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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絕頂聰明的毒蛇

第一部

第五章 絕頂聰明的毒蛇

她的面色煞白,引起一陣慌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第一個向她沖了過去;我也走到她跟前;甚至麗莎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雖然仍舊站在自己坐的沙發旁沒有動彈;但是最害怕的還是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自己:她發出一聲驚呼,儘力欠起身來,幾乎帶著哭腔嚎叫道:
「太太,太太!」他又忽地跳起來,大概他自己也沒有注意這點,而且捶打自己的胸脯,「這裏,在這顆心裏積聚了如此多,如此多的東西,倘若在末日審判時暴露出來,恐怕連上帝都會感到驚奇!」
「就是她,全部真相就坐在這裏!」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突然伸手指了指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帶著一種已經不計後果和不顧死活的決心,只要現在能擊中敵人的要害就行。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本來以一種愉快的好奇心一直看著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這時看見這位愛動怒的女客人用手指筆直地指向她,她快樂地笑了,並且在沙發上愉快地扭動起來。
「不值一提……」他含含糊糊地說道,接著便閉緊嘴唇,一言不發。甚至由於自己貿然下定這樣的決心臉都漲紅了。
「噢,請相信,我也希望這樣。」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斷斷續續地嘟囔道。
「去請她上這兒來一趟。就說我請她,儘管不舒服,也請她枉駕來一趟。」
「主保佑!」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畫了個十字。
「還沒有;為了使我說的內容更充實,如果您允許的話,我還有些話要問問這位先生……您立刻就會看到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
「不就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嗎!難道您當真直到此時此刻才知道這事兒?但是他的行李起碼應該早就到了呀,難道他們沒告訴您?這麼說,還是我頭一個通知您的。不過也可以讓人到什麼地方去找他一下,不過他本人大概馬上就會來的,看來,他還來得正是時候,正好符合他的某種期待,起碼照我看來,也正好符合他的某種打算。」這時他用眼睛瞥了一下房間,尤其注意地把目光停在了大尉身上。「啊,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我真高興能一進來就遇見您,非常高興能握一下您的手,」他飛快地跑到她跟前,以便抓住愉快地嫣然一笑的麗莎向他伸出的手,「而且,依我看,深受尊敬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似乎也沒有忘了您家的那位『教授』,甚至也沒有生他的氣,而在瑞士的時候您是常常生氣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這裏,您的足疾怎樣啦,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在瑞士會診的時候曾讓您選用祖國的氣候進行治療,這話有道理嗎……怎麼樣,您哪?用洗液?這想必很有效。但是我感到非常遺憾,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他又很快轉過身去),我沒有趕上在國外遇見您,並親自向您致敬,此外我還有許多話要告訴您……我曾經告知這裏的我那老爸,但是他按照他的老習慣,似乎……」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您自己也知道,我是什麼話也不能說的。」
「那就更不必自作多情啦……」
「您不知道。您從來沒有向自己提過這樣的問題!」他帶著一種悲愴的諷刺叫道,「那,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蟑螂找了個位置,
「這怎麼是殘酷呢,為什麼,您哪?但是,對不起,關於殘酷或者寬厚,咱們以後再談,現在我請您僅僅回答第一個問題:我剛才講的是否統統屬實?如果您發現與事實有出入,可以立刻申明。」
他彎下腰,拾了起來,臉漲得通紅,驀地,他又走到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跟前,把那一沓數過的鈔票遞給她。
「不,我沒有什麼話要說。」
達莎回答了他一句什麼,但是很難聽清她到底說了什麼。
「恩,說得有分量。」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也注視著麗莎,但她猛地想到一個問題,使她吃了一驚。
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搖了搖手。
大尉鞠了個躬,向房門口跨了兩步,又突然停下來,把手貼近心口,似乎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迅速跑了出去。但是恰好在房門口與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撞了個滿懷;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往邊上靠了靠;大尉不知怎麼倏地渾身縮成一團,在原地呆立不動,就像兔子碰到蟒蛇似的,兩眼死死地盯著他。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稍等片刻,伸手把他輕輕扒拉到一邊,走進了客廳。
他走路和其他動作都是急匆匆的,但是他並沒有什麼急事要辦。似乎,任何事情都沒法使他心慌意亂;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也無論在什麼場合,他都能安之若素。他非常自滿,但是他絲毫也沒有在自己身上發現這毛病。
「這是說夏天,」大尉急忙說道,拚命揮動著手,倒像一個作者,有人妨礙他朗讀自己的作品氣得不耐煩似的,「這是說夏天,玻璃杯里落滿了蒼蠅,於是就發生了蒼蠅吃蒼蠅的事,隨便哪個傻瓜都明白這道理,別打岔,別打岔,你們會看到的,肯定會看到的……(他一直在揮舞雙手。)
「您可以走,但是必須先回答我提的第一個問題:我說的話是否全部屬實?」
「我……去瑞士?」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感到很驚訝,又感到很不好意思。
「這大概指我還在瑞士的時候,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之請轉交給她哥哥列比亞德金的那筆錢。」
「一杯咖啡,馬上,單煮,越快越好!馬車先別卸套。」
「您說完了?」她問。
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幾乎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總而言之,很難有什麼事能使這個姑娘長久地感到吃驚,並把她弄糊塗——不管她心裏是什麼感受。現在她從容不迫地對所有的問題一一作了回答,她對每一問題都立刻作出回答,既正確又文靜又不慌不忙,起先出現的突如其來的激動已經了無痕迹,她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窘態足以說明她意識到她做錯了什麼。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目光在她說話的時候一直沒有離開她。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想了約摸一分鐘。
「她跟我住同一公寓……跟哥哥住在一起……是一位軍官。」
「……還在不久,不久以前——噢,我太對不起Nicolas……您簡直沒法相信,他們從四面八方拚命地折磨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既有敵人,也有一些卑鄙小人,也有朋友;說不定朋友比敵人還多。當有人給我寄來第一封卑鄙的匿名信之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您簡直沒法相信,我竟沒有鼓足勇氣,用蔑視來回答這整個刻薄的造謠和誣衊……我永遠,我永遠也不能原諒我的這種怯懦!」
「阿姨,您沒有生氣吧?」她以一種冒冒失失的隨便態度含糊地說。
但是他繼續一聲不吭。他吻完手后又掃視了一遍整個房間,仍然跟剛才一樣不慌不忙地徑直向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走去。很難描寫人們在某些瞬間的臉。比如,我記得,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居然恐懼得整個人都呆住了,她站起身來迎接他,合十當胸,彷彿懇求他似的;與此同時我又回想起她眼神中的那種狂喜的表情,那種發狂般的狂喜幾乎使她的臉都變形了——這是一種人們很難經受的狂喜。也許二者兼而有之,既有恐懼又有狂喜;但是我記得,我迅速向她靠近了一點(我幾乎就站在她身旁),我覺得她馬上就要暈倒了。
就是這個年輕人現在飛也似的走進了客廳,說真的,我至今仍然覺得,還在毗鄰的花廳里他就開始說話了,就這樣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進來,霎時間他就出現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面前。
「請您別想歪了,太太,」他變得語無倫次,「我是她親哥哥。決不會玷污她的名聲……『有了』的意思並不是『有了』……並不是有損她名譽的意思……最近……」
「這事說來簡單;其實,說真格的,這也說不上是風流韻事,」他滔滔不絕地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小說家如果閑來無事,倒也可以炮製出一部長篇小說。這事相當有意思,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而且我相信,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一定會很有興趣地聽下去,因為這裡有許多即使不是稀奇古怪,也是奧妙無窮的東西。大約五年前,在彼得堡,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認識了這位先生,也就是這個張大了嘴,似乎準備立刻開溜的列比亞德金先生。請恕我直言,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不過,我說,前軍糧部的退職官員先生(您瞧,我對您的情況記得一清二楚吧),我勸您還是不要逃跑的好。您在這裏乾的勾當,我和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太清楚了,對於您乾的這些好事,將來您必須解釋清楚。再一次請恕我直言相告,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想當年,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曾管這位先生叫他的福斯塔夫;這大概是一個(他忽然說明道)過去的典型人物,burlesque,大家都笑話他,他本人也心甘情願地讓大家笑話,只要給錢就成。當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彼得堡過著一種(可以說吧)玩世不恭的生活——我也找不到別的詞來形容它了,因為他這人既沒有看破紅塵,又不屑於正正經經干一番事業。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我講的僅僅是當年的情況。這個列比亞德金有個妹妹,也就是剛才坐在這裏的那位小姐。這兄妹兩人因為沒有棲身之所,只好流落街頭,到處為家。他常在勸業場的拱門下徘徊,總是穿著過去的軍服,向外表穿得稍微體面點的過往行人求乞,而要到什麼就馬上喝光。他妹妹則像天上的小鳥一樣到處覓食。她在那裡的貧民窟幫人做工,因為窮只好做用人。那裡簡直像個可怕已極的所多瑪城;我就不來描述這個貧民窟的生活了,當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因為生性古怪也醉心於這種生活。我只是講當年的情況,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至於『生性古怪』云云,乃是他自己的說法。有許多事他都不瞞我。Mademoiselle列比亞德金娜有一個時期常常遇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震驚於他的風度翩翩和風流倜儻。這是在她生活的骯髒背景上出現的(可以說吧)一顆鑽石。我不善於描寫人們的感情,所以只好從略;但是有些下三爛的小人卻立刻把她當成了笑柄,因此她感到很傷心。平時,那裡的人也常常譏笑她,但是過去她壓根兒就不放在心上。當時她的腦子已經不太正常了,但畢竟還不像現在這樣:我們有理由推定,她小時候由於某位女恩人的恩典,也曾差強人意地受過一點教育?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從來都沒有注意過她,他多半跟一些小官吏們玩牌,紙牌油漬麻花,都玩舊了,玩的是朴烈費蘭斯,每次的賭注是四分之一戈比。但是有一回有人欺侮了她,他也不問青紅皂白就抓住一個小官吏的脖領子,把他從二樓扔出了窗外。這裏沒有任何因某個女人無端受辱而表現出來的騎士般的義憤;這整個過程都發生在一片哄堂大笑聲中,而笑得最厲害的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本人;當一切順利結束之後,大家又言歸於好,喝起了潘趣酒。但是那個無端受辱的姑娘本人卻忘不了這事。不用說,結果是她的思維能力遭到了徹底破壞。我再說一遍,我不善於描寫人們的感情,但這裏主要是幻想。可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卻好像故意似的又更加刺|激了這種幻想:本來應當付諸一笑,可是他卻突然以意想不到的尊敬開始對待Mademoiselle列比亞德金娜。當時在那兒的基里洛夫(這是一個非常怪的怪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也是一個說話非常嘎的人;將來,您也許會看到他的,現在他就住在本城),於是這個一向不說話的基里洛夫,這時候突然發起火來,我記得,他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說,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之所以把這位女士當侯爵小姐一樣看待,是想用這個辦法把她徹底打垮。我要補充說明的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有點尊敬這個基里洛夫的。您想,他是怎麼回答他的呢,他說:『基里洛夫先生,您以為我在取笑她;請相信,此言差矣,我真的尊敬她,因為她比我們大家都好。』而且,要知道,他是用十分嚴肅的口吻說這番話的。其實,在這兩三個月中,他除了『你好』和『再見』這兩句話以外一句話也沒有跟她說過。我當時在場,記得很清楚,最後她竟發展到認為他就彷彿是她的未婚夫似的,而他之所以不敢把她『拐跑』,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他有許多敵人和種種家庭障礙,或者一些諸如此類的原因。當時鬧了許多笑話!最後的結局是這樣的,當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不得不到這裏來,臨行前,他對她的生活作了安排,似乎給了她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生活費,每年約三百盧布,這是往少里說,如果不是更多的話。總之,我們姑且假定,就他那方面來說,這一切不過是一個活累了的人的逢場作戲和異想天開,最後,甚至像基里洛夫所說的那樣,這是一個活膩了的人的新的習作,目的是想看看到底能把一個發了瘋的殘疾女人弄到什麼地步。他說:『您是故意挑選了一個等而下之的人,一個身有殘疾的女人,一個蒙受永遠的恥辱、動輒被人毆打的女人,而且您也知道,這個女人由於對您抱著滑稽可笑的愛而死去活來,而您卻突然故意哄騙她,您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看看這到底會有什麼結果!』一個人對於一個瘋女人的幻想又能負什麼特別的責任呢!請注意,他跟她在所有這段時間里恐怕都沒有說滿兩句話!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有一類事情不僅無法理喻,甚至開始談論這些事都是愚蠢的。最後,就算這是生性古怪吧,但是也僅此而已,此外就什麼也沒法說了;可是現在卻有人小題大做,故意製造事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裏發生的事我也略有耳聞。」
「太太,我是來感謝您在教堂大門前的台階上所表現出來的慷慨大方,這是俄國式的兄弟情誼……」
他說罷溫柔地擁抱了一下母親。
「請恕冒昧,」她急促地回答道,「您……您當然看見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上帝,您的個子也太高了嘛,高得不能容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坐著,挺直了腰桿,就像一枝即將從弓上射出的箭。約摸有十秒鐘,她嚴厲地、一動不動地望著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
「她姨!」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稍微安心了一點,繼續道,「我的朋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我雖然出言不遜,多有冒犯,但是最叫我惱火的還是那些匿名信,有這麼一些卑鄙小人老用匿名信來向我輪番轟炸;既然寫的是關於您的事,那就該寫信給你呀,而我,她姨,我有個黃花閨女呀!」
「快把它重新圍上,以後就永遠留下,歸您了。您先過去坐下,喝您的咖啡,請不要怕我,親愛的,安下心來。我開始理解您了。」「Chère ami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又冒冒失失地開了口。
但是她搖了搖手。
「聽到她說什麼錢了嗎?」
「不,這是某種高於生性古怪的感情,請您相信,這甚至是一種神聖的感情!他是一個有自尊心的人,因為早年受別人欺侮,所以才發展成您方才一針見血地提到的『玩世不恭』,總之,誠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年所作的絕妙比喻那樣,他是哈利太子,倘若他不是更像哈姆雷特的話,這比喻就完全正確了,起碼我認為是這樣。」
「主,耶穌基督啊,他們這些人是不是都發了瘋呢!」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面色變得煞白,往沙發背上一靠,驚呼道。
首先我要提一下,在最後兩三分鐘內,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似乎被某種新的內心活動所左右;她跟她母親和俯身傾聽她說話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在竊竊私語,說得很快。她的臉色很驚惶,但與此同時又流露出一種毅然決然的神態。最後她從座位上站起來,顯然急於要離開,並且催促她母親快走,於是她母親便由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從沙發上扶起來。但是看得出來,她們不把這場戲看完是註定走不了的。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您搖一下鈴。」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請求道。
「這幹什麼?」她終於完全驚呆了,甚至坐在沙發上往後退縮。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我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每人都跨前一步。
然而,在當前的情況下卻發生了某種有悖常理的咄咄怪事。
「您當真沒有任何事情想要申明嗎?」他微妙地看了看大尉,「如果是這樣,那就勞您大駕,大家都等著哩。」
「我懂,這一切我都懂,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已經有點不耐煩地動彈了一下。
這一瞬間我記得太清楚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定睛注視著母親;他的臉上沒有緊接著發生一絲一毫的變化。他終於慢慢地綻出一絲寬容的微笑,接著他一句話也沒有回答,就緩慢地走到媽媽跟前,拿起她的一隻手,畢恭畢敬地貼到嘴上,吻了吻。他對他母親的永遠不可抗拒的影響是如此強大,以致現在她都不敢把她的手抽回。她只是看著他,渾身上下都充滿疑問,她的整個神態都似乎在說,只要再過一剎那,她就再也受不了這種悶在鼓裡的局面了。
「我不是說任何人。我也不想說任何人。我是說我自己……」大尉又蔫了。
https://read.99csw.com「但是您無法想象這裏開始醞釀著怎樣的陰謀!他們還拚命折磨我們可憐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憑什麼要折磨她呢?我親愛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今天我也許太對不起您了。」她在一種寬宏大量和令人感動的衝動下又加了一句,但是又不無某種得意洋洋的譏諷神態。
「不久前,您是不是威脅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
就在這時候,從相鄰的幾個房間里又傳來了跟方才類似的異乎尋常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突然門口出現了氣喘吁吁而又「心煩意亂」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挽著她的胳臂。
「我先是送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到基里洛夫家。而我是在馬特維耶沃(離這兒三站)遇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我們是坐同一節車來的。」
「太太,」大尉置若罔聞,「也許我本來是想叫埃內斯特的,可是卻不得了取了一個粗俗的名字伊格納特——您看,為什麼要這樣呢?我本來是想叫德·蒙巴爾公爵的,可是我卻不過是列比亞德金,由天鵝一詞變來,為什麼會這樣呢?我是詩人,太太,骨子裡是個詩人,我本來可以從出版商那裡拿到一千盧布,可是卻不得不住在一個大木盆似的斗室里,為什麼?這又是為什麼呢?太太!我看呀,俄國無他,乃是造化的作弄!」
「我萬萬沒有想到你提前回來了,我總以為還得過一個月呢,Nicolas!」
「但是,要知道,我十年沒見你啦!」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您對我也太殘酷了。」他說道,又似乎猝然打住。
我好像多少談過一點這位先生的外貌:高個、鬈髮、結實,年約四十上下,紫赭色的臉膛,略顯浮腫,皮肉鬆弛,腦袋稍一擺動兩個腮幫子也隨之顫動,一對充滿血絲的小眼睛,有時顯得相當狡猾,留著唇髭,蓄著絡腮鬍子,喉結突出,肉巍巍的,樣子相當討厭。但是最讓人吃驚的是他現在居然穿上了燕尾服和乾淨的內衣。「有些人穿上乾淨的內衣反而顯得不成體統,您哪。」有一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開玩笑地責備利普京不修邊幅,利普京曾這樣反唇相譏。大尉還戴著一副黑手套,其中右手的手套還沒有戴上,拿在手裡,而左手的那隻則被他緊緊地綳在他那肥大的左邊的爪子上,只套上一半,連扣子都沒扣上,他在這隻手裡還拿著一頂嶄新的、光潔的、大概還是頭一次使用的圓筒禮帽。由此可見,他昨天向沙托夫嚷嚷說他買了一件「凝聚了愛的燕尾服」,還真有其事。這一切,也就是燕尾服和內衣,後來我才知道,他聽了利普京的勸告,為了達到某種神秘的目的才置備的。無疑,他此番前來(坐出租馬車),也一定是受了旁人的慫恿,並得到了某人的幫助;即使在教堂大門前的台階上發生的那事立刻傳到他的耳朵里,在區區三刻鐘之內,既要想到這樣做,又要穿戴好,又要做準備,又要當機立斷,他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來不及的。他沒有喝醉,但是他那模樣卻像個多日來連續狂飲突然醒來的人那樣頭重腳輕、跌跌撞撞、雲遮霧罩。似乎,只要有人抓住他的肩膀搖晃他三兩下,他就會立刻重新醉倒。
蒼蠅大發牢騷,
「這樣做是必須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您自己也看到這裡有誤會,表面看很怪,其實這事像蠟燭一樣透亮,像手指一樣簡單。我太明白了,誰也沒有授權我來講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硬要講的話,也許顯得很可笑。但是,第一,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本人並沒有賦予這事以任何意義,最後,畢竟存在這樣一種情況,在這種情況下當事人是很難下定決心來親自做出解釋,因此必須由第三者來做這件事,因為只有他才能比較容易地說出某些微妙的東西。請相信,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沒有立刻用斬釘截鐵的解釋來回答您方才提的問題,他並沒有錯,儘管這事不值一提;還在彼得堡的時候我就認識他。再說,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只會給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增光添彩,如果一定要使用這個含含糊糊的詞『光彩』的話……」
這位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先生硬要講述別人的風流韻事,聽起來相當古怪,也有悖人之常情。但是他觸到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想起來不由得心碎的痛處,因而使她上了鉤。當時我還不完全了解這人的性格,至於對他所以要這樣做的用意就更沒有底了。
然而在這十秒鐘里卻發生了許許多多事。
「我一清早就在馬特維耶沃等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介面道,「半夜,我們的後幾節車廂脫軌了,差點沒把腿壓斷。」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目光銳利地看了看他。
她本來還想加一句什麼,但是克制住了自己,閉上了嘴。麗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一直默不做聲,若有所思,但是她突然在母親面前停了下來。
「媽咪,我還不想走,我還要在阿姨這裏再待一會兒。」她低聲說道,但是在這兩句低低的話里卻流露出鐵一般的決心。
列比亞德金打了個哆嗦,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媽咪,媽咪,親愛的媽,要是我當真把腿壓斷了,您可別害怕呀;我是很可能發生這種事的,您自己也說過,我每天騎馬跟玩命似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我兩條腿瘸了,您會攙著我走路嗎?」她又哈哈大笑。「要是我出了這種事,除了您以外,我決不讓任何人攙我,您可以大胆地指望這一點。嗯,就算我只摔斷一條腿吧……那勞駕,請您說,您認為這是三生有幸。」
「這一周我倒沒有變聰明,而是這一周大概暴露了真相。」
接著他便發狂般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我的朋友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我說,你大概又想出了什麼花花點子,所以才跑來找我的吧。你一輩子都在想入非非。剛才一提到寄宿學校你就發脾氣,可是你記得嗎,有一回你回到學校,硬要全班同學相信,有一位驃騎兵沙布雷金向你求婚了,可是Madame Lefebure卻當場揭穿了你的謊言。其實你並沒有撒謊,你不過是用想入非非聊以自娛罷了。好了,你說吧:你此來有何貴幹?又想出了什麼花花點子,又有什麼事情讓你不滿意了?」
他一面說一面匆匆地瞥了一眼周圍。
請諸位想想她不久前流露出來的、至今猶未消逝的「狂喜」。誠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錯!但是當時使我驚訝不已的是:他居然帶著非凡的尊嚴頂住了彼得魯沙的「揭發」(並沒有想打斷它)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詛咒」。他怎麼會這樣沉得住氣呢?我弄清楚的只有一點:方才他與彼得魯沙初次見面,具體地說,也就是他方才與彼得魯沙的擁抱,無疑使他深感傷心。這是一種深深的、真正的痛苦,起碼在他的心目中是這樣。此外,當時他還有另一樁痛苦,也就是他自己十分痛心地意識到他幹了一件卑鄙的事;後來他曾十分坦率地親自向我承認過這一點。要知道,真正的、無疑的痛苦,有時甚至會使一個異常輕佻的人變得老成持重,哪怕時間不長也罷;此外,由於真正的痛苦,甚至連傻瓜有時也會變得聰明起來,當然,這是暫時的;這是痛苦具有的特點。既然如此,那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樣的人又會出現怎樣的情況呢?徹底改弦更張——當然,這也是暫時的。
「備車,」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吩咐道,「阿列克謝·葉戈雷奇,你準備一下,準備送列比亞德金娜女士回家,她家究竟在哪,她自己會告訴你的。」
但是從那時候起畢竟過去了許多年,當代人那種神經過於緊張的、筋疲力盡的和精神分裂的天性,現在甚至根本不會去追求那種直接的和純粹的感覺,但是在美好的古代卻有一些不安於平庸的先生在竭力尋求這種感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也許會對Л-Н不屑一顧,甚至會管這種人叫氣勢洶洶的膽小鬼,像只好鬥的公雞——不錯,他是不會公開說出口的。倘若有此必要,他也會在決鬥時開槍殺死對手,也會去獵熊,也會像Л-Н那樣成功和無所畏懼地在森林里擊退強盜,然而他這樣做已經沒有任何樂趣了,他這樣做的唯一原因是非如此做不可,但心中感到不快,因此便無精打采、懶洋洋,甚至感到百無聊賴。不用說,在憤世嫉俗上,比之Л-Н,甚至比起萊蒙托夫來,往往有過之而無不及。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心中的憤恨,也許比他們兩人心中的憤恨加在一起還多,但是他心中的這種憤恨是冷酷的、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是理智的,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因此也就最可憎和最可怕,簡直無出其右。我再說一遍:我當時認為,現在仍然認為(現在一切都已結束),他正是這樣一種人:假如他臉上挨了一拳,或者受到類似的同等的侮辱,他一定會立刻當場殺死自己的對手,而不是先訴諸決鬥。
「太太,您在生活中吃過苦嗎?」
「得啦,她姨,」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不樂意地咕噥道,「我看呀,這一切該結束啦;說來說去也說得太多啦……」說罷,她又膽怯地望了望麗莎,但是麗莎卻望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就在這時候,從毗鄰的花廳(一間又長又大的房間)里傳來了迅速的、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這腳步聲很細碎,但聲音卻異常急促;什麼人彷彿一路快跑,突然飛也似的闖進了客廳——這人根本不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而是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完全陌生的年輕人。
「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有一事相求,勞您大駕下去看看樓下的那人,如果有可能讓他上來的話,那就請您把他帶到這裏來。」
她尖酸刻薄地哈哈大笑,而且咳嗽不止。
有隻蟑螂活在世界上,
「當然,指望您再說什麼是不可能的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憤怒地打斷道。她現在很清楚,所有的人都知道某件事,然而所有的人又都在害怕什麼,對她提的問題竭力迴避,想瞞著她,不讓她知道某件事。
「相反,恰恰相反,我看得出來,您已經忍無可忍,而且,當然,這也是事出有因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憤憤然介面道。
「夠了,以後再說吧,您暫停片刻,求您了。噢,我做得多好啊,讓您說了這一番話!」
大尉停住了腳步,目光遲鈍地看著前面,但是話又說回來,他還是轉過身子,坐到了緊靠房門讓他坐的那個位置上。他的面部表情流露出一種嚴重缺乏自信,同時又厚顏無恥以及愛動輒發怒的性格。他非常膽怯,這是看得出來的,但是他的自尊心又在作怪,因此可以猜得出來,由於他那受到刺|激的自尊心,儘管他很心虛,可是遇到機會,他也可能豁出去,什麼無恥的勾當都幹得出來。他顯然在擔心他那笨拙身體的一舉一動。大家知道,所有這類先生由於某種奇怪的際遇出現在上流社會,他們最大的痛苦就是他們自己的兩隻手,每分鐘都感到不自在,不知道把它們放哪兒好。大尉兩手拿著自己的禮帽和手套,呆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目不轉睛地一直盯著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臉。他也許很想仔細看看周圍,但是暫時又不敢造次。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大概又發現他那樣子非常可笑,因此又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他依然端坐不動。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殘忍地讓他處在這種手足無措的狀態下,長達一分鐘之久,同時無情地打量著他。
「上帝,他想說俏皮話呢!」麗莎幾乎恐怖地驚叫道。「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永遠不許您跟我耍貧嘴!但是您這人多自私呀!我堅信,您現在是自己詆毀自己,不過這也是您的一大優點;相反,真要發生了這事,您那時一定會從早到晚向我保證,說我少了一條腿變得更可愛了!只有一樣無法改變——您的個子太高了,而我少了一條腿就會變成小不點兒,您怎麼攙著我的胳臂呢,咱倆就不般配啦!」
大尉本來一直默默地站著,低垂著眼睛,這時迅速向前跨了兩步,滿臉漲成了紫赭色。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苦笑了一下。
麗莎穿過房間,默默地站到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面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親了親她,然後抓住她的兩隻手,讓她稍微離自己一點,動情地看了看她,然後給她畫了個十字,又一次親了親她。
「我看到什麼了?好啦,您隨便說點什麼吧!」
這時候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已經走到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跟前;但是,她被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驚呼嚇了一跳,迅速轉過身來,就這樣一直站在自己的椅子面前,用她那長久的、全神貫注的目光注視著這個瘋女人。
「她不大舒服,您哪。」
接著是沉默。她的目光懷疑而又惱火地從我們所有人的臉上掃過。她心愛的侍女阿加莎來了。
對於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來說,受到這樣的接待,並沒有任何出乎意料的地方。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從小就十分霸道地蔑視自己讀寄宿學校時的同學,雖說表面上很要好,可是骨子裡卻看不起她。但是當前情況有點特別。最近幾天來,這兩家的關係有可能完全破裂,對此我已經在前面順便提到過了。造成初露端倪的這一決裂的原因,對於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來說暫時還是個謎,這樣一來,就更氣人了;但是最氣人的是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已經在她面前擺出一副異乎尋常的傲慢架勢。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當然對此感到不快,與此同時,她又聽到一些奇怪的謠言,主要是這些謠言含糊不清,使她非常惱火。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是個直筒子脾氣,性格高傲而又坦率,如果冒昧地說,還有點莽撞。她最受不了的是那種偷偷摸摸、躲躲閃閃地背後說人壞話,她一向寧可刀對刀、槍對槍地公開廝殺,反正不管怎麼說吧,這兩位太太已經五天不見面了。最後一次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回訪,可是當她離開「德羅茲多夫家那女人」時,卻惹了一肚子氣,心裏很不是滋味。我可以正確無誤地說,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現在進來,一定天真地以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不知為什麼見了她就應當膽怯;這從她的面部表情就看得出來。但是,每當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稍微有可能懷疑不知為什麼有人認為她受了屈辱的時候,大概就會有一個最傲慢和不可一世的魔鬼附在她身上。至於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就像許多長期任人欺侮,不加反抗的弱者那樣,一旦看到事情變得對自己有利,就會表現得非常激動,並伺機反撲。誠然,她現在健康欠佳,可是她卻一向在有病的時候脾氣變得更壞。最後,我還要補充一點:如果這兩位總角之交一旦爆發爭吵,我們這些人雖然坐在客廳里,也不會因為有我們在場而使她們有所顧忌;我們被認為是自己人,幾乎是她們的下屬。我當時就不無恐懼地想到了這個。自從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一進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就一直站著,這時聽到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英娜一聲尖叫,便筋疲力盡地跌坐到椅子上,並絕望地開始捕捉我的目光。沙托夫坐在椅子上猛地轉過身來,甚至自言自語地不知嘀咕了一句什麼。我以為他要站起來走開。麗莎微微欠起身子,但又立刻坐了下來,甚至對自己母親那聲尖叫都沒有給予應有的注意,這倒不是因為她那「執拗的性格」,而是因為她整個人顯然處在另一種強大印象的控制下。現在她幾乎心不在焉地望著空中的某個地方,甚至對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也不像過去那樣注意了。
「是嗎?」
「既然這樣……」
「媽咪,我也求您了,求您別太過分。」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突然說道。
「她很早就有這毛病嗎?」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稍許拉長了聲音問。
「Sublim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咕噥道。
「『這個不幸的女人的歷史』!」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一聲獰笑,拉長了聲音說道,「你居然樂意卷進這樣的『是非』中去?噢,她姨!您的專橫跋扈我們已經受夠了!」她發狂似的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轉過身去。「聽說,不知是真是假,全城人都讓您折磨得夠嗆,看來,您稱王稱霸的日子也該到頭啦!」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微微抬起頭,帶著一種痛苦的神態用右手的手指按著右邊的太陽穴,大概她感到右側有劇烈的偏頭痛(tic douloureux)。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果然已經在房間里了;他腳步很輕地走了進來,在房門口停住了腳步,站了片刻,用不慌不忙的目光瞥了一眼在座的袞袞諸公。
「可是這個可憐的,這個不幸的人,這個失去了一切、僅僅保留了一顆心的瘋女人,我現在打算收她做義女,」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突然感慨系之地宣佈道,「這是我打算神聖履行的義務。從今天起我就擔當起保護她的責任!」
「給您的用人吧,太太,誰撿到歸誰;讓他記得列比亞德金娜!」
「她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請您原諒我一時發狠和糊塗!你們哪怕來個人給她端杯水來呢!」
他突然口吃起來,臉漲得通紅。
「我收到他寫來的一封極其天真的,而且九-九-藏-書……而且……十分高尚的信……」
它從小就是只蟑螂,
「可您在這以後卻不明白,為什麼他不像大家一樣取笑她!噢,你們這些人啊!你們不明白,他在保護她,以免她受人欺侮,他『像對待侯爵小姐一樣』對她充滿尊敬(這個基里洛夫想必有非常深的知人之明,雖然他也不了解Nicolas)。請恕我直言,正是由於這種反差才出現了麻煩;如果這女人處在另一種境況下,說不定她就不會這樣鬼迷心竅地想入非非了。女人,只有女人才懂得這道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多遺憾啊,您……我的意思不是說很遺憾,因為您不是女人,而是說起碼這一回您可不像女人似的懂得箇中奧妙啦!」
似乎,有人霎時發出一聲驚呼,說不定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叫了起來——這,我就記不清了,因為一切又立刻啞默無聲。不過這場戲一共才持續了不超過十秒鐘。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皺起眉頭瞧了她一眼,半坐半起地欠了欠身子,差點掩飾不住心頭的懊惱,說道: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睜大了眼睛,默然望著她,驚訝地聽著。就在這時候,牆角處的一扇旁門悄無聲息地被人推開了,達里婭·帕夫洛芙娜走了進來。她稍稍停下了腳步,環顧了一下四周;我們的慌亂使她吃了一驚。想必她沒有立刻看出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因為誰也沒有預先告訴她。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第一個發現了她,做了一個快速的動作,臉紅了,接著又不知道為什麼大聲宣告:「達里婭·帕夫洛芙娜來了!」因而使大家的眼睛一下子轉了過去望著進來的達里婭·帕夫洛芙娜。

「Mais chère et excellente amie, dans quelle inquiétud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用有氣無力的聲音驚呼道。
「我……您自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大尉咕噥道,說了一半便卡殼了,閉上了嘴。應當指出,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坐在圈椅里,蹺著二郎腿,而大尉則畢恭畢敬地站在他面前。
我冒昧地稍停片刻,哪怕匆匆地用寥寥數筆勾畫一下這個突然出現的人物。
「如果在Nicolas身邊(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已經有點像唱歌了)自始至終有一個既文靜又虛懷若谷的霍拉旭——這是您的另一個絕妙說法,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不定他早已經得救了,擺脫了那個折磨了他一生的抑鬱寡歡和『突如其來的戲弄人生的魔鬼』(關於戲弄人生的魔鬼這一比喻又是您的一個令人驚嘆的說法,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但是在Nicolas身邊從來不曾有過霍拉旭,也不曾有過奧菲利婭。守在他身邊的只有一個人——他的母親,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母親一個人又能有什麼作為呢?我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我對於像Nicolas這樣的人居然會出現在您所說的這麼骯髒的貧民窟里,也就變得甚至非常可以理解了。現在我能夠十分清楚地想象到這種對於人生的『玩世不恭』(您的一針見血的絕妙說法),這種貪婪地追求反差,他像鑽石般出現在那裡的陰暗的背景——這又是您說過的一個比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於是他在那裡遇到了一個受到大家欺負的人,一個瘋瘋癲癲的、身有殘疾的女人,而且與此同時,說不定,他還抱著非常高尚的感情!」
「不,這無論如何不行。」他向她莞爾一笑,以致她也突然快樂地笑了。接著他又用剛才那種悅耳的聲音溫柔地勸她,跟哄孩子似的,儼然補充道:
「Chère, chèr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已經向前跨出了一步,但是又停了下來,因為他明白打斷她的話是危險的。
「我可以給您朗誦一出短劇《蟑螂》,太太!」
「我可以……現在……向您下跪嗎?」
「太太,有些情況常常迫使人們忍辱含垢,置家屬羞恥于不顧,也絕不肯大聲宣布事實真相。太太,列比亞德金是絕不會隨便亂說的!」
「我……我以為應該這樣的,」她睜大眼睛,看著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囁嚅道,「麗莎不也這麼叫您嗎。」
「啊!講法語,講法語!一眼就看出來了,上流社會!」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拍了一下手,欣喜若狂地準備聽他們用法語交談。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幾乎驚恐地注視著她。
「請稍候片刻,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求你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阻止道,仍舊一如既往,態度異常鎮靜,「勞駕,請你先坐下,我想把一切都說出來,而你又腳疼。對,對,謝謝你。方才我一時按捺不住,對你說了幾句不耐煩的話。敬請原諒;我言語失當,先向你道歉,因為我凡事都愛講個公道。當然,你也是因為一時按捺不住,提到了什麼匿名信。任何匿名的誹謗都應該受到蔑視,至少因為它不敢署名。如果你另有高見,那我就不敢恭維了。不管怎麼說,假如我換了是你,我是決不會伸手到兜里去摸那樣的髒東西的,因為我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可是你卻弄髒了自己的手。但是因為你自己已經開了頭,那我不妨告訴你,我也在約摸五六天前收到了一封令人作嘔的匿名信。有個混蛋在匿名信中硬要我相信,說什麼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瘋了,而我則應當害怕某個瘸腿女人,我記得其中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似乎這個女人『將在我的命運中起到一種非同尋常的作用』。我終於想明白了,因為我知道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有非常多的敵人,因此我立刻派人去找這裏的一個人,他是他的一個秘密的敵人,一個報復心重和為人所不齒的人,我終於在同他的談話中立刻弄清楚了這封匿名信的卑鄙來源。我的可憐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如果你因為我的緣故被這些卑鄙的匿名信所打擾,並且像你所說的那樣『輪番轟炸』,那,當然,我要首先表示遺憾,因為我雖然無辜,但卻成了這事的罪魁禍首。這就是我要向你說明的全部情況。我遺憾地看到你已經很累了,現在又心煩意亂。再說我已經決心非讓這個可疑的人立刻進來不可,方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談到他的時候說了一句並不十分恰當的話,似乎這樣的人不能接待。尤其麗莎在這裏很不合適。麗莎,我的朋友,到我這裏來,讓我再親親你。」
「但是您可以攙我呀,除了您,我誰也不讓!」
正當他們大呼小叫,
「請注意,他根本不像您想象得那樣有錢;有錢的是我,而不是他,而那時候他幾乎根本不向我要錢。」
「我的寶貝,現在,我也是頭一回看見您呀,雖然我早就好奇地希望同您認識了,因為我在您的一舉一動中看到您很有教養。」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神往地叫道:「而我那奴才卻在罵街,您這麼有教養,又這麼可愛,怎麼會拿他的錢呢?這怎麼可能呢?因為您可愛,很可愛,非常可愛,因此我才跟您說這樣的體己話!」她伸出自己的手,晃動著,興高采烈地說道。
「噢,如果僅限於此的話……」
「這我無論如何不許。」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帶著某種恐懼急忙說。
裏面全是互相吞噬的蒼蠅……
「是舍妹,太太,她是從監視下溜出來的,因為她有了……」
誰也不能說他長得丑,但是任何人看到他的臉又都不喜歡。他的腦袋越往後越長,彷彿從兩側給壓扁了似的,因此他顯得尖頭猴腮。他的腦門高而窄,但是面容猥瑣;目光銳利,鼻子小而尖,嘴唇長而薄。面部有病容,但是這不過看上去好像是這樣。他的臉龐和靠近顴骨的地方有一道乾枯的皺紋,這就使他具有一種似乎大病初愈的模樣。其實他很健康,很強壯,甚至於從來就沒有生過病。
「您不應該到這裏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用親切而又悅耳的聲音說道,他的眼睛里閃出非凡的溫柔。他畢恭畢敬地站在她面前,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流露出最真摯的敬意。這個可憐的女人用急促的低語氣喘吁吁地、吐字不清地對他說道:
「我說錯了,不是兄弟情誼,我的意思僅僅是說,我是舍妹的兄長,太太,請相信我,太太,」他的臉又漲得通紅,開始越說越快,「我並不像我在您客廳里乍一看去那樣缺乏教養。太太,與我們在這裏看到的豪華氣派相比,我和舍妹就太微不足道了。再說還有人在背後說我們壞話。但是有關名譽的事,列比亞德金是硬骨頭,太太,而且……而且……我是來表示感謝的……瞧,錢,太太!」他立刻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皮夾子,從中抽出一沓鈔票,用發抖的手指開始急躁地、發狂般數起來。看得出來,他急於想說明什麼,而且這樣做很有必要;但是他大概自己也感覺到這樣數鈔票只會使他的樣子顯得更蠢,因而使他失去了最後一點自制力:錢怎麼也數不清,手指都亂了,除此以外,更丟臉的是一張綠票子從皮夾子里滑了出來,飄飄蕩蕩地飛到了地毯上。
「您……早回來了?」她又好像忍俊不禁地咕噥道,甚至有點羞答答的,但是眼睛卻在發光。
「噢,悉聽尊便,我還真累了,謝謝您。」
「請你別嚷嚷,」Pierre揮了一下手,「請相信,這一切都是老朽的、有病的神經在作怪,而且嚷嚷也於事無補。您最好告訴我,既然你可能料到我一進門就會口沒遮攔地說出來:你幹嗎不先跟我打個招呼呢?」
說話人驀地打住,向列比亞德金轉過頭去,但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阻止了他;她簡直處在狂喜的狀態中。
「不,這事我不知道,甚至第一次聽說;為什麼您不能公開申明呢?」
「你好,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勞駕,請坐。我早知道你會來的。」
它們向尤比特呼叫:
「即使這樣也是您牽著我走,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更加嚴肅地咕噥道。
「什麼錢不錢的……弄丟了?這女人剛才說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不管怎麼說吧,這事現在已經完了,該說的也都說了,因此,以後就不必再提它了。」他又加了一句,他聲音里流露出一種冷冰冰的、堅定的口吻,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明白這口吻;但是她的狂喜狀態並沒有因此而消弭,甚至相反。
「就是說,您明白嗎,您哪,如果這裡有什麼事我不明白的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彷彿被嚇了一跳似的,話說得更快了,「自然,責任在他,因為他就是這麼寫的。這就是他寫的那封信。要知道,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信呀簡直沒完沒了,從不間斷,而最近兩三個月來簡直是一封接一封,不瞞諸位,而且有時候我都沒有把信看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你原諒我不打自招,原諒我渾,但是你也得同意,勞駕了,你這信雖然是寫給我的,其實多半是寫給子孫後代看的,因此我看沒看完對你都無所謂……好了,好了,你也別生氣了;咱倆好歹總是自家人!但是這封信,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封信我倒是看完了。這些『罪孽』,您哪——這些『別人的罪孽』——這大概是咱們自己小小不嚴的什麼罪過,我敢打賭,這一定是什麼最無害的罪過,可是,正因為此,我們卻忽然想掀起一場具有高尚色彩的可怕事故——而它之所以被掀起,正是為了這種高尚的色彩。要知道,肯定在賬務上我們有什麼欠缺——說到底,這是必須承認的。要知道,我們很容易沉湎於打牌之中……不過,這是廢話,完全是廢話,對不起,我太饒舌了,但是,說真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他簡直把我嚇壞了,我還真的準備去或多或少地『拯救』他呢。最後,我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難道讓我拿著刀子去找他,去要挾他嗎?難道我是債主,是鐵石心腸嗎?他在信里提到陪嫁什麼的……可是你當真要結婚嗎,這值得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要知道,這也是說不定的,我們老是說呀,說呀,說來說去,凈耍嘴皮子了……唉,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我相信,大概您現在也在責備我,也無非因為我愛耍嘴皮子,您哪……」
「……您想想,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他的話就像珠子散落下來似的,「我進來的時候就在想,我肯定能在這裏碰到他,他在這裏已經待了差不多一刻鐘了;他一個半小時前就已經來了;我們先在基里洛夫家碰了頭;半小時前他就動身直接到這裏來,讓我再過一刻鐘也來這兒……」
「好啦,我相信,我相信你愛我,撒手呀。要知道,你在妨礙別人……啊,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來了,我求你了,別出洋相了,好不好!」
「對,對……但是有一點您弄錯了,而且我遺憾地看到您還在繼續錯下去。」
她聽罷便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
「我的上帝,這是怎麼回事!」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舉起手來無力地一拍,叫道。但是麗莎不予理睬,甚至好像沒有聽見;她又坐到原先的角落裡,又開始望著空中的某個地方。
「我是……清醒的。」
一名用人走了進來,用小小的銀色托盤給她端來一杯她特意要的咖啡,但是她做了個手勢,那用人又立刻向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走去。
「非但是見證人,而且是參加者。」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韋爾霍文斯基急忙肯定道。
「二十盧布,太太,」他兩手拿著那沓鈔票跳了起來,由於數不清錢弄得滿臉大汗;他看見那張落在地上的鈔票,想彎下身去把它拾起來,但是不知為什麼又不好意思地揮了揮手。
「莫非這一周來你變聰明了?」
接著她便病態地大笑。她說的俏皮話和含沙射影平淡無奇,但她顯然並不指望別人喝彩。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帶著一種痛苦的表情開始捕捉我的目光,但是我及時躲開了他。
「您就不能丁是丁卯是卯地說句人話嗎?」
他突然說不下去了。
「您坐這兒,親愛的。」她向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指了指房間中央靠著大圓桌的一個座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是怎麼回事?您瞧,您瞧,您瞧這女人,這是怎麼回事?」
「您剛才說的家族的清白名聲以及心靈無端蒙受的恥辱究竟是什麼意思?」
「謝謝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尤其要感謝您的是您永遠相信Nicolas,相信他的崇高的心和崇高的使命。每當我氣餒的時候,您甚至在我心裏加強了這一信心。」
他向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走去。
「不用說,我會把一切都向您解釋清楚的,Maman,可是現在……」
沙托夫坐在自己的角落裡(離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不遠),已經被大家完全忘在腦後,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幹嗎坐在這裏不走,他驀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不慌不忙,但步履堅定地穿過整個房間,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走去,直視著他的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遠遠地就注意到他正向他走來,他淡淡地微微一笑;但是當沙托夫走到他跟前的時候,他停止了笑。
大尉一聲不吭,低頭看著地面。
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鞠了個躬就出去了。一分鐘后,他領來了列比亞德金先生。
「您不覺得有什麼話要補充,要說嗎?如果您覺得我們做得不公道,您可以把這指出來;您可以抗議,您可以公開申明您的不滿。」
「兄弟情誼?」
「都是真的,您哪。」列比亞德金瓮聲瓮氣地說道,抬起眼睛看了一眼這個硬逼他承認的人。甚至兩邊的太陽穴都冒出了汗珠。
「約摸兩個多小時了。」Nicolas定睛注視著她,回答道。我要指出,他非常拘謹和多禮,但是,如果拋開這種表面的彬彬有禮,他的神態卻十分冷漠,甚至是懶洋洋的。
「列比亞德金大尉,」大尉像打雷似的大聲道,「我來了,太太……」他又想動彈一下。
「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達莎低聲答道,沉默少頃,立刻又加了一句:「大概,這是某一位列比亞德金先生的有病的妹妹吧。」

就像四年前我頭一次看見他時一樣,現在我乍一看見他就感到很吃驚。我絲毫也沒有忘記他;但是就有這樣一副相貌,每出現一次,總會帶來某種似乎新的、你過去還沒有發現的東西,哪怕您過去見過他一百次。表面看去,他跟四年前一模一樣:同樣優雅,同樣傲氣,他進來時也跟上回一樣顯得像煞有介事,甚至於還幾乎同樣年輕。他那淡淡的笑容仍像過去一樣儼乎其然而又和藹可親,仍像過去一樣自負而又洋洋自得;他的目光也同樣嚴峻、若有所思和似乎心不在焉。總之,就像我們昨天剛剛分手時一樣。但是有一點使我感到十分驚訝:過去大家也認為他是美男子,但是他的臉看去還真像副「面具」,就像敝城社交界某些愛損人的女士們曾經說過的那樣。可是現在——正是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乍一看就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無可爭議的美男子,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他的臉像一副面具。莫非因為他的臉與過去相比略顯蒼白,似乎瘦了點兒?或者,也許因為在他的目光中現在正閃現出某種新思想的光芒?
「這我就不知道了,您哪;我也聽別人說,列比亞德金先生曾公開談到我,似乎我沒有把所有的錢都交給他;但是我不懂他說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給了我三百盧布,因此我也就捎給他三百盧布。」
尼基福爾駕到……
「首先請問您貴姓?」她不緊不慢而又富於表情地問道。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就這樣寫信告訴您,說他將與『在瑞士發九-九-藏-書生的別人的罪孽』結婚,希望您趕快來『救他』,他是這樣說的嗎?」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突然走到他跟前,滿臉蠟黃,面孔都扭歪了,嘴唇在發抖。
這是一個二十七歲或者年齡在這上下的年輕人,比中等個兒略高,留著一頭相當長的、稀稀落落的淺色頭髮,蓄著亂蓬蓬的、依稀可辨的唇髭和絡腮鬍子。穿得很整潔,甚至很時髦,但並不講究;乍一看,這人似乎有點駝背和笨拙,但是話又說回來,他一點也不駝背,甚至還很瀟洒。似乎像個怪人,但是後來我們大家發現他的舉止和風度非常得體,談話也總是有板有眼,很對路。
「啊!現在我算全明白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但是……但是這樣一來,又把我置於何等地位呢?達里婭·帕夫洛芙娜,請原諒我……這樣一來,你又給我惹出了多少麻煩啊?」他又轉身對父親說。
「先生!」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抬起頭。
「一定高興,因為我自己也認為這是一件特別高興的事。我深信,他自己也會請我這樣做的。」
「太太,太太……」
「麗莎,咱們該走啦!」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在座位上欠起身子,厭惡地宣布。她方才一害怕,自己罵自己犯渾,她現在似乎有點後悔了。當達里婭·帕夫洛芙娜說話的時候,她雖然在聽,但卻傲慢地撅起了嘴。但是最使我吃驚的是,從達里婭·帕夫洛芙娜進來之後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神態:她的眼睛已經毫不掩飾地閃耀出仇恨和蔑視的光。
「您放心,我自己知道,什麼時候應該不讓您講下去。」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搖了搖鈴后,突然異常激動地探身向前。
「我早料到啦,只要您打算責備我,總是從寄宿學校講起——這是您耍的一個花招。依我看,這不過是您能說會道的一種表現。我最討厭您的這個寄宿學校了。」
「我能不能再向您提個問題呢,太太?」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向自己提過這樣的問題。」
「好了,別出洋相了,別裝模作樣了,好了,行了行了,求你了。」彼得魯沙急促地嘟囔道,竭力想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
「C'est un homme malhonnête et je crois même que c'est un for?at évadé ou quelque chose dans ce genr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又嘟嘟囔囔地說道,他又漲紅了臉,又說到一半打住了。
「您說誰呀?是誰讓您到這兒來呀?」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追問道。
「現在您可以走了,只要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本人不認為有必要……」
他急急忙忙飛也似的跑進客廳,可是突然在房門口被地毯絆了一下。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笑得差點閉過氣去。他惡狠狠地看了看她,接著便突然快步向前走了幾步,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走去。
「以後再說。」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對阿列克謝·葉戈雷奇道,他立刻退了下去。
「似乎,可以向您道喜了……或者還嫌過早?」他說,臉上現出一種特別的表情?
「太太!」他忽地吼起來,「能不能允許我向您提個問題,就一個問題,而且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按咱們俄國人的方式,提一個發自肺腑的問題?」
「如果您能向我保證,這無損於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細膩的感情,他對我十分孝順,任——何——事——情都不瞞我……而且您有充分把握,這樣做甚至只會使他高興……」
「啊,是的,太絕對了!」
「那您準備在哪兒下榻呢?」
沙托夫再次欲言又止。
「您放心,您放心,我不是瘋子,真的不是瘋子!」大尉激動地向站在四周的人保證。
「是的,是您叫醒我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四年來,我一直在雲遮霧罩下沉睡不醒。現在我總可以走了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他又開始在室內踱來踱去。這些人的特徵就是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願望:相反,只要一出現這種願望,就有一種遏制不住的衝動要把它們立刻暴露出來,甚至帶著其中的全部骯髒。這類先生剛一踏進陌生的社會圈子,起先總是很膽怯,但是只要對他有一絲一毫的讓步,他就會立刻趾高氣揚地放肆起來。大尉已經頭腦發熱,踱來踱去,揮舞著雙手,人家問他什麼,他也不理不睬,只管說他自己的,而且越說越怏,以至有時候他的舌頭在嘴裏亂轉,一句話沒說完,另一句話就蹦了出來。誠然,他現在不見得完全清醒;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也坐在這裏,他一次也沒抬起頭來看她,但是她的在座似乎使他覺得天旋地轉,頭都暈了。然而,這不過是我的揣測。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克制住心頭的厭惡,決定聽這樣的人把話說下去,可見,總是有原因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嚇得直發抖,誠然,她似乎並不完全明白究竟是怎麼回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在發抖,但是原因相反,他一向有一種傾向,總愛把事情想過頭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則以一種大家保護人的姿態站在那裡。麗莎的面色略顯蒼白,她睜大了兩眼,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說話和行事粗野的大尉。沙托夫坐在那裡,仍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是最令人奇怪的是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不僅停止了笑,而且變得非常憂鬱。她用右手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憂鬱的眼神一直注視著她那拿腔拿調似乎在發表演說的哥哥。我覺得只有達里婭·帕夫洛芙娜一個人似乎保持著鎮靜。
「讓我走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斷然道。
「Pierre關於這裏發生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很多,不過話又說回來,難道在此以前你當真一無所知,一無所聞嗎?」
「但是我希望我剛才的道喜並沒有妨礙您什麼,」他笑道,「假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但是進來了一個用人。
「那麼說她對您已經成了麗莎啦?」
「坐呀,達莎,」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用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平靜神態說道,「坐近點,就這樣;你坐著也看得見這女人的。你認識她嗎?」
「我說在某些情況下由第三者出面解釋,要比當事人親自解釋容易得多,我這話難道說得不對嗎!」
「就是這位小姐呀。」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聽后非常生氣。
「啊——啊,你還沒有忘掉那牧師……」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憎恨地瞅了她一眼。
「您是想說,您是產生……這場誤會的某件事的見證人嗎?」瓦爾瓦拉·彼得羅莫娜問。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搖了搖鈴,一屁股坐到靠窗的一張單人沙發上。
「您無非想說您吃過什麼人的苦或者現在還在吃苦。」
「她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您對我就像對個小姑娘似的。我不想喝咖啡,不喝!」
「她姨,現在我沒有心情說笑話,您幹嗎把小女當著全城人的面卷進您那樁醜事里去,這就是我到這裏來的用意!」
她幸災樂禍地聽完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一席「真實的」連篇廢話,他顯然在扮演一個角色(什麼角色——當時我不知道,但是在扮演一個角色是顯而易見的,甚至扮演得非常拙劣)。
他好像目眩神迷;他好像得意非凡;他感到自己很了不起;大概他想到了什麼:他想要氣氣大家,想方設法噁心噁心大家,顯示一下自己的威力。
當沙托夫默默地在他面前站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的時候,大家忽然注意到了這一情景,頓時鴉雀無聲,而最後一個注意到這一情況並且閉上了嘴的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麗莎和她媽則在房間中央停了下來。就這樣過了約摸五秒鐘,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原來臉上的既放肆而又困惑的表情被憤怒所代替,他雙眉深鎖,突然……
「這在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是一件好事,您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完全活躍了起來。「對不起,我方才沒有把話說完。我要說的正是怎麼呵護她的問題。您可以想象得到,當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走了以後(現在我就從我剛才停下來的地方開始講,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位先生,就是這位列比亞德金先生,頓時便自以為他有權毫無保留地處理規定給他妹妹的全部生活費;而且他還居然這麼做了。我不十分清楚,當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怎麼安排的,但是過了一年,他從國外回來之後,才知道居然發生了這樣的事,因而不得不另作處置。個中詳情我也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會告訴您的,不過我知道,這個很有意思的女人被安置到某地的一所偏僻的修道院里,甚至生活得極舒服,而且在友好地照看下——您明白嗎?您猜列比亞德金先生思慮再三,準備怎麼辦?他先是想盡一切辦法到處尋找人們把他妹妹這棵搖錢樹到底藏哪兒了,直到不久前他才達到目的,把她從修道院里領了出來,他提出他對她擁有某種權利,並把她直接帶來這裏。他在這裏非但不養活她,還打她,虐待她,最後又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從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那裡弄到了一筆數目可觀的錢,便立刻去酗酒狂飲,他非但不知感激,反而放肆地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無端挑釁,提出一些無謂的要求,並威脅說,如果不把生活費預付給他,並直接交到他手裡,他就要上法院告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這樣一來,他就把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自覺自愿的恩賜當成了他應交的貢賦——您能想象得到嗎?列比亞德金先生,我剛才在這裏講的情況是否統統屬實?」
「這……這,這是因為我喝多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突然抬起了頭)。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如果家族的清白名聲以及心靈無端蒙受的恥辱,在人們心中不平而鳴,那,難道這也能怪人家嗎?」他吼道,突然又像方才一樣忘乎所以起來。
他霎時搬出一把圈椅,把椅子轉了個身,恰好放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與坐禮桌子旁的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中間,面對列比亞德金先生,他兩眼一直緊盯著列比亞德金,一分鐘也沒有離開他。
「請您收下,我忘記還您了,您別因為我的無禮而生氣。」她突然把不久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圍在她肩膀上的黑色披肩拿了下來。
他們兩人當中首先低下眼睛的是沙托夫,因為他不得不低下眼睛。然後慢慢地轉過身去,走出了房間,但是他的步態卻跟方才走上前去的步態根本不同了。他走得很慢,不知怎麼顯得特別笨拙,聳起兩肩,耷拉著腦袋,彷彿在與自己討論著什麼事。彷彿他在悄聲說著什麼。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沒有把衣服掛在任何東西上,也沒有碰翻任何東西,他把房門推開一條小縫,因此幾乎是側著身子從門縫裡鑽了出去。當他鑽出房間時,他那翹在後腦勺上的一綹頭髮看去特別顯眼。
「你說什麼?」她媽已經準備再次發出一聲尖叫,但是猛抬頭,看到女兒怒目而視,又霍地泄了氣。
「您的意思是說境況越壞越好,我明白,明白,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就跟宗教里一樣:一個人的生活越是艱難,或者全體人民越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或者越是貧窮,他們就會越是執著地幻想在天堂里得到補償,如果這時候還有十萬名神父為之操心張羅,為這幻想煽風點火,並藉此投機,那……我明白您的意思,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您放心。」
「他非常想把這錢(一共三百盧布)捎給列比亞德金先生。可是因為他不知道他的地址,只曉得他將到我們這座城市裡來,所以他托我轉交,如果列比亞德金先生果真要到這裏來的話。」
「勞你大駕,先生,」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挺直了身子,「請在那邊坐下,坐在那把椅子上。您在那兒說話我也聽得見,而我在這兒看您可以看得更清楚些。」
「這一周暴露了什麼真相?我說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你別惹我發火,我客客氣氣地請求你,你立刻給我說清楚:暴露了什麼真相,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怎麼,難道這就是您的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叫道:「啊,沙圖什卡,你妹妹不像你!我哥哥怎麼能把這麼一位絕色美女叫做女奴達什卡呢!」
「媽媽,您怎麼能說這是醜事呢?」麗莎頓時面紅耳赤,「是我自己要來的,而且得到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許可,因為我想了解一下這個不幸的女人的歷史,以便能做點什麼來幫助她。」
「認識,您哪。」沙托夫喃喃道,他想從椅子上站起來,但又依然坐著沒動。
「別抽抽搭搭地哭啦,勞駕了,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求你了,諸位,勞你們大駕,請你們先閃開,我不要水!」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嘴唇都已發白,但仍舊堅定地,雖然聲音不大地說道。
「我是說她這兒有毛病!」他突然總結道,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門中間。接著沉默了片刻。
「請恕冒昧,」他提高了聲音,「但是,您要知道,是特意通知我的。您知道這個嗎?」
「啊呀,老天爺,總算走到了;麗莎,你這瘋丫頭,你要怎麼擺布你母親呀!」她尖叫道,就像所有身體虛弱,但卻脾氣暴躁的女人慣常的情況那樣,這一叫也就把鬱積於心的怒氣統統發泄了出來。
「Pierre,你也不妨跟我換一種說法嘛,不是嗎,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聲音甚至壓得很低地說道。
「對不起!」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又阻止了他,「這位使我產生濃厚興趣的可憐的女人果真是令妹嗎?」
「噢,同我的性格一樣!我在Nicolas身上看到了我自己。我看到這種青春活力,看到這種強烈而又可怕的衝動所能做出的義舉……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如果有朝一日我倆能夠成為好朋友(這是我衷心希望的,何況我對您已經感激不盡了),那,說不定,到那時候您會懂得這道理的……」
他猜對了:過了一小會兒,大家都忙亂起來,拿來了水。麗莎頻頻擁抱自己的媽咪,熱烈地親吻她,趴在她的肩膀上嚶嚶啜泣,剛才還在哭,可是一會兒又把身子朝後一仰,端詳起媽咪的臉,開始哈哈大笑。最後,媽咪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只好趕緊把她倆領進自己的房間,領進剛才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出來的那個房門。但是她倆在那裡待的時間並不長,約摸四分鐘,不會更多……
但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卻放聲大笑。
「太太,這是秘密,這秘密只能帶到棺材里去,與棺材一起埋葬!」大尉回答。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看來很不喜歡列比亞德金先生的動搖不定;他的臉氣得跟抽風似的都變形了。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說起話來,但這時卻突然爆發了一樁誰也意想不到的事。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給我們講了一位怪人生平中的一件古老的彼得堡故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興高采烈地介面道,「這是一個任性的瘋子的故事,但是他卻始終具有崇高的感情,始終像騎士般高尚的感情……」
「如果他來找您,」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突然從自己坐的沙發里探出頭來,接茬道,「最好讓他到下房去。讓他在那裡坐在板箱上跟下人們玩他的牌去,我們則坐在這裏喝咖啡。也可以給他送杯咖啡去,不過我非常瞧不起他。」
「隨你便,達里婭·帕夫洛芙娜,你知道,這整個事情完全隨你的便!過去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有分量地說道。
「到那時候您就會懂得這樣的衝動由於這衝動,人們在高尚情感的盲目支配下,就會突然抓住一個在各方面都配不上自己的人,對您一點也不了解的人,一有可能就會拚命折磨您的人,正是這樣一個人,人們卻會違背人之常情把他體現為某種理想,把他變為自己的夢想,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這人身上,對他頂禮膜拜,一輩子愛他,根本不知道為什麼而愛他——也許正因為他不配得到這種愛而愛他……噢,我這輩子多麼痛苦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列比亞德金是工於心計的,太太!」他擠眉弄眼,令人噁心地微微一笑,「他工於心計,但也有個致命傷,他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這情不自禁,首先是傑尼斯·達維多夫謳歌過的老一輩的、戰鬥的、驃騎兵的酒瓶。也正是在這種情不自禁的時候,太太,常會發生這樣的事,他會發出一封絕妙的詩體書信,但是這封絕妙的信他後來又情願以自己畢生的眼淚把它贖回,因為美感遭到了破壞。但是小鳥已經飛了出去,你已經抓不住它的尾巴把它捉回來了!也正是在這情不自禁中,太太,列比亞德金那顆義憤填膺的心充滿了高尚的憤怒,他也可能談到一位名媛淑女,因而被他的誹謗者所利用。但是列比亞德金是工於心計的,太太!一頭心懷惡意的狼坐在他身旁,無時無刻不在給他的杯里斟酒,等著看他的笑話:看列比亞德金會不會說漏嘴,但這是枉費心機,一瓶酒喝光了,它並沒有得到它想要得到的東西,它每次看到的都是列比亞德金的巧于應付。但是夠了,噢,夠了!太太,您的美輪美奐的府第到頭來也可能會歸到一位最高貴的人名下,但是蟑螂絕不抱怨。請注意,您終將看到它絕不會抱怨,您終將認識到它的偉大精神!」
「把腿壓斷了?」麗莎叫道,「媽咪,媽咪,上星期咱倆曾經想到馬特維耶沃去,要是真去了,不也得把腿壓斷嗎!」
「主啊,這是什麼呀?」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叫道。
「什麼——?」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霍地在沙發上伸長了腰,「我是您的哪門子阿姨?您這話暗示什麼?」
「請。」
但是為了要說明緊接著在這個手勢和這聲喊叫之後提出的那個可怕的問題(甚至我都沒有料到這樣可怕的問題會由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本人提出來),我就要請讀者回顧一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九*九*藏*書娜在她整個一生中到底是怎樣的性格,以及像她這樣的性格在某種非常的時刻所具有的非同一般的衝動。再請大家想一想,儘管她內心非常堅強,辦事也很有理性和實事求是,甚至可以說很有分寸,但是在她的一生中畢竟也不乏這樣的時刻,她不得不全力以赴,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甚至橫下一條心,孤注一擲。最後,我還要提請大家注意,當前這一刻對於她來說也許至關重要,她一生的整個關鍵,即她的整個過去,整個現在,也許還有整個將來的關鍵就像集中在一個焦點似的,都集中在這一刻了。我還要順便提醒諸位注意她收到的那封匿名信,關於這封匿名信她方才曾那麼憤怒地向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提到過,可是她對於這封信的內容卻諱莫如深;其中也許包含有她之所以突然向兒子提出這一可怕問題的謎底。
他一直在左顧右盼。

「Et vous avez raison.」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動情而又很有分量地說道。
「說什麼呢……」他不必要地發出一聲冷笑,欲言又止……「您自己不看到了。」
「只有一條腿還三生有幸?」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嚴肅地皺起了眉頭。
「好了,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你得感謝上帝,幸虧這裏全是自己人,」她終於以一種預示著不祥的鎮靜說道,「你說了許多廢話。」
「我……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囁嚅道……
就在這時候,從樓下門房裡傳來了鈴聲,阿列克謝·葉戈雷奇幾乎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鈴聲只是稍許耽擱了一下,便立刻應聲上樓。儀態莊重的老用人正處在異常激動的狀態中。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她阿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我是到府上來接小女的!」
「怎麼?難道你不去了?你信上不是說……你也要結婚嗎?」
「果然不出所料!」他和善和開玩笑地叫道,「看得出來,你們已經全知道了。我剛離開這兒,就在車子里尋思:『起碼我也得把這件不尋常的事告訴大家一下呀,哪能這樣說走就走呢?』但是我想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留在你們這兒,我也就不操這份心了。」
「唔。是我叫醒您的?」

後來掉進了玻璃杯,

「Mon enfant!
「啊呀,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就別來添亂了,已經夠暈頭轉向的了,您就行行好吧……請您搖一下身邊那鈴,讓下房裡來個侍女。」
「如果……如果我……」他像發燒似的喃喃道,滿臉通紅,時斷時續,結結巴巴,「如果我也聽到過這個極端惡劣的故事,或者不如說誹謗,那……我……義憤填膺……enfin c'est un homme perdu et quelque chose comme un for?at évadé……
「請問,有一筆好像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給您的錢,似乎交給您的錢數不夠,這到底是什麼錢?您怎麼敢以此來指責屬於我家的一個人呢?」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臉上閃出一絲旗開得勝和自負的表情。
最近我一直在研究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根據某些特殊情況,現在,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已經知道了有關他的很多事。我也許應當把他與某些以往的大人先生們作一番比較,關於這些先生,現在在我們上流社會還保存著若干傳奇式的回憶。比如,關於十二月黨人Л-Н就有一些傳說,說他畢生都在特意尋找危險,陶醉於一種危險感,並把追求危險感變成他天性的需要;他年輕時常常無緣無故地跟別人決鬥;在西伯利亞拿著一把刀就敢獵熊;喜歡在西伯利亞的森林里遇見越獄逃跑的苦役犯,我要順便指出,這些逃犯比熊更可怕。無疑,這些傳奇式的先生也會有一種恐懼感,甚至說不定還是一種強烈的恐懼感——要不然,他們就會鎮定自若得多,他們也就不會把這種危險感變成自己天性需要了。但是戰勝自己心中的膽小怕死——不用說,這正是他們所嚮往的。不斷地為勝利所陶醉,並意識到沒有人能戰勝他——這正是他們為之神往的。這個Л-Н還在放逐以前就與飢餓作鬥爭,並以艱苦的勞動聊以謀生,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他說什麼也不肯屈從他那富有的父親的要求,因為他認為這種要求是沒有道理的。因此他對鬥爭的理解是多方面的;他不僅跟熊斗,也不僅在決鬥中他才珍視自己所具有的剛毅不拔和堅強的性格。
「太太,我還沒有神經錯亂!我將會神經錯亂,肯定會神經錯亂,但是現在我還沒有神經錯亂!太太,我有一位朋友,一位非常高尚的人,他寫了一篇克雷洛夫寓言,名字叫《蟑螂》——我能把它念給您聽嗎?」
「孩子她姨,我並不像有些人那樣害怕世俗之見;只有您,看去很驕傲,一聽到旁人說三道四就打哆嗦。至於說這裏都是自己人,這對您倒真比讓外人聽見了要好。」
「啊,是的,就算這樣吧。」
「不,不是誹謗。」
「道,道什麼喜?」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驀地跳了過來,「向您道什麼喜,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啊!該不是為了那事吧?您滿臉通紅,證明我猜對了。說真格的,對於我們艷若桃李和恪守閨範的姑娘們還有什麼可道喜的呢?又有什麼喜事能使她們嬌羞萬狀呢?那好,您哪,如果我猜對了,那請您也接受我的祝賀,同時也請您付給我賭輸了的錢:記得嗎,咱倆在瑞士打過賭,您說您永遠不嫁人……啊,對了,一提到瑞士——我倒是怎麼啦?您想,一半就是為了這事我才回來的,可是差點忘了:請你告訴我,」他迅速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轉過身去,「你到底什麼時候去瑞士呢?」
「大家都在洗耳恭聽。」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克制而又謹慎地說道,但是她對自己的寬容不免感到痛苦。
「不,先生,您瘋了。」
「這是必須的,這是必須的。」他像開機關槍似的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說,仍舊想說服她。他站在她面前,而她則又坐到沙發上,我記得她急煎煎地在聽他說話;他終於達到了目的,攫住了她的注意力。
「是嗎?這表現在哪裡呢?」
「沉默吧,無望的心靈!」
「太太,我說的是氣話也說不定……」
「行了行了;這個咱們以後再談。我就知道你會出洋相的。好啦,你就稍微清醒點吧,求你啦。」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看在上帝分上,請您什麼話也不要說,」她熱烈地像說繞口令似的開口說道,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急忙向他伸出一隻手,「請您相信,我一如既往地尊敬您……而且也一如既往地珍重您,而且……希望您也不要把我往壞處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會非常,非常珍惜這點的……」
他臉色陰沉地閉上了嘴,眼睛看著地面,把右手貼近心口。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在等他回答。
「這全是廢話,而且答非所問!」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發怒了,失去了耐心,「這都是些令人費解的話;此外,您說的話也太花里胡哨了,我認為這是放肆。」
「您錯就錯在把這叫做『生性古怪』……」
她的臉色變得鐵青。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突然擺出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
「您瞧……不過,您還是坐下來說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您想朗誦克雷洛夫的某一篇寓言?」
「好了,再見了,麗莎(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聲音里幾乎可以聽出哭聲),請相信,不管從現在起命運將會怎樣捉弄你,我是決不會不愛你的……上帝保佑你。我永遠感謝上帝的神聖指點……」
突然,沙托夫揮起他那又長又重的胳臂,用足力氣打了他一個耳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被打得在原地很厲害地搖晃了一下。
「您把您的寓言念出來聽聽。」
「Pierr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道。
「有問題您就提吧。」
我要再次提醒讀者,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決鬥時,他可以面不改色地站在對手的槍口下,他能像野獸般鎮定自若地瞄準別人和把別人打死。如果有人打了他耳光,我覺得,他甚至不會找這人決鬥,而是把這個侮辱他的人當場立刻打死;他屬於這樣一類人,他殺人的時候頭腦完全清醒,根本不是情不自禁,忘乎所以。我甚至覺得,他從來不知道那種使人喪失理智、失去思考能力的憤怒的衝動。他有時候也會怒不可遏,但是他在任何時候都能夠完全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因此他也懂得,即使他不是在決鬥的時候殺人,因為他殺了人,也一定會被流放,被送去服苦役;儘管如此,他還是會把侮辱他的人殺死,而且毫不動搖。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想明白了,也就稍稍安心了,甚至對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說的最後一句話還微微一笑。那女人抓住了這微笑,從沙發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她又喊了聲她兒子的名字,吐字清晰,聲音堅定,其中流露出威嚴的挑戰,「請您站在原地別動,並立刻告訴我:此話是否當真,這個不幸的瘸腿女人——這就是她,就坐那兒,你看著她!有人說她……是您的合法妻子——此話當真?」
他挨了一記耳光,丟臉地向一側搖晃了一下,差點把半個身子都歪倒一邊,好不容易才站直了身子,而在沙托夫打在臉上的那一拳之下發出的那聲丟臉的、彷彿某種伴有鮮血流出的聲音尚未在房間里平息之前,他就伸出兩手立刻抓住了沙托夫的肩膀;但是緊接著,幾乎就在同時,他又把自己的手縮了回去,兩手交叉,背在身後。他一言不發,看著沙托夫,面色煞白,就像他身上穿的那件白襯衫一樣。但令人納悶的是,他的目光彷彿熄滅了。過了十秒鐘,他的眼神變得冷冷的,而且(我相信我沒有胡說)顯得很平靜,只是臉色蒼白得可怕。我自然不知道這人心裏在想什麼,我只能看見表面的東西。我覺得,假如有這樣一個人,比如說,他抓住一根燒得通紅的鐵條,攥在手裡,目的是要檢驗一下自己的堅忍,然後在長達十秒鐘的時間內,他戰勝著難以忍受的疼痛,而最後以戰勝疼痛而告終,那麼我覺得,這人才庶幾乎與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現在,在這十秒鐘之內,所忍受的痛苦相類似。
「親愛的,您方才凍壞了,快喝下去暖和暖和。」
接著,在發出一連聲的喊叫之前,首先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喊叫,我看到,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一手抓住她母親的肩膀,一手抓住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的胳臂,把他倆拽了兩三下,要他倆跟著她走,離開這房間,可她突然一聲驚叫,直挺挺地倒在了地板上,暈了過去。直到現在我還似乎聽到她的後腦勺「咚」的一聲碰在地毯上的聲音。
「我永遠,永遠對你有愧!」
「統統是真的,您哪。」
但這時她發生了一個小小的不幸。想必她不知怎麼不留神轉動了一下身體,用她那條有病的短腿著力,想站起來——總之,她側身整個兒倒在了沙發上,要是沒有這沙發,她非摔到地上不可。他立刻托住她的身體,把她扶了起來,然後緊緊地挽住她的胳臂,滿懷同情和小心謹慎地把她攙到房門口。她大概為自己的跌倒感到難過,感到很窘,漲紅了臉,非常不好意思。她一聲不響地望著地面,開始瘸得很厲害地、一瘸一拐地跟著他,幾乎掛在他的胳臂上一步一步走去。他倆就這樣走了。我看到,麗莎不知為什麼突然從沙發上跳起來,當他倆走出去的時候,兩眼始終一動不動地緊盯著他倆,目送他們一直走到門口。然後她又默默地坐了下來,但是她臉上卻出現了一陣痙攣,彷彿她的手碰到了什麼兩棲類動物似的。
「您覺得難以啟齒,在尋找措詞——行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希望您恩開格外,」她突然兩眼放光,向他說道,「請您行行好,立刻離開我們,以後永遠不要跨過我家的門檻。」
他莊重地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鞠了一躬,一句話也不說(誠然,舍此,他也無可奈何)。他本來想這樣一走了之,但是又忍不住走到達里婭·帕夫洛芙娜面前。她似乎已經預感到了這一點,因為她立刻十分驚慌地說起話來,似乎急於想搶在他頭裡似的: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叫了起來,整個人挺得筆直,但又沒有離開沙發,她用命令的手勢讓他停下,「你先站住,別動!」
「相反,」她繼續道,「您說了這席話,我對您萬分感謝;要是您不說,我是無論如何不會知道的。二十年來我頭一回睜開了眼睛。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您剛才說也特意通知了您:該不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給您寫過這一類信吧?」
「那您現在酒醒了嗎,列比亞德金先生?」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目光銳利地看了看他。
「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親自請您轉交給他的嗎?」

「我沒有回答『為什麼』?您在等我回答『為什麼』?」大尉擠眉弄眼地重複道,「太太,從創造世界的頭一天起,這個小小的問題『為什麼』就充塞全宇宙,整個自然界每分鐘都在向自己的創造者呼喊:『為什麼?』瞧,已經七千年過去了,始終沒有得到回答。難道要我列比亞德金大尉一個人來回答這個問題嗎?這樣做公道嗎,太太?」
我們大家都相對無語,都在等候著收場。沙托夫始終不肯抬頭,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則驚慌失措,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錯;他的兩鬢已經冒出了汗珠。我看了一眼麗莎(她坐在角落裡,幾乎緊挨著沙托夫)。她的兩眼銳利地掃來掃去,一會兒從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掃到瘸腿女人身上,一會兒又從瘸腿女人身上掃回來;她嘴上掛著一絲微笑,但不懷好意。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看見了這微笑。然而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卻完全看傻了:她喜形於色,而且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地打量著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華麗的客廳——傢具、地毯、牆上的油畫,古色古香的、繪有彩畫的天花板,牆角還掛著一個鏤刻有耶穌受難像的大青銅十字架,一盞瓷制的吊燈、幾本相冊,以及桌上的各種小擺設。
她沒碴找碴地向給她端咖啡來的用人揮了一下手。(不過,其他人也都不想喝咖啡,除了我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以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接倒是接過來了,可是又把杯子放到桌上。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倒很想再喝一杯,她的手都伸出去了,但是她又改了主意,一本正經地說她不要,為此,她大概對自己感到很滿意。)
「而你在寄宿學校里愛上了一位教神學的牧師——既然直到現在您還這麼愛記仇,那我就給您提個醒——哈哈哈!」
「這事應該到此結束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仔細聽完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話后,又說了一遍剛才說的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您搖一下鈴。」
不過,大家說的話倒不多,多半是長吁短嘆。現在我有點忘記當時這一切前前後後是怎麼發生的了,因為出現了一片混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用法語驚呼了一句什麼,舉起兩手一拍,但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顧不上理他。甚至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也斷斷續續和急促地嘀咕了一句什麼。但是最激動的還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韋爾霍文斯基;他有什麼事在指手畫腳地拚命說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但是我聽了很久也沒有聽懂。他又轉身跟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和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說話,甚至在氣頭上還捎帶向父親嚷嚷了一句什麼,總之,他在室內忙得團團轉。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滿臉通紅,從座位上差點跳起來,向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嚷道:「你聽見啦,聽見他剛才對她說什麼啦?」但是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什麼話也回答不出來,只是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句什麼,揮了一下手。這個可憐的女人有她自己的心事:她不時轉過頭去看麗莎,以一種不由自主的恐懼望著她,如果女兒不起身,她根本不敢站起來離開這裏。就在這時候,我發現大尉大概想溜。自從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出現的那一剎那起,他就處在一種強烈的、無可置疑的恐懼中;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韋爾霍文斯基卻抓住他的胳膊,不讓他走。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關於這裏的匿名信我已略有耳聞,」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突然活躍起來,「您放心,我一定給您把這些壞蛋找出來。」
「彼得魯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了起來,頓時從呆若木雞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舉起兩手一拍,便向兒子撲了過去。「Dierre, mon enfant,我都認不出你來了!」他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眼淚奪眶而出。
「在https://read.99csw.com這以前,在這兩個多小時中,Nicolas,你在哪啦?」她走到他跟前,「火車是十點鐘到的。」
儘管約摸半小時前,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剛一出現的時候,她都驚呆了,但是現在她卻向他稍稍轉過頭來。現在她有了新的麻煩:自從大尉走出去並在房門口碰到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那一刻起,麗莎就突然笑起來——先是低聲地、斷斷續續地笑,但後來笑聲卻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和越來越清晰了。她的臉漲得通紅。與她剛才憂鬱的神情相比形成異常鮮明的反差。當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跟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說話的時候,她曾兩次招手讓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過去,似乎想跟他說什麼悄悄話;但是當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向她彎下腰去,她又霎時大笑不止;可以認定,她笑的正是可憐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不過她顯然在極力克制自己,用手帕捂著嘴。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以一種最天真而又最老實的神態問候。
「您想想,您是個姑娘,而我雖然是您的最忠實的朋友,但是對您畢竟是外人,既不是丈夫,也不是父親,也不是未婚夫。來,把您的手給我,咱們走吧;我送您上馬車,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就親自送您回家。」

她說罷鄙夷不屑地搖了一下頭。
「即使不完全如此吧,但是請您告訴我,難道Nicolas為了在這個不幸的生物(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為什麼在這裏使用『生物』一詞,我不明白)的心中熄滅這一幻想,難道他就非得親自取笑她,並像別的小官吏那樣對待她嗎?難道您擯棄這種崇高的惻隱之心,擯棄Nicolas嚴厲地回答基里洛夫:『我不取笑她』(此乃崇高的、神聖的回答)時那種充滿全身心的高尚的律動嗎?」
「您聽到我說您和您的行為的許多話,大概很不高興,是不是?您的脾氣很大,列比亞德金先生。但是對不起,要知道,我還根本沒有說到您的行為的真實情況哩。我會談到您的行為的真實情況的。我會說的,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但是,要知道,我還沒有開始照實說呢。」
「這麼說,你也在這兒,沙圖什卡!」她忽地叫道,「其實我早看見你了,可是我想:不會是他!他怎麼會到這裏來呢!」她又快樂地笑起來。
「誹謗!」列比亞德金像演悲劇似的舉起右手,吼道。
「Merci,」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接過杯子,可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因為她居然對用人說法語merci。但是遇到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威嚴的目光后,她膽怯了,把杯子放到桌上。
「啊呀,就坐這兒吧!」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指了指桌旁的一把圈椅,在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的幫助下重重地坐了上去,「要不是這兩條腿,她姨,我也不敢在您這兒坐下!」她用十分痛苦的聲音又加了一句。
「是的,我知道特意通知了您。」
他說話很快,老是急匆匆的,但與此同時又十分自信,出口成章,從不需要尋詞覓句,搜索枯腸。儘管他總是一副急匆匆的模樣,但是他的思想卻很平穩,很清晰,說一不二,而且這點特別突出。他的口音驚人地清楚;他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就像又大又圓的米粒滾滾而下,這些話彷彿早就挑選好了,隨時準備為您效勞似的。起先您似乎很喜歡他的談吐,但是後來您就會覺得討厭,其原因正是因為他說話的口音太清楚了,還有他那永遠好像準備好了似的珠子般圓潤的辭藻,不知怎的,您會開始覺得,他嘴裏的舌頭想必形狀特殊,一定特別長和特別薄,非常紅,而且還有一個能下意識地不停轉動的非常尖的舌尖。
「什麼Pierre不Pierre的……要知道,如果你聽了覺得高興,那我就飛也似的跑來向你申明,我毫無反對之意,既然你一定要儘快知道我的意見;假如說(他又滔滔不絕地說道)你果真像在那同一封信里所寫和所央求的那樣需要別人『救』你的話,那我將再次為你效勞。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他真的要結婚嗎?」他迅速向她轉過身去問道。「我希望我沒有莽撞:他自己寫信告訴我,全城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在向他道喜,因此他為了躲開大家只好夜裡出門。這封信就裝在我口袋裡。但是您信不信,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封信我一句也看不懂!請你就告訴我一個問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到底應當向你道喜呢,還是應當『救』你?你們簡直沒法相信,剛寫到他感到十二萬分的幸福,緊接著又說他萬念俱灰,走投無路。首先,他請求我寬恕;好吧,就算這是他的一貫作風吧……不過不能不說的是:您想,這人一輩子才見過我兩次,而且還是無意中見到的,可現在他就要第三次結婚了,卻突然認為他這樣做破壞了對我應盡的為父之道,他懇求身處千里之外的我不要生氣,允許他結婚!請你不要見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這是時代的特徵,我心胸開闊,並不求全責備,就算這樣做會使你臉上有光吧,等等,等等,但是主要的問題仍舊在於我不明白主要的問題。信中提到什麼『在瑞士的罪孽』。說什麼由於罪孽或者由於別人的罪孽我要結婚了,或者他那封信上怎麼說來著——一言以蔽之,『罪孽』。他說:『那姑娘是珍珠和鑽石。』嗯,不用說,『他不配』——這是他的說法;但到底因為什麼罪孽或者情況,『他不得不去結婚和到瑞士去呢』?而且因此你就得『拋棄一切,趕緊來救我』呢?聽了這番話后你們到底明白了什麼沒有呢?不過……不過話又說回來,我根據諸位的面部表情看得出來(他手裡拿著信把身體轉來轉去,帶著一種天真的微笑注視著大家的臉),按照我的老習慣,大概我又有什麼事情弄錯了……因為我那愚蠢的坦率,或者像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所說的那樣,因為我那急性子。要知道,我想,咱們在這裏都是自己人,也就是說,都是你的自己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都是你的自己人,其實我倒是個外人,我看得出來……我看得出來,大家都知道什麼事,只有我被蒙在鼓裡,偏偏不知道這事。」
「您知道她什麼呢?請快點告訴我!」
「把我在日內瓦買的那塊帶格的頭巾拿來。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在做什麼?」
「我全明白,您哪……」
「這本捐款簿,」她嚴厲地說道,「一向都放在樓下我家的門房那裡,您若願意,可以到那裡去認捐。因此我請您現在先把您的錢收起來,不要在空中舞來舞去。這就對啦。我還請您坐到您原來的位置上去。這就對啦。先生,還有一點我感到很遺憾,我把令妹看錯了,給了她點錢,以為她窮,其實她很有錢。只是有一點我不明白,為什麼她只肯拿我一個人的錢,而其他人的錢就無論如何不肯拿呢。因為您堅持這樣說,所以我想聽到您對此作出完全準確的解釋。」
「統統是真的?」
「為什麼呢?」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這次問話的口氣就顯得有點不那麼硬氣了。
接著是沉默。
「歇斯底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對我悄聲道,「快點拿杯水來。」
「我來了,太太……」他像吹喇叭似的大聲說道。
「不不不,請稍候。」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不讓他說下去,她顯然已準備興高采烈地做長篇發言。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一看這架勢,便立刻洗耳恭聽。
「一個人能不能僅僅因為心靈高尚而死?」
「像騎士般?難道你們竟替我吹牛吹到了這個分上?」Nicolas笑道。「但是這一回我倒十分感激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急性子(這時他與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匆匆交換了一下眼色)。我要告訴您,Maman,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到處當和事老;這是他扮演的角色,這是他的毛病,也是他最愛做的事,就這點來說,我要特別鄭重地把他推薦給您。我能猜到,他在這裏滔滔不絕地對你們說了什麼,他一開口就滔滔不絕,跟開機關槍似的;他腦袋裡好像有個辦公廳。請注意,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他決不會說謊,對他來說,真理比成功更寶貴……自然,有些特殊情況除外,即成功比真理更寶貴(他在說這話的時候老是環顧左右。)因此您可以清楚地看到,Maman,不是您應該請求我原諒,如果這裡有什麼事形同瘋狂的話,那當然首先是我一手造成的,這就是說,說到底,我畢竟是個瘋子——總必須保留一點我在這裏的面子吧……」
「這些都是荒謬絕倫的令人費解的話,」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終於發火了,「您還沒有回答我『為什麼』這個問題呢?我堅持要您作出回答。」
「又來什麼麗莎啦?」
「真叫人受不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一向不動聲色、沉默寡言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這時突然不安地說道,「請恕我直言,這是一個不登大雅之堂的人,這……這……這是一個令人髮指的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
他很快活,也很平靜。也許,他剛才發生了一件我們還不知道的大喜事;但是,他甚至似乎還對什麼事感到特別得意。
現在我正竭力回想這個值得紀念的上午最後時刻的每一細節。我記得,當時就留下我們幾個人,女士們出去了(除了坐在原地沒有動的達里婭·帕夫洛芙娜以外)——這時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就過來跟我們每個人一一問好,但沙托夫除外,他仍舊坐在自己的角落裡,比方才更甚地低著頭,望著地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本來開始跟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講一件非常得意的事,可是後者卻匆匆向達里婭·帕夫洛芙娜走去。但是他剛走了幾步,就被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幾乎硬存半道上截住,拽到窗口,開始跟他迅速地悄聲說著什麼看來非常重要的事,這是根據他的臉部表情和說話手勢一眼就看得出來的。可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雖然在聽,卻顯出一副懶洋洋和心不在焉的樣子,臉上仍舊掛著他那儼乎其然的訕笑,最後甚至顯得很不耐煩,那樣子彷彿急於要走開似的。他離開窗口的時候,正好趕上我們的女士們回來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讓麗莎又坐到原來的位置上,極力說服她,讓她們一定稍候片刻,哪怕十分鐘,先休息休息,因為新鮮空氣現在對她們受到損害的神經未必有好處。她對麗莎似乎很巴結,而且緊挨著她,坐在她身邊。已經說完話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立刻跑到她倆身邊,開始迅速而又愉快地說著什麼。終於在這時候,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邁著他那不緊不慢的步子走到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的身邊;達莎看見他走近前來便開始在位置上忸怩不安地坐不住了,迅速站起身來,分明感到很尷尬,而且滿臉漲得通紅。
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沒有料到她會發這麼大火,渾身像抽風似的發起抖來,倒像疾病發作似的,猛地倒在沙發背上。
「請注意,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精神為之一振,「方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怎能親自向您作出解釋,來回答您的問題呢?也許,您的問題也太絕對了吧?」
她又格格格地笑了起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長得是很高,但根本沒有達到不能容忍的地步。
「您認識這女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立刻轉過身來問他。
「如果,」她終於態度堅決地說道,看來是對所有的旁觀者說的,雖然她的眼睛只看著達莎一個人,「如果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甚至都沒有托我替他辦事,而是請你,可見他這樣做總有自己的理由。既然他對此保密,我並不認為我有權利刨根問底。但是,既然這事有你參加,我也就完全放心了。這是你首先應該知道的,達里婭。但是,我的朋友,你可知道,由於你不諳世事,即使你於心無愧,也會幹出一些有失檢點的事;幹了這件冒失的事以後,你也就與某個壞蛋發生了扯不斷的關係。這個壞蛋散布的謠言就證明你錯了。但是我會把這個人的情況打聽清楚的,既然我是你的保護人,我就會站出來替你打抱不平。而現在,這一切應該到此結束了。」
「你聽明白她說什麼了嗎?」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帶著一種驕傲的尊嚴感問。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現在我才開始漸漸清醒過來!」
沙托夫連打人也很特別,根本不像一般人打耳光(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那樣打法,不是用手掌抽,而是用整個拳頭狠狠地打,而他的拳頭又大又重,瘦骨嶙峋,長滿了紅毛和雀斑。如果這一拳打上去正好打中鼻子,那這鼻子非開花不可。但是這一拳打在了腮幫上,碰到了左邊的嘴角和上排門牙,牙縫裡立刻流出了血。
「你這次來心情好像非常不好;你的腿又怎麼啦?瞧,給你送咖啡來了,請賞光,喝點咖啡吧,別生氣啦。」
「不,我不是想朗誦克雷洛夫的寓言,而是想朗誦我的寓言,我自己的寓言,我的作品!您相信,太太,請予海涵,我還不至於不學無術到這樣的程度,居然會不明白我們俄國有一位偉大的寓言作家克雷洛夫,我國的教育大臣曾在夏園為兒童遊樂場給他建造了一座紀念像。太太,你剛才問我:『為什麼?』答案就在這篇寓言的末尾,它是用熱情似火的鉛字排印出來的!」
「什麼——?居然有這種人!由此可見,我們不僅是老小孩,而且我們還是一些不懷好意的老小孩?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您聽見他說什麼了嗎?」
大尉說到這裏突然說不下去了;他好像幹了一件艱難的豐功偉績后呼吸沉重:這一切關於慈善機構的話大概早就準備好了,說不定也是在利普京的校勘下最後定稿的。他出汗出得更厲害了,他的兩邊太陽穴上簡直大汗淋漓。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目光銳利地注視著他。
「我們這杯子太擠啦。」
「這首詩我還沒寫完,不過無所謂,只是文字上沒有寫完而已!」大尉像炒爆豆子般說道,「尼基福爾拿起了玻璃杯,不管它們怎樣大呼小叫,就把這整出鬧劇,蒼蠅和蟑螂,潑到木盆里,其實早就應當這樣。但是,請注意,請您注意,太太,蟑螂沒有抱怨!這就是對您提出『為什麼』這一問題的回答,」他歡呼道,「『蟑——螂沒有抱怨!』至於尼基福爾,他代表造化。」他像說繞口令似的又加了一句,然後便自鳴得意地在屋裡踱起了方步。

他說到這裏打住了,沒有把話說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微微眯起眼睛,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這時儀態莊重的阿列克謝·葉戈羅維奇走了進來。
「你能原諒我嗎,Nicolas?」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忍不住問道,她急忙站起身來,上前迎接他。
「我的醜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威嚴地挺直了身子。
「這裏。」
「您方才不是也這樣叫她嗎。」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稍許鼓起了點勇氣。「我好像在夢中也曾見過這樣的大美人兒。」她好像無意似的笑了笑。
我現在特別清楚地記得她在那一瞬間的表情:她先是臉色發白,但是忽地她的眼睛又開始發光。她在沙發里挺直了身子,似乎橫下心來,下定了決心。大家也吃了一驚。大家本來都以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至少還得過一個月才能回來,現在他卻完全出人意料地回來了,大家覺得很奇怪,奇怪的倒還不僅是這件事的出人意料,而是偏偏與當前這一時刻要命地巧合。甚至大尉也張大了嘴,傻不愣登地望著房門,像木頭似的獃獃地站在房間中央,停住了腳步。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少爺將立刻前來,他正向這裏走來,您哪。」他在回答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疑問的目光時說道。
「什麼——?」
「列比亞德金先生已經在樓下等她半天了,您哪,他再三請求替他稟報一下,您哪。」
「太太,您想的全不是那麼回事!我這人當然很渺小……噢,太太,您府上富麗堂皇,可是舍妹瑪麗亞·涅伊茲韋斯特納婭的蝸居卻十分貧寒。舍妹的娘家姓應該是列比亞德金娜,但是我只能管她叫瑪麗亞·涅伊茲韋斯特納婭,暫時,太太,只能是暫時,因為一直這樣叫下去上帝也不允許!太太,您給了她十個盧布,而且她也收下了,但是她之所以收下,因為是您給的,太太!聽見了嗎,太太!這個無名氏瑪麗亞是不會拿世界上任何人的錢的,要不然,她那在高加索慷慨捐軀,死在葉爾莫洛夫眼前的身居校官的祖父,躺在棺材里也會死不瞑目的,但是,如果是您給的,太太,您給的一切,她都會拿的。不過,她一隻手拿,另一隻手就會給您遞上二十盧布,作為捐給京城一家慈善機構(太太,您是該委員會的委員)的捐款……因為,太太,您自己曾經在《莫斯科新聞》上刊登啟事,說您有一本此地的、供本城人使用的該慈善機構的捐款簿,而且任何人都可以在這本捐款簿上認捐……」
當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與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之間演出這一場你憐我愛的故事的時候,大家都驚訝地默不做聲;連蒼蠅飛過去的聲音都聽得見;但是當他倆剛一走出房間,大家就驀地議論開了。
「咱們走吧。」她說,嘆了口氣,把手伸給了他。
「你倒是怎麼啦,普拉斯科維婭·伊萬諾芙娜,你幹嗎不敢在我家就坐呢?我一輩子享有你已故丈夫的真誠友誼,而咱倆還是小女孩的時候就曾在寄宿學校里一起玩過洋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