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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章 大家都翹首以待

第二部

第四章 大家都翹首以待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突然抖動了一下肩膀,把他的手甩了下來,並且迅速向他轉過頭去,皺緊眉頭,樣子很可怕。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看了看他,滿臉堆笑,笑容古怪。這一切只持續了一剎那。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繼續向前,走了過去。
「從今以後我以父親的名義詛咒你!」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像死人一樣滿臉煞白,向他伸出一隻手,指著他。
將軍儼然以一個權威人士的口吻開始說話了。此外,他跟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不知怎麼排來排去居然排成了個遠親,雖然他倆吵過架,甚至還打過官司,除此以外,從前他自己也曾跟別人決鬥過兩次,甚至有一次他還被降為列兵,發配高加索。他不知怎麼提到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說她「病後」第二天已開始出門了,其實說的也不是她,而是說她從自己的斯塔夫羅金養馬場挑了四匹非常好的拉轎車用的灰馬。將軍突然說,他今天遇到騎馬外出的「小斯塔夫羅金」……大家立刻鴉雀無聲。將軍咂了咂嘴,用手指轉動著上峰賞給他的金質鼻煙盒,突然宣佈道: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立刻急急忙忙地指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從來都沒有當過批評家,恰恰相反,他一輩子都是在她家度過的。他初登學術界,便嶄露頭角,名聞遐邇,這是「全世界都有口皆碑,耳熟能詳的」,而最近則以其關於西班牙史的著述而名揚天下;他還想寫一本關於德國大學現狀的著作,似乎還想寫一點關於德累斯頓聖母像的文章。總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不願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拱手讓給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
「但是……但是給他借走了,就看一天。」

「為什麼就不能呢?要知道,您是個聰明人,當然,你自己也不相信上帝,可是您又非常清楚宗教信仰對您有用,您可以藉此把老百姓變成牛馬不如的畜生。真話可要比謊言珍貴喲。」
「勞駕,關於韋爾霍文斯基的事,你就放心吧,」她結束談話道,「如果他參加了什麼調皮搗蛋的事,他就不會跟你和跟這裏的所有人都這麼說話了。愛夸夸其談的人並不危險,我甚至敢這麼說,萬一出了什麼事,通過他,我頭一個就可以打聽到一切。他狂熱地、狂熱地忠實於我。」
「就是說他們根本就不十分需要你。相反,這不過是為了給你個面子,並以此拍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馬屁。但是,不消說,你也不敢不去講演。同時我想,你自己也巴不得去呢,」他冷笑道,「你們這幫老傢伙全都自負得要命。不過,你聽我說,千萬不要講得太枯燥了。你準備到那裡去講什麼呢?講西班牙史?你在兩三天前先拿給我看看,要不然,你也許會讓大家打瞌睡的。」
「我愛上她了,我不懂我過去怎麼會對這個女人產生這麼大的誤會。」她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以及傍晚時分跑來看她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
「噢,我當時說這事的用心是高尚的!噢,你不理解我。你什麼,什麼都不理解。」
「好吧,您去轉告他吧。不過請您加上一句,就說我一定會給他定個見面的日子的。一定加上。」
「為了錢!她,她居然說為了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痛苦地怒吼道。
「然而,伊萬·亞歷山德羅維奇,咱倆還是好好坐下來談談什麼是識見超卓吧,您哪。」一位俱樂部老人懷著不無自責的高尚的熱情對另一位說道。
「但是,要知道,這謠言還在夏天的時候就有了,傳單呀,假鈔票呀,什麼名堂沒有,然而直到現在一張也沒弄來。誰告訴您的?」
「你怎麼用這樣的語言跟我說話?」
安德烈·安東諾維奇撇了撇嘴。
「這就是說,你知道嗎,她想給你定個日子和地點,讓你倆彼此說清楚;這是你倆纏綿悱側、卿卿我我的餘緒。你跟她卿卿我我地鬧了二十年了,使她養成了十分可笑的搔首弄姿的習慣。但是你不必擔心,現在完全不同了;她自己也常常說,直到現在她才開始『洞察』一切。我曾經直截了當地向她說明,你倆的這整個友誼不過是相互給對方潑髒水,老夥計,她跟我說了許多事;唉,你一直在做奴顏婢膝的僕人的勾當。我甚至都替你臉紅。」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回家的時候像鬼迷心竅似的完全被迷住了;她死心塌地地站到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一邊,不知道為什麼她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非常光火;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可憐見的,坐在家裡,什麼也不知道。
「這事你比我清楚。當然,在這種情況下,任何父親都情願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不是僅僅指這件事。而且今天我還想親自去找他。就這樣告訴他?」
「對這種事你是不能生氣的,」她說,「因為你深明事理,比他聰明兩倍,你的社會地位也不知比他高多少。在這孩子身上還殘留著許多自由主義習氣,我看,這無非是胡鬧而已;但是不能急於求成,應當慢慢來。應當愛護我們的年輕人;我是用關心愛護的辦法來影響他們,讓他們懸崖勒馬的。」
被人這樣粗暴地抓住話柄的連布克,被他狠狠地挖苦了一番。
「我在做奴顏婢膝的僕人的勾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忍不住叫道。
「您知道嗎,我是『一省之長』,」他在書房裡走來走去,繼續說道,「您知道嗎,我因為要做的事太多了,結果什麼事也做不成,可是另一方面,我也可以同樣正確地說,我在這裏無事可做。全部秘密就在於這裏的一切都取決於政府的觀點。比如說,出於政治上的考慮,或者說為了平息民憤,即使政府改制共和,而另一方面,與此平行,又加強了省長的權力,於是我們這些當省長的就會把共和國一口吞掉;何止是共和國:我們將吞掉一切,想吞掉什麼就吞掉什麼;我起碼感到我將樂此不疲……總之,如果政府來電要我發揮activité dévorante,我就會遵命發揮activité dévorante。我在這裏曾經直言不諱地說:『諸位,要使省里的一切機關保持平衡和興旺發達,就必須做到一點:加強省長權力。』要知道,必須讓所有這些機關(無論是地方自治機關,還是司法機關)過一種所謂雙重的生活,即一方面讓它們存在(我同意這是必須的),嗯,可是另一方面又必須讓它們不存在。一切都看政府是什麼觀點了。一旦心血來潮,這些機關就會突然變得非常必需,而且立刻就會在我這裏變得應有盡有。一旦這種必要性過去了,那它們就會銷聲匿跡,准也找不著。我就是這樣來理解activité dévortante的,而且不加強省長權力,就不會有activité dévorante。我現在是跟您關起門來說這話的。要知道,我已經向彼得堡打了報告,必須在省長官邸的大門口設立特別崗哨。我正在等候京城批複。」
「我馬上派人去把它要回來。」
「您居然又借給他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非常生氣,「您也太沒腦子了嘛!」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得意地微笑著走了。總之,就我記憶所及,他在這段時間里脾氣似乎特別壞,甚至十分放肆地幾乎對所有人都做出一種非常不耐煩的舉動。奇怪的是,不知道為什麼大家都不跟他計較。總的說,形成了這樣一種意見,似乎應當對他另眼相看。我要指出的是,他對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決鬥非常氣憤。這事太突如其來了,把他搞得很被動;當別人告訴他這件事的時候,他氣得甚至面孔發青。這事可能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直到第二天才知道這事,這時已經盡人皆知了。
這些諷刺挖苦的話說得很粗魯,急匆匆的,也說得十分露骨,分明早有預謀。他擺出那副樣子似乎在說,跟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沒法用另一種更委婉的語言和辦法說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這侮辱堅決地繼續視而不見。但是告訴他的種種事情卻對他產生越來越震撼的印象。
他說罷站起來,拿起了帽子。
「噢,要他發表演講。」
「我同意作者的基本思想是對的,」他十分激動地對我說,「但是,要知道,這就更可怕!跟我們的思想一樣,正是我們的思想;我們,正是我們第一個播種了這一思想,並使它生長壯大,成了婆娑大樹,再說,在我們之後,他們自己又能說出什麼新東西呢!但是,上帝,這一切他們又是怎麼表達的,怎麼歪曲的,又是怎麼被弄得面目全非了啊!」他用手指敲著書叫道。「難道我們孜孜以求的就是這樣的結論嗎?誰又能從這裏看出最初的思想呢?」
「您……天知道您有多麼放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您利用我的善良來挖苦我,你在扮演一名bourru bienfaisant……
「要知道九九藏書,您沒有權利跟人決鬥。」已經是第五天了,他偶然在俱樂部里遇見斯塔夫羅金,對他悄聲道。有意思的是,在這五天中,他們竟沒有在任何地方見過面。儘管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幾乎每天都跑去找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
「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的呢?」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忽然提高了嗓門,她感到很惱火,因為大家似乎聽到一聲號令似的齊刷刷地全把自己的目光投到了她身上。「斯塔夫羅金同加甘諾夫決鬥,卻不去理會那個大學生,難道這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嗎?他總不能向一個自己過去的家奴提出挑戰,要求決鬥吧!」
光陰荏苒,他終於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他一直身居要職,而且上司也一直是他的同族人,終於混到了一個與他的年齡相比非常顯要的官銜。他早就想結婚了,而且早就在謹慎地物色佳偶。他曾經瞞著上司悄悄地寫了一部中篇小說,寄給一家雜誌編輯部,可是這部小說未被刊用。但是他卻偷閑糊了整整一列火車,這小玩意兒又搞得非常成功:旅客們提著皮箱和旅行包,領著小孩和牽著小狗,從車站裡紛紛出來,又一個個走進車廂。列車員和站上的工作人員在走來走去,搖鈴,發信號,於是列車漸漸開動,上了路。他為製作這個精巧的玩意兒足足忙了一年。但是總得結婚呀。他結識的人相當廣泛,但多半限於德國人這個圈子;他也經常與俄羅斯人周旋,不消說,這些人都是他的上司。最後,當他年滿三十八歲的時候,居然得到了一筆遺產。那個開麵包店的叔叔死了,根據遺產留給了他一萬三千盧布。他的婚事因為沒有一個合適的職位而停滯不前。儘管馮·連布克的官場環境相當闊氣,可是他本人卻十分儉樸。只要能謀得一個獨當一面的官職,由他來任意處置如何收購公家的木柴等等,或者其他這一類有甜頭的差使,他也就心滿意足了,而且一輩子都會感到其樂融融,別無他求。但是就在這時候,他滿心指望的明娜呀或者恩內斯京娜呀並沒有出現,卻忽然遇見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他的官運一下子上了一個台階,變得更顯要了。辦事穩重而又周到的連布克感到他也可以從此風光風光了。
「不過,這在咱們這裏還早,太早了。」他指著傳單,幾乎像請求似的說道。
「要不又怎樣呢?你倒是怎麼啦,我是保護你為你說話呀。要知道,這是你替自己辯解的唯一辦法。她自己也明白,你跟任何人一樣需要花錢,從這個觀點看,你也許是對的。我像二乘二等於四一樣向她證明,你們這樣過日子對彼此都有利:她是個大財主,而你則是個在她身邊的含情脈脈的小丑。話又說回來,你為了錢她倒並不生氣,雖然你像擠羊奶似的不斷擠她的奶。她恨的只是她相信了你二十年,你卻道貌岸然地欺騙了她,讓她這麼久地替你撒謊,替你吹噓。至於她在昧著良心撒謊,她是永遠不肯承認的,但是你卻必須為此受到加倍的懲罰。我不明白,你怎麼就看不透這道理呢,總有一天你將不得不為此付出代價。要知道,你畢竟還有點小聰明吧。昨天我曾經勸她把你送進養老院,你放心,是一所很不錯的養老院,虧待不了你;她肯定會這樣做的。你記得你三周前寄往X省給我的最後一封信嗎?」
桌上放著一本打開的書,這是一本小說《怎麼辦?》。唉,我應該承認我們這位朋友有一種奇怪的畏首畏尾:他幻想他必須走出離群索居的狀態,橫刀躍馬,進行最後的戰鬥,而且這種幻想越來越佔上風,但是這僅僅停留在他那受到誘惑的想象中。我明白他之所以弄來這部小說並研究它,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一旦與那些「聲嘶力竭地大喊大叫者」發生無疑的衝突時,能夠預先知道他們根據他們的「教義問答」將會採取怎樣的手段和論據,這樣他就可以做好準備,在她眼前把他們這幫人洋洋得意地統統駁倒。噢,這本書使他感到多麼痛苦啊!他有時候難受地把這本書甩到一邊,從座位上跳起來,幾乎像發狂似的在屋裡走來走去。
「我是聽馮·布盧姆說的。」
「難道你給她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恐怖地跳起來。
「不,讓我來告訴你們新法庭的秘密,」第三個人憤然說道,「假如有人犯了偷竊罪或者詐騙罪,而且人贓俱獲,無可抵賴,那就趁還有時間,趕快回家去把自己的母親給殺了。因為轉眼之間他就會被宣告完全無罪,而且女士們還會從看台上向他揮舞麻紗手帕;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這話頗耐人尋味!道理既簡單又清楚,但是在此以前竟沒有一個人想到這道理。這話產生了非凡的後果。一切無事生非的流言蜚語,一切瑣屑的奇談怪論都一下子引退了;出現了另一種意義。出現了一位大家都曾經誤解的新人,這人在各方面都嚴於律己,幾乎是個完人。他受到一個大學生的使人無地自容的侮辱(這大學生已經不是農奴了,他受過教育),但是他蔑視這個侮辱,因為侮辱者是他過去的家奴。上流社會掀起了軒然大|波,到處是流言蜚語;一些淺薄之徒對一個挨過耳光的人不屑一顧:他蔑視那些管窺蠡測、目光短淺而又不知天高地厚地夸夸其談的人。
將軍說到這裏,停下來,似乎在等候回答。供公眾發泄不耐煩的閘門打開了。
決鬥這事被迅速傳開后,它在敝城整個上流社會產生的印象,特別引人注意的一點是,大家異口同聲地急忙宣布自己無條件支持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他過去的仇人中有許多人斷然宣稱自己是他的朋友。輿論界所以發生這種出人意料的轉變,主要的原因是有個女人至今一直沒有表態,這時公開說了幾句非常中肯的話,一下子就賦予這事以一種使敝城絕大多數人產生濃厚興趣的意義。這事是這麼發生的:恰好就在決鬥這事發生后的第二天,敝省首席貴族夫人過命名日,全城人都上她家道賀。前來參加道賀的,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在眾人中領導群芳的是跟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一起來的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這天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艷若桃李,光彩照人,分外高興,以致這一回敝城女士中有許多人都立刻覺得這十分可疑。順便說說:關於她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訂婚的事,已經不可能有任何疑問了。這天晚上有位雖已退伍但十分顯赫的將軍(關於他的情況,下面再談)開玩笑地問及此事,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直截了當地親口回答他說,她已名花有主。那又怎麼樣呢?敝城的女士中竟沒有一個人肯相信她已訂婚。大家繼續執拗地揣測在瑞士一定發生過什麼風流韻事,一定發生過某種要命的家庭秘密,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這事肯定有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參加。很難說清楚,這些謠言,或者可以說甚至幻想,為什麼這麼頑固地屢攻不破,而且偏要把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也拉扯進去。當她一進來,大家就都用奇怪的目光注視著她,目光里充滿期待。應當指出,由於決鬥的事剛發生不久,還由於伴隨此事而發生的某些情況,大家在晚會上談到這事時還是比較謹慎的,不敢公開談論。再說當局將作何處置大家還一無所知。據悉,這兩個參加決鬥的人尚未被人驚動。比如,大家都知道,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一大早就動身到杜霍沃自己的莊園去了,並未受到任何阻撓。與此同時,不用說,大家都在急切地盼望有人能夠帶頭公開談論此事,從而給普遍的迫不及待打開一扇發泄之門。大家正是把這希望寄托在上面提到的那位將軍身上,他也果然不負眾望。
「您還去找過沙托夫……您還想把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事公開。」他跟在他後面跑,彷彿心不在焉似的抓住他的肩膀。
「你再說一句我就賞你個老大耳刮子。」
「您先read.99csw.com坐下來消消氣,」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阻止他道,「我先回答您的第一個問題:他給我的印象很好,很有能力,有時候說話也很有頭腦。卡爾馬津諾夫告訴我,他幾乎到處都有關係,認識不少顯貴,對京城裡的青年也有非常大的影響。如果我能通過他把這幫年輕人都吸引過來,讓他們聚集在我周圍,那我就能使他們免於自我毀滅,給他們的功名利祿之心指出一條新路。他對我全心全意,十分忠誠,什麼事都聽我的。」
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甚至越說越慷慨激昂。還是從彼得堡上學的時候起,他就愛發表一些高深的自由主義言論,而現在主要是沒有人偷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默默地聽著他的高談闊論,並且擺出一副似乎非同一般的嚴肅神態。這就挑逗得這位愛發表演說的主兒更來勁了。
「請問『我們』是什麼人?您說的成功又指什麼?」馮·連布克詫異地注視著他,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但是你做的事畢竟比我更卑鄙,你得承認,難道不是更卑鄙嗎。要知道,如果你願意,我完全無所謂。我是以你的觀點看問題的。至於我的看法,請放心:我並不怪我母親;你是你,那個波蘭人是那個波蘭人,我完全無所謂。你們在柏林做得那麼蠢,並不是我的錯。再說你們也沒法做得更聰明。在這一切發生之後,你倆豈不成了人家的笑柄了嗎!我是不是你的兒子,對於你不反正一樣嗎?老實告訴你吧,」他又轉過身來對我說道,「他一輩子沒在我身上花過一個盧布,直到我十六歲他壓根兒不認識我,然後在這裏把我洗劫一空,可現在他卻嚷嚷,他一輩子為我操碎了心,而且還像個戲子似的在我面前裝腔作勢。對不起,我可不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
「那麼說,這是摩登的新思潮?」
「隨您怎麼說都可以,」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嘀咕道,「你們畢竟在給我們鋪路,併為我們的成功做準備。」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匆匆說明了他的來意。不用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大吃一驚,他以一種摻雜著異常憤怒的恐懼聽他繼續講下去。
「也沒有把他拉上新法庭,您哪。」另一位補充道。
「您必須有兩名崗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
「但是要知道,您對他們好,鬼知道他們會幹出什麼名堂來。當然,這是一種想法……」馮·連布克含糊其辭地為自己辯解道,「但是……但是您瞧,我聽說,在××縣出現了什麼傳單。」
他離開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以後就立刻跑去找他爸,他之所以如此來去匆匆,僅僅因為恨,要為一件他先前受到的侮辱報仇雪恨,而對他所受的這窩囊氣我至今還一無所知。問題在於,在他倆最近一次見面的時候,即在上星期四,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竟用棍子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趕了出去,不過他倆的爭論是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自己挑起的。這事他當時瞞著我;但是現在,當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帶著他那一向傲慢得近乎天真的嘲笑跑了進來,而且還用他那令人不快的、充滿好奇的、東張西望的目光掃視著房間四角的時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立刻向我打了個暗號,讓我留在屋裡,不要走。這樣一來,他們父子倆的真正關係就全部暴露在我面前了,因為這一回我聽到了他倆的全部談話。
「也請您允許我在您的捐款簿上簽名認捐。您剛才說的話我一定轉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將親自去求他。」
「閉嘴,你給我閉嘴!」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氣得渾身發抖。
「但是鬼才知道他滿嘴胡唚什麼,」馮·連布克反駁道,「我沒法耐心地聽他滿嘴噴糞,他在大庭廣眾之中並在有我在場的情況下胡說什麼政府故意讓老百姓喝伏特加,以便把他們變成豬狗不如的東西,以免他們起來造反。你想想,我當著所有人的面聽他這麼胡唚,我的處境有多尷尬。」
「這與年輕人無關,」一個突然出現的第三者插嘴道,「這不是年輕人的問題;他是一顆明星,而不是年輕人中的普通一員;這事應該這樣來理解。」
「她親自,親自讓……您把這事告訴我的?」他臉色蒼白地問。
按照過去的統計,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有兩百名農奴,此外她還有個大靠山。從另一方面說,馮·連布克一表人才,而她已經四十開外了。有意思的是,隨著他越來越感到自己是她的未婚夫,他還當真漸漸地愛上了她。在結婚那天上午,他送給了她一首詩。這一切她都很喜歡,甚至也很喜歡他的詩:四十歲可不是鬧著玩的。很快,他就得到了某一官銜和某一勳章,接著他就被委派到敝省履新。
這裏的主要問題在於,這「新人」除了是一位「無可置疑的貴族」以外,而且還是敝省最富有的地主,由此可見,他不可能不成為一名有所作為的活動家。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以前已經順便提到過敝省地主們的心情了。
「而咱們需要的正是這樣的人,可惜現在這樣的人太少了。」
「開竅了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得意地微微一笑,從桌上拿起書,看了看書名。「早就該這樣嘛。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還可以給你帶些更精彩的書來。」
「他不會還給你的。」
這樣一來,當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終於大駕光臨的時候,大家都以極其天真的嚴肅神情歡迎了他,所有的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流露出一種最焦急的期待。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立刻不苟言笑,保持最嚴格的沉默,這自然比他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使大家滿意得多。總之,他旗開得勝,成了大紅人。在外省的社交界,只要有人露過一次面,他就休想躲起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仍一如既往地嚴格遵守敝省的一應規矩。大家發現他悶悶不樂:「這人飽經風霜,這人不比別人;心事重重。」甚至四年前大家對之深惡痛絕的他那傲慢和令人厭惡的高不可攀,現在也受到了大家的尊重和欣賞。
「不,不早;瞧你怕成這樣,可見不早。」
「啊呀,您就饒了我吧,別對我提您的布盧姆啦,永遠也不許您提他。」
「我以為不應該小看我們的年輕人。有人嚷嚷說他們是共產主義者,可是,我看呀,應該愛護年輕人和重視年輕人。現在我什麼都看——各種報紙,公社發布的各種文告,自然科學的各種書籍——各種學問我都研究,因為一個人總應該知道他生活在什麼時代,在跟什麼人打交道吧。總不能在自己幻想的雲端度過整個一生吧。我得出一個結論,並且認為愛護年輕人,從而使他們懸崖勒馬乃是我的人生準則。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請您相信,只有我們這些上流社會的人才能對他們施加良好的影響,尤其是用愛護的辦法才能使他們迷途知返,懸崖勒馬,而不是像所有那些容不得半點不同意見的老傢伙那樣把他們往無底深淵推。話又說回來,通過您,我才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學術上的建樹,對此我還是高興的。您這一說倒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他也許能為我們的文學講演會做點事。您知道嗎,我正在籌辦一整天的文娛活動,為救濟我省的貧困家庭女教師進行募捐。她們分佈在俄國各地。僅我縣一地就有六名家庭女教師;此外,還有兩名女電報員,還有兩名姑娘正在專科學校學習,其他姑娘也想去,但是沒有錢。俄羅斯婦女的命運是可怕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現在已有人把這當作大學里研究的問題,甚至國家樞密院還為此開過會。在咱們這個奇怪的俄羅斯可以做你願意做的任何事。因此依然只有靠愛護,靠整個上流社會的直接的親切關懷,我們才能使這個偉大的共同事業走上正道。噢上帝,我國不是有許多社會賢達嗎!當然,有,但是他們分散在全國各地。讓我們大家聯合起來,我們就會更有力量!總之,我想白天先舉辦文學沙龍,然後設便宴招待,稍事休息后,再在同天晚上舉行舞會。我們本來想晚會開始時先演一點活畫,但是似乎開銷太大,因此想給廣大聽眾舉辦一兩場卡德里爾舞,大家戴上面具,並穿上表現某些文學流派的富有典型特色的服裝。這個富有情趣的想法是卡爾馬津諾夫提出來的,他幫了我許多忙。您知道嗎,他將在我們的文學沙龍上朗讀他自己的還無人知曉的新作,他將從此擱筆,不再寫作;這最後一篇文章是他向廣大讀者的告別辭。這篇美麗異常的作品名之曰《Merci》。篇名是法文,但是他認為這樣寫更富情趣,甚至更含蓄。我也,甚至這也是我給他出的主意。我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可以講點什麼,如果能簡短一點,而且……學術味道也不太濃的話。似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和還有什麼別的人也準備講點什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將會跑去找您,並把節目單通知您;要不,最好還是讓我親自把節目單給您送去吧。」https://read.99csw•com
然而,她卻對省長夫人作了一次鄭重其事的拜訪。不用說,對於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在首席貴族夫人家的晚會上說的那番頗具深意的話,誰也不如她聽得那樣入迷和神往:這番話大大消除了她心頭的煩惱,一下子解決了從那個倒霉的星期天起就一直折磨著她的許多問題。「我太不了解這個女人了!」她自言自語道,接著就直截了當地,以她固有的痛快勁向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宣稱她是來向她道謝的。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聽了很高興,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當時她已經飄飄然,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身價了,甚至說不定還自視甚高,自以為了不起。比如說,她在言談間宣稱,她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業績和學問毫無所聞,從來也沒有聽到過什麼。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默默地看了看他,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他沒有停步,徑自走了過去。他穿過俱樂部大廳向酒吧走去。
「她把我的信給你看了!」
最得意的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我不敢說她對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幻想破滅了是否感到很傷心。當然,這裏家族的自豪感幫了她的忙。有一點倒讓人覺得奇怪: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突然非常相信,Nicolas的確「看中」了K伯爵的一位千金,但是,更讓人奇怪的是,她的這種深信不疑,乃是根據人人都能聽到的,隨風飄到她耳朵里來的流言確定的;至於她自己,她可不敢開門見山地問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然而,有兩三次,她忍不住在私下裡愉快地責備他,說他對她不夠坦率。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微微一笑,繼續保持著沉默。沉默一般被當作同意的標誌。那又怎樣呢:儘管如此,她從來也沒有忘記過那個瘸腿女人。一想到她,她心頭就好像壓上了一塊石頭,就像做了一場噩夢似的,總好像有一種奇怪的幽靈和猜測在折磨著她,然而這一切又跟對K伯爵千金的幻想同時並存。但是關於這事且留待下文詳談。不用說,社交界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重又非常尊敬,而且恭敬有加,但是她很少利用人們對她的這種禮遇,她極少出門。
「不過話又說回來,比如說,號召搗毀教堂。」
「您還是應該跟我爸爸言歸於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他有點垂頭喪氣。您把他完全打發到廚房裡去了。昨天,他迎候您的馬車回來,向您鞠了一躬,可您卻扭頭就走。要知道,我們要把他推到前面去;我對他還有些打算,他對我們還可能有用。」
「我感到很遺憾:幾年前我不在這兒……當時我在卡爾斯巴德……唔。這個年輕人使我很感興趣,當時我聽到過許多關於他的流言蜚語。唔。怎麼回事,他當真精神失常了?當時有人這麼說。現在我突然聽說,這裡有個大學生當著他表妹的面侮辱了他,而他居然躲開他鑽到桌子底下去了;而昨天我又聽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告訴我,斯塔夫羅金跟這個……加甘諾夫決鬥了。而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彬彬有禮地把自己的腦門送上去給那個發了狂的人打;而這樣做僅僅是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唔。這倒很符合二十年代近衛軍的風氣。他在這裏經常到什麼人家裡去嗎?」
在束裝就道來敝省履新之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竭力把自己的丈夫調|教了一番。按照她的高見,他倒並非沒有能力,他既會進入角色和鋒芒畢露,又會老謀深算地洗耳恭聽和保持沉默,他掌握了某些非常得體的風度,甚至能夠發表演說,甚至還有某些只鱗片羽的自己的想法,還浮光掠影地掌握了某些最新潮的不可或缺的自由主義。但是她還是放心不下,因為他不知怎麼突然變得非常遲鈍,在長久地、沒完沒了地尋求職務升遷之後,竟斷然開始感到需要休息了。她想把自己追求功名利祿之心灌輸給他,可是他卻忽然開始糊起了新教教堂:牧師出來佈道,前來祈禱的人則虔誠地合十當胸,洗耳恭聽,一位太太在掏出手絹擦眼淚,一位老者在擤鼻涕;最後響起了一隻八音盒,這隻八音盒是特意向瑞士定做后寄來的,儘管花了很多錢。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一聽說他在干這事都氣壞了,沒收了他的整個作品,拿到自己的房間,鎖進了抽屜;作為交換,她允許他寫小說,但是必須偷偷地寫,不許張揚。從那時起她別無指望,只能依靠她自己了。不幸的是她這人十分浮躁,而且不大懂得分寸。命運又讓她當了太長時間的老姑娘。她那追求虛榮而又受了若干刺|激的腦袋閃現出一個又一個想法。她有她的行動計劃,她堅決想要支配全省,幻想立刻成為眾星捧月似的人物,並挑選了突破口。馮·連布克甚至都有點害怕了,但是憑他的官場經驗,他心中很快就有了底,對於越俎代庖本身,他根本無須害怕。最初兩三個月甚至過得非常令人滿意。但這時忽然出現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於是便開始出現某種咄咄怪事。
「瞧,一個人竟會渾到這種地步!」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甚至很驚訝,「好了,再見啦,老夥計,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來看你啦。早點把講演稿寫好捎給我,別忘了,如果辦得到的話,儘可能少說廢話:要講事實,事實,事實,主要是寫得簡短些。再見。」
「沒錯,沒錯!」
「要是您自己也同意搗毀教堂,也同意拿著棍棒去攻打彼得堡,而全部區別僅僅在於時間問題,您持這樣的觀點,還算什麼政府官員呢?」
當時,他正在追求將軍的第五位千金,看來兩情相悅,對方也似乎對他有意。可是後來人家還是把小姐阿馬利婭嫁給了這位老將軍的一位舊時的同僚——一位年老的德國工廠主。安德烈·安東諾維奇並沒有十分傷心,而是用紙糊了一座劇場。大幕徐徐升起,演員們一個個粉墨登場,兩手比比劃划,做著手勢;包廂里坐著觀眾,樂隊里的人由機械發動,在小提琴上拉著弓,樂隊指揮在揮舞指揮棒,而池座里則是年輕的紳士和軍官們在拍手叫好。這一切都是紙做的,都是馮·連布克親自設計和製作的,他製作這座劇場花了半年時間。將軍為此特意舉辦了一個僅有親朋好友參加的小型晚會,把這座劇場拿出來公開展覽。將軍的五位千金,包括新婚的阿馬利婭和她的夫婿——那個工廠主,還有許多太太小姐跟他們的德國男士,都仔仔細細地觀看了這座劇場,讚不絕口,然後大家一起跳舞。連布克感到很滿意,心裏也很快釋然了。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兩腿伸直斜躺在沙發榻上。從上星期四起,他瘦了,臉色也變黃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以一種隨隨便便、不拘形跡的姿態坐在他身旁,毫無禮貌地盤腿坐在沙發榻上,而且佔了很大一塊地方,對父親顯得一點也不尊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默然而又尊嚴地往一邊靠了靠。
「您瞧這種人!」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忽地轉過身來對我說道,「您瞧,從上星期四起咱們這裏就一直這德行。我很高興,起碼眼下您在這裏,您來評評這理。先說這事吧:他怪我這麼說我母親,但是這不是他挑的頭硬逼我這麼說的嗎?當時在彼得堡,我還是個中學生,不是他嗎,一夜之間把我叫醒兩次,像個娘們似的,又是擁抱我又是哭,您猜他每天夜裡都跟我說什麼了?說了我母親許多見不得人的事。我就是從他那裡頭一回聽說的。」
「但是我總不能,」馮·連布克為自己辯護道,「對你的大紅人打官腔吧,而且又是關起門來說話……我可能說漏了嘴……由於心好。」
「但是,你倒是告訴我,惡棍,你是不是我的兒子?」
「我硬要他還!」馮·連布克火了,甚至從座位上跳起來。「他是什麼玩意兒,幹嗎要怕他,我是幹什麼的,難道就治不了他?」
「幹嗎要兩名呢?」馮·連布克在他面前停住了腳步。
「他不僅沒有向那個大學生要求決鬥,而且還縮回了手,請您特別注意這點,閣下。」有個人指出。
「什麼敢用這樣的語言?你是說我用的語言簡單明了?」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他激動地說,越來越感到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您弄錯了,因為您還年輕,主要是您還不了解我們的目的。要知道,最最親愛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您不是把我們叫做由政府委派的官員嗎?沒錯。您不是把我們叫做獨當一面的官員嗎?沒錯。但是請問,我們是怎麼履行公職的呢?我們是重任在肩,但是歸根結底我們跟你們一樣,都在為共同事業效勞。我們只是維護被你們弄得搖搖欲墜的東西、維護沒有我們就會分崩離析的東西。我們並不是你們的敵人,絕對不是,我們對你們說:一往無前,不斷進步,甚至可以破壞,即破壞一切舊的、需要改造的東西;但是我們對你們也要做一定的限制,必要時把你們限制在必要的範圍內,我們這樣做是為了挽救你們,以免你們自己害了自己,因為沒有我們,你們就會把俄國弄得搖搖欲墜,把俄國弄得不像樣子,而我們的任務就在於關心它有一個體面的外表。你們要看清,我們和你們是彼此離不開的,你們離不開我們,我們也離不開你們。在英國,輝格黨和托利黨也是彼此離不開的。好吧:我們是托利黨,你們是輝格黨,我就是這麼理解的。」read•99csw•com
「當然啰,哪能不給她看呢!這是首先要做的事。尤其你在信中告訴我,她在剝削你,嫉妒你的才能,信中還提到什麼『別人的罪孽』等等。我說老夥計,順便提醒你一下,不過你的自尊心也太強啦!我看罷哈哈大笑。總的說,你的信寫得十分枯燥:你行文的筆法非常糟糕。這些信我常常根本不看,有一封至今還撂在我那兒,都沒拆開;明天我就寄還給你。但是這一封,你的最後一封信——簡直盡善盡美!我看了不禁哈哈大笑,哈哈大笑!」
「還不如僕人,你是一名食客,即一名自願的奴才。懶於勞動,可是對錢卻貪得無厭。對這一切她現在也明白了;起碼,她說的關於你的情況簡直太可怕了。我說老夥計,看了你給她的信,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既讓人羞愧,又讓人噁心。但是,要知道,你倆竟會這樣墮落,這樣墮落!在施捨中總有某種使人永遠墮落的東西——你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當然也免不了要說一些趣事。大家想起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同K伯爵的關係。K伯爵對於最近實行的種種改革的吹毛求疵的意見是大家都知道的。大家也都知道,他那卓越的活動最近稍許中止了一會兒。可現在大家突然覺得毫無疑問: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肯定跟K伯爵的一個女兒訂了婚,雖然對這樣的流言誰也找不出確鑿的根據。至於在瑞士發生的奇妙的艷遇以及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甚至連女士們也不再提它了。順便說說,德羅茲多夫一家正好利用這段時間把在這以前被他們疏漏的一些拜訪都補齊了。至於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無疑,大家已經把她看成是一個「炫耀」自己病態神經的最普通的姑娘。對她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回家的那天突然昏厥,現在大家的解釋無非是因為她看到那個大學生的豈有此理的行徑感到害怕罷了。對於他們過去竭力賦予某種離奇色彩的那件事,現在卻竭力把它說得十分平淡無奇;至於某個瘸腿女人,大家早已忘得一乾二淨,甚至都羞於想起她。「哪怕搞過一百個瘸腿女人,那又怎麼樣,誰沒有年輕過!」大家又極力誇獎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孝順母親,替他尋找各種美德,又心平氣和地談到他如何在德國上大學,四年間學到了不少學問。至於阿爾捷米·帕夫洛維奇的行為,大家都徹底認定他這樣做實在是不知深淺:「有眼無珠,自己人不認識自己人」;至於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大家徹底認定她看問題目光敏銳,一看一個準。
「為了對您肅然起敬,也許一名太少。非得兩名不可。」
安德烈·安東諾維奇·馮·連布克屬於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民族,按照俄國年鑒統計,該民族在俄國已有數十萬之眾,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作為一個整體,他們已在俄國形成一個彼此抱得很緊的同盟。不言而喻,這同盟並不是什麼人蓄意建立的,也不是向壁虛構的,而是在整個民族中自發形成的,沒有形諸文字,也沒有簽署協議,作為某種必須遵守的道德規範,這同盟表現在這一民族的全體成員無論何時何地,也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互相支持,彼此幫忙。安德烈·安東諾維奇有幸在俄國的一所高等學府里受過教育,這所高等學府滿是比較有權勢或比較富有的年輕子弟。這所學校的學生,學業一結束,就被分配到某個國家機關擔任某種相當重要的職務。安德烈·安東諾維奇有一位叔叔是工程兵中校,另一位是開麵包店的老闆;但是他卻擠進了這所高等學府,並在這所學校里遇到了一些與他相當類似的同族人。他是一個很活潑的學生;學業不好,腦筋相當遲鈍,但是大家都喜歡他。後來,他上高年級了,有許多年輕人,主要是俄羅斯人,學會了談論當代許多非常高層次的問題,而且擺出一副面孔,似乎只要等他們一畢業,他們就會使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可是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卻仍舊繼續十分天真地頑皮和淘氣。他給所有的人說笑逗樂,誠然,他出的洋相非常簡單,除了有些無恥下流以外,但是他卻樂此不疲。一會兒是老師在課堂上給他提了個問題,他就怪模怪樣地擤鼻涕,逗得同學和老師都哄堂大笑;一會兒又在學生宿舍里扮演一幅猥褻下流的活畫,贏得大家拍手叫好;一會兒又僅僅用自己的鼻子(做得相當高明)演奏《魔法師》里的前奏曲。他還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故意把自己弄得邋裡邋遢,不知道為什麼他認為這樣自有一種調皮勁兒。在他上學的最後一年,他開始寫起了俄文詩。至於他的本族語,就像這個民族在俄羅斯的許多人一樣,只會說半通不通的德國話。由於喜歡寫詩,竟使他交上了一位平時陰陽怪氣、似乎受了什麼窩囊氣的朋友,這同學是一位窮將軍的兒子,是俄羅斯人,但他在學校里卻被認為是未來的偉大文學家。這人待他很好,處處呵護他。但是卻出了這樣的事:學校畢業后又過了大約三年光景,這位陰陽怪氣的同學卻為了俄國文學拋棄了自己的官場生涯,因而窮愁潦倒,穿著一雙破靴子,冷得牙齒髮抖,已經是深秋了,還穿著一件夏天的大衣——他突然在阿尼奇科夫橋頭遇到了他過去的protèg,也就是過去在學校大家管他叫「連布卡」的那人。你猜怎麼著?乍一看,他都認不出他來了,他驚訝得停下了腳步。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衣著十分講究的年輕人,蓄著一部絡腮鬍子,泛出淡淡的紅褐色光澤,修剪得十分精緻,而且精緻得令人驚嘆,戴著夾鼻眼鏡,足登擦得鋥亮的皮靴,手戴最鮮亮的手套,身穿沙默時裝店的寬鬆的大衣,腋下夾著一隻公文包。連布克對這位同學十分親熱,告訴了他自己的住址,並請他那天晚上有空到他寓所去看他。原來他已不是從前的「連布卡」了,他成了馮·連布克。然而,這同學前去看他可能純粹出於不服氣。他跨上一個樓梯,這樓梯相當蹩腳,一點也不氣派,但卻鋪了一條紅地毯,看門人在樓梯上迎接了他,並對他進行了盤問。看門人拉了拉門鈴,樓上響起了響亮的鈴聲。前來拜訪的這位同學原以為「連布卡」得很闊氣,卻發現他住在側面的一個小房間里,看去又黑又舊,屋裡還掛了一塊很大的深綠色帷幔,把房間隔成兩半,屋裡的傢具雖然蒙上了深綠色的布面,卻十分陳舊,又窄又高的窗子上掛著深綠色的窗帘。馮·連布克住在一位非常遠的遠親家,這遠親是一位將軍,曾經庇護過他。他客客氣氣地歡迎客人來訪,神態既嚴肅高雅而又彬彬有禮。他倆也談了文學,但僅限於在得體的範圍內。僕人系著白領帶,給客人端來了一杯淡兮兮的茶,外加一點小小的圓餅乾。這同學好像存心跟他過不去似的向他要一杯塞爾脫斯礦泉水。後來還是給他端來了,但是稍許遲了片刻,不過當他把僕人叫來,讓他快點把礦泉水端來的時候,似乎露出了某種忸怩不安的尷尬樣。不過他還是主動問客人他是不是想吃點什麼,當客人婉言謝九-九-藏-書絕,終於起身告辭時,他明顯地感到很滿意。說到底,這時連布克才剛剛開始邁入仕途,不過仍寄人籬下,依傍一位顯要的同族將軍為生。
「是的,您哪,彼得·米哈伊洛維奇,是的,您哪,」另一位欣然附和,「那就請您談談年輕人吧。」
「你的心也太好了嘛。我不知道你還收藏了傳單,勞駕,給我看看。」
「所有的信。也就是說,當然,哪能都看呢?嗬,你寫信用了多少信紙啊,我看,那兒不下兩千多封……你知道嗎,爸爸,我想,你們也曾經有過一個短暫的時刻,當時她也許想嫁給你?可是你卻十分愚蠢地錯過了這個機會!我當然是用你的觀點說話的,但是這總比像現在這樣差點讓人說成一門親事,讓你跟『別人的罪孽』成親,為了錢,把你當小丑來尋開心強。」
「如果您願意的話,請便。不過,我不知道您會怎麼安排這事,」她猶豫不決地說道,「我本來打算親自去跟他解釋一下,我想先定一下日子和地點。」她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唉,見鬼,跟你簡直沒法說話。我說,你是不是又跟上星期四一樣生氣了?」

問題在於,這個小韋爾霍文斯基從一開始就暴露出他對安德烈·安東諾維奇極不尊敬,而且還擺出一副有權對他吆五喝六的奇怪姿態,而對丈夫的地位一向十分看重的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卻對此熟視無睹;起碼認為這沒有什麼大不了。這個年輕人成了她的大紅人,他吃在他們家,喝在他們家,而且幾乎睡覺也在他們家。馮·連布克開始自衛了,先是當著眾人的面把他稱作「年輕人」,呵護般地拍拍他的肩膀,但是他這樣做並沒有使對方變得知趣些。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總是好像在當面嘲笑他,甚至在進行顯然很嚴肅的談話時也這樣,而且當著許多人的面常常會對他說一些出人意料的話。有一天,他回家后發現這個年輕人居然未經邀請就睡在他書房裡的長沙發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解釋道,他順道來訪,但是主人不在家,因此就「順便睡了一覺」。馮·連布克很生氣,又向妻子抱怨了這年輕人一頓,可是他夫人卻嘲笑他的動輒發怒,而且還挖苦說,是他自己不知自重;起碼,「這孩子」還從來不敢對她這樣隨隨便便,不拘小節,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天真而又富有朝氣,雖然有點不拘一格」。馮·連布克聽了這話后只能幹生悶氣。這一次她讓他倆言歸於好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非但沒有請求原諒,反而開了一句粗魯的玩笑搪塞了過去,如果換個時候,這樣的玩笑很可能會被看作是新的侮辱,但是在當前的情況下,人家卻認為他認錯了。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短處在於他一開始就做了許多件錯事,悔不該把自己寫小說的事告訴他。他想象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個富有詩意的熱血青年,而他早就幻想他的小說能夠有個聽眾,因此還在他倆剛認識不久,有天晚上,他就把其中的兩章念給他聽。他聽完后,毫不掩飾他感到很無聊,他很不禮貌地打著哈欠,一次也沒有誇獎過這小說,可是臨走時,他向他索要手稿,想帶回去看看,以便閑暇時考慮一下自己的意見,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居然把手稿交給了他。從此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歸還這部手稿,儘管他每天都要跑到他們家來一兩次,當問到他時,他只笑而不答;直到最後他才宣布,當時他就把這部手稿在街上弄丟了。聽到這事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對自己的丈夫大為惱火。
「我看,定日子倒大可不必。我簡簡單單地轉告他就是了。」
「當然,我會接見那個年輕的韋爾霍文斯基的,並且會對他很好。他很狂妄,但是他還年輕;不過他知識淵博。但是這年輕人畢竟不是一個隨便什麼退了休的過去的批評家。」
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一下子火了,甚至氣得大約一分鐘說不了話。馮·布盧姆是省長辦公廳的一名官員,平時她最恨他了。關於這點,我們下文再談。
「而且這個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竟指望我上她那兒去講演!」
連布克聽到這話后感到很厭惡。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威嚴地挺直了身子。
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聽了他關於這次談話的彙報后很不滿意。
不過,在這裏發生影響的還有些其他緣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確對父親有某種企圖。依我看,他打算把老頭子逼急了,讓他在某種程度上大出洋相。他之所以要這樣做是為了實現他進一步的與此不相干的目的,至於這些目的究竟是什麼,下文將另行交代。類似的各種打算和計劃,還有許許多多,當時都塞滿了他的腦瓜——當然,幾乎一切都還只是幻想。除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以外,他心目中還有另一個他準備攻訐的受難者。總的說來,他心目中想要攻訐的受苦受難者,為數不少,而且後來也果真成了他的受難者;但是他對這個人卻有著特別的打算,這人就是馮·連布克先生。
甚至大家都激動起來。
「關於德累斯頓聖母像?您是說西斯廷聖母?Chère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我在這幅油畫前坐了兩小時,結果是十分掃興地走開了。我什麼也沒有看懂,我感到很驚奇。卡爾馬津諾夫也說很難看懂。現在大家都認為這幅畫不怎麼樣,俄國人這麼看,英國人也這麼看。這幅畫不過徒有虛名罷了,都是老一輩人嚷嚷出來的。」
馮·連布克還正經八百地陷入了沉思,可是挖空心思地想一些問題對他是有害的,也是醫生禁止的。除此以外,省里又出了許多麻煩事,關於這些麻煩事也留待下文再講——這時還出了一件特別窩火的事,不僅觸犯了他作為一省之長的尊嚴,同時也使他心裏感到很難受。在結婚之初,安德烈·安東諾維奇怎麼也沒料到將來會發生家庭齟齬和衝突。他一生中,每當他幻想著明娜和恩內斯京娜的時候,總是這麼想象的。他感到他受不了家庭里的驚雷閃電。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終於跟他做了一番坦率的表白。

「你該不會把糊教堂的事也告訴他了吧?」她驚慌失措地、幾乎害怕地問道。
「你瞧,你又跟上星期四那樣大叫大嚷,破口大罵了,當時你恨不得舉起你的文明棍狠狠地揍我一頓,要知道,當時我可找到了一張憑據。出於好奇,我當時翻箱倒櫃地找了整整一個晚上。不錯,什麼真憑實據也沒找到,這你盡可以放心。這不過是一封簡訊,是我媽寫給那個波蘭佬的。但是,根據她的脾氣可以斷定……」
說這話的時候,馮·連布克想起了不久前他與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一次談話。他帶著一種並無惡意的目的,想用自己的自由主義使對方解除武裝:他給他看了他私人珍藏的各種傳單,既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這些傳單是他從一八五九年起悉心收集的,倒不是出於他的業餘愛好,而不過是出於一種有益的好奇心。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猜到了他這樣做的目的,竟粗魯地對他說,在某些傳單中一行字的意義就超過某個整個辦公廳的意義,「說不定,也包括您那個辦公廳。」
這位將軍是敝城俱樂部里最威嚴的會員之一,雖說他並不是最富有的地主,但是他的思想方式卻與眾不同,十分特別,他是一個老派的愛向小姐們獻媚的主兒,順便說說,他非常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中,帶著將軍一言九鼎的氣派,公開談論別人還在謹小慎微地竊竊私語的事。可以說吧,這也正是他在敝城社交界扮演的特殊角色。每次遇到這種場合,他就愛特別特別地拖長聲音,說起話來甜兮兮的,這習慣他大概是從那些常在國外旅行的俄國人那裡學來的,或者是從那些過去十分富有,可是農民改革后卻徹底破產了的俄國地主那裡學來的。有一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甚至發現,一個地主破產得越厲害,他就越愛甜言蜜語,拿腔拿調,矯揉造作。不過話又說回來,他自己也愛甜兮兮地拿腔拿調,說起話來矯揉造作,不過他沒有發現他自己也有這樣的毛病罷了。
「惡棍,惡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吼道。
「儘管新法庭會因為他身為貴族而受到人身侮辱因而判給他十五盧布的賠償金,嘿嘿嘿!」
在我們還沒有講下面要講的故事之前,我要指出一點,如果不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自以為是和貪圖虛榮,那麼這幫壞小子在我們這裏干下的種種壞事也許壓根兒就不會發生。這裏發生的許多事都應該由她負責!
「同意,同意,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但是這在咱們這兒還早,還早……」馮·連布克皺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