他剛回到自己的房間,思緒萬千地拿起一根雪茄,還沒來得及把煙點上,就疲倦地、一動不動站在敞開的窗戶前,注意地看著在一輪明月旁滑過的輕如絨毛的朵朵白雲,這時突然傳來一陣輕輕的簌簌聲,使他打了個寒噤,回過頭來。四分鐘前他剛離開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又站到了他面前。她那張黃臉幾乎變得鐵青,嘴唇緊閉,嘴角在微微顫動。她一言不發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足有十秒鐘,眼神堅定而又鐵面無情,她突然急促地悄聲說道:
利普京聽了很不高興。
西席這一教職所以被接受,還因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髮妻遺留下來的莊園很小,而且與斯塔夫羅金家在敝省的宏偉的城郊莊園斯克沃列什尼基左右毗鄰。再說,在幽靜的書齋里,從此可以不再為大學里龐雜的課程所分心,潛心於學術事業,用極其深刻的學術著作來豐富祖國的語文科學。學術著作並未面世,但是卻可能以一種站在祖國面前的所謂「譴責的化身」的姿態昂首挺立,凡二十余載,了此餘生,誠如一位人民詩人所說:
沙托夫行動笨拙,生性靦腆,不喜歡溫情脈脈。從外表看,他這人很粗魯,可骨子裡他的心卻似乎軟極了。雖然常常失去分寸,可是到頭來首先感到痛苦的還是他自己。聽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一番和好的表示后,他用鼻音支支吾吾地不知說了一句什麼話,像只熊似的在原地踏了一會兒步,突然出人意料地微微一笑,把自己的便帽放到一邊,又坐到原先的椅子上,兩眼死死地盯著地面。不用說,拿來了酒,於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找了一個適當的理由宣布乾杯,比如說舉杯紀念某個過去的名人。
在最初幾年,說得更確切些,在特羅菲莫維奇寄寓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家的前一半時間里,他還想著書立說,每天都認認真真地準備執筆寫作。但是到了后一半時間,想必連早先看過的東西也忘了。他越來越經常地對我們說:「似乎,我已做好了寫作的準備,材料也收集好了,然而就是寫不出來!毫無辦法!」說罷,他沮喪地垂下了頭。毫無疑問,他在我們心目中成了科學的殉難者,這隻會使他顯得更偉大,但是他本人想要的卻是另一種東西。「把我給忘啦,誰也不需要我啦!」他不止一次地脫口而出。這種強烈的憂鬱,尤其在五十年代末,已完全左右著他的身心。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終於明白,這事十分嚴重。再說她也不能忍受她的朋友被人遺忘和不需要了。為了使他快活起來,為了使他重振昔日雄風,她當即帶他去了莫斯科,因為那裡她認識幾位風流倜儻的文人雅士,但不料連莫斯科也不行。
「我永遠也忘不了您乾的這好事兒!」
「既不愛俄羅斯,也不愛人民!」沙托夫也兩眼放光地吼道,「不知道的東西就不可能去愛,而他們對俄國人民一無所知!他們大家,也包括您在內,看俄國人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別林斯基尤甚;僅就他給果戈理的那封信便可一目了然。別林斯基就像克雷洛夫寓言中那個好奇者一樣,在珍禽異獸展覽館中偏偏看不見大象,而將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法國那幾隻社會主義的小甲蟲身上;他看到這些小甲蟲后就萬事大吉了。要知道,說不定他還比我們大家都聰明!你們不僅對人民視而不見——你們還對人民不屑一顧,單憑這點就可窺見一斑,即在你們的想象中,所謂人民,那就只有法國人,而且還僅僅是巴黎人,你們引以為恥的是俄國人民居然與法國人不一樣。這就是毫不誇張的事實真相!誰心目中沒有人民,誰心目中也就沒有上帝!你們要清楚,所有那些不再了解本國人民並與他們失去聯繫的人,也就會在同等程度上立刻失去我們父輩的信仰,或者逐漸變成一個無神論者,或者逐漸變成一個冷漠的人。我說的是大實話!這是一個正在得到證實的事實。正因為此,所以現在你們大家——或者是可憎的無神論者,或者是無動於衷、道德敗壞的壞蛋,除此以外,什麼也不是!您也一樣,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根本不把您看做例外,甚至可以說,我說的就是您,您要明白這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