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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六章 費盡心機的一夜

第三部

第六章 費盡心機的一夜

「他死了!」基里洛夫叫道,從沙發上跳起來。
「不會開槍自殺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焦灼地想道。
他說罷又把自己的手槍瞄準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似乎在躍躍欲試,似乎一想到他會怎樣開槍打死他就感到快樂無比,以致都無法抵拒這種樂趣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一直嚴陣以待,一直等到最後一剎那都沒有開槍,他這樣做是很冒險的,很可能他腦門上會先吃一顆子彈:一個「頭腦發熱的人」是做得出來的。但是這個「頭腦發熱的人」終於放下了胳臂,氣喘吁吁,渾身發抖,甚至話都說不出來了。
「利亞姆申沒來?」他問維爾金斯基,「誰說他病了?」
「看來,還可以說得通。」他暗自尋思。
他分明感到很吃驚。
「這更正確。」
「難道你不明白,有這種雙重想法的人沒法活在這世上嗎?」
「那麼說,就利普京沒來?」
「哎,得啦,哪還行!跟我們坐一起。我馬上讓人幫您搬到頭等車來。列車長聽我的。您有什麼行李,提包?毛毯?」
「他肯定會帶他來的。」托爾卡琴科不知為什麼插嘴道。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大概早就這麼想過,所以埃爾克利的這個看法就使他更生氣了。
「他媽的,他肯定會碰到他們,他肯定會給沙托夫通風報信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叫道,說罷便拔出手槍!傳出了喀嚓一下扳起機頭的聲音。
「要知道,不是您一個人自殺呀,自殺的人可多了。」
「哎呀,別胡扯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火了,「不畫畫,單憑聲明的口吻也能把這一切表達出來。」
基里洛夫又平靜下來,又開始踱來踱去。
他雖然在閱讀和欣賞那篇聲明的措辭,但是他每分鐘都在痛苦而又不安地傾聽——他突然又火了。他焦急地看了看表,已經很晚了,他進去已經差不多十分鐘了……他拿起蠟燭,向基里洛夫把自己關在裡頭的那間屋子的房門走去。在接近房門的時候,他又猛地想到,這蠟燭也快點完了,再過大約二十分鐘就會完全點完,而且再沒有別的蠟燭了。他抓住門把手,小心翼翼地傾聽,聽不見一點聲音;他突然拉開門,稍稍舉起點蠟燭:什麼東西大吼一聲,向他猛撲過來。他使勁把門砰地一聲關上,又使勁頂住了門,但是已經鴉雀無聲了——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諸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提高了嗓門,第一次打破了彼此小聲低語的狀態,這產生了效果,「我想,大家都清楚,現在我們不必再啰唆了。昨天,要說的話都已經翻過來倒過去地全說了,直截了當而且清清楚楚。但是,我從大家的臉上看得出來,也許還有人有什麼話要說;既然如此,那就請你們快點。他媽的,時間不多,說不定埃爾克利馬上就會帶他來……」
「我記得,這似乎是關於神什麼的……有一次您曾經向我解釋過;甚至有兩次。要是您開槍自殺,您就會成為神,好像是這樣,對嗎?」
「好吧,就算我是這樣一個混賬東西吧,不過在您即將自殺的最後關頭,這對您不是反正一樣嗎,基里洛夫?我們幹嗎要爭吵呢,真是的:您是這樣的人,我也是這樣的人,這又有什麼要緊呢?再說咱倆都是……」
「拿不到?」
「那您做呀。」
「我要讓大家知道;大家都會知道這點的。沒有任何秘密不會最終暴露出來。這是他說的。」
「他不會開槍自殺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腦子裡又倏忽一閃。
「我向誰聲明?我要知道向誰?」
他拿著蠟燭猶豫不決地站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當他拉開門的那一剎那,他沒有看得很清楚,但是,基里洛夫的臉卻在他眼前一晃而過,基里洛夫站在房間深處的窗戶旁,他還看到他向他猛撲過來時的野獸般的狂怒。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打了個哆嗦,趕緊把蠟燭放到桌上,準備好手槍,踮起腳尖,急速退到對面的一個角落,因此,如果基里洛夫推開門,拿著手槍向桌子這邊衝過來的話,他還來得及瞄準,並先於基里洛夫扣下扳機。
「您知道嗎,您這樣做可是要付出代價的,傅立葉先生?」
果然,一個窗戶上的氣窗打開了。「荒唐,他不可能從氣窗逃跑呀。」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穿過整個房間徑直走到窗戶跟前,「怎麼也跳不出去呀。」他猛地回過身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使他大吃一驚。
「您真是個大笨蛋!要知道,現在似乎對您反正一樣——一個五人小組還是一千個五人小組。」
「他們自殺都是有原因的。但是沒有任何原因,僅僅為了為所欲為——只有我。」
「這倒是個好主意;當然,都是些混賬東西,既然一個正派人活在這世上感到厭惡,那……」
「是的,是的……我甚至根本相反……想做個十足的卑鄙小人,不,我說錯了……雖然根本不是卑鄙小人,而是相反,我寧願做個十足不幸的人,也不願做個卑鄙小人。」
「斯塔夫羅金也被一種思想給吃了。」基里洛夫臉色陰沉地在室內踱來踱去,沒注意他剛才說的話。

六點二十分,除了被派去接沙托夫的埃爾克利以外,幾乎所有的人都到齊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一回沒有遲到;他是跟托爾卡琴科一起來的。托爾卡琴科愁眉苦臉、心事重重;他那虛張聲勢、無禮放肆而又不可一世的果斷派頭,已經完全消失。他幾乎與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寸步不離,他彷彿突然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變得無限忠心;他經常忙忙叨叨地湊過去跟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耳語,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幾乎不理他,或者煩躁地嘟囔著什麼,讓他別再煩他了。
「今天夜裡我已經認定,這對我反正一樣。我可以寫。關於傳單的事?」
「可我,」維爾金斯基忽地火了,「我抗議……我堅決抗議……我要……我要這樣:我希望等他來之後,我們都走出來,大家都問他:如果真有此事,就要他認錯,如果他保證沒有這事,就放了他。不管怎麼說吧——先審問他;依審問的結果行事。而不是大家先躲起來,然後乘其不備猝然下手。」
「啊,這麼說,離開車只有五分鐘了。要知道,我不希望這裏的小組作鳥獸散。我倒不怕,不用為我擔心;組成總網的這些網扣,我手頭多的是,我無須對之特別重視,但是多一個網扣也沒任何妨礙。話又說回來,我對您還是放心的,雖然我幾乎把您一個人留了下來,讓您跟這些下三爛待在一起:不用擔心,他們不會告密的,他們不敢……啊——,您也今天走?」他突然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愉快的聲音向一個走過來向他問好的年輕人叫道,「我不知道您也乘這趟特快。上哪,看望令堂?」
「閉嘴,卑鄙無恥的東西!」基里洛夫吼道,做了一個可怕的、明確無誤的動作,「我打死你!」
「你終於明白了!」基里洛夫興高采烈地叫道,「由此可見,甚至像你這樣的人都明白了,那這道理還是可以明白的!現在你明白,拯救大家的全部希望就在於向大家證明這一道理。誰來證明呢?我!我不明白迄今為止,一個無神論者既然知道沒有上帝,為什麼還不立即自殺?認識到沒有上帝,而又不同時認識到他自己已經成了神——這是荒唐的,否則就一定會自殺。如果你認識到你就是沙皇,你就不會自殺了,而是位居九五之尊,享盡榮華富貴。可是第一個認識這道理的人就一定要自殺,要不然,誰來開這個頭並證明這道理呢?因此為了開這個頭並證明這道理,我就非自殺不可。我還只是個身不由己地當了神的人,我很不幸,因為我必須表現出我能夠為所欲為。所有的人之所以不幸,就因為大家都害怕為所欲為。人之所以迄今為止是不幸的和可憐的,就因為他害怕在最主要的問題上為所欲為,而只是像個小學生那樣搞點擦邊球。我非常不幸,因為我非常害怕。恐懼乃是人發出的一種詛咒……但是我一定要為所欲為,我必須確信我不信上帝。由我開頭並由我結束,我一定要把門打開。我要拯救芸芸眾生。只有這樣才能拯救所有的人,並使下一代脫胎換骨,超凡脫俗;因為照我的看法,人在現在這樣的肉體凡胎的情況下,沒有過去那個上帝是無論如何活不下去的。我花了三年時間尋找我的神性的標誌,而且找到了:我的神性的標誌就是我能夠為所欲為!這就是我可以在主要問題上用來表現我的桀驁不馴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的一切。因為這自由的確很可怕。我要自殺,就是為了要表明我的桀驁不馴和我的新的可怕的自由。」
他的臉色顯出一種不自然的蒼白,目光沉重,讓人感到受不了。他彷彿在害熱病。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以為他立刻就會摔倒。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幾乎十分自然而又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我知道,沙托夫的老婆回來了,生了個孩子。」維爾金斯基忽然道,他說時很激動,很匆忙,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出來,還用手比劃著。「如果知道人的心理……你們就會相信他現在決不會去告密……因為他感到很幸福……所以我方才去找了所有的人,可是誰也沒有碰到……所以,說不定,現在根本不需要採取任何措施了……」
我們在上面已經說過,除了托爾卡琴科和埃爾克利以外,幾乎所有人都站著,什麼事也不做。維爾金斯基看見大家都向沙托夫撲過去的時候,雖說他也撲了過去,但是他沒有上前抓住沙托夫,也沒有幫助他們按住沙托夫。利亞姆申則在聽見槍響以後才出現在大夥中間。接著在忙著折騰屍體的、也許長達十分鐘的時間內,他們大家似乎都部分地失去了知覺。他們圍在周圍,在尚未感到任何不安和驚慌之前,似乎只感到驚奇。利普京站在前面,緊挨著屍體。維爾金斯基則站在他身後,帶著一種特別的、似乎與己無關的好奇心從他的肩膀上向里張望,甚至為了看得清楚點還踮起了腳尖。利亞姆申則躲在維爾金斯基後面,只是間或提心弔膽地從他身後向里張望,然後又立刻躲起來。當石頭已經綁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也已經站起來之後,維爾金斯基突然全身微微戰慄,發起抖來,他舉起兩手一拍,扯開嗓門凄慘地大叫:
「至少請您別吼,信號都聽不見了。沙托夫,諸位……(他媽的,現在這多麼愚蠢啊!)我已經告訴過你們,沙托夫是斯拉夫派,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最混賬的東西……不過,見鬼,這都無所謂,這都沒有關係!你們把我都弄糊塗了……諸位,沙托夫是個兇狠的人,因為他畢竟曾經是我們這個團體的一員,因此不管他願意不願意,直到最後一分鐘我都希望能夠利用他來為共同事業服務,把他作為一個兇狠的人來使用他。我一直愛護他,體諒他,雖然上級已有十分明確的指示……我體諒他的程度超過他應得的一百倍!可是到頭來他卻去告密;哼,活見鬼,也沒什麼了不起……現在誰想溜,你們試試看!你們誰也無權拋棄事業,半途而廢!如果你們願意,只管去跟他親嘴好了,但是你們無權輕信他的保證,出賣我們的共同事業!只有豬和被政府收買的人才會這樣做!」
「拿不到。」
「您就回答一個問題,不過得講實話:世界上就我們一個五人小組呢,還是真有好幾百個五人小組?我是深思熟慮之後才問您這問題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他一躍而起,向他舉起了手槍。問題在於基里洛夫忽然從窗台上一把抓起他還在早上就準備好和頂上了子彈的手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站好姿勢,把自己的武器瞄準了基里洛夫。基里洛夫惡狠狠地放聲大笑。
「什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打了個哆嗦,但是轉眼間控制住了自己,「脾氣還不小呀!唉,咱們的氣還不打一處來,是嗎?」他仍舊https://read.99csw•com用那種氣人的居高臨下的態度一字一頓地說道,「在這樣的時刻還是心平氣和一些好。最好現在您把自己看成是哥倫布,而把我看成是一隻老鼠,犯不上為我生氣。這辦法昨天我就向您推薦過。」
「您為什麼認為我肯定去彼得堡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更加爽朗地笑道。
「唉,見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驀地火了,「他還沒簽字呢!您幹嗎瞪大了兩眼,快簽字!」
「我絕不寫我殺了沙托夫,而且……我現在什麼也不會寫了。你休想拿到筆據!」
「我一向感到奇怪,怎麼大家仍舊活著?」基里洛夫沒有聽見他的話。
「您放心,我會從一邊插過去,躲開他們的,他們根本就看不見我。」希加廖夫用給人印象深刻的低語預先聲明道,然後也不加快腳步,不慌不忙地穿過黑黢黢的花園,徑直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您寧可重新陷入不幸,也不願做個卑鄙下流的人,是不是?」
「所有的人,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是的,我將成為神。」
「今晚七時許,或者不如說昨晚七時許,因為現在已經過十二點了。」
「說明一切正常,無須改變我們的決定,好樣的!」他微微一笑,一副可氣而又呵護的模樣。「那麼好,」他又帶著可憎的玩笑態度加了一句,「就算來晚了吧,您也不用見怪:我已經贈送給您三個小時了。」
他打了個哆嗦。這房間無法穿行,沒有出口,無處跳跑。他把蠟燭舉得更高一些,仔仔細細地看了看:闃無一人。他低聲喊了一聲基里洛夫,然後又喊第二聲,聲音大了些;仍舊沒人答應。
「別鬧啦,夠啦!」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也放下了武器。「我早料到您是鬧著玩的,不過您也太冒險了,我會開槍的。」
「所以非開槍自殺不可嗎?」
「這怎麼說呢,恭維?話又說回來,茶也是冷的——這說明,一切都底朝天了:不,這裏發生了某種靠不住的事。啊!那邊窗台上,在盤子里,我好像發現了什麼(他走到窗口)。哦,原來是米粥燉老母雞……但是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動呢?這說明咱們的情緒不好,甚至連老母雞都……」
一直斜著眼睛看埃爾克利的那個年輕人碰了碰禮帽以示問候,埃爾克利鞠了個躬。
「啊呀,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您要是不走就好啦!」
「這不對,不對!不,這完全不對!」
「這很奇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驚慌而又詫異地打量著這瘋子。
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喘不過氣來了。
「您要讓誰知道呢?」他煽動道,「這裏只有我和您,您要讓利普京知道嗎?」
「這就是他獨立思考的結果。」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悻悻然想道。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甚至沒有笑,他等著;基里洛夫敏感地看了看他。
「當然,我是管不著。不過,總共也就幾行字,就說您跟沙托夫散發了傳單,順便提一提是在費季卡的幫助下,當時他躲藏在您的住處。這最後一點,即費季卡和您住處的事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說最重要。您瞧,我跟您是完全開誠布公的。」
「她不會知道的,又睡著了;她找了個接生婆,阿林娜·維爾金斯卡婭。」
「眼下需要幹什麼呢?必須暫時把他們徹底弄糊塗,從而轉移他們的視線。大花園?城裡沒有大花園,於是他們想來想去就會想到斯克沃列什尼基。不過當他們想到這點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再找——又需要時間,而一旦找到屍體——說明寫的情況屬實;這就說明一切都是真的,關於費季卡的事也是真的。那麼費季卡又說明什麼呢?費季卡——這就是火災的起因,這就是列比亞德金兄妹遇害:這說明,一切都由此而起,一切都發端于這個菲利波夫公寓,可是他們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凡此種種,他們都疏忽了——這非使他們徹底暈頭轉向不可!他們根本就不會想到我們的人;他們只會想到沙托夫和基里洛夫,還有費季卡,還有列比亞德金;那麼他們幹嗎要自相殘殺呢——這對他們又成了個問題。哎呀,見鬼,還沒聽到槍聲……」
「嗯,斯塔夫羅金還有另一種比這高明的想法……」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故意找碴似的嘀咕道,一邊不安地注視著話題的轉移以及臉色蒼白的基里洛夫。
在房門右面,在窗戶對面的那堵牆旁邊立著一個柜子。在這柜子的右面,由牆和柜子形成的一個犄角里,站著基里洛夫,而且他站的樣子非常古怪——一動不動,身子挺得筆直,兩手緊貼褲縫,頭微微抬起,後腦勺緊貼牆壁,而且站在這犄角裏面,似乎想把整個人隱匿起來,躲藏起來。根據所有的跡象判斷,他是在躲藏,但是又有點令人難以置信。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站的位置稍偏,斜對著那個角落,因此只能看到他的身子露出來的那部分。他始終不敢向左挪動一下,以便看清楚基里洛夫全身,從而解開這個謎。他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突然他感到一陣狂怒:他猛地離開原地,一聲怒吼,跺著腳,怒不可遏地撲向那個可怕的地方。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拿起自己的提包、毛毯和書,立刻非常樂意地搬到了頭等車。埃爾克利幫他拿了點東西。第三遍鈴響了。
「沒有,我自己猜出來的:斯塔夫羅金如果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信仰上帝。如果他不信仰上帝,他又不相信他不信仰上帝。」
「多一個字也沒有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揮了一下手,老想把這字據從他手裡奪過來。
「向全世界?好極了!不要懺悔。我不願意懺悔,我也不願意向地方官員發表聲明。」
說罷他便轉身走了。
喊了大約十來聲。但是他只顧飛跑,已經跑到過道屋了,驀地聽到一聲很響的槍聲。這時他才在黑黢黢的過道屋裡停下來,尋思了大約五分鐘;最後他又回到屋裡。但是必須找到蠟燭呀。只要在柜子右邊的地板上找到那個從他手中打落的蠟燭台就行了;但是用什麼來點亮蠟燭頭呢?他腦海里驀地一閃,模模糊糊地想到:昨天,當他跑進廚房,準備猛地撲向費季卡時,在屋角的一塊擱板上,他似乎捎帶著看到一隻大的紅火柴盒。他摸索著向左,向廚房門走去,摸了半天,摸到了房門,然後穿過一個小小的過道,下了台階。就在他剛才想起來的那地方的一塊擱板上,他在黑暗中摸到了一大盒滿滿的、還沒用過的火柴。他沒有划亮火柴就匆匆回到上面,直到走到柜子旁,走到他用手槍狠擊咬了他一口的基里洛夫的地方,他才猛地想起自己那個被咬傷的手指,並且剎那間感到這手指疼得幾乎無法忍受。他咬緊牙關好不容易把蠟燭頭點亮了,又把它插回到蠟燭台上,接著環視了一下四周:在氣窗開著的那扇窗戶旁,兩腳伸向右牆角,躺著基里洛夫的屍體。是對準右側太陽穴開的槍,子彈射穿頭顱后,從左上方出來。可以看到鮮血和腦漿濺了一地。那把手槍仍握在這個自殺者耷拉在地板上的手中。想必是一槍斃命,立即死亡。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把一切仔仔細細地察看了一遍后,站了起來,踮起腳尖,走了出去,拉上了房門,把蠟燭放在第一個房間的桌子上,然後想了想,決定不吹滅它,心想它不會引起火災的。他又瞧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字據,無意識地笑了笑,接著便(也不知道為什麼)踮起腳尖,走出了公寓。他又從費季卡經常出入的那個通道爬了出去,又仔仔細細地把這通道隨手堵上了。
「我也非常愛打牌,尤其喜歡在火車上打牌,但是我在二等車呀。」
「諸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對大家說道,「現在我們就可以各奔東西了。毫無疑問,我們完成了自由的天職,必將隨之而感到一種自由的驕傲,如果你們現在由於(十分遺憾)驚慌失措尚未感覺到類似的感情的話,那麼你們明天肯定會感覺到的,如果明天還沒有感覺到,那就可恥了。對利亞姆申的過於無恥的心慌意亂,我同意把它看成是一種夢囈,何況據說他從一大早起還當真病了。至於您,維爾金斯基,只要一瞬間的自由思考,它就會向您說明,為了我們的共同事業,絕不應該輕信他的保證,而應當像我們已經做的那樣當機立斷。這事的後果會向您指明他的確告過密。我同意忘掉您的大呼小叫。至於危險嘛,絕不會有任何危險。誰也不會想到懷疑我們當中的任何人,尤其是假如你們能夠不動聲色,好自為之的話;所以主要的問題還在你們自己和你們堅定的信念,對於這點,我希望你們明天就能站穩立場。順便說說,你們之所以要團結起來,成立一個志同道合者自由結合的單獨組織,就是為了當前在共同事業中能夠同心協力,如有必要,還要互相監督,互相砥礪。你們每個人都肩負著崇高的職責。你們的使命是振興因停滯而發臭的衰老的事業;你們要時刻想到這個,並以此來鼓舞自己。你們目前要做的一切就是破字當頭:讓國家及其道德全部土崩瓦解。將來留下來的只有我們,我們未來的任務就是奪取政權:讓聰明人參加我們的行列,而讓那些蠢貨做牛做馬。對此我們用不著不好意思。我們要改造下一代,要使他們成為無愧於自由的接班人。我們前面還有千千萬萬個沙托夫。我們要組織起來控制輿論導向;對於那些逍遙派和觀望派,我們應當伸手把他們拉過來,否則我們就太無能了。現在我就去找基里洛夫,天亮前就能拿到那份憑據,他臨死前將在這份憑據上(作為對政府的交代)承擔全部責任。沒有任何東西能比這一招更絕的了。首先,他歷來跟沙托夫有仇;他倆在美國曾住在一起,這樣一來,就難免吵架。大家知道,沙托夫改變了信仰;這說明,他倆的敵對是出於信仰不同和害怕告密——也就是說誓不兩立。這一切都將寫上。最後還要提到,在他那兒,在菲利波夫公寓,曾借住過那個費季卡。這樣一來,這一切就會使你們完全排除任何懷疑,因此這一切定將使那些羊腦瓜暈頭轉向,摸不著頭腦。諸位,咱們明天就不見面了;我要離開這裏到縣裡去待一段極短的日期。但是後天你們就會得到我的消息。我要奉勸諸位,尤其在明天要待在家裡。現在我們就兩個人兩個人地分頭離開這裏。托爾卡琴科,我請您照顧一下利亞姆申,帶他回去。你可以對他施加點影響,主要是跟他講清楚,他的臨陣膽怯只會頭一個對他不利,而且不利到什麼程度。維爾金斯基先生,對令親希加廖夫,就像對您一樣,我不願意懷疑:他絕不會去告密。只是對他的所作所為我感到遺憾;但是話又說回來,他還沒有聲明他要退出我們的團體,因此埋葬他還嫌過早。好了——快走吧,諸位,那些人雖然奇蠢無比,不過還是小心為好……」
「啊!你當真不是在開玩笑?」基里洛夫有點詫異地看了看他。「你措辭激烈,而且簡單明了……難道像你這樣的人也抱有這樣的看法?」
「嗯,說得太好了。」
「為所欲為?為什麼您可以這樣呢?」
於是利普京一聲不響地從山洞里鑽了出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舉起了燈籠。
「不,還遠,我到P市去……大約要坐七八個小時火車。您上彼得堡?」年輕人笑道。
「不過我希望,諸位,每人都要盡到自己的職責。」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不耐煩地打破了沉默。
「你說都想過得舒服些?」
「維爾金斯基先生,如果您突然得到了幸福,」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向他邁近一步,「您會放棄嗎——我說的不是告密,說的不是這個,而是說某項冒險的利國利民的義舉,這是在您得到幸福之前就已計劃好了的,您也認為這樣做是自己的天職和義務,儘管要冒很大風險,甚至失去自己的幸福,請問,您會放棄嗎?!」
「難道跳窗逃跑了?」
「我不願意把您看成老鼠。」
「那您呢?」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要知道,利亞姆申會去告密的!」
「他的妻子回來了。她醒來後派人來問過我:他在哪?」
「終於明九九藏書白過來了。基里洛夫,難道您這麼聰明,直到現在都不明白,大家都一樣,既沒有人好點,也沒有人壞點,而只是有的人聰明點,有的人笨點,既然大家都是混蛋(不過,這是廢話),由此可見,就不應該有不是混蛋的人,不是嗎?」
「好,那就再見啦,咱們會非常愉快地再見的。」這時,那年輕人喊了他一聲,讓他過去跟另外兩位牌友認識認識,於是他就連聲答應著突然回過頭去。從此埃爾克利就再也不曾見到他的這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了。
「我抗議,我抗議。」維爾金斯基一迭連聲地喊道。
「信仰誰?信仰他?聽我說,」基里洛夫停住了腳步,兩眼一動不動地、狂亂地望著前面,「聽我告訴您一個大道理:世上曾有這麼一天,在塵世的中央樹起了三座十字架。十字架上有個人十分信仰上帝,他對另一個人說:『今日你要同我在樂園裡了。』這天結束了,兩人都死了,去找樂園,可是既沒有找到樂同,也沒有找到復活。那人說的話沒有應驗。聽我說:這人是全世界最崇高的人,他創造了這世界所以存在的東西。沒有這個人,整個地球以及地球上的一切,就將是一片瘋狂。無論是過去,也無論是今後,甚至到出現奇迹,始終都沒有這樣的人。這奇迹就在於過去沒有,將來也永遠不會有這樣的人。如果是這樣,如果自然法則連這人也不憐惜,甚至連自己的奇迹也不憐惜,而是迫使他也生活在謊言中,併為這謊言而死,那麼,這樣一來,整個地球也就成了一派謊言,建立在謊言和愚蠢地嘲弄人的基礎上了。由此可見,地球的法則本身也無非是一派謊言和魔鬼演出的滑稽劇。如果你是人的話,請回答我,活著又為了什麼呢?」
「混蛋,我也跟你,跟大家一樣,是個混賬東西,而不是一個正派人。任何地方都沒有正派人。」
「您又來了,對您有什麼關係呢?您已經不可能對他有任何危害了。」
「您是不是怕死呀,埃爾克利?較之對他們大家,我對您寄予更大的希望。現在我才看清你們每個人有多大價值。今天您就去向他們口頭傳達我的指示,我把他們直接託付給您了。從今天早晨起您就去跑一趟,分頭告訴他們,明天或者後天,當他們已經能夠聽得進別人話的時候,你們就開個會,宣讀我的書面指示……但是,請相信,到明天,他們就聽得進去了,因為他們一定嚇得要命,於是他們就會像蠟一樣軟綿綿地聽話了……最要緊的是您不要垂頭喪氣。」
這是在斯塔夫羅金家大花園盡頭處的一個十分幽暗的地方。後來我還特地跑去看過;在那個秋風蕭索的傍晚,那兒想必是陰森森的。那兒緊挨著一片古老的禁伐的森林;枝葉婆娑的參天古松在黑暗中顯得斑斑駁駁,一片昏暗和模糊。四周黑得兩步開外幾乎看不清對方,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利普京,後來還有埃爾克利,都隨身帶著燈籠。在很早很早以前,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和到底在什麼時候,有人在這裏用未經加工過的亂石堆了一個相當可笑的山洞。山洞里的桌子和長凳早已朽壞和散了架。右邊大約兩百步開外是第三個池塘的盡頭。這三個池塘,從大宅院開始,一個挨一個,綿延一俄里許,直到這座大花園的盡頭。很難設想,有什麼吵鬧聲、叫喊聲,或者甚至是槍聲,能傳到居住在主人已經離開的斯塔夫羅金府第里的人們的耳朵。自從昨天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出走和阿列克謝·葉戈雷奇離開之後,整座宅子就只剩下不超過五個或者六個人,他們住在這裏,可以說,等於是殘廢人。即使這些離群索居的居民中萬一有人聽到了慘叫聲或者呼救聲,幾乎可以有十分把握地肯定,那也只會引起他們的恐懼,而決不會有人肯動動窩,離開溫暖的火爐和熱炕趕去營救。
「殺死別人乃是我能夠為所欲為的最低表現,而你就是徹頭徹尾的這樣的人。我不是你:我要達到為所欲為的頂點,我要自殺。」
「從您這發狂的樣子我就看出來了。您知道您比利亞姆申還危險嗎,利普京?」
「從昨天晚上起,我就把這事仔仔細細地考慮過了,」他像往常一樣自信而又有條不紊地開口道(我覺得,即使他腳下山崩地裂,他這時也不會加強語氣,也不會改變他說話有條不紊的一絲一毫),「經過仔細考慮后,我堅決認為,預謀中的暗殺,不僅浪費本來可以更實事求是和非常直接地加以利用的寶貴時間,此外這也是有害地背離了正常的道路,因為這種背離對我們的事業一向極其有害,並且使我們的事業屈從於一些思想膚淺的人的影響(這些人主要是政客,而不是純粹的社會主義者),因而使事業的勝利推遲幾十年。我到這裏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抗議,抗議預謀中的這一舉動,使大家引以為戒,然後把自己排除在外,決不參与你們當前的這一行動,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把當前這一時刻稱之為你們的危急時刻。我之所以要離開這裏——並不是出於害怕這一危險,也不是出於對沙托夫的多愁善感(我根本不想跟他親嘴),而僅僅是因為這整個事,從開始到末了,都與我奉行的綱領直接抵觸。至於告密以及政府收買云云,就我這方面來說,你們完全可以放心:我絕不會去告密。」
「那您就該明白,沙托夫認為這告密乃是他的一項利國利民的義舉,他的最高信念,而證據,就是他本人在政府面前也多少是冒險,雖然由於告密有功,當然,他可以將功折罪,得到從寬處理。這樣的人是無論如何不會死心的。什麼幸福也戰勝不了他的內心衝動;一天後他就會幡然省悟,責備自己,就會去履行他應盡的義務。再說,我看不出這有什麼幸福可言,不就是分手三年後,老婆回到他身邊生了個斯塔夫羅金的孩子嗎!」
「就這些?」基里洛夫詫異而又憤怒地叫道。
「多麼卑鄙,多麼愚蠢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過這事我早有預感。要知道,您並沒有把我打個措手不及。隨您便,真是的。如果我能夠強迫您,我非強迫您不可。不過,您是混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越說越咽不下這口氣。「當時,您向我們要錢,千答應萬答應,好話說了三大筐……不過我絕不會毫無結果就離開這裏的,起碼我要看到您自己讓自己的腦袋開花。」
「要知道,我不過去幾天,說話就回來。」
「夠了,夠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一再重複。
「我認為,我們大家都保持著我們行動的……自由權。」利普京嘟囔道,不過他大概自己也不完全清楚他想說什麼。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得非常慷慨激昂,但是基里洛夫早就不在聽他說話了。他又若有所思地在室內踱來踱去。
「那麼說就一個!我早料到啦!」利普京叫道。「我一直認為就一個,直到眼下……」
「我不是出於個人恩怨,您要明白;我完全無所謂。我是為了對得起我們的事業。人是靠不住的,這,您自己也看到了。我什麼也不明白,您當時決定自殺的那幻想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可不是越俎代庖,還在告訴我之前,您就向別人申明了這一點,而且最初也不是告訴我,而是告訴國外的盟員的。請注意,他們中間誰也沒有逼您非說出來不可,他們當中誰也不認識您,根本不認識,而是您自作多情地跑來向大家坦白的。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既然當時是在您的同意和建議下(請注意:這是您自己提議的),才據此制定了在這裏的某個行動計劃,這計劃現在已經無論如何沒法改變了。您現在已經進退兩難,因為您知道的東西太多了。要是您出去亂說,明天去告密,這也許對我們很不利,您對此有何高見?不,您哪;您責無旁貸,因為您保證過,您拿了錢。這是您無論如何否定不了的……」
「當然不,當然不要,讓那些地方官見鬼去吧!如果您是認真的,那就寫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歇斯底里地呵道。
「我必須表明我不信上帝。」基里洛夫在屋子裡踱著方步。「對我來說,沒有比沒有上帝更高的思想了。整個人類史都可以為我作證。人為了能夠活下去而不自殺,想來想去想出了個上帝,這就是迄今為止的整個世界史。在世界史上,只有我一個人頭一次不願想出個上帝來。我要讓人們永遠知道這點。」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擔心起來。
「那還用說,不能把東西丟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舉起燈籠照了照他的臉。「但是昨天大家已經說定,不必當真把它接收下來。只讓他向我們指明他埋藏機器的具體地點,以後我們自己把它挖出來。我知道,就在離這山洞某一犄角十步遠的某個地方……但是他媽的,利普京,您怎麼把這事給忘了呢?我們說定,由您一個人先見他,我們再出來……奇怪的是您居然還問,要不就是故意這樣?」利普京板著臉不做聲。大家也一言不發。風撼動著松樹的樹冠。
「不向誰,向大家,向第一個讀到這份東西的人。幹嗎非明確說明不可呢?向全世界!」
「我還以為您不來了呢。」他坐在長沙發的一角心情沉重地說道,不過身體並沒有動彈一下以示歡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站在他面前,沒有開口,先注意地端詳了一下他的臉。
這可憐的孩子連說話的聲音都發抖了。
「你是跟我待在一起的最後一個人:我本來就不想跟你不歡而散。」基里洛夫突然恩賜般說道。
「你非得看見我死於非命不可嗎?」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哪怕要出國也沒關係,我懂,您哪;我懂,您必須保護好自己,因為您就是一切,而我們——什麼也不是。我懂,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太棒了!」基里洛夫高興得幾乎吼叫起來。「Vive la république démocratique, sociale et universelle ou la mort!……不,不,不是這樣——Liberté,egalité,fratemité ou la mort!瞧,這更好。」他心滿意足地在自己的簽名下面寫了這行字。
「您的意思是說,我卑鄙到了極點,因此我還想活下去。」
「如果他立刻動手,說不定會開槍,如果又開始想——那就沒戲了。」
「這不對,不,不,這根本不對!」
「幾點了?」
「還能不料到嗎?就是用這把手槍。」他掏出手槍,大概是想給他看看,但是沒有把它再藏起來,而是用右手繼續拿著,似乎備而不用,「不過,基里洛夫,您這人也真怪,您自己也知道,這個混賬東西是一定會得到這樣的下場的。這有什麼料到不料到的呢?我已經跟您翻來覆去說過多少遍了。沙托夫準備去告密:我一直在監視他,絕不能聽任他為非作歹。再說也給了您監視他的指示;約摸三星期前您不是親自告訴過我嗎……」
維爾金斯基十分苦惱而又非常驚慌不安地回到家中;他感到難過的是他還必須把這事瞞著家裡;他已經習慣了把一切都告訴妻子,要不是現在在他那思緒起伏的腦瓜里又燃起一個新的想法,一個新的如何採取下一步行動的折中方案,恐怕他就會像利亞姆申那樣卧病不起了。但是這個新想法卻支撐著他,使他沒有倒下,非但如此,他https://read.99csw•com甚至還迫不及待地開始等候約定時間的到來,甚至比應當動身的時間還早,提前啟程,前往集合的地點。
年輕人的母親是鄰省的一位非常富有的地主,而這個年輕人則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遠親,在敝城做客大約有兩周了。
「她什麼也不會聽見的。要是沙托夫來,我就把您藏到另一個房間去。」
他霎時便坐到桌旁,坐在沙發的另一頭,狼吞虎咽地撲向食物,大嚼起來;但與此同時他又無時無刻不在觀察自己的犧牲品。基里洛夫則又生氣又厭惡地、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好像眼睛離不開他似的。

「您說利普京?」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沒有立刻回答。「他媽的,這又是什麼新花樣?」他又想道?
「噢,當然,再說這也無所謂。不過現在對於我這就不是無所謂啦:您想,我幾乎壓根兒就沒有吃過飯,因此我想,假如這隻雞現在您已經不吃的話……怎麼樣?」
他還拿不準,這種時候繼續這樣的談話對他是不是有利,因此他決定「見機行事」。但是基里洛夫一向看不起他,而且毫不掩飾他對他有一種優越感——他說話的口吻一向使他很惱火,而現在不知為什麼較之過去更使他怒不可遏。也許是因為基里洛夫再過這麼一小時就要死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仍舊沒有死心),在他看來,基里洛夫已經成了半個死人,或者庶幾近之,因此他無論如何不允許他神氣活現地擺譜。
「您是個政治騙子和政治陰謀家,您想讓我大發議論和興奮起來,實行和解,以便驅散憤怒,當我跟您言歸於好之後,就向我索取絕命書:說我殺死了沙托夫。」
「我要你立刻離開這裏。」基里洛夫面對他堅定地停下了腳步。
在他這個已經為時太晚的驚呼之後,他也許還有什麼話要補充,可是利亞姆申不讓他把話說完:他突然用足渾身力氣抱住了他,從他身後把他抱得緊緊的,接著便發出一聲令人難以置信的尖叫。常有這樣的時刻,比如說,有人嚇得魂飛魄散,突然聲音大變,發出一聲驚叫,而從前根本無法想象他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有時候這甚至會使人感到非常可怕。利亞姆申用一種非人的聲音,而且是用一種野獸般的吼叫喊了起來。他從後面用兩手使緊抱住維爾金斯基,而且像一陣陣抽風似的越抱越緊,不停地發出連續不斷的尖叫,瞪大了兩眼,望著大家,而且嘴巴張得老大,還用兩隻腳跺著地面,彷彿打著細碎的鼓點似的。維爾金斯基嚇了一跳,以致他自己也像瘋子般叫了起來,他連聲吼叫,簡直難以想象維爾金斯基也會如此狂暴,如此兇狠,他開始從利亞姆申的胳膊里掙脫出來,用儘力氣把手伸到背後,對他又抓又打。埃爾克利終於幫助他拉開了利亞姆申。但是,當維爾金斯基在驚懼中跳到一旁,離他約摸十步開外之後,利亞姆申看見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突然大吼一聲,向他撲了過去。他撲過去時在屍體上絆了一下,竟越過屍體摔倒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於是他就乘勢把他緊緊地一把抱住,用頭緊頂著他的胸脯,以致非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甚至連托爾卡琴科和利普京開頭也幾乎拿他毫無辦法。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叫又罵,用拳頭捶他的腦袋,最後他好歹總算掙脫了出來,拔出手槍,徑直對準還在繼續吼叫的利亞姆申的張開的嘴,而利亞姆申已經被托爾卡琴科、埃爾克利和利普京緊緊抓住了兩手;但是利亞姆申竟置手槍于不顧,繼續尖叫。最後,埃爾克利把自己的綢手帕隨手揉成一團,麻利地塞進他的嘴巴,這樣一來,叫聲才停止了。托爾卡琴科也乘機用留下來的一根繩頭把他的兩手綁了起來。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要知道,他們會失去理智的。」
「我為沙托夫感到惋惜。」他說,又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面前停下了腳步。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埃爾克利小心翼翼但又堅定地說道,「哪怕您到彼得堡去也沒關係。難道我不明白您是為共同事業去做必須做的事嗎。」
於是,他沒有等他作出另外的回答,就轉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從座位上猛地站起,霎時就遞過了墨水瓶和紙,他抓緊時間開始口授,為成功高興得發抖。
「他去告密我見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叫道,「確有其事,這一切都混賬透了,諸位!」
「是你殺死他的……這,昨天我就料到啦!」
「再在下面寫上:Vive la réptIblique,這就夠了。」
「好,埃爾克利,」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擺出一副大忙人的樣子,匆匆地,已是從車廂里最後一次伸出手來,「我這就跟他們坐在一起玩牌啦。」
「您知道嗎,韋爾霍文斯基,坐八小時火車實在太可怕了。這次跟我們一起同行,坐在頭等車裡的還有位別列斯托夫,他是位非常可笑的上校,是我的鄰居,就挨著我家的莊園;他娶了加林娜(née de Garine)為妻,要知道,他出身高貴,甚至是個很有主見的人。他在這裏一共才待了兩晝夜。他非常喜歡打牌;一塊玩玩怎麼樣?第四個人我已經看中了——普里普赫洛夫,敝省T市的大鬍子商人,百萬富翁,告訴您吧,是個真正的百萬富翁……我給您引薦引薦,是個非常有趣的錢口袋,他會讓咱倆哈哈大笑的。」
「我要把他們臭罵一頓……」基里洛夫喃喃道,可是他卻拿起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要把他們臭罵一頓……」
「什麼事?不過我倒希望您快滾蛋。」
「我,阿列克謝·基里洛夫,現在聲明……」
「但是我要再一次對您肯定地說,我只是到彼得堡去探聽一下風聲,甚至總共只待一晝夜立刻回來也說不定。回來后,為了做做樣子,我可能會住在鄉下,住在加甘諾夫家。如果他們認為有什麼危險。我會頭一個挺身而出,帶頭與他們共患難。如果我在彼得堡有事耽擱了,我也會立即通知您……用老辦法,您再轉告他們。」
「吃吧,只要吃得下。」
「我,阿列克謝·基里洛夫,」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堅定而又命令式地口授道,他在基里洛夫的肩膀上面彎下腰來,注視他用激動得發抖的手書寫的每個字母,「我基里洛夫聲明如下:今天,十月某日晚七時許,我在大花園槍殺了大學生沙托夫,我之所以殺他是因為他叛變,因為他對印發傳單和費季卡的事進行告密。費季卡曾在我們兩人這裏,在菲利波夫公寓秘密借住十天,並在此過夜。今天我所以要用手槍自殺,並不是因為我要表示懺悔,也不是因為我怕你們,而是因為結束自己生命這一打算,我在國外就有了。」
「毫無疑問,只要你們稍有動靜,出現一點變節的念頭,我就會把你們大家都送到西伯利亞去。但是您不會變節。您跑了兩俄里趕來找我,難道就為了上西伯利亞?」
「不,誰也不會去告密的,」他毅然說道,「但是——小組就應當是小組,必須聽話,要不我就把他們……這些人呀真是些廢物,真是的!」
「我在這兒。」利亞姆申突然從一棵樹的背後鑽出來應聲道。他穿著棉大衣,身上緊緊裹著一條毛毯,所以甚至打著燈籠也很難看清他的臉。
「等等!」基里洛夫用手掌把那張紙緊緊摁住。「等等,扯淡!我想寫上我跟什麼人一起殺死他的。幹嗎寫費季卡?還有火災呢?我要把一切都寫上,還要痛罵他們一頓,用藐視的口吻!」
「難道你不明白僅僅因為這個就可以開槍自殺嗎?你不明白有可能存在這樣的人,在你們那幾十億人中就可能存在這樣一個人,他不願意也受不了這樣活下去嗎?」
「是的,您猜對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向他神秘地悄聲道,「我還帶去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幾封信,到那裡還得到處奔走,拜會三四個人,您知道是什麼人嗎,跟您說句掏心窩的話,我恨不得讓鬼弄死他們。真是件鬼差事!」
「說不定就是您。您還是給我閉嘴的好,利普京,您這麼說只是由於習慣。諸位,被政府收買的人就是那些在危急時刻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人。因為害怕,總會出現這樣的混蛋在最後關頭臨陣脫逃,還大叫:『哎呀呀,饒了我吧,我可以出賣所有的人!』但是,諸位,要知道,現在怎麼告密也沒有用了,他們不會饒恕你們的。即使判刑時給你們罪減二等,你們每個人還是免不了要去西伯利亞,此外,你們也逃不了另一把劍。而這另一把劍比政府的劍更鋒利。」
但是他跑到跟前又一動不動地站住了,他更加驚恐萬狀。使他感到吃驚的主要是,儘管他又喊又叫,瘋狂地猛撲過去,那身影居然紋絲不動,甚至沒有一個肢體稍稍動彈一下——倒像他變成了石頭或者像一尊蠟像似的。他的臉色蒼白,很不自然,兩顆黑眼珠一動不動,望著前面的某個點。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用蠟燭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地瞧了一遍,從不同的角度照過來照過去,仔細觀看著這張臉。他突然發現,基里洛夫雖然望著他前面的某個地方,但他的眼角仍舊看得見他,甚至可能在觀察他。這時他忽然靈機一動,乾脆把火湊到「這個死人」的臉上去,燒他,看他有什麼反應。他驀地似乎看到基里洛夫的下巴頦動了一下,一絲嘲弄的微笑似乎掠過他的嘴唇——倒像他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他發起抖來,忘乎所以地一把抓住基里洛夫的肩膀。
「這是另一回事。我覺得,您在這裏把兩個不同的原因混在一起了,而這是非常靠不住的。但是,我倒想請問,如果您是神,又將怎樣呢?如果謊言被揭穿了,您也明白了全部謊言都是因為過去那個上帝而起的話?」
「我不需要您贈予我多餘的幾個小時,你也沒有資格贈送給我……混蛋!」
「我沒有什麼可以對你說的。」基里洛夫喃喃道。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沉思了片刻。
「基里洛夫,我始終弄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自殺。我只知道這是出於一種信念……堅定的信念。但是,倘若您覺得有必要(可以說)一吐為快的話,我當洗耳恭聽……不過要注意時間……」
「如果有上帝,那麼他要怎樣就怎樣,我無法違背他的意志。如果沒有上帝,那麼我要怎樣就怎樣,我就可以為所欲為。」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要知道,也許我倆永遠不會見面了!」
「啊呀,兩點整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看了看鍾,點上了一支煙。
「這就好,而且……我想,她聽不見吧?我說,不如把台階上的門插上。」
「可不嗎,人往高處走。魚……就是說,每個人都想過得舒服些;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非常早以前大家就懂得這道理。」
「我一輩子都不希望這僅僅是說說而已。我從前活著就是因為不希望說空話,現在我每天也都希望這不是說說而已。」
「不,這無論如何不行,您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端起了手槍,「說不定現存你出於惡意和怕死,想要放棄一切,明天去告密,好再拿一筆錢,要知道,為這事他們會給您錢的。讓鬼把您抓了去,像您這樣一些勢利小人是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但是您放心,我什麼都料到了:如果我不像對待那個混蛋沙托夫一樣用這支手槍讓您腦袋開花的話,我是絕不會走的,如果您自己怕死,放棄您的打算,那就讓鬼把您抓了去。」
「用口吻?也好。對,用口吻,口吻!你就用這口吻口授吧。」
「沙托夫?幹嗎要https://read.99csw.com寫沙托夫?我無論如何不寫沙托夫。」
他先回到自己的住處,有條不紊和不慌不忙地收拾好皮箱。早上六點鐘有一列特快列車從這裏始發。這列特快早車一星期才發一次,而且是前不久才定下的,暫時還只是試運營。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雖然預先給我們的人打過招呼,似乎他只是暫時離開,到縣裡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但是後來發現他根本另有企圖。把皮箱收拾好以後,他又與他事先打過招呼的女房東結了賬,雇了一輛馬車,乘車去找住在離火車站很近的埃爾克利。接著,在快半夜一點的時候才去找基里洛夫,他又從費季卡的那個秘密通道鑽進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當時的情緒很壞。除了其他對他來說非常重要的不愉快之外(關於斯塔夫羅金,他依舊什麼情況也沒有打聽到),我覺得(因為我無法肯定),他可能在這天內收到了一份從什麼地方(很可能從彼得堡)寄來的秘密通知,告訴他短期內很可能會遇到某種危險。當然,關於這段時期的情況,現在敝城有許多傳說;但是,如果有什麼傳聞是確鑿的話,那知道的人也僅限於圈內應當知道這些情況的人。照我個人看來,我僅僅認為,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除了在我們這個城市以外,可能在別的什麼地方也犯了事,所以他的確可能收到秘密通知。不管利普京如何看破一切和大失所望地表示懷疑,我甚至確信,除了我們這個五人小組以外,他的確還可能有三兩個五人小組,比如說在兩大京城;即便不是五人小組,起碼也有聯繫和往來,而且說不定這些關係還十分離奇可笑。他走後還沒過三天,敝城就接到由京城下達的立刻逮捕他的命令——到底為了什麼事,為了我們這裏的事,還是其他地方的事——這,我就不知道了。這道命令的下達,當時正好進一步加劇了這種近乎神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自從發現大學生沙托夫被神秘而又意義重大地遭到暗殺(這起凶殺案躍居我們這裏發生的一連串荒唐事件之最),以及伴隨著這一事件出現的異乎尋常的撲朔迷離的情況之後,這種恐怖感便突然籠罩了敝省的地方官,以及迄今為止一直頑固地採取不聞不問態度的上流社會。不過這命令來遲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當時已經用化名蟄居彼得堡,他的鼻子很靈,一嗅到這是怎麼回事後,剎那間便逃亡國外……然而我扯得太遠了,這是后話。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們靠不住。」埃爾克利堅決地說。
「您只告訴我一點。」
「我說,是這麼回事,」他生氣地指出,「要是我處在您的地位,為了表示我能夠為所欲為,我就把別人給殺了,而不是自殺。這樣您就會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如果您不害怕,我就告訴您該殺誰。這樣一來,說不定今天您就不用自殺了。這,咱們可以商量嘛。」
「謝謝您,埃爾克利……啊呀,您碰著了我受傷的手指(埃爾克利笨拙地握了握他的手,那隻受傷的手指用黑綢美觀地包紮了起來)。
「胡說,現在他們全都被昨天的事捆住了手腳。誰也不敢叛變。除非失去理智才會去找死。」
「嗯,就算這也是一種想法吧,但是……」
「等等,還有不多一點……要知道,我要用法文再簽一次名:『de Kiriloff, gentilhomme russe et citoyen du motlde』。哈哈哈!」他大笑不止。「不,不,不,等等,我找到了最好的頭銜,可絕啦:gentilhomme-séminariste russe et citoyen du mondecivilisé!瞧,這比任何頭銜都妙……」他從沙發上跳起來,突然身手敏捷地從窗台上抓起手槍,拿著槍跑進了另一間屋子,隨手關上了門,關得緊緊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盯著那房門,若有所思地站了片刻。
「我不也感到惋惜嗎,也許,難道……」
於是他帶著一種狂熱指了指前面點著油燈的救世主像。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氣壞了。
「沙托夫來不了啦;您就寫,因為他叛變和告密……今天晚上……你們吵架了……這就是他的死因。」
「我只明白您似乎在猶疑不定……這就十分糟糕啦。」
「我要請您注意,我不是傅立葉。您把我跟這個甜言蜜語、脫離實際、優柔寡斷的人混為一談,只能證明我的手稿雖然在您手中,可是您對其中的內容卻一無所知。至於您想報仇,那我可以告訴您,您扳起機頭是沒用的;當前這時候,這對您非常不利。如果您威脅我明天或者後天要把我幹掉,那,除了招來多餘的麻煩以外,您也撈不到任何好處:您可以殺死我,但是早晚你們還得採取我的這一套辦法。再見。」
「我早知道您絕不會辜負我的期望,埃爾克利。如果您猜到我要到彼得堡去,那您就該明白,在昨天,在那時候,我沒法告訴他們我要到這麼遠的地方去,可別把他們給嚇著了。他們是怎樣的人,您自己也看見了。但是您一定懂得,我是為了事業,為了最主要的和最重要的事業,為了我們的共同事業,而不是像什麼利普京之流認為的那樣,為了溜之大吉。」
「你坦白,你這混蛋,你帶上手槍是怕我開槍打死你……但是我不會對你開槍的……雖然……雖然……」
「不,你說得很好;就算想過得舒服些吧。上帝是必需的,因此應該存在上帝。」
他總想把那張紙奪過來。基里洛夫瞪大兩眼聽著,似乎竭力要弄明白他究竟想說什麼,但是看來他已經聽不懂別人說話了。
「夠啦,基里洛夫,我向您保證,這就夠啦!」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幾乎在懇求他,打著哆嗦,生怕他把這張紙撕了:「為了讓別人相信,必須儘可能說得曖昧些,這樣就可以了,點到為止。只要把事實真相向他們透露點邊邊角角就行,只要把他們逗急了就成。把話留給他們去說,他們會信口開河,胡說一氣的,這比咱們說強,不用說,他們總是相信自己勝於相信我們,要知道,這就太好了,這就再好不過了!給我吧;這樣就已經非常好了;給我,給我吧!」
他感到十分苦惱,他為他的計劃必須執行而又拿不定主意而心驚肉跳。最後,他拿起蠟燭又走到房門口,並舉起手槍,做好準備;拿蠟燭的那隻左手按住了門把手。但卻出現了很尷尬的局面:那把手喀嚓一下發出了響聲和咯吱聲。「他會幹脆開槍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倏忽閃過這一想法。他用腳使勁踹了一下,蹬開了門,他舉起蠟燭,向前舉著手槍;但是既沒有槍聲也沒有喊叫……屋子裡沒有一個人。
「基里洛夫,請相信我,我對您沒有任何私人恩怨,而且一向……」
「您那麼坦然自若地看著大家。」他有點膽怯地說道,似乎想提醒他。

「是的,關於傳單的事也寫。不過,我念您寫。要知道,對您反正一樣。難道這種時候寫什麼內容會使您感到不安嗎?」
他暫時拿起那張紙,坐了下來,又把它看了一遍。這聲明的措辭再次使他感到高興。
「等等!那不行!我向誰聲明?」
「我說,是這麼回事,依我看,您的信仰可能比牧師還虔誠。」
「我知道,知道,但是——回答,您回答呀!」
「這話怎講?」
「我還以為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他又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
於是他跺了跺腳,他跺腳的地方,真的就在離山洞后犄角十步遠的地方,在靠近森林那一邊。就在這時候,托爾卡琴科從樹背後一個箭步竄了出來,從後面朝他撲去,埃爾克利則從後面抓住了他的兩隻胳膊肘。利普京則從前面撲來。三個人一起把他摔倒,並且把他按在地上。這時,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拿著手槍躥了出來。據說,沙托夫還來得及向他扭過頭去,還能看清他和認出他。三盞燈籠照亮著這一場面。沙托夫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又不顧一切的喊叫;但是他們不讓他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鎮定自若而又堅定果斷地把手槍直接對準他的腦門,緊緊頂在上面,接著就扣動響了扳機。槍聲似乎並不很響,起碼在斯克沃列什尼基什麼也沒有聽見。不用說,希加廖夫聽見了,他還沒走出三百步——既聽到了喊叫,也聽到了槍聲,但是,據他自己後來提供的證詞,他既沒有回頭,甚至也沒有停步。幾乎是一槍斃命。只有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一人仍舊保持著有條不紊的辦事能力,但是我不認為他還保持著沉著和冷靜。他蹲下來,用堅定的手匆匆搜查了一下死者的口袋。沒有錢(錢包留在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的枕頭下面了)。只找到兩三張廢紙:一張是辦公室的便條,另一張寫著某本書的書名,還有一張是國外某飯館的舊賬單,天知道事隔兩年為什麼還完好地保留在他的口袋裡。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把這幾張紙塞進自己的口袋,突然發現大家都圍在一起,看著屍首,什麼事也不做,他見狀氣不打一處來,開始不客氣地破口大罵,連連催促大家趕快動手。直到這時,托爾卡琴科和埃爾克利才醒悟過來,急忙跑進山洞,霎時就從山洞里搬出兩大塊他們一早就藏在裏面的石頭,每塊各重約二十俄磅,已經準備好了,就是說用繩子緊緊地和結結實實地捆好了。因為預先說定把屍體扔進最近的那個(即第三個)池塘,並把他沉入塘里,所以他們就開始把這兩塊石頭分別綁在他的兩腿和脖子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負責綁繩子,而托爾卡琴科和埃爾克利只是搬起石頭和輪流遞給他。埃爾克利遞上了第一塊石頭,於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便罵罵咧咧地開始用繩子捆住屍體的兩腿,並把這石頭綁在他腿上——在這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托爾卡琴科一直兩手垂直地抱著另一塊石頭,全身前傾,劇烈地而又似乎畢恭畢敬地彎著腰,以便他一要就把石頭遞過去,居然一次也沒有想到可以把這負荷暫時放在地上。當這兩塊石頭終於綁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從地上站起來,注視著在場諸人的面容時,突然發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幾乎使大家都感到吃驚的咄咄怪事。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瘋狂中說了許多多餘的話。希加廖夫堅定地向他邁近三步。
「她派人來打聽他在哪了?唔,這可不妙。說不定還會派人來;我在這裏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那就謝謝了,吃完后還要喝點茶。」
「喂,您的鐵鍬在哪兒,還有沒有別的燈籠?不用怕,這裏一個人也沒有。至於斯克沃列什尼基,即使現在從這裏開炮,那裡也聽不見。瞧,就這兒,就在這裏,就在這地方……」
「如果我沒有弄錯,先得移交印刷機?」利普京問道,他也似乎不明白他為什麼提這個問題。
「我必須開槍自殺,因為我能完全、徹底地為所欲為的頂點就是自殺。」
「您說,她幹嗎這麼害怕呢?」年輕人也悄聲道,「昨天,她甚至連我也不見;依我看,她根本無須為丈夫擔心;相反,他那麼漂亮地摔倒在火災現場,甚至可以說不惜犧牲生命。」
「等等!我要先在上面畫個吐著舌頭的鬼臉。」
「我不會拖延的;正是現在我想自殺:都是些混賬東西!」
「可見他還是信仰他的,而且還點了油燈;這該不是『以防萬一』吧?」
「你這猴兒崽子,你隨聲附和是想讓我聽你擺布。閉嘴,你什麼也不懂。既然沒有上帝,我就是神。」
「是的,看來都是混賬東西。要知道九_九_藏_書,您也明白這不過是說說罷了。」
「立刻,立刻,立刻,立刻……」
「但是,又何必跟我解釋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要知道,我懂,我全懂,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他非常憂鬱地回到家中,倒不是因為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棄他們而去,讓他感到害怕,但是……但是,當那個年輕的花|花|公|子叫他過去的時候,他那麼快地就掉轉頭去,不再理他,而且……要知道,他滿可以再跟他說點什麼別的嘛,而不是僅僅說一句「再見,咱們會非常愉快地再見的」,或者……或者,哪怕更緊地握握他的手呢。
這第三個池塘是斯克沃列什尼基的一個相當大的池塘,他們把那個被槍打死的人抬到這池塘的盡頭,這是花園中最荒涼而又人跡罕至的一個地方,尤其在這樣的深秋季節更顯得滿眼凄涼。池塘的盡頭處,岸邊長滿了野草。他們放下燈籠后,把屍體晃悠了兩下,拋進了水裡。發出一聲長久的悶響。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舉起燈籠,大家也在他身後探出頭來,好奇地向外張望著這死人是怎樣沉下水的;但是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綁了兩塊石頭的屍體立刻沉沒了。在水面激起的巨大的波紋很快就靜止不動了。事情辦完了。
希加廖夫和維爾金斯基甚至比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到得還稍早些,看見他來了,他們就立刻走到一邊,離他稍遠,一言不發,顯然這是他倆預先約好了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舉起燈籠毫無禮貌和帶有侮辱性地仔細端詳著他們。「他們有話要說。」這想法在他腦子裡倏忽一閃。
「閉嘴!你殺他是因為他在日內瓦啐過你的臉!」
維爾金斯基是同埃爾克利一道走的。埃爾克利在把利亞姆申交給托爾卡琴科以前,先把他帶去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聲稱他已經覺悟了,認錯了,請求原諒,他甚至不記得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一個人走的,他繞到池塘的另一邊,再沿著大花園走了出去。這條路最長。使他驚訝的是,他剛走了一半,利普京就追上了他。
「你是個卑鄙小人,你是個搞歪門邪道的人。但是我跟你一樣,因此我決定自殺,而你可以繼續活下去。」
「得了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大笑,「要知道,她怕的是有幾位先生……已經從這裏寫信去告發了她……總之,這裏主要是那個斯塔夫羅金;就是說K公爵……唉,這事說來話長;行啊,等上了火車,我再把一些事告訴您——不過僅限於哥們義氣允許的範圍之內……這是敝親埃爾克利准尉,從縣裡來。」
響起了第二遍鈴聲。
「您幹嗎鑽到裏面去,為什麼不出來?」
「好啦,好啦,好啦,我胡扯,我同意我毫無惋惜之意,啊呀,夠啦,夠啦!」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擔心地微微跳起來,猛地伸出一隻手,作抵禦狀。
只好暫時把埃爾克利留下來看著他。必須趕快把這死人處理掉:剛才又是叫又是嚷的,給什麼地方聽見了也說不定。托爾卡琴科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舉起燈籠,抬起了死人的腦袋;利普京和維爾金斯基則抓住兩腿,把屍體抬走了。因為綁了兩塊石頭,這負荷就重了,而距離則有兩百來步。他們幾個人中最有力氣的是托爾卡琴科。他提議大家步調一致,走齊了,可是誰也不理他,仍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走在右邊,彎腰曲背,把死人的腦袋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左手則從下面托住石頭。因為托爾卡琴科整整有一半路程都沒有想到要幫他托住石頭,以致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終於對他破口大罵。這叫罵聲是忽然爆發的和孤零零的;大家都默默地抬著屍體繼續往前走著,直到已經快到池塘邊時,被抬著的屍體壓得彎粳曲背、好像累壞了的維爾金斯基,突然又用同樣洪亮的哭聲叫了起來。
「什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豎起耳朵,「什麼思想?他親自對您說過什麼嗎?」
「他媽的他不會開槍自殺了,」他想,「我一直有這種預感;腦子裡凈是些奇談怪論,沒別的,這種人真是廢物!」
「可是誰也沒有見到沙托夫去告密呀。」希加廖夫堅持地突然說道。
「這裡有誰被收買了?」利普京又不緊不慢地問。
「把筆拿來!」基里洛夫突然精神抖擻地,完全出人意料地喝道,「你說我寫,一切我都可以簽字。說沙托夫是我殺的我也可以簽字。趁我現在覺得可笑,你快說。我不怕那些自命不凡的奴才的陰暗心理。你自己會看到的,一切秘密都會昭然若揭!而你將被壓得粉碎……我信,我信!」
基里洛夫像發寒熱病似的渾身發抖。這個聲明以及關於這聲明某種突如其來的特別想法,似乎把他整個人都突然吞沒了,似乎這也是一條出路,他那備受折磨的神經便急速奔向這一目標,哪怕時間短暫地稍許鬆弛一會兒也好:
而最後一點是主要的。一種異樣的感覺刺痛著他那顆可憐的心,到底是什麼感覺,他自己也說不清,反正跟昨晚有關。
「你管不著。」
「好了,不值得為幾個字爭論。」
「因為我願意怎樣就怎樣。難道整個地球上就沒有一個人在摒棄上帝和深信能夠隨心所欲之後,就不敢完全、徹底地為所欲為嗎?這就像一個窮人得了一筆遺產,卻害怕起來,不敢走近錢袋,認為自己無力擁有它。我想為所欲為。哪怕就我一個人,我也一定要這樣做。」
「您可以放心,」希加廖夫又回過頭來,「我在路上遇到沙托夫,我也許會向他鞠躬問好,但是我絕不會向他通風報信。」
「不,他會覺悟和明白過來的,如果他去告密,他就會頭一個去西伯利亞。現在誰也不會去告密啦。您也不會去告密。」
「您說要開槍自殺,大概是對我吹牛吧?」
就在這一剎那,在兩百步開外,從大花園裡,從池塘方向傳來了一聲口哨。利普京按照昨晚的約定也立刻吹了一聲哨子作為回答(他因為不敢指望他那沒幾顆牙的嘴真能吹出什麼聲音來,他為此上午到市場上去花一戈比買了一個孩子們吹著玩的用黏土燒制的哨子)。埃爾克利在半道上就預先告訴了沙托夫,他們將用哨聲作為暗號,所以沙托夫沒有產生任何懷疑。
「為什麼不呢?我還不能躲躲藏藏。還早。您放心。我只怕鬼使神差地碰到利普京,他一聞到氣味就會跑來的。」
「但是我知道沒有上帝,也不可能有。」
他走進基里洛夫家,一副惡狠狠地想尋釁鬧事的模樣。除了辦那件最要緊的事情以外,他似乎還有什麼事想找基里洛夫發泄一下,拿他出出氣。基里洛夫對他的到來似乎很高興;看得出來,他等他來已經等得太久了,已經很焦急、很不耐煩了。他的面色比平時還要蒼白,一雙黑眼睛的目光,沉重而又凝視不動。
維爾金斯基在這天花了大約兩小時把「我們的人」全都跑遍了,想要告訴他們,沙托夫肯定不會去告密,因為他老婆回來了,還生了個兒子,所以只要「懂得人的心理」,就不會認為這時候他是危險的。可是令他不安的是,除了埃爾克利和利亞姆申外,他幾乎沒有碰到任何人,他們都不在家。埃爾克利聽到這話后一言不發,只是睜大兩眼看著他的眼睛;維爾金斯基直截了當地問他:「他六點鐘會不會去呢?」他才笑容可掬地回答道:「當然會去。」
利亞姆申用被子蒙住頭,看來病得不輕,病情非常嚴重。他看見維爾金斯基進來,嚇了一跳,可是維爾金斯基剛一開口,他就突然從被子底下伸出手來,連連搖手,求他讓他安靜一會兒。然而關於沙托夫的情況他卻全聽進去了;而關於誰也不在家這一消息,不知道為什麼卻使他大吃一驚。原來他也已經知道(是利普京告訴他的)費季卡被人弄死了,而且他還親自把這事匆匆地、語無倫次地告訴了維爾金斯基,這又反過來使維爾金斯基吃了一驚。於是維爾金斯基便直截了當地問他:「咱們該不該去呢?」他又突然連連揮手,開始求他,說他是個「局外人,什麼也不知道,讓他安靜一會兒吧。」
於是他又相當鎮靜地坐到沙發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不過手有點發抖。基里洛夫把手槍放到桌上,開始在屋裡踱來踱去。
現在,這樁可怕的事件是怎麼發生的,直到最微末的細節,均已真相大白。先是利普京在緊挨山洞的地方迎接埃爾克利和沙托夫;沙托夫沒有向他鞠躬問好,也沒有向他伸出手去,但卻立刻急匆匆地大聲道:
年輕人用戴著手套的手指威脅地指了指他。
「不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猛地抬起頭來,一面還在繼續吃著,「不過,是不是該談正事了呢?咱們絕不會打退堂鼓吧,啊?那張字據呢?」
「不,我不會放棄!無論如何不會放棄!」維爾金斯基全身探向前面,用一種十分荒謬的熱烈口吻說道。
基里洛夫不言語。
「您說的這道理我永遠搞不懂:為什麼您是神呢?」
現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已經完全不相信他會自殺了!「他站在房間中央,在想。」這想法像旋風般掠過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腦海。「再說那房間又這麼黑,這麼可怕……他大吼一聲,向我撲來——這裡有兩種可能:要不是我正當他要扣扳機的時候妨礙了他,要不……要不就是他正在那裡考慮怎樣把我打死。對,肯定是這樣,他在考慮……他知道,我不殺死他是不會走的,要是他自己怕死——那就意味著他必須在我沒有殺死他之前先把我殺死……聽,那裡又是,又是一片寂靜!甚至讓人覺得可怕:他會猛地打開門的……糟就糟在他相信上帝比牧師還虔誠……他無論如何不會開槍自殺了……這些『獨立思考得出自己結論的人』,現在已經隨處可見。混賬透了!呸,見鬼,蠟燭,蠟燭!再過一刻鐘肯定會點完的……必須趕快結束……好吧,現在就可以打死他……有這張字據,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是我殺死的。可以把他這樣放在地板上,手裡拿著子彈已經射出的手槍,人家肯定會想,是他自己……啊呀,見鬼,怎麼殺死他呢?我要是拉開門,他肯定會撲過來比我先開槍。唉,見鬼,當然打不中!」
「我吃過了,您管不著;閉嘴!」
「既因為這事也因為別的事。因為許多別的事;不過並沒有任何個人恩怨。您幹嗎老跳起來?幹嗎凈裝腔作勢?啊呀!咱們還真不賴……」
接著便發生了一件豈有此理和迅雷不及掩耳的事,以致後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怎麼也沒法把自己的回憶理出個頭緒來。他剛一碰到基里洛夫,後者很快就把腦袋一低,用腦袋打落了他手中的蠟燭;燭台咣當一聲飛落到地板上,蠟燭滅了。就在這一剎那他驀地覺得自己左手的小指一陣劇痛。他大叫起來,他記得當基里洛夫向他俯下身來咬了他手指的那會兒,他忘乎所以地使出全身力氣用手槍猛擊基里洛夫的腦袋,接連打了三下。最後他終於把手指掙脫了出來,玩命似的拔腳飛跑,向公寓外跑去,一路上摸黑前進,尋覓著道路。這時,在他身後,從屋子裡飛出一連聲的可怕的喊叫。
「用共同事業來冒險,輕信他的保證——真是愚不可及!他媽的,諾位,現在這多麼愚蠢啊!在這危險的時刻,你們到底想扮演什麼角色呢?」
「都是混賬東西。」
六點正好差十分的時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和埃爾克利漫步在火車站的一長列車廂旁。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要走了,埃爾克利來給他送行。行李已經託運,提袋也被拿進了二等車廂他選好的位置上。頭遍鈴已經響過,他們正在等第二遍鈴。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神情坦然地東張西望,觀望著一個個上車的旅客。但是並沒有遇到比較熟悉的朋友;僅僅有兩次他不得不向人家頷首致意——一位是與他有點頭之交的商人,然後是另一位年輕的鄉村神父,他是到相隔兩站的自己的教區去的。埃爾克利大概有什麼要緊事,想利用這最後幾分鐘跟他談談——雖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要談什麼;但是他始終不敢開口。他總覺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似乎跟他在一起是個累贅。因此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其他兩遍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