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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七章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最後漂泊

第三部

第七章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最後漂泊

「既然去斯帕索夫,那就得坐船。」那農夫還嘮叨個沒完。
「這……您那本書里居然也有這話!」他感嘆道,兩眼發光,從枕頭上微微抬起身子,「我從來不知道這書里還有這麼一段偉大的論述!您聽見了沒有:寧可要冷的,冷的,也不要溫水般的,也不要那種僅僅是溫水般的人。噢,我要證明這一點,不過您別撇下,別撇下我一個人!我們要證明這一點,證明這一點!」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嚇了一跳。他發起抖來,但是她已經跨進裡間。她兩眼放光,用腳把椅子踢到跟前,往靠背上一仰,向達莎嚷道:
「是軍靴。」那農夫自鳴得意而又另有所指地插嘴道。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眼睛的確噙滿了眼淚。
「應當去看看,您哪。難怪這裏的老百姓都覺得奇怪,老爺,他們遇見您好像在大路上走。這幫人哪,真笨。」
「哈托沃村,一個村莊,離這裏九俄里。」
「這是什麼?什麼?這是哪兒的?」
「幹嗎?Est-ce que je suis si malade?Mais rien de sérieux.咱們幹嗎要去請不相干的人呢?他們知道了——會鬧出什麼事來呢?不,不,不相干的人我們一個也不要,就我倆在一起,一起!」
「不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咱們到底應該怎麼辦呢?要不要通知一下您的朋友或者親人呢?」
「Mais, ma chère nouvelle amie,我不也可以像那位女地主那樣把您捎到那個,它叫什麼來著,捎到那座村子里去的呀,我已經雇了上那兒的車,那就明天——嗯,那就明天咱倆一起到斯帕索夫去吧。」
她知道他的信仰,所以非常害怕遭到拒絕。他詫異地看了看她。
「肯定來,肯定來,還要來一星期呢。」阿尼西姆顯得比誰都急。
「等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等等,寶貝兒!」她像哄小孩似的哄他,「你等等嘛,稍等片刻,達里婭就回來了……啊呀,我的上帝,女房東,女房東,哪怕你來一下呢,親愛的!」
「外來的老外常常坐火車到這裏來,您腳上那雙靴子也不像本地貨……」
「翻到哪兒,偶然翻到哪裡了?」他重複著問。
「只可惜太傻,傻得與年齡不相稱。好吧,親愛的,你的事我全包了。看得出來,這一切全是扯淡,你暫時先在附近住下來,給你租個房間,吃飯什麼的都由我付錢……直到我叫你過來。」
「扯淡,扯淡!」她吼道,以為他已經拒絕了,「現在可不是鬧著玩的。別冒傻氣了。」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哭了。他用眼睛在尋找什麼人。
「他是什麼人呢?他們發現他在大路上走,他說他是老師,可穿戴又像個外國人,而腦子又像個小小孩,說起話來怪裡怪氣,倒像從什麼人家逃出來似的,還有錢!」他們想該不該去報告長官——「因為,再說,城裡也不十分太平。」但是阿尼西姆把這一切立刻解決了。他出來,走進過道屋,告訴一切願意聽的人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並不是一個普通老師,而是一位「大學問家,正在研究大學問,而且他本人也是這裏的地主,住在地地道道的將軍夫人斯塔夫羅金娜家已經二十又二年了。她家對他敬若上賓,全城上下都非常尊敬他。在貴族俱樂部一晚上就撂下百兒八十盧布不當回事,論官銜是高級文官,相當於軍隊里的中校,只比十十足足的上校低一級。至於說有錢,因為他有地地道道的將軍夫人斯塔夫羅金娜做靠山,錢多得就沒個數」,等等,等等。
他說不出話來了,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恐怖得瞪大了兩眼,望著她。
「Comment, Vous savez déjà mon nom?」他高興地微微一笑。「您跟阿尼西姆·伊萬諾維奇說話的時候,我從他那裡聽來的。就我而言,我想斗膽告訴您……」
「他是不是有學問,不是像你這樣的烏鴉能夠評論的。他向你求婚了?」
「既然您要到斯帕索夫去,而且是走著去,那,穿著您這雙靴子,夠您走一星期的了。」那位麻利的小媳婦笑道。
「要是您不見怪,我們說不定可以給您捎個腳,只要您樂意。」
「Ce n'est rien, nous attendrons,暫時她可以憑預感來理解……」他尋思道。
「您念得非常好。」她剛開始念,他就打斷了她。「我看到,我看到我沒有弄錯!」他含糊不清,但是興高采烈地加了一句。總之,他始終處在一種異常興奮的狀態中。她讀了登山寶訓
對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來說,她一生中可怕的兩天來臨了,甚至她現在想到這兩天也不由得哆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病得很重,他不能乘輪船走了——這一回,輪船倒來得很準時,下午兩點準點到達;她不忍心把他一個人撂下,所以她也只好不去斯帕索夫了。據她後來說,他聽說輪船走了甚至很高興。
他不知怎麼很快就停止了說話,而且非常快就睡著了,睡夢中還忽冷忽熱。他們所走的這十七俄里村路崎嶇不平,馬車顛簸得很厲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常常驚醒,醒來后便從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塞在他頭底下的小枕頭上抬起身來,抓住她的一隻手,問道:「您在這兒嗎?」倒像擔心她會從他身邊走開似的。他還告訴她,他在夢中看見一個齜牙咧嘴的人,他感到非常厭惡。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對他感到非常擔憂。
這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親自光臨,她坐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四座轎式馬車,帶著兩名聽差和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出現這樣的奇迹其實很簡單:好奇得要命的阿尼西姆來到城裡,第二天就登門拜訪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公館,他在與僕人們閑聊中泄露了他曾遇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個人在鄉下的事,他說有兩個農民看見他一個人在鄉間的大路上,而且是步行,他要到斯塔索夫去,可是上烏斯季耶沃去的時候,他已經是跟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兩個人在一起了。因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當時已經十分驚慌,正在竭盡所能地四處尋找她那逃跑的朋友,因此下人們便立刻向她稟報了關於阿尼西姆的事。聽了阿尼西姆的敘述以後,特別是聽到他離開那裡上烏斯季耶沃去的時候居然跟一個名叫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的女人同行,而且與她同坐一輛馬車——聽到這一細節后,她就立刻收拾行裝,坐上馬車,追蹤而去,親往烏斯季耶沃。關於他生病的事她還一無所知。
「不,不,只要裹上毛毯就行了,再說這風很清新,甚至非常清新,但是我們先忘掉這事,主要是我並不想說這事。Chère et imcomparable amie。我覺得,我幾乎感到很幸福,而所以如此是因為您。幸福對我是不利的,因為我會立刻想去原諒我的所有敵人……」
「Mais qu'est ce qu'il a cet homm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發抖,害怕地等待命運的擺布。
「啊呀,她又走了,」他醒悟過來,一看,她已經不在身邊,又走了,「她常常出去,好像在忙什麼事;我發現她甚至心神不定……Bah, je deviens égoiste……」
「我去不了斯帕索夫啦!」她對女主人說。
「Grace à Dieu,這是一輛大車,而且——一步步走得很慢;這不可能存在危險。這是那種累得快要散架的本地瘦馬……我素未提倡良種……不過良種問題是彼得·伊里奇在俱樂部說的,當時在打牌,我曾讓他因得分不足而受罰,et puis,但是那後面是什麼呢,而且……似乎,大車裡坐著個農婦。農婦和農夫——cela commence à être rassurant農婦在後,農夫在前——c'est très rassurant。他們那輛大車後面還拴著頭奶牛,繩子系在犄角上,c'est rassurant au plus haut degré。」
「快安靜下來。」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懇求道。
「可當您準備去找達莎的時候,還灑了香水……」她突然用可怕的低語說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都驚呆了。
達莎立刻跑去執行命令。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依舊像剛才那樣瞪大了兩眼,用驚恐的目光看著她;他的嘴唇煞白,在發抖。
「噢,你這無恥的、忘恩負義的人啊!」她舉起兩手一拍,突然吼道,「您丟我的臉還嫌不夠嗎,居然還勾搭上了……噢,您這不知羞恥的老色鬼呀!」
「忘了!我是阿尼西姆呀,阿尼西姆·伊萬諾夫。我曾經在已故的加甘諾夫老爺家當過差,在已故的阿夫多季婭·謝爾蓋耶芙娜家好多次見過您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老爺。我還常常替她給您送書,還有兩次,她讓我給您送過彼得堡的糖果……」
「那裡有一大群豬在吃食。鬼央求耶穌,准他們進入豬里去。耶穌准了他們。鬼就從那人出來,進入豬里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湖裡淹死了。放豬的看見這事就逃跑了,去告訴城裡和鄉下的人。眾人出來要看是什麼事。到了耶穌那裡,看見鬼所離開的那人坐在耶穌腳前,穿著衣服,心裏明白過來,他們就害怕。看見這事的,便將被鬼附著的人怎麼得救告訴他們。」
「進屋再算吧,請進。」那農夫邀他進屋。
「三十四啦,您哪。」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嫣然一笑。
她說,丈夫死時她才十八歲,後來在塞瓦斯托波爾當過一個時期「護士」,再後來就四處漂泊,現在則到處兜售福音書。
「真是太好了,真是妙極了,」他躺在床上嘟囔道,「要不然我總擔心我們要走。這裡是這麼好,這裏好極了……您不會撇下我不管吧?噢,您沒有撇下我!」
他害怕得渾身打了個激靈,倉皇四顧:「如果這裏,在灌木叢後面的什麼地方,蹲著那個費季卡,那怎麼辦?聽說,他在這裏的什麼地方有一大幫強盜,專門在大路上攔路搶劫?噢,上帝,那時候我就實話實說,說我錯了……就說我為他而痛苦了十年,比他當兵還痛苦,於是……於是我就把錢包給他。唔,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il prendra les roubles et il me tuera tout de même。
「O, je m'en Souviens, oui, l'Apocalypse. Lisez, lisez,我曾根據這書占卜我們的未來,我想知道結果怎樣;就從這使者讀起吧,從使者……」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突然發出一片山響,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傳來她驚恐的喊叫:「水,水!」他雖然清醒了過來,但是她仍在嚇得發抖,面孔煞白地望著他那變了樣子的臉:直到這時她才頭一次明白他病得多重。
「真乃咄咄怪事,」他暗自想道,「我挨著這頭奶牛走了這麼長時間,竟沒想到搭他們的車……這『現實生活』具有某種非常典型的意味……」
他若有所思地同意了。總之,我後來十分詫異地從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那兒得知,他一點也不怕死。也許他根本就不相信他會死,依舊認為他的病無關痛癢。
「上帝是有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相信我,上帝是有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懇求道,「擯棄您的觀點,拋棄您的所有這些愚蠢的想法,哪怕一生就這一次呢!」(她好像沒有完全聽懂他的profession de foi。)
「難道沒有任何希望了?」
「對不起,」他喃喃道,「我不太記得您是誰了……」
他的話雖然說得很急,但不知怎麼舌頭卻轉動不靈。女主人板著臉聽完了他的話,但是一言不發,似乎以沉默表示同意,不過在這同意中卻可以預感到似有某種威脅。可是他絲毫沒有發覺這個,接著便急匆匆地(他表現得非常著急)要求她走開,並要求她馬上送飯來,越快越好,「不許有半點耽擱」。
「再見,再見,我的朋友,再見。」
但是他痛苦,真正地痛苦:
「混賬!」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若有所思而又斷然地說道。
「我不是做買賣的,我……我……moi c'est autre chos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湊合著反駁道,為了以防萬一,他稍許落後半步,跟在大車後面,因而再向前走時已與那頭奶牛https://read.99csw.com并行了。
「我剛進哈托沃村就遇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一刻鐘后,他倆已經坐上了帶篷的輕便馬車:他變得十分活躍而且非常滿意,她則帶著自己的漆布口袋和感激的微笑坐在他身旁。是阿尼西姆扶他們上車的。
「還有半個盧布,我都忘啦!」他帶著一種異常匆忙的姿態向那農夫說道,看來他已經害怕跟他們分手了。
這時那長著小鬍子的農婦忍不住了。
最糟糕的是房東也擔心起來了,嘮嘮叨叨地數落個沒完,一再來糾纏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她把錢如數付給了他們,並竭力讓他們看他們有錢;這暫時緩和了一下;但是房東要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身份證」。病人帶著一種高傲的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小提袋;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在裏面找到了他的辭職證或者他憑此生活了一輩子的這一類證件。房東還是不罷休,堅持說:「無論如何必須把他送到什麼地方去,因為我們這兒不是醫院,萬一他死了,說不定會惹出麻煩的;那就要吃不了兜著走了。」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本來想跟他談談請大夫的事,但是她發現,派人到「省里」去可能要花很大一筆錢,因此只能拋開請醫生的任何想法。她十分苦惱地回到自己的病人身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身體變得越來越弱了。
「這怎麼行呢。」他非常莫名其妙而又膽怯地低語道,不過他還是跨進了木屋。「Elle l'a voulu,」好像有什麼東西刺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忽然又忘了一切,甚至忘了他已跨進木屋。
「我非常樂意,Je n'ai rien contre l'Evangile, et……我早就想重新拜讀……」
「是的,是的,我也要去看看費奧多爾·馬特維耶維奇。」
半夜,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亞霍亂又發作了,這病,我和他的所有的朋友都很熟悉——這通常由於他神經過度緊張和精神上受到大的刺|激所致。可憐的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一夜未睡。因為要侍候病人,她不得不在木屋裡出出進進地經常經過主人的房間,因此睡在這裏的其他旅客和女主人常常悻悻然發牢騷,最後甚至罵開了,因為天還沒亮她就想生茶炊。在疾病發作期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直處於昏迷狀態;有時候他模模糊糊地似乎看到有人在生茶炊,有人在喂他喝什麼飲料(馬林果汁),有人用什麼東西在焐他的肚子和胸部。但是他幾乎每分鐘都感到她就在他身邊,她不斷地出出進進,把他從床上扶起來,又讓他躺下。直到半夜三點他才好起來;他坐起身來,從床上放下了兩腿,不假思索地就跪倒在她面前的地板上。這並不是不久前的下跪;簡直是趴倒在她腳下,親吻她的裙邊……
「我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近來好嗎?出來遊逛得怎麼樣?」她突然脫口而出,狠狠地挖苦道。
「他說到一位黑頭髮的貴婦人,說了很長時間,您哪。」不過,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發現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頭髮是金黃色的,而且完全不像他所說的那位「黑髮女郎」,不由得滿臉漲得通紅。
「現在請您再給我念一段……關於豬的事。」他突然道。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下子沒聽明白。
「不,我不是軍人,我……」
「隨便翻,翻到哪兒念哪兒。」他重複道。

「唔。」她唔了一聲作為回答。
「這麻利的小媳婦太好奇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暗自生著悶氣,「瞧他們打量我時那副模樣……mais enfin……總之,也真奇怪,倒像我做了什麼對不起他們的事情似的,其實我並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他們的事情呀。」
「倒也是,」那小媳婦來了興緻,又插嘴道,「因為坐馬車去得沿湖繞個大彎,多走三十俄里地。」
「這裏舒服。」那小媳婦鼓勵道。
「等等,你先停一下。我警告你,如果你胡編一氣,或者把什麼事情瞞著不告訴我,就是你鑽到地底下,我也要把你挖出來。聽見沒有?」
「怎麼可以說絕對沒有任何希望呢,不過……」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瞪大了眼睛。
她一夜未睡,好容易才等到天亮。病人剛一睜開眼睛和清醒過來(他雖然越來越虛弱,但暫時還一直是清醒的),她就以十分堅決的神態向他提出:
「那麼說,要五戈比的。」
接著他就立刻開始講自己的生平,他說得很急,起先甚至都聽不大懂他到底在說什麼。這生平說了很長時間。端來了魚湯,端來了炸雞,最後又端來了茶炊,而他仍舊在講,講個不停……他說得有點古怪和略顯病態,不過他本來就有病在身。使腦力驀地處於這種緊張狀態,到後來當然難免會(在他敘述的整個過程中,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已經憂心忡忡地預見到了這點)影響到他那本來就已經衰弱的身體,使他立刻感到筋疲力盡:他幾乎從童年時代講起,那時他「心胸開闊,朝氣蓬勃,在田野里奔跑」;講了一小時才講到他兩次結婚以及在柏林的生活。不過,說到這裏,我不敢啞然失笑。這裡有某種對他來說崇高的東西,用最時新的語言說,幾乎是為生存而鬥爭。他在自己面前看到一個他預先為自己選定的未來的伴侶,並急於可以說告訴她。他的天才不應當對於她仍舊是秘密……也許,他關於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的看法未免過甚其詞了,但是他已經選定了她。他不能沒有女人。他在她的臉上也清楚地看到,她幾乎對他毫不了解,甚至對他最根本的東西也一無所知。
「Eh……mais je crois que c'est l'Evangile;我非常樂意……啊,現在我明白了……Vous êtes ce qu'on apelle《聖經》推銷員;我不止一次地讀到過……半盧布?」
「噢,我很想再活下去!」他精力非常充沛地叫道,「生活在世上的每一分鐘、每一剎那,都應當是人的無上幸福……都應當,都必定是這樣!這是人本身的義務,必須這樣來安排;這是人生在世的法則——雖然看不見,但卻是一定存在的法則……噢,我真想看到彼得魯沙……以及他們大家……還有沙托夫!」
他果真皈依了上帝,或者是舉行聖禮的莊嚴儀式使他受到了震動,從而喚起了他富於藝術感受的天性,但是,據說,他堅定地、十分動情地說的某些話,與他早先信念中的許多觀點直接相悖。
「您等等再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稍等片刻,先休息一會兒。給您水。您等一等嘛!」
但是那農夫仍舊沒有讓馬停下。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立刻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馬車夫徑直把他們拉到一座有四扇窗的大木屋跟前,院子里還有幾座住人的廂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醒來后就急忙進屋去,並直接跑到這所木屋的第二間最寬敞也是最好的房間。他那睡眼惺忪的臉上流露出一副忙忙叨叨的神情。他立刻向女主人(女主人是個高大結實的農婦,四十上下,頭髮烏黑,幾乎還長著小鬍子)解釋道,整個房間他都要,「還得把房門關上,不要讓任何人進來,parce que nous avons à parler。
「完全不要mais,根本不用mais!」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從椅子上跳起來叫道,「神父,」她向神父說道,「他,他這人就這樣,他這人就這樣……過一小時,必須聽他再懺悔一次!瞧,他就是這樣的人!」
「您知道嗎,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後來他又發誓「決不變心」,他一定要回到她(即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身邊去。「每天,當她坐上馬車出去兜風的時候,我們(即始終跟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在一起)都要到她門口去,偷偷地看她……噢,我願意她打我的另一邊的臉;我滿懷喜悅地願意!我要dans volre livre把我的另一邊的臉也伸過去給她打!我現在,直到現在才明白,什麼叫把另一邊的……『臉』伸過去。過去我從來不明白!」
「我的朋友,我需要的只是您的心!」他打斷自己的敘述,向她感慨系之地說道,「還有您現在看著我的這可愛的、迷人的目光。噢,不要臉紅!我已經告訴過您了……」
他開始說胡話,終於失去了知覺。第二天,這癥狀又繼續了一整天。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坐在他身邊哭,三天來她幾乎一刻也不曾闔眼,並且躲著房東,不讓他們看到她,她預感到房東已經開始採取什麼措施了。直到第三天才脫離危險。一早,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清醒了過來,認出了她,向她伸出了手。她滿懷希望地在身上畫了個十字。他想看看窗外。「Tiens, un lac,」他說,「啊,我的上帝,我還沒見過這湖呢……」就在這時木屋門口響起了什麼人的馬車聲,屋裡頓時掀起一片異乎尋常的忙亂。
「老爺,您會見到費奧多爾·馬特維伊奇的……」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離城外出一共花了七八天時間。跟她一起並排坐在馬車上回來的還有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看來要永遠住在她家了。我要指出的是,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剛一失去知覺(就在同一天早晨),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就立刻把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打發走了,讓她徹底離開那座木屋,由她親自侍候病人,並且一個人堅持到最後;直到他咽了氣才把她立刻叫回來。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讓她永遠居住在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建議(其實是命令)怕極了,可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對她的任何不同意見連聽也不要聽。
「您大概得了不折不扣的寒熱病了,我給您蓋的是我的毯子,不過關於錢的事,您哪,我可……」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驀地醒悟。
「要知道,我的朋友,您會允許我把自己叫做您的朋友的,n'est-ce pas?」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等馬車一上路就急匆匆地開口道,「要知道,我……J'aime le peuple, c'est indispensable, mais il me semble que je ne l'avais jamais vu du peuple……mais le vrai peuple,就是說農村大路上碰到的真正的老百姓,我覺得,他關心的只是我究竟到哪裡去……但是咱們別說氣話了。我好像說得有點過頭了,但是這似乎因為心急。」
「傍晚,窗口,抽著雪茄……皓月當空……在涼亭談話之後……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你記得嗎,記得嗎?」她從座位上跳起來,抓住他的枕頭的兩隻角,與他的腦袋一起拚命搖晃。「記得嗎,你這個就會說空話,就會說空話,丟人現眼,意志薄弱,一輩子,一輩子空話連篇的人!」她用惡狠狠的低語一再數落道,竭力壓低聲音不致喊叫出來。最後她把他一摔,跌坐到椅子上,兩手捂住了臉。「夠了!」她直起身子斷然道。「二十年過去了,這二十年是回不來了;是我犯傻。」
然而「這裏」一點也不好。他根本不想知道她在這裡有多困難;充滿他腦子的只有幻想。他認為自己的病很快就會好,是小事,根本就不去想它,他想的只是他倆將到處兜售「這些書」。他請她給他念念福音書。
「難道您也要到斯帕索夫去?」
「是的,是的,我的朋友,我非常樂意,因為我很累了,不過我怎麼爬上去呢?」
「Assez, assez, mon enfant,夠了……難道您認為這還不夠嗎?」他說罷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他的身體很虛,但是還沒有失去知覺。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以為他要睡了,便站了起來,但是他阻止了她。
「喂,他在這裏哪兒呀?啊,是你呀!」就在這時候,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出現在第二個房間的門口,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看到她后便大聲喝道,「我根據你那無恥的面孔就猜出來了:肯定是你。滾,混賬東西!給我立刻滾出這木屋!把她轟出去,要不然呀,我的太太,我就把你關進大牢,讓你坐一輩子牢房。先把她送到另一個房間去看起來。在城裡她就坐過一次牢,看來還得坐牢。房東,我在這兒的時候,請你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我是斯塔夫羅金娜將軍夫人,我要佔用整座房子。至於你,寶貝兒,回頭你得一五一十給我交代清楚。」
神父開講了,所有的人都或坐或站地圍在病人的病榻旁。
傳來她那聲色俱厲的、命令式的聲音,連房東夫婦聽了都膽戰心驚。她之所以停車是為了詢問和打聽一下情況,因為她深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早已經在斯塔索夫了;當她獲悉他還在這裏而且卧病在床之後,便激動地跨進了木屋九*九*藏*書
「Assez, mon enfant,我求您了;nous avons notre argent, et après-et après le bon Dieu。我甚至奇怪,您為人高尚,善解人意……Assez, assez, vous me tourmentez,」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們前途無量,可您……您卻嚇唬我,要我為未來擔心……」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發起抖來。
果然,這些莊稼漢感到迷惑不解。
「我方才全是信口開河——為了虛榮,為了往自己臉上貼金,由於閑得發慌——全是吹牛,直到最後一個詞都是吹牛,噢,壞蛋,壞蛋!」
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向她連連揮手,憤怒而又不耐煩地重複道:「我會付錢的,不過要快,要快。」他們決定來碗魚湯和來只炸雞;女主人宣稱,跑遍全村也找不到一隻雞;不過她同意去找,但是那模樣倒像她給予他非凡的恩惠似的。
「啊,對了,我記得您,阿尼西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微笑道,「你就住這兒?」
「Mon Dieu, mes amis,這一切太出乎我的意料啦。」
「我遇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驚恐地囁嚅道,她必須趕緊走。
「Chère, chère……」他喘著氣說道。
於是她回頭看了看關著的房門,生怕有人偷聽,開始對他迅速地悄聲道:「這裏,這村裡很糟,您哪。」接著又說,這裏的農民雖然都是漁民,但是他們的謀生之道卻是每年夏天向前來借住的人任意敲詐。這村子並不是交通要道,而且很偏僻,人們所以要到這裏來,是因為輪船在這裏停靠,一旦輪船不來(因為只要碰上稍許不好的天氣,輪船肯定不來),這裏就人滿為患,而且一待就是好幾天,於是這裏全村的所有農舍都住滿了人,而房主人則巴不得這樣;因為每樣東西他們都以三倍的價錢收費,而這家房主人更是神氣活現,不可一世,因為他已經是本地的大財主了;單是他家的漁網就值一千盧布。
扎利茨菲什大夫沒有參加領聖餐的儀式。他忽然闖了進來,感到非常吃驚,把所有的人都轟走了,他堅持說病人不能激動。
「這……讓牛跟在後頭,是怎麼回事?」他突然主動問那個麻利的小媳婦。
「你怎麼凈跟我aimais啊aimais的!夠了!」她又跳起身來。「您要是現在不馬上睡覺,那我……您需要安靜;睡覺,馬上睡覺,閉上眼睛。啊呀,我的上帝,說不定他想吃點早點吧!您吃什麼?他平時吃什麼?啊呀,我的上帝,那女人呢?她在哪?」
「是的,我要上斯帕索夫。Il me semble que tout monde va à Spassof……
她在房東的屋子裡坐下,把房東趕了出去,命令達莎把那個女人帶來見她。開始了嚴肅的審問。
「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五戈比,un tout petitrien。」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笑容可掬地連連稱是。
「您好像不太舒服,您哪。」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目光敏銳,但又畢恭畢敬地端詳著他的面容。
「您記得您抽雪茄煙的事嗎?」
「好像是那麼回事,您哪。」她嗚咽道,「不過我把這一切根本沒當回事,因為他有病。」她又抬起眼睛堅定地加了一句。
「每本三十五戈比。」那《聖經》推銷員答道。
「這……您這是問我?」
「因為,我的小老弟,這位大人倘若坐輪船過湖,當然要近些;這話沒錯;不過照眼下的情況看,這輪船也許根本就來不了。」
於是他又抽了一下陷進車轍里的瘦馬。
「我的朋友。」他恐怖得支支吾吾道。
幸虧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還沒有來得及離開這房子,她剛提著口袋和包袱走到大門口,有人把她叫了回來。她都嚇壞了,嚇得連手腳都在發抖。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像老鷹抓小雞似的抓住她的一隻胳膊,把她急匆匆地拽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身邊。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克制地微微一笑。
「噢,看在上帝分上,n'en parlons plus, parce que cela me fait mal,噢,您真好!」
她坐到他身旁,打開了書。
「就挨斯帕索夫不遠,在B修道院,在一座鎮上,在阿夫多季婭·謝爾蓋耶芙娜的妹妹馬爾法·謝爾蓋耶芙娜家當差,說不定您還記得,就是去參加舞會,從馬車上摔下來,摔斷了一條腿的那位。現在她挨著修道院住,我就在她家當差,您哪;而現在,瞧,您都看見了,我準備上省里去探家……」
我還不止一次地想過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他偏要出走,即邁開雙腿(真的是用兩條腿)出走,而不是乾脆坐上馬車揚長而去呢?我起先是用他五十年來一貫脫離實際,再加上在強烈感情的影響下思想上產生一種荒誕的偏頗來解釋這點的。我覺得,他大概認為弄一張路條和雇一輛馬車(哪怕是掛著鈴鐺),太平淡無奇和太沒有詩意了;相反,徒步出走,哪怕還打著雨傘,就顯得美得多,也具有強烈得多的為失戀而報仇雪恨的情調。但是現在,當一切都已結束,我認為,當時發生的這一切要簡單得多:第一,他怕雇馬車,因為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可能會有所耳聞,強迫他留下,而且她肯定說到做到,而他肯定會屈服,於是那時候就只好跟偉大的思想永別了。第二,為了弄到路條,起碼應當知道上哪兒去。但是正是這點成了他當時最主要的痛苦:他根本說不出他到底要上哪兒。因為他一決定要上某個城市,霎時間,他要乾的那事在他自己心目中就會變得既荒唐而又豈有此理;他對此早有預感。比如說,他為什麼偏偏要到這個城市去,在那裡究竟要幹什麼,為什麼不在別的城市辦呢?去找ce marchand嗎?但是找哪個marchand呢?這第二個問題,也是最可怕的問題,這時又會倏地跳出來。其實對他來說再沒有什麼比ce marchand更可怕的了,他竟突然想去找他,其實,不用說,他也最怕真的找到他。不,還不如乾脆走上大路,一條道走到黑,什麼也不想,只要能不想就成。什麼叫大路——就是長長的看不到頭的路——就像漫長的人生,就像沒完沒了的人的幻想。大路體現著思想,可是路條又能體現什麼思想呢?路條就是思想走到頭了……Vive la grande route,至於以後的事就聽從上帝安排吧。
「太太,現在你講講詳細經過;坐到我旁邊來,就這樣。聽見了沒有?」
「怎麼,您還懂法語?」
那麻利的小媳婦跟那農夫竊竊私語了一陣。
「在我們這個罪惡的時代,」神父手裡拿著一杯茶,從容不迫地開口道,「對至高的神的信仰,乃是人類在人生的所有苦難與考驗中,以及在期望得到神許諾給虔誠的義人的永恆幸福中的唯一依靠。」
「你叫什麼:名字和父稱?」
「要,正是要嘗嘗,而且……我還想請您給我來杯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活躍地說道。
「我一向認為,存在著某種與我不能比的非常公正和非常幸福的神,單是這一想法就使我整個人充滿無比的感動和——榮耀——噢,不管我是怎樣一個人,也不管我做了什麼!一個人必須知道自己的幸福所在,並且應該時時刻刻相信在某處存在著一種對一切人和物都一視同仁的完美的、平靜的幸福……人存在的整個法則僅僅在於人要永遠拜倒在無比偉大的神面前。如果使人們失去這個無比偉大的神,那他們就會活不下去,他們就會在絕望中死去。這個無比偉大和無始無終的神,就像人離不開他所居住的這個小小的星球一樣,是必不可少的……我的朋友們,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這個偉大的思想萬歲!這個永恆的、無比偉大的思想萬歲!任何一個人,不管他是誰,都必須拜倒在體現這一偉大思想的神面前。甚至最愚蠢的人也離不開某種偉大的東西。彼得魯沙……噢,我多麼想再見到他們大家啊!他們不知道,不知道即使在他們心中也蘊含著那同樣永恆的偉大思想!」
「Chèr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懂得了俄國的現實生活……Et je prêcherai l'Evangile……
「全是廢話!我要親自跟你去兜售福音書。現在我在這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親人了!」
她一言不發,用她那兇猛的目光仔細端詳著他那驚恐的臉,端詳了若干時間。
「懂得不多,您哪;從那以後,我曾在一位貴族家裡呆過四年,在那裡跟孩子們學了點。」
如果您請求普通老百姓為您做什麼事,只要他做得到和願意做,他一定會殷勤地竭力效勞;但是倘使您請他去買點伏特加來——那一般的、平常的殷勤好客就驀地變成一種急匆匆的、快樂的巴結,幾乎像親人似的對您關懷備至。他替您去買酒,雖然喝酒的是您,而不是他,而且這是他事先知道的,他也會感到他分享到了您即將享受到的那份滿足……過了不到三四分鐘(小酒館離他們不到兩步遠),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面前就出現了半瓶酒和一隻淡綠色的大酒杯。
「還繫上新領帶……」
我堅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感到他要做的那件瘋狂舉動的日期日益臨近因而十分害怕。我堅信,他因為害怕而十分痛苦。尤其在動身前夜,在那個可怕的夜。納斯塔西婭後來提到,那天他上床睡覺已經很晚了,而且睡著了。但是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據說,一些死囚在行刑的頭天夜裡也睡得很香。雖然他出門的時候已經是大白天了,要知道一個神經質的人在大白天總是顯得比較精神(而少校,即維爾金斯基的那個親戚,只要黑夜剛一過去,甚至連上帝都不信了),但是我堅信,過去,每當他想到他將獨自一人走在大路上,而且處在這樣的境況下,肯定會不寒而慄。當然,他思想中的某種豁出去了、不顧一切的因素,起初可能暫時削弱了他那種突如其來的可怕的孤獨感,因為他剛一離開Stasie和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溫暖舒適的地方就忽地痛感他處在一種可怕的孤獨中。但是反正一樣:即使他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那等待著他的全部恐怖,他也會義無反顧地離家出走,走上大路,並且一直走下去!不管怎麼說吧,這裡有某種有關他個人尊嚴和使他神往的東西。噢,他本來是可以接受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優厚條件,並「comme un普通食客」在她的恩賜下留下來的!但是他沒有接受她的恩賜,也沒有留下來。他終於主動離開了她,高舉「偉大思想的旗幟」,併為這面旗幟去慷慨赴死,死在大路上!對此他肯定是這樣感覺的;對他離家出走這一舉動,他也肯定是這麼想的。
「胡說——你不可能完完全全什麼也沒有聽懂。」
「想跟您要半個盧布,先生,路不好走。」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幾乎帶著責備的神情望著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異常激動的臉,幾次做手勢想阻止她講下去。但是她固執己見,非把話說完不可:據她說,今年夏天,她跟一位「很有地位的貴族太太」從城裡已經到這裏來過一趟,為了等輪船,甚至還在這裏住了整整兩天,您哪,受的那份罪呀,就甭提了,想想都叫人害怕。「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因為您一個人包下了這房間……我說這話,不過是給您提個醒……那邊那個房間已經住進了客人,一個上了點年紀的人和一個年輕人,還有一位帶著孩子的太太,而到明天下午兩點前這木屋就會擠滿人,因為輪船已經兩天不來了,明天准來。因為您單獨要了這房間,還因為您向他們要吃的,再加上因為您得罪了所有的客人,他們肯定會漫天要價,甚至在兩大京城裡都沒聽說過,您哪……」
三天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去世了,但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他就像一枝燃盡的蠟燭不知怎麼悄悄地熄滅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就在當地給他做了安魂祈禱,然後把自己這位可憐的朋友的遺體運回了斯克沃列什尼基。他的墳塋設在教堂的院牆內,已經蓋上了大理石板。墓碑和鐵柵欄將留待開春以後再補。
她湊合著三言兩語地說了說自己的情況,從塞瓦斯托波爾講起。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默默地聽著,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嚴厲而又咄咄逼人地直視著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的眼睛。
他悶悶不樂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周圍是一片農村的景象,他感到很奇怪,不知怎麼感到怪彆扭似的。
「四十。」
「要生茶炊嗎?我們非常樂意。」
「你坐下吧,坐下吧,別怕。你再抬起頭來看看我的眼睛,要直視;幹嗎要臉紅呢?達莎,你過來,看看她:你怎麼看,她是不是有一顆純潔的心……」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越說越激動,這是一種病態的激動,非他的體力所能支持。
「什麼,您哪?」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嚇了一大跳。
「神父,我請求您一定留下來陪伴一下病人。」神父已經脫下了法衣,瓦爾瓦拉·彼得九*九*藏*書羅芙娜迅速阻止道,「給大家送茶的時候,請您立刻講一點神學,以支持他的信仰。」
「等等,你先停一停,等一下;你幹嗎咚咚咚跟打鼓似的。首先,你本人是只什麼鳥兒?」
把扎利茨菲什大夫接來時已經是深夜了。這是一位非常可敬的老人,而且擁有豐富的臨床經驗,不久前,因為觸犯了他的自尊,跟自己的上司發生了爭吵,因而丟掉了在敝市的職務。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當即全力以赴地開始「呵護」他。他給病人做了仔細檢查,詳細地問了一些問題,然後小心翼翼地向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宣布,由於產生了併發症,「患者」的病情殊堪憂慮,應當作好「甚至最壞」的準備。二十年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已經不習慣甚至想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本人還會發生任何嚴重的緊急情況,因而這次深感震驚,甚至臉都嚇白了:
「我的朋友們,」他說,「上帝之所以於我是必需的,因為他是唯一可以讓大家永遠去愛的人……」
「我的救命恩人,」他向她畢恭畢敬地雙手合十,「Vous êtes noble comme une marquise!我——我是壞蛋!噢,我一輩子都不誠實……」
「這裏可不是給您開的客棧,老爺,對過往旅客我們概不管飯。煮點蝦或者生只茶炊,那還湊合,除此以外,我們什麼也沒有。鮮魚只有明天才有。」
「Je vous aimais toute ma vie……vingt ans!"」
他抬起眼睛,又見到了阿尼西姆,但是這一回他已經處在烏雲壓城的環境中。木屋都擠滿了農民,顯然,這夥人都是阿尼西姆拽來的。這裏既有木屋的主人,又有那個買奶牛的農夫,還有兩個說不上幹什麼的農民(原來是馬車夫),還有個已經喝得半醉的小個子,一身農民打扮,不過鬍子剃得光光的,像是喝光了家當的小市民,而且數他說話多。他們都在議論紛紛地談論他,談淪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買奶牛的農夫堅持說,若要繞湖走,得多繞四十俄里大彎,因此非得坐輪船不可。那個喝得半醉的小市民和木屋的主人則激烈反對。
「但是……這裏也很好嘛……我不想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含糊不清地嘟囔道。
「是個壞蛋,是個暴君——我毀了他的一生?」
「您要上哪?」他有點不信任地打聽道。
「要不要嘗嘗,老爺。」女主人立刻客氣地勸客道。
「我不會撇下您一個人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我永遠不會撇下您不管的,您哪!」她抓住他的兩隻手,緊緊握住,貼到自己心上,兩眼噙著淚花,看著他(「當時我感到非常可憐他。」她後來說)。他的嘴唇痙攣般抖動起來。
「既然您是當老師的,那您到哈托沃去幹嗎呢?該不是還要到遠處去吧?」
「你不必急著到任何地方去。你的書找全包了,你先在這裏待著。別說了,別推託了。要知道,假如我不來,你不是也不會撇下他不管嗎?」

「你就說說他的生平吧。」
「我很在行,非常善於跟老百姓打交道,我一向都對他們這麼說。」他自鳴得意地想道,一面把瓶中剩下的酒給自己倒上,雖然這酒已不足一杯,但是使他神清氣爽,身上感到很暖和,甚至酒都有點上頭了。
「這怎麼可能呢?您自己不也在哭嗎,您哪。」
「是很好,老爺,您說得有理,可是在我們這兒斯帕索夫現如今要好得多,而且費奧多爾·馬特維耶維奇看見您一定很高興。」
「我的朋友,我一輩子都在說謊。甚至講到史實的時候我也是信口開河。我說話從來不是為了求真,而僅僅是為了我自己,這情形我以前就知道,但是直到現在我才看清……噢,我有生以來以我的友誼玷污過的那些朋友們現在在哪裡?還有一切,還有一切!Savez-vous,也許現在我也在撒謊;肯定現在也在撒謊。主要是我在說謊的時候還自以為是。人生在世最困難的就是不說謊話……而且……而且也不相信自己說的謊話,是的,是的,就是這樣!但是,請少安毋躁,這一切,以後……我們在一起,一起!」他又熱烈地加了一句。
「你要寫信給老底嘉教會的使者說,那為阿門的,為誠信真實見證的,在神創造萬物之上為元首的,說:我知道你的行為;你也不冷也不熱,我巴不得你或冷或熱。你既如溫水,也不冷也不熱,所以我必從我口中把你吐出去。你說:我是富足,已經發了財,一樣都不缺;卻不知道你是那困苦、可憐、貧窮、瞎眼、赤身的。」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突然張口結舌,似乎完全不知說什麼好了。
「是的,是的……我也覺得我說得很好。我也要很好地向他們講這個道理,但是我要跟他們主要講什麼呢?我一說就亂,不記得了……您能允許我不離開您嗎?我感到,您的目光和……我甚至對您的舉止也感到驚奇;您作風樸實,對我說話還老加個『您哪,您哪』的,而且把茶杯扣在茶碟上……還有那不像話的糖塊;但是您身上有一種美,我從您的臉型就看出來了……噢,不要臉紅,也不要因為我是男人而怕我。Chère et imcomparable, pour moi une femme c'est tout.身邊沒有女人我就活不下去,但也就是讓她待在我身邊而已……我又說亂了,亂極了……我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究竟要說什麼。噢,上帝永遠讓他身邊有個女人的人有福了,而且……而且我甚至覺得我處在某種狂喜狀態。甚至在鄉村大路上也有崇高的思想!瞧——這就是我想說的——我要談思想,現在總算想起來了,要不我老說不到點子上。他們幹嗎要把我們往遠處送呢?那裡也很好嘛,可這裏——cela devient trop froid.A propos, 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 et voilà cet argent,您拿去吧,拿去吧,我不善於,我會弄丟的,我會被人家拿走的,而且……我覺得我困了;我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在旋轉。就這樣,轉呀,轉呀,轉呀。噢,您真好,您把什麼東西蓋在我身上了?」
等她一出去,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立馬坐到沙發上,讓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坐在他身邊。室內有一張長沙發和兩張單人沙發,但樣子做得難看極了。總的說,整個房間相當寬敞(一頭還用隔板隔開,裏面放著床),糊著黃色的壁紙,但壁紙已經陳舊和殘破,牆上掛著一張很蹩腳的表現神話的石印畫,在前面敞亮的角落則掛著一長排聖像和擺著一幀銅製的摺疊式聖像,室內還放著一套稀奇古怪、七拼八湊的傢具,是一大堆摻雜著城市風味和農民傳統的大雜燴,顯得很難看。但是他對這一切甚至都沒瞅上一眼,甚至也沒有抬頭看看窗外離木屋僅十俄丈遠的一面很大的湖。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抓住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一隻手,把它貼到自己的眼睛上,突然淚如雨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痛苦地哽咽著。
「我的朋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十分激動地說,「savez-vous,這段神奇的……非凡的故事是我一生的攔路石……dans ce livre……因此我從小就記住了這一段。現在我倒有一個想法;une comparaison。現在我思緒萬千,產生了很多很多想法:您知道嗎,這情形就跟我們俄國一樣。這些從病人身上出來、進入豬里的群魔——這就是積累在我們這個偉大而又可愛的病人體內,世世代代積累在我們俄國機體內的一切潰瘍,一切烏煙瘴氣,一切污泥濁水,一切大大小小的魑魅魍魎、牛鬼蛇神!Oui, cette Russie, que j'aimais toujous但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和偉大的意志會從天上保佑它,它像保佑那個精神失常的鬼魂附體的人那樣,所有這些魔鬼,所有這些污泥濁水,所有這些沉渣泛起、浮到表面上來的、開始腐爛發臭的卑鄙齷齪一定會走出來……主動要求進入豬里去。而且已經進去了也說不定!這就是我們,我們和他們,還有彼得魯沙……et lesautres avec lui,而且我也許還是頭一個,是始作俑者,於是我們這些精神失常和發狂的人,就會從山崖跳入大海,統統淹死,這就是我們的下場,因為我們的結局也只能是這樣。但是病人將會痊癒,『坐到耶穌的腳前』……於是大家都會稀奇地看著……親愛的,Vous comprendrez après,而現在這使我感到很激動……Vous comprendrez aprè……Nous comprendrons ensemble.
「你們大概以為我是……我有護照,而且我是教授,也就是老師,如果你們想知道的話……不過比小學老師大。我是大老師。Oui, c'est comme ?a qu'on peut traduire.我很想搭你們的車,而且我可以給您買……我可以為此給您買瓶酒。」
「別呀,您哪,我完全不值得您這樣,您哪。」她囁嚅道,竭力把他扶到床上。
「我說,」他沉默片刻后說道,「再給我念點什麼吧,隨便什麼,由您挑,看到什麼念什麼。」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甚至非常擔心地阻止了他。
「肯定是做買賣的。」那農夫很自信地說。這是個身材魁梧的大漢,四十上下,四方臉,長相很不笨,蓄著一部棕紅色的大鬍子,又寬又密。
「『你要寫信給老底嘉教會的使者說……』
她臉紅了,原來是她。
我已經描寫過他突然而又出乎意料地見到了麗莎,之後,他就更加忘情地繼續朝前走去。這條大路穿過離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半俄里處,而且——說來也怪——起先,他甚至都沒注意到,他是怎麼走上這條大路的。用腦子好好想想或者哪怕是清晰地感知,當時對他都是不可忍受的。濛濛細雨一會兒停,一會兒又下起來;但是他壓根兒就沒注意到在下雨。他甚至也沒發覺他怎麼把提包背到肩上,因此走起路來就輕鬆些了。大概他就這樣走了一俄里或者一俄里半,之後,他忽然停了下來,看了看四周。這條古老的、黑黑的、布滿車轍的大路,兩側種著白柳,像看不到頭的線一樣在他面前蜿蜒而去;右邊是一片早已收割過的光禿禿的田野;左邊是一片灌木叢,灌木叢後面則是一片小樹林。而在遠處——遠處有一條依稀可辨的斜方向穿過去的鐵路線,鐵路上則是一列火車冒出的裊裊輕煙;但是火車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有點膽怯,但是也只有短短的一剎那,轉瞬即逝。他沒來由地嘆了口氣,把提包放在白柳樹旁,然後坐下來稍事休息。他在坐下時動了一下,感到身上一陣發冷,於是他便拿出毛毯裹在身上;這時他才發現在下雨,於是打開了雨傘。他這樣坐了相當長的時間,間或嚅動著嘴唇,喃喃自語,緊緊握著傘柄。各種人物形象像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里迅速變換著,在他眼前閃過。「Lise, Lise,」他想,「跟她一起還有ce Maurice……都是些怪人……但是這場奇怪的大火到底是怎麼回事呢?他們議論紛紛地到底在說什麼呢?又是什麼人被殺害了呢……我想,Stasie大概還蒙在鼓裡,還在等我喝咖啡哩……玩牌?難道我玩牌把自己的僕人給輸了?唔……在我們俄國,在所謂農奴制時代……啊呀,我的上帝,那費季卡呢?」
「這不是她嗎,她就在這裏!」她抓住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的一隻手,把她拉到他的身邊。他感動地微微一笑。
「在城裡買的,」農夫插嘴道,「我們那牲口,怪不怪,打春天就死了;得了牛瘟。我們周圍的牲口全死了,統統死了,一半也沒剩下,真想大哭一場。」
「我……我這個……要知道,阿尼西姆,我像英國人那樣打了個賭,我步行准能走到,於是我……」
他很快從她那裡打九*九*藏*書聽到,她叫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烏利季娜,家住K地,她在那裡有一位孀居的姐姐,小市民出身;她自己也已居孀,她丈夫因任職多年已由上士晉陞為少尉,可惜後來在塞瓦斯托波爾陣亡了。
「就是就是,就要一點兒,un tout petit rien。」
「Oui, rues amis,你們這樣……忙碌,我都覺得奇怪。說不定我明天就可以下床,我們就可以……動身了……Toute cellt sérèmonie……我自然給予它應有的評價……它……」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翻開書讀了起來。
「我的靈魂不死之所以必需,因為上帝不願做不公正的事,也不願意完全撲滅在我心中一度燃起的對他的愛。還能有什麼比愛更寶貴呢?愛高於存在,愛是存在之母,而存在又怎能不向愛傾斜呢?假如我曾經愛過他,並對我的這種愛感到歡喜——那他怎能把我和我心中的歡喜一齊撲滅,並把我們變成零呢?如果有上帝,我的靈魂就是不死的!Voilà ma profession de foi.
「我……我倒不是要到更遠的地方去……C'est à dire,我要去找一個商人。」
「Ces vauriens, ces malheureux!……」他用氣得發抖的聲音開口道,他心中痛苦地激起了一陣痛心而又可恨的回憶。片刻間,他似乎陷入沉思。
「Chère……」
「這是什麼呀?這是薄餅呀?Mais……c'est charmant」。
「如果不嫌失禮,我倒想請問,您究竟是幹什麼的?」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心不在焉地看了看那個麻利的小媳婦,那小媳婦終於忍不住問道。那小媳婦大概二十七八歲,身體很結實,黑眉毛,紅紅的臉蛋,紅紅的嘴唇上掛著親切的微笑,嘴唇後面則閃爍著潔白、整齊的牙齒。
「該不是上我們斯帕索夫去吧,您哪?」
那兩名馬車夫走上前來開始講價錢,去烏斯季耶沃要價三盧布。其他人吵吵嚷嚷地說,這不虧,就是這價錢,從這兒拉客到烏斯季耶沃整個夏天要的一直是這價。
她又在椅子上坐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緊緊地抓住她的一隻手。很長時間她都不許他說話。他把她的手貼到嘴唇上,開始吻它,她咬緊牙齒,望著旁邊的一個角落。
使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感到很吃驚,也許還感到十分害怕的是,她竟突然拍了拍她的臉蛋。
「是的,在我們俄國常常發生這樣的事……而且一般說我們俄國人……嗯,是的,常常發生。」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沒有把話說完。
「村莊?C'est charmanl,,難怪我好像聽說過呢……」
「這是怎麼回事?我在哪兒?啊,好吧!嗯……無所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嘆了口氣,下了大車。
「並非永遠如此,chère innocente.L'Evangile……Voyez-vous, desormais pous le prêcherons ensemble,我將很樂意幫助您推銷您的裝幀精美的書。是的,我感到這也許是個好主意,quelque chose de très nouveau dans ce genre。老百姓是信仰上帝的,c'est admis但是他們還看不懂福音書。我要給他們講解福音書……在口頭宣講中可以糾正這本傑出的書的錯誤,不用說,我將會滿懷敬意地對待這本書。甚至在農村大路上我也要做個有益的人。我一向是個有益的人,我對他們一向都這麼說,et à cette chère ingrate……噢,我們要寬恕,我們要寬恕,首先要寬恕所有的人,並且永遠寬恕……我們要抱有希望:人們也會寬恕我們的。是的,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在別人面前都是有罪的。大家都有罪……」
「達里婭,」她突然對達里婭·帕夫洛芙娜悄聲道,「立刻去請大夫,去請扎利茨菲什;讓葉戈雷奇馬上走;讓他在這裏先雇輛車,而從城裡回來的時候再另雇一輛。叫他務必在天黑前趕到。」
「我現在什麼也不會說,什麼也說不好,因為我當時很害怕,替他老人家擔心,再說我也聽不懂,因為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
「好啦,別哭啦,別哭啦,好啦,我的寶貝兒,好啦,親愛的!哎呀,我的上帝,您就別哭了嘛,好不好!」她發狂般叫道,「噢,真是冤家,冤家,真是我一輩子的冤家。」
他感到十分吃驚。
她等不及了,便親自跑去找女房東。
「打盹啦,老爺?」
大車駛到他跟前,這是一輛相當結實和相當好的農民大車。那農婦坐在一隻裝得滿滿的麻袋上,農夫則坐在趕車人的位置上,兩腿耷拉在一邊,衝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後面果然有一頭棕紅色奶牛被拴住犄角,在慢騰騰地走著。農夫和農婦瞪大兩眼瞅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同樣瞪大了兩眼瞅著他們,但是當他們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去二十來步的時候,他忽地急匆匆地上前追趕他們。有大車在身旁,他自然感到踏實了些,但是追上大車以後,他又立刻把一切都忘了,又沉浸在他那支離破碎的思緒中。他跟著車一步一步走著,當然,他也毫不懷疑,在農夫和農婦看來,此刻他也就成了他們在大路上所能遇到的最讓人捉摸不透,也最有意思的人。
「不,最好讓我住到那一間屋去。」她囁嚅道,「不然的話,說不定人家會有什麼想法的,您哪。」
這時他忽然想到,他起碼有三十年沒讀福音書了,除了七年前他在閱讀雷南的《Vie de Jésus》時才想起其中的隻言片語。因為他沒有零錢,所以他把四張十盧布的鈔票(這是他擁有的全部財產)都掏了出來。女主人著手把票子兌開,這時他仔細一看,才發現木屋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大家早就在觀察他,似乎還在議論他。人們也在紛紛議論城裡的那場大火,說得最多的是那個大車後面拴著一條奶牛的車老闆,因為他剛從城裡回來。他們也談到縱火的事和什皮古林廠的工人。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終於回來了,但是她非常傷心和愁容滿面地坐到長凳上。
「我的朋友,」他越來越精神振奮,雖然他的聲音常常中斷,「我的朋友,當我明白了……這個送上去讓人打的半邊臉的時候,我……我又立刻明白了另外的道理……J'ai menti toute ma vie,一輩子,一輩子!不過我倒希望……明天……明天我們大家能離開這裏。」
但是他聽到這話卻害怕了,因此她對他再次提到這點感到很後悔。他戰戰兢兢,渾身發抖地懇求她不要去叫任何人,也不要採取任何措施;要她保證,並一再說服她:「不要去找任何人,不要去找任何人!就我倆,僅僅我倆,nous partirons ensemble。」
「話倒是這麼說!不過來得不準時,因為節氣晚啦,有時人們在烏斯季耶沃一等就是三天。」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好像整個人都復活了,一絲微笑掠過他的嘴唇。
「這有什麼,這不是很好嗎,您哪。」
又開始了一陣忙亂。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用衰弱的聲音含糊不清地喃喃道,他的確想睡une heure,然後再喝點un bouillon, un thé……enfin, il est si heureux。他躺了下來,果然好像睡著了(大概是裝睡)。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稍等片刻后就踮起腳尖走出了裡間。
「是啊,是啊。」
「Mais que faire, et je suis enchanté!能夠捎您去我感到非常高興;瞧,他們也願意去,我已經雇了車……你們兩人當中我雇誰的車呢。」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突然變得非常想去斯帕索夫。
「C'est un ange……C'etait plus qu'un ange pour moi,她整夜……噢,您別嚷嚷,您別嚇著了她,Chère, Chère……」
「不過,您不是有兒子嗎?」扎利茨菲什吞吞吐吐地說。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膽怯地請求道,「要不要到『省里』去請大夫呢?」
我要指出,關於沙托夫遇害一事,他們還一無所知,無論是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和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也無論是最後一個出城到這裏來的扎利茨菲什。
「您該不是去找費奧多爾·馬特維耶維奇吧?他看見您一定會很高興。他過去不就很尊敬您嗎;甚至現在,他還不止一次地念叨您……」
「明兒個兩點,您在烏斯季耶沃正好可以趕上輪船。」小媳婦接茬道。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固執地閉口不答。於是那兩個愛問東問西的農人也只好閉上了嘴。農夫不時拽拽那匹瘦馬的韁繩;那農婦間或簡短地跟他交談幾句。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打起盹來。當農婦把他推醒,他看見自己已經到了一座相當大的村莊,正停在一座有三個窗戶的木屋門口時,不覺非常吃驚。
「但是……難道我已經病得這麼重嗎?」
「怎麼,您也要到斯帕索夫去?」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猛地打了個激靈。
「那麼你要明白,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他是一個最惡劣、最無聊的小人……主啊,主啊!你肯定認為我是個壞蛋吧?」
「是的,我的朋友,是的……會見到費奧多爾·馬特維伊奇的……不過,再見了。」
「半個盧布?那好吧,半盧布就半盧布。C'est encore mieux, j'ai en tout quarante roubles, mais……
亞霍亂就這樣轉成了另一種病,變成了歇斯底里地自我譴責。我在談到他寫給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的信的時候,已經提到過他經常發作這類歇斯底里。他忽然想到Lise,想到昨天早晨遇到Lise的情形:「這太可怕了,而且——當時肯定發生了什麼不幸,可是我倒好,既不問,也不打聽!我只考慮自己!噢,她出了什麼事,您知道嗎,她到底出了什麼事呢?」他懇求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告訴他。
她談到他們的相遇,她怎樣兜售福音書,以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怎樣請一名農婦喝伏特加……
「對,對,正是要到斯帕索夫去。不過,這也無所謂。」
「您這話,我看,說得太好啦,您哪。」
「要不然的話,我們就吃虧吃大了。」那個麻利的小媳婦插嘴道。
「關於豬……也在這書里……ces cochonso……我記得,群魔走進豬里,統統淹死了。請您一定給我念念這一段;以後我再告訴您為什麼。我想一字不差地記住。我要一字不差。」
「黑頭髮的——他究竟說了什麼?你說呀!」
「馬上,立刻把那女人叫回來。讓她回來,回來!」
「現在我怎麼辦呢?」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反覆說。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應當預見到一切。我已經派人去請神父了。您必須履行天職……」
「您……您問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悲傷而又驚奇地嘟囔道。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直在走路,他們也一直沒讓他上車。一個天才的猜測閃過他的腦海:
「您是不是想來點伏特加,老爺?」
「這是《啟示錄》里的話。」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踏上了搖搖晃晃的台階。
「難怪我們瞧著您像是出來散心似的,是https://read•99csw.com吧?」那個麻利的小媳婦又好奇地問。
「親愛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終於對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含糊不清地喃喃道,「親愛的,請您到那邊去待一會兒,我這會兒有幾句話要說……」
她一直沉默不語——約有兩三分鐘。
「你先出去,在房東那邊待會兒。有什麼好奇的?隨手把房門帶上,關緊點。」
「這些人的好奇心也太強了嘛;不過,這小娘們倒比他會說話,而且我注意到,從二月十九日以來,他們說話時用的詞也有了稍許改變,而且……而且去不去斯帕索夫又有什麼關係呢?不過,我會付給他們錢的,那他們幹嗎還要嘮嘮叨叨地問個沒完呢。」
「準是上哈托沃吧?」
「Oui, j'ai beaucoup à vous dire, chère amie.我會付錢,我會付錢給您的!」他向女主人揮手道。
「准能走到,准能走到,您哪……」阿尼西姆用一種無情的好奇心傾聽著。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再也受不了了。他羞愧得無地自容,恨不能馬上站起來,離開這座木屋。但是端來了茶炊,不知上哪兒跑了一趟的那個《聖經》推銷員又回來了。他像找到了救星似的轉向她,並請她喝茶。阿尼西姆只好告退。
又是兩三分鐘沉默。
一隻繪有很大的藍色花紋的大盤盛著薄餅端了上來——這是那種大家都知道的農家薄餅,攤得薄薄的,半是小麥粉半是其他雜糧,上面還澆了一層新鮮的熱奶油,香甜無比,好吃極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津津有味地嘗了兩口。
「瞧,她不是來看您了。我又沒吃了她。您以為我會把她乾脆給吃了。」
「Mais c'est une dame, et très comme il faut.」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擺脫了阿尼西姆的進攻,在休息,他帶著一種愉快的好奇心觀察著坐在自己身旁的那位《聖經》推銷員,然而她用一隻小碟子喝茶,嘴裏還含著一塊糖。「Ce petit morceau de sucre ce n'est rien……她身上有一種高尚的、獨立不羈的氣質,同時又很文靜。Le comme il faut tout pur,然而氣質稍異。」
他抬頭一看,驚奇地看到在他面前站著一位太太——une dameet elle en avait l'air,年約三十開外,舉止十分端莊,一副城裡人打扮,穿著一件深色的連衣裙,肩披灰色的大披巾。她臉上的表情十分和藹可親,這立刻博得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好感。她剛剛回到木屋,因為她的行李寄放在屋裡的長凳上,就挨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坐的那地方——順便說說,他記得,他進屋的時候曾好奇地看了看其中的一個皮包,還有一個很大的漆布口袋。她就從這口袋裡掏出兩本封面燙有十字架、裝幀精美的書,她把書遞給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Je suis malade tout à fait, mais ce n'est pas trop mauvais d'être malade.」
「愛上你啦——說呀!向你求婚啦?」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喝問道。
「我沒有兒子!」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斷然道——似乎預言了未來。
「您怎麼啦,老爺,好像沒見過似的。」那農婦笑道。
「Mais mon Dieu,您是不是在敝城發生過一件奇怪的,甚至非常奇怪的事情呢?」
「他讓我搭他的便車的時候,一句也沒提到大火的事,而是東拉西扯地閑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由得想道。
他這番表現完全是靈機一動:還在一秒鐘之前,他自己都沒料到他會走過去請那小媳婦喝酒。
「老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難道我見到的是您嗎,老爺?這倒是我壓根兒沒想到的……難道您不認識我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叫道,看樣子像箇舊時的家奴,大鬍子剃掉了,穿著一件大翻領的軍大衣。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聽到自己的名字后嚇了一跳。
他倒了一杯酒,站起來,帶著幾分莊重的神態穿過房間,走到另一邊,那裡坐著曾經跟他同坐一隻麻袋的旅伴,那個黑眉毛的小媳婦,也就是一路上向他問個沒完,讓他感到討厭的那小娘們。這小媳婦不好意思起來,先是推辭,但是說了例行的客套話以後,終於站起來,就跟女人通常喝酒那樣,彬彬有禮地分三口把杯里的酒喝完了,接著臉上擺出一副非常痛苦的表情,把酒杯還給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並向他鞠了一躬。他儼乎其然地還了禮,接著便回到桌旁,甚至露出一副頗為自豪的神態。
「但是您還很年輕,vous n'avez pas trente ans。」
「一路平安,老爺。」他在馬車旁巴結地忙活著,「能看到您真太高興啦!」
「好,好,別忘了最微小的細節。」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鼓勵她道。最後又講到他們怎樣動身,以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怎樣一直說呀說的說個沒完,當時他「已經完全病了,您哪」,而到這裏以後他又講了甚至好幾個小時,講自己的一生,從最初的時候講起。
「Mon père, je vous remercile, et vous êtes bien bon, mais……
「看到您,我真高興,您對我一向很仁厚,您哪。」阿尼西姆興高采烈地微笑道。「您這上哪兒,老爺,好像就您孤身一人似的……好像您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呀,您哪?」
「他說,這位貴婦人愛上了他,而且愛得很深,您哪,愛了他一輩子,愛了整整二十年,可是她一直不向他表白,在他面前自慚形穢,因為她太胖了,您哪……」
這是一座敞亮而又相當清潔的農民木屋,有三扇窗和兩個房間;這說不上是大車店,而是一間供打尖歇腳的木屋,熟悉的過往旅客根據老習慣常在這裏打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大大咧咧地走進正廳,也忘了向主人問好,就坐了下來,陷入沉思。與此同時,經過三小時在潮濕的空氣里的跋涉后,現在,一種異常愉快的溫暖感突然傳遍了他全身,甚至連在他背上短促地掠過的一陣陣冷戰(那些特別神經質的人,在發寒熱病時,從寒冷處來到溫暖的房間,這現象十分常見),也使他感到一種異樣的快|感。他抬起頭來,看見女主人正在爐子旁忙著煎薄餅,熱氣騰騰的薄餅的香味,使他的嗅覺頓時愉快地痒痒起來。他像孩子似的微笑著,湊到女主人身旁,忽然嘟囔道:
「你幹嗎這麼心驚膽戰的?你幹嗎老盯著地面——我喜歡那種昂首挺胸,直視前方,敢於跟我爭論的人。接著說吧。」
他的腦門和太陽穴上都滲出了汗珠。
「您不想買一本嗎?」他身旁傳來一個低低的女人的聲音。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對福音書很熟,立刻找到了《路加福音》中他所說的那一段。我在這裏再引用一下:
「Je vous aimais!」他終於脫口說道。她從來沒聽他用這樣的口氣說過這樣的話。
「這統統給我!」他非常驚奇。「我一向喝伏特加,但是我怎麼也沒料到五戈比能買這麼多酒。」
「Je vous aimais.」他又合十當胸。
「又酥又香!如果還能un doigt d'eau de vie就好啦。」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害怕地望了望他。
他對自己生平的敘述幾乎變成了一整篇學位論文,說什麼任何人在任何時候也不能夠理解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啦,又說什麼「在我們俄羅斯埋沒了多少人才」啦,等等,對於那個可憐的、已經被他抓住的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來說,簡直是一頭霧水,莫名其妙,後來她沮喪地告訴別人,當時他說了許多「很有學問的話,您哪」。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聽著,聽得分明很痛苦。後來,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忽然想幽默一下,對我國的「進步分子和當權派」冷嘲熱諷、竭盡挖苦之能事的時候,她只好愁苦地強作笑臉,甚至試著微笑了兩次,來回答他的大笑,但是她的笑比哭還難看,因而到最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了,於是就更激烈和更惡狠狠地鞭撻起虛無主義者和「新人」來。他說到這裏簡直把她嚇壞了,當他終於說到自己的羅曼史時,她才稍許鬆了口氣,不過雖說鬆了口氣,還是極其靠不住的。女人永遠是女人,哪怕她是修女。她搖著頭,莞爾微笑,立刻又滿臉通紅,垂下了眼睛,這就使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欣喜若狂,甚至靈感勃發,不惜信口開河,胡編一氣。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在他嘴裏變成了一個美艷絕倫的黑髮女郎(「傾倒」了彼得堡和歐洲各國的許多京城和首都),至於她丈夫「在塞瓦斯托波爾飲彈」身亡,完全是因為他感到自己不配得到她的愛,所以只好讓位給他的情敵,即那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了……「不要不好意思,我的文文靜靜的女基督徒!」他向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叫道,幾乎自己都對他所說的一切信以為真了,「這是某種崇高的感情,某種非常微妙的感情,以至於我倆一輩子甚至一次也沒有互相表白過。」在他進一步的敘述中發現,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原來是一位金髮女郎(如果他說的不是達里婭·帕夫洛芙娜,那我就不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究竟在說誰了)。這位金髮女郎在各方面都幸虧那位黑髮女郎,她是作為一門遠親在她家長大的,黑髮女郎終於發現金髮女郎愛上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於是就主動地深藏不露。而那位金髮女郎也發現黑髮女郎愛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主動地深藏不露。於是他們仨全都因為互相謙讓而心力交瘁,就這樣深藏不露地沉默了二十年。「噢,這是多麼強烈的感情啊!」他感嘆道,並在最真摯的狂喜中泣不成聲。「我看到過她(黑髮女郎)美貌如花的歲月,每天都看到她『懷著心靈上的創傷』從我身邊走過,彷彿對自己的美貌感到害羞似的。」(有一次他說:「她對自己的肥胖感到害羞。」)最後,他拋開這整個彷彿熱病纏身的二十年的夢幻出走了——Vingt ans!他現在就流落在鄉間的大路上……接著,他就在某種似乎腦炎發作的狀態下開始向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說明,今天「他倆不期而遇是命中注定的,他倆將永不分離」,這次相遇肯定會有重大意義。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終於從沙發上非常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他甚至企圖在她面前跪下,因此她都哭了。暮色漸濃,他倆在插上門的房間里已經待了好幾個小時了……
「我們終於單獨在一起了,而且我們不讓任何人進來!我想把一切都告訴您,一切都從頭說起。」
他非常樂意地作了懺悔和領了聖餐。所有的人,包括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甚至僕人,他們跑來恭喜他接受了聖禮。所有的人,無一例外,看著他塌陷和筋疲力盡的臉,以及變得煞白的不住顫抖的嘴唇,都不覺潸然淚下。
她終於掙脫出來;他放她走的時候向她保證,他一定立刻躺下睡覺。他倆分手時,他說他的頭很疼。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還在剛進來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背袋和行李留在了第一個房間里,夜裡她打算跟房東夫婦住在一起;但是她沒有能夠休息成。
原來,有位女地主娜傑日達·葉戈羅芙娜·斯韋特利岑娜還在昨天就讓她在哈托沃等她,並答應把她捎到斯帕索夫去,可是直到現在她還沒來。
「是的,是的,這也無所謂,mes amis,無所謂。」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道。
「大概到斯帕索夫去吧?」
「我很久沒有讀它了……我是說原文。要不有人問我,我會弄錯的;畢竟應當做點準備嘛。」
「這,我可一點也不會說,您哪,」她幾乎帶著哭聲說道,「再說我幾乎什麼也沒聽懂,您哪。」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您哪。」
「哈托夫?不,不是去找哈托夫……我跟他不十分熟;雖然聽說過。」
「肯定是老爺。」那農夫聽到他講外國話便認定道,接著拽了一下瘦馬。
「我無論如何不會撇下他不管的,您哪。」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一面抹著眼淚,一面低聲而又堅定地回答道。
索菲婭·馬特維耶芙娜已經完完全全在哭了。
「明天准來,明天下午兩點准到。老爺,到不了晚上,您就可以準時到達斯帕索夫了。」阿尼西姆按捺不住地說。
那農夫讓大車停了下來,他們倆一齊使勁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拽上了大車,讓他挨著那農婦坐在麻袋上。他的思想跟旋風似的沒有離開過他。有時他自己也覺得他似乎非常心不在焉,想的東西根本不是應該想的,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意識到自己腦子有病而且思維力衰退,使他有時感到十分沉重,甚至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