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第三章 決鬥

第二部

第三章 決鬥

「可是這事會有結局的。等您叫我的那時候,我再來。現在再見。」
「好了,請您原諒我這個愚蠢的玩笑,也許,我是從他們那裡學來的,學來了這套壞習氣。您知道嗎,從昨天夜裡起我就非常想笑,一個勁地笑,不斷地笑,長時間地笑個不停。我好像被笑傳染上了……聽!母親回來了;每當她的馬車在台階旁停下來,從車輪聲我就聽得出來。」
「我說的不是這意思。上帝做證,我非常希望您永遠不需要我。」
「那應當怎麼辦呢?」
「再挨一記耳光?」
「不要向他挑戰。」
「兩句話是一個意思。我也希望我不會毀了您。」
「噢,我哪有什麼魔鬼呀!這不過是個瘦小的、討厭的、病懨懨的小鬼,得了感冒,是個失意的冤魂。達莎,您是不是又有什麼話想說而又不敢說呢?」
「是的,我堅信。」
「我知道。不過還是等你看清楚了她確實前來找我的時候再告訴她。給我端點茶來,如果能夠快點的話。」
「即使我幹了這個見不得人的勾當,她也會來的!」他想了想之後悄聲道,他臉上流露出一種厭惡的輕蔑:「陪床的護士!唔……不過,話又說回來,也許我要的就是這個。」
「既然這樣,那決鬥可以繼續進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對加甘諾夫說。
「我在自尋煩惱?」
「這樣做是愚蠢的;我沒殺任何人,您放心。不過話又說回來,今天您就會從大家那裡聽到一切的。我有點不舒服。」
「我開始莫名其妙了!」斯塔夫羅金憤然道,「為什麼大家都希望我做什麼,可是卻不要求別人這麼做呢?憑什麼我要忍受別人忍受不了的事,而且還要主動承受任何人都承受不了的重負呢?」
「讓他們去。要知道,您有個疑問盤桓著,我從您的眼神看得出來。」他帶著一種惡狠狠的、激動的微笑補充道。
「可見,蔑視還是有的?」
「願上帝保佑您,不要受到您的魔鬼的誘惑,同時……要叫我,快點叫我!」
為了描述此人的性格,還有一點不容疏忽,即促使他呈請退伍的主要緣由,乃是四年前在俱樂部里由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加諸他父親的侮辱之後,長久地、痛苦地使他不能釋懷的關於家門遭此羞辱的念頭。他於心有愧地認為,繼續在軍隊里服役是可恥的,並且暗自認定這樣下去乃是玷污了團隊和同僚們的名譽,雖然他們之中任何人都不知道此事。誠然,過去他也曾一度想要退伍,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還在他父親受辱之前很久,而且也完全因為別的緣由,但是他在此以前一直搖擺不定。不管這事說起來多麼叫人奇怪,但是促使他退伍的最初的緣由,或者不如說最早的導因,居然是二月十九日關於解放農民的宣言。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是敝省最富有的地主,宣言發布后,他受到的損失並不大,此外他本人也頗信服這一措施的人道性質,而且也幾乎能夠明了這一改革在經濟上給他帶來的好處,可是宣言發布后,他卻突然感到自己彷彿受了侮辱。這是一種無意識的東西,類似於某種感情,而且越是無意識就越強烈。然而在他父親去世之前,他一直沒有下定決心採取什麼堅決的步驟,但是他還在彼得堡的時候就以自己的思想「高尚」而為許多他與之熱情交往的傑出人士所熟知。這是一個內向的、不苟言笑的人。還有一個特點:他屬於那種脾氣古怪、但又至今存在於俄羅斯的貴族,他們非常重視自己貴族世系的古老和純潔,而且對此態度嚴肅,十分在乎。與此同時,他十分憎惡俄國的歷史,而且他認為俄國的整個習俗在某種程度上是卑鄙下流的。還在他小時候,即在那個專門為貴族和富家子弟開辦的、他有幸在那裡開始和結束自己學業的軍事學校,他就養成了某種富有詩意的觀點:他喜歡城堡、中世紀的生活,它那整個富有戲劇色彩的部分以及騎士精神;當他聽到在莫斯科帝國時期沙皇可以對俄國的世襲貴族實行體罰,便羞赧得差點要哭出來,這種對比使他滿臉通紅。這個不苟言笑、非常古板的人,精通自己的本職工作,而且工作十分盡職,可是他在自己內心裡卻是個幻想家。有人斷言,他能在大會上發言,而且很有口才;但是他三十三年來始終三緘其口,不肯輕易發表意見。甚至最近在他經常出入的那個顯要的彼得堡圈子裡,他的舉止也非常傲慢。在彼得堡遇見剛從國外回來的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幾乎使他喪失了理智。眼下,他站在決鬥場上,顯得分外焦躁。他總覺得,這場決鬥興許舉行不了,小小的拖延便使他渾身戰慄。可是基里洛夫非但沒有發出戰鬥的信號,反而驀地說起話來,他的臉上因此而流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誠然,基里洛夫說這番話也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關於這點,基里洛夫曾大聲宣布:九九藏書
「您不會毀了另一個女人……毀了那個失去理智的人吧?」
「噢不,根本不是幽靈!這不過是苦役犯費季卡罷了,一個從苦役營逃跑的強盜。但是問題不在這兒,您猜這事我是怎麼做的?我把我皮夾里的錢全給了他,因此他現在完全相信,這是我給他的定金……」
「如果我不向他挑戰,他就會殺死我,不經過決鬥。」
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在此以前一直沉默不語,但是從昨天起他就因為自己太隨和與太姑息放任而感到內心痛苦,這時卻好像故意似的突然接過基里洛夫的話茬,也開口說道:
「會有什麼結局呢?」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冷笑道。
「這是對我的極大蔑視。」
「我就站在門外,等他出去后我就進來了。您吩咐他的話我都聽見了,剛才他出去的時候,我就躲在右邊的牆犄角,他沒有看見我。」
「您要幹嗎?」基里洛夫答道,馬霍地兩腿直立,他差點沒從馬背上出溜下來。
「我再次重申我願意做各種各樣的道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急忙接茬道。
「如果他這麼怕殺人流血,那您問問他,他幹嗎向我挑戰?」加甘諾夫仍舊向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吼道。

「這一目了然,看得很清楚?」
「我宣布,」加甘諾夫又面向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聲音嘶啞地說道(他口乾舌燥),「這個人(他又指了指斯塔夫羅金)故意……存心……向空中開了一槍。這又是侮辱!他想使決鬥成為不可能!」
「我不過是走走過場而已;現在手槍已經在你們手裡,但等一聲號令你們就可以動手了,可是我還是要最後問一聲:兩位是否願意言歸於好?這是我這個證人應盡的職責。」
「不,我從來沒法知道您到底想要什麼;我覺得,您之對我感興趣,就像有些陪床的老護士不知為什麼比之對別的病人來,總會對某個病人特別感興趣,或者不如說,就有些愛看人出殯的虔誠的老太太,她們總認為有些屍體好看些似的。您幹嗎這麼奇怪地看著我?」
「噢上帝!」她舉起兩手一拍,「憑什麼您要這樣折磨我呢?」
「您永遠也毀不了我,您也沒法把我給毀了,這點您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達里婭·帕夫洛芙娜急速而又堅決地說道。「如果我不來找您,我就去當護士,當陪床的,我就去伺候病人,或者去當《聖經》推銷員,賣福音書。這主意我已經拿定了。我不能做任何人的妻子;我也不能住在像這家似的這樣的人家。我要的不是這個……您全知道。」
「不,他沒有這個權利!跟他說清楚,說清楚!」加甘諾夫叫道。
「您……看到這個了?」
「我完全贊同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意見。」基里洛夫宣布。
達莎抓住他的一隻胳臂。
「不要讓她擔心。那麼,現在就不來往,直到結局?」
「我保證,我絲毫沒有侮辱您的意思,」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不耐煩地說道,「我之所以向上開槍,是因為我不想再殺任何人,無論是您也好,別人也好,與您本人無關。九-九-藏-書不錯,我並不認為自己受了侮辱,我感到遺憾的是這觸怒了您。但是我不允許任何人對我的權利橫加干涉。」
「而僅僅揍我一頓?」
「他怎麼能不向您挑戰呢?」基里洛夫插嘴道,「因為您什麼話也聽不進去,怎麼擺脫您的糾纏呢!」
「您有充分的權利。」基里洛夫簡短而又粗魯地回答道。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什麼話也沒有說。又第三次讓兩個對手各就各位,又第三次叫了口令;這一回,加甘諾夫一直走到界線的緊跟前,站在界線上,站在距離對方十二步處,開始瞄準。他的兩手抖得太厲害了,無法準確瞄準。斯塔夫羅金拿著手槍站在那兒,槍口朝下,一動不動地等著對方開槍。
「我沒有殺死他,您覺得遺憾嗎?」
老僕人剛出去,幾乎就在同時,那扇門又開了,並在門口出現了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她目光平靜,但臉色蒼白。
「又來了!」他咬牙切齒地說,「我無所謂!既然叫我來決鬥,我就要使用我的權利。我還要進行第三次射擊……我無論如何要開這第三槍。」
「不過,最好等你看清楚她確實前來找我的時候,再告訴她我讓你轉告的話。」
「您也知道,不僅是蔑視。」
「我什麼也不覺得遺憾。我還以為您想當真殺死他呢。您不知道您在尋找什麼。」
第二天下午兩點,舉行了預定中的決鬥。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加甘諾夫堅持無論如何要決鬥。這一無法遏止的願望促使這事很快就定了下來。他不理解自己對手的行為,都氣瘋了。他整整一個月對他橫加侮辱而沒有得到懲罰,始終沒有能夠使他忍無可忍,拍案而起。他必須讓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本人先提出挑戰,因為他自己沒有提出挑戰的直接借口。不知為什麼他不好意思承認他的隱秘的動機,其實這無非是四年前他父親受到斯塔夫羅金的侮辱,因此他對斯塔夫羅金痛心疾首,深惡痛絕。再說他自己也認為再要以此為借口也有點說不過去,尤其因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已經兩次向他做了謙恭的道歉。他暗自認定這傢伙是個毫無羞恥之心的膽小鬼;他簡直不明白,沙托夫給了他一記耳光,他居然就忍了;因此他才最後拿定主意給他寄去了那封異常粗暴無禮的信,這封信終於促使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本人提出一決雌雄。他在前一天寄出這封信后便一直焦急地等待著挑戰,痛苦地計算著對方要求決鬥的可能性,一會兒很有希望,一會兒又覺得灰心喪氣,但是為了應付萬一,還在頭天晚上他就給自己準備好了一名決鬥證人,即他的朋友,中學同學,一個他所特別敬重的人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德羅茲多夫。這樣一來,當基里洛夫在第二天上午九時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之請前去拜會的時候,發現一切都已經完全準備好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一再道歉和前所未有的再三讓步,剛開口就立刻被異常激烈地拒絕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頭天晚上剛剛知道這事的來龍去脈,當他剛聽到這種前所未聞的建議時驚訝得都張大了嘴,他本想立即出面堅持彼此和解算了,但是他發現,早料到他會來這一手的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坐在椅子上氣得幾乎發抖的時候,只好閉上了嘴,一言不發。要不是他答應了自己的老同學,說不定會立刻告退;他之所以留下來僅僅因為他希望在事情的了局上多少能夠幫上點忙。基里洛夫下了要求決鬥的挑戰書;斯塔夫羅金提出的決鬥條件,立刻被一字不改地全部接受了,沒有提出絲毫異議。只做了一點補充,然而這補充很殘酷,即:假如雙方第一次射擊后沒有發生任何決定性的結果,那就再來第二次;如果第二次也毫無結果,那就再來第三次。基里洛夫雙眉深鎖,對第三次射擊做了點討價還價,但是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只好表示同意,不過有個條件:「三次還可以,四次就無論如何不行了。」在這方面,他們做了讓步。於是便在下午兩點在布雷科夫舉行了決鬥,即在城郊后的一片小樹林中,這片小樹林位於斯克沃列什尼基與什皮古林工廠之間。昨天那場雨已經全停了,但仍舊濕漉漉的,潮濕而且有風。低低的、色彩渾濁的、被扯亂的烏雲在寒冷的天空中迅速地飛掠而過;樹冠在發出一陣陣沉悶的喧囂,樹根在軋軋作響;這是一個十分凄涼的正午。
「您病得九_九_藏_書不輕吧?」她同情地問道,有點異樣地端詳著他。「上帝!而且這人居然認為他沒有我也行!」
「您不應當存心氣他。」
「您還一定要等結局?」
「難道這可能嗎?」加甘諾夫轉身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發狂地吼道,甚至在狂怒中還跺了一下腳,「既然您是證人,而不是我的仇人,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那就請您向這個人(他用手槍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方向指了指)說清楚,這樣的讓步只是加深對我的侮辱!他並不認為他有可能受到我的侮辱……他也並不認為在決鬥場離開我是什麼恥辱!倘若這樣,您把我當什麼人了,您還算我的證人哩!您不過是在刺|激我,好讓我打不準。」他又跺了一下腳,嘴上唾沫四濺。
「不。」
「您從哪來?」斯塔夫羅金叫道。
「今天不會了;明天也不會;後天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咱們都死了,這更好。您走吧,離開我吧,好不好?」
「我知道,最後跟您留在一起的可能只有我一個人,而且……我正在等待這一天。」
兩人都默然無語,過了片刻。斯塔夫羅金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幾乎精神被壓垮了似的。
「起碼您沒有生我的氣吧?」斯塔夫羅金向他伸出手來。
「假如最後我不叫您,撇下您獨自跑掉呢?」
達莎嚇了一跳。「根本沒有疑問,也根本沒有任何懷疑,您還是少說話為好!」她驚慌地叫道,彷彿在揮手趕走這疑問似的。
「您半夜裡遇見他,於是他就向您提出了這個建議?難道您就沒有看出您已經完全掉進他們編織的羅網裡了嗎!」
「我並不想故意氣這個……蠢貨,可是又把他氣得夠嗆。」他低聲道。
兩人騎馬進了斯府的院子。
「是的。」
「她是一個人出去的呢,還是跟達里婭·帕夫洛芙娜一起出去的?」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急忙問道,打斷了老僕人的絮叨,當他聽說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由於身體不適,不肯陪同前往,現在正待在她自己的房間里」時,不由得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不,我回家了,再見。」他翻身下馬,拿起自己的手槍盒,夾在腋下。
「讓她懷疑好了。」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非常不好意思地走進了自己的家。
「這不是您管得了的事。他不殺您也說不定。」
「我說老人家,」他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說道,「今天一整天,你要密切注意她,如果發現她到我這裏來,請立刻阻止她並轉告她,起碼若干天內我不能見她……就說這是我親自請求她的……到時候我自己會去叫她的,聽見啦?」
「有功無功,我倒不在乎,我無意向任何人邀功請賞。」
遺憾的是這故事必須講快點了,沒有工夫細加描述;但也不能完全不提。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滿面憂愁,憂心忡忡。然而基里洛夫卻鎮定自若,滿不在乎,他在履行自己職責的一應細節上一絲不苟,但又毫不忙亂,而且對這事不幸的、如此逼近的結局顯得幾乎毫無興趣。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臉比平時更蒼白了,他穿得相當單薄,身披大衣,頭戴一頂白色的長毛絨呢帽。他顯得很疲倦,間或皺起眉頭,而且絲毫也不認為有必要來掩飾自己的不愉快心情。但是這時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的心態卻特別惹人注目,因此無論如何不能不另闢一節對他單獨地說上幾句。
「應當殺死他。」
「時間太長了!瞄準的時間太長了!」基里洛夫急忙叫道,「開槍!開——槍呀!」但是槍響了,而且這一次白色長毛絨呢帽從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頭上被打飛了。這一槍打得相當準,帽頂被打穿了,而且彈孔很低;只要再低四分之一俄寸,一切就完蛋了。基里洛夫伸手接住帽子,把帽子還給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
「我自己也認為應該斷絕來往。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非常懷疑咱倆的關係。」

「我認為您偏偏在邀功請賞。」基里洛夫最後異常冷靜地說。
兩人又彼此走近,加甘諾夫又打偏了,斯塔夫羅金又朝天開了一槍。關於這兩次朝天開槍是可以提出爭議的: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可以直截了當地斷言,他這兩次射擊是規規矩矩地進行的,假如他自己不承認是存心打偏的話。他並沒有把手槍直接對準天空或者瞄準樹木,而是畢竟好像瞄準了對手,雖九_九_藏_書然,話又說回來,他瞄準的靶心是在他的禮帽上方一俄尺。而在這第二次,瞄準的靶心甚至還要低一點,還真像那麼回事似的;但是已經沒法說服加甘諾夫讓他不相信了。
「我走了。關於結婚的事今天不會宣布吧?」她又猶猶豫豫地問了一句。
「只要照規矩辦,我有權愛怎麼開槍就怎麼開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堅定地宣布。
「兩位,各就各位!」基里洛夫命令道。
「您沒有受傷,也……沒有流血?」她問,並沒有回答他問的關於結局的話。
「他憑什麼要饒我?」加甘諾夫怒喝道,根本聽不進去。「我蔑視他的饒恕……我鄙視……我……」
「然而,我已經做到了我能夠做到的一切。」
「那我應該做什麼呢?」
「我完全贊成基里洛夫先生的話……有人說,到了決鬥場就不能再言歸於好了,這不過是對法國人才適用的偏見……再說我也想不通這算什麼侮辱,隨你們便,我早就想說了……因為不是已經提出可以進行各種各樣的道歉嗎,不是嗎?」
「世界上任何事都不會有結局。」
我們至今都沒有提到過此人的外表。這是一個大高個兒,正如老百姓所說,長得又白又胖,幾乎十分肥碩,頭髮是淺黃色的,稀稀落落,年約三十二三歲,甚至可以說相貌英俊,一表人才。他退伍的時候已是上校,如果他當上將軍,那將軍的頭銜一定會使他顯得更加器宇不凡,他很可能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武將。
「一定轉告,您哪。」阿列克謝·葉戈羅維奇垂下眼睛,聲音里透著煩惱,說道。
她痛苦而又責備地看了看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他立刻從阿列克謝·葉戈羅維奇那裡獲悉,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對於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外出(病了八天以後的頭一次外出),對於他騎馬出去兜風感到非常高興,並吩咐套車,然後就獨自出去了。「按照往日的習慣,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氣,因為已經八天了,太太都忘記呼吸新鮮空氣是什麼意思了。」
「您幹嗎一言不發?」他不耐煩地向基里洛夫喝道,當時已經離家不遠了。
「我知道我是一個渺小的人,但是我並不想躋身於強人之列。」
隨著「三」字,決鬥雙方便向對方迎面走近。加甘諾夫立刻舉起手槍,在第五步或者第六步便開了一槍。他站住了,稍停片刻,確信打偏了,便迅速走近劃定的界線。走近界線的還有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他也舉起手槍,但不知怎麼舉得很高,幾乎根本沒有瞄準就打了一槍。接著便掏出手帕,用手帕纏緊右手的小指,直到這時大家才看清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並沒有完全打偏,但是他的子彈只從對方的手指上擦過,擦破了關節上的一點皮肉,但是沒有傷到骨頭,只出現了一點微不足道的擦傷。基里洛夫立即宣布,如果決鬥雙方不滿意,決鬥可以繼續進行。
「是的,您又氣他了,」基里洛夫斷然道,「再說他也不是笨蛋。」
「那麼說您相信我決不會去找費季卡,決不會去干那個見不得人的勾當啰?」
他滿臉漲得通紅。他很少有機會說這麼多話,也很少說得這麼激動。
「我在自尋煩惱。」斯塔夫羅金笑了。
「請放心,錯不了。迄今為止,凡有拜訪,都通過我;一向都由我通報。」
「這話也對,您並不是一個強人。有空請到舍下喝茶。」
「是的。」
「我早就想跟您斷絕來往了,達莎……暫時斷絕來往……就這段時間。儘管我看到了您的信,但是今天夜裡我不能夠見您。我本來想親自寫信告訴您,可是我不知道怎樣下筆。」他又懊喪地加了一句,甚至似乎帶有一種厭惡。
「哪兒的話!」基里洛夫又折回來跟他握了握手,「這點煩惱對我算不了什麼,因為這是我的天性,也許這煩惱您就受不了,因為您生就這樣的性格。大可不必因此羞愧,有不多一點就可以了。」
「這不是您管得了的事。您去自尋煩惱吧。否則無功可言。」
她既不轉身也不回答,用兩手捂住臉跑了出去。
「我要說的只有一點,」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說道,他使勁地、痛苦地在心裏掂量著這件事的是非得失:「如果敵對的一方事先宣布他要朝https://read.99csw.com天開槍,那決鬥的確沒法繼續進行……由於某種微妙的和……明顯的原因……」
「願意到舍下坐會兒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提議道。
加甘諾夫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坐著一輛敞篷馬車來到了指定地點,駕車的是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他倆還隨身帶了一名僕人。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和基里洛夫也幾乎同時到達,不過他們沒有坐馬車,而是騎馬來的,也由一名騎馬的僕人陪同。基里洛夫從來沒有騎過馬,他勇敢地騎在馬鞍上,身子挺得筆直,用右手抱住他不願讓僕人拿著的裝手槍的沉重的匣子,而左手則由於他不會騎馬不停地轉動和拉扯著韁繩,因而使馬不住地晃動腦袋,彷彿想要舉起前蹄猛地直立起來似的,然而這點絲毫也沒有使這位騎手感到害怕。生性多疑、動輒覺得自己深受侮辱的加甘諾夫,認為他們騎馬來乃是對他的新的侮辱,因為對手甚至都不認為他們有必要備好馬車,以便運走受傷者,由此可見,他們太自負了,滿以為勝券在握。他從自己的敞篷馬車上下來,面孔氣得蠟黃,而且感到他的兩手在發抖,他把這點告訴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鞠躬問候,他轉過身去根本不予理睬。兩位證人抽了簽:結果是用基里洛夫的手槍。量好了彼此的距離,把兩個對手分列兩邊,讓馬車、馬與兩名僕人分別後退三百步。武器裝上了子彈,交給了兩位對手。
「我說!」他沖她的背影叫道,憤憤然撇了撇嘴,微微一笑。「如果……將來,總而言之,如果……您明白嗎,唔,如果,甚至於我當真去干那見不得人的勾當,然後我又去叫您——在我幹了這個見不得人的勾當之後,您還會來嗎?」
「但是你堅信這是幽靈嗎?」
「這不可能,您肯定會叫我的。」
「是的。」
「談判結束。請聽號令!」基里洛夫用足力氣叫道。「一!二!三!」
「是的,再挨一記耳光。」
「我認為您在自尋煩惱。」
「開槍呀,別讓對方等太久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異常激動地叫道,因為他看到斯塔夫羅金好像忘了開槍似的,正跟基里洛夫一起察看那頂呢帽。斯塔夫羅金打了個哆嗦,看了看加甘諾夫,扭過身去,這一回他已經絲毫不故弄玄虛地向旁邊的小樹林開了一槍。決鬥結束了。加甘諾夫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裡。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走到他跟前,開始跟他說什麼話,可是他好像聽不懂似的。基里洛夫臨走的時候,摘下禮帽,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點了點頭;但是斯塔夫羅金已經忘了過去彬彬有禮的態度;他向小樹林里打了一槍以後,甚至都沒有向分界線轉過身去,就把自己的手槍塞給了基里洛夫,然後急匆匆地向坐騎走去。他臉上流露出慍怒的表情,一言不發。基里洛夫也默然無語。他倆跨上坐騎,疾馳而去。
「我之所以不向他開槍,是因為我不想殺人,此外就再沒什麼了,我可以向您保證。」他驚慌地、急匆匆地說道,似乎在替自己辯護。

「既然您不想殺人,幹嗎又讓他殺您呢?」
「我說達莎,現在我常常看見一些幽靈。昨天有一個魔鬼在橋上建議我把列比亞德金和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給殺了,以便了結我的這場合法婚姻,消滅罪證。他要我預付三盧布定金,但是又讓我明白,要把這事乾淨利索地辦妥至少得花一千五百盧布。你瞧這魔鬼的算盤打得多精!真會算賬!哈哈!」
「我不會毀掉任何失去理智的人,不會毀掉那一個,也不會毀掉另一個,但是一個有理性的聰明的女人倒可能被我毀掉:因為我卑鄙透頂,可惡之極,達莎,在您所說的『最後的結局』時,我也許會當真叫您來的,而您,儘管您很聰明,您肯定會來的。您幹嗎要自己毀掉自己呢?」
「我根本就沒有申明我每次都要朝天開槍!」斯塔夫羅金叫道,已經完全失去了耐心。「你們根本不知道我腦子裡在想什麼,以及現在我將會怎樣再次開槍……我沒有給決鬥設置任何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