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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五章 女旅客

第三部

第五章 女旅客

她十分滿意地走了。從沙托夫的神態和談話中看得出來(真是明如白晝),這人「想做父親,然而卻是個最沒出息的窩囊廢」。她特意跑回家去(雖然到另一個產婦家去根本不用繞道,路也近些)把這點告訴維爾金斯基。
「基里洛夫,您常出現這樣的境界嗎?」
「基里洛夫!」沙托夫叫道,他用胳臂夾住茶壺,兩手拿起糖和麵包。「基里洛夫!要是……要是您能夠放棄您那些可怕的幻想,拋棄您那個無神論的夢囈……噢,您是一個多好的人呀,基里洛夫!」
沙托夫語無倫次、雲遮霧罩而又興高采烈地嘟囔道。他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想法在活動,竟不管他願意與否就自動地從他心坎里流淌出來。
「我佔用了您的床,我累得不知不覺睡著了;您怎麼敢不叫醒我呢?您怎麼膽敢認為我打算來麻煩您,成為您的累贅呢?」
「是的,是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當然是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接著是沉默。沙托夫等著。屋裡在竊竊私語。
「好吧……見鬼!我無所謂,能一了百了就好!」
「噢,這人真討厭!噢,這人真叫我受不了!」她疼得打滾,疼得已經熬不住了,一面推開站在她身旁的沙托夫。
「誰呀?」他叫道,簡直嚇呆了。
「給您手槍;您拿回去,給我十五個盧布。」
「是啊,惡棍很多。」她聲音急促而又痛苦地說道。她躺著,伸直了身體,一動不動,好像害怕動彈似的,頭仰在枕頭上,稍稍側向一邊,目光疲憊而又火熱地望著天花板。面色蒼白,嘴唇乾裂。
「會有的,會有的,會有的,一切馬上會有的……我……」他從書架上拿起了手槍。

「我……我倒不是……因為成不了俄羅斯人,所以就成了個斯拉夫派。」他苦笑了一下,就像一個人好不容易說了句俏皮話,又說得不恰當,因而顯得很尷尬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來,踮起腳尖,走過去看她:「主啊!明天一早她就會發熱病,說不定現在就開始了!當然因為著了涼。她不習慣這裏的可怕的氣候,又坐火車,坐的又是三等車,四周又是旋風又是雨,她穿的又是這麼單薄的斗篷,根本沒有任何衣服……怎麼能撇下她,撂下她,沒人照顧她呢!再說這提袋,多小的一個包啊,又輕又皺皺巴巴的,也就十俄磅重!真可憐,她多麼疲憊不堪,受了多大罪啊!她自尊心很強,所以並不訴苦。但是心裏煩躁,煩躁極了!這是病:即使是天使,生了病也會變得煩躁的。腦門上乾乾的,想必在發燒,眼圈又多麼黑啊……然而,這臉蛋,這頭秀髮又多麼美,多麼……」
「什麼,您哪?」埃爾克利問道,他已經下了樓。
「我在宣傳上帝,Marie。」
「就是在瑞士的那位嫂夫人嗎?這很好。您這麼跑了來也很好。」
「我剛進屋的時候怎麼會知道——難道我還會來找您嗎?人家告訴我還要過十天!您上哪,不許您出去!」
「您……沒有弄錯吧?」
「基里洛夫,咱倆在美國的時候睡同屋……我妻子來找我了……我……給我點茶葉……茶炊也要。」
「誰?」他悄聲問。
「有這樣的幾秒鐘,每次總共也就五六秒鐘而已,您會突然感覺到完全達到了一種永恆的和諧。這不是一種人間的感覺;我倒不是說這是一種天國之感,而是說這不是肉體凡胎的人所能體會的。必須脫胎換骨,或者乾脆去死。這種感覺十分清晰而又無可爭議。您似乎突然感覺到整個造化並突然說道:是的,就這樣。當上帝創造世界的時候,他在創造萬物的每天末了都說:『是的,就這樣,這是好的。』這……這不是深受感動,這隻是一種恬淡和歡悅。您無須寬恕任何東西,因為已經沒有任何東西需要寬恕了。您也不是在愛,噢——這比愛更高!最可怕的是這非常清晰而又十分歡悅。要是超過了五秒鐘——那這心就會受不住,就必定會消失。在這五秒鐘內我經歷了一生,為了這幾秒鐘我願意獻出我的整個生命,因為這值得。如果要經受十秒鐘,就必須脫胎換骨。我認為人應當停止生育。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何必生兒育女,何必還要繁衍後代呢?福音書上說,人復活后就不生育了,而是像上帝的使者那樣。這是暗示。嫂夫人要生了?」
「我在這種情況下見過許多笨頭笨腦的父親,也跟快要瘋了似的。但是,要知道,那些人起碼……」
「嘿,瞧他那小模樣!」得意洋洋的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瞧了一眼沙托夫的臉,快樂地大笑,「多俊的小臉蛋兒!」
「任何事情?」
他手忙腳亂,甚至都沒跑去告訴基里洛夫一聲,而只是把老太婆叫了出來,Marie感到絕望而又氣憤,因為他「竟敢把她一個人撂下」。
「您老婆回來了?」聽到她從氣窗里說話的聲音,使沙托夫驚奇的是,這聲音根本不是兇巴巴的,只是照例帶點命令的口吻,但是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就不會用別的腔調說話。
不用說,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們又和好了。沙托夫勸她睡一會兒。她睡著了,但是仍舊攥住他的手不肯鬆開,她常常驚醒,睜開眼看看他,彷彿生怕他走開似的,接著又睡著了。
「埃爾克利,您還是個毛孩子!」沙托夫叫道,「您曾經幸福過嗎?」
「別說話啦,要不就扔下我,讓我死了拉倒!一句話也不要說啦!我不要,不要!」Marie大叫。
「就是昨夜被殺的那個女人嗎?」她驀地跳起來。「聽說了。我一到這裏就聽說了。你們這兒著火了?」
「歡樂吧,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這是件大喜事……」沙托夫帶著傻呵呵的幸福表情咕噥道,他聽見Marie稱讚這孩子的那兩個詞后,高興得滿臉放光。
「你到底指什麼呀,Marie?」沙托夫不明白,「你問的是什麼事呀?噢上帝,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Marie,對不起,我什麼也不明白。」
沙托夫去找基里洛夫的時候,發現他仍在屋裡走來走去,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甚至都忘了沙托夫的妻子來了,他聽著沙托夫的話,半天聽不明白。
「廢話!」
她舉起兩手一拍,責備地看了看沙托夫,又臉朝下地撲進枕頭。
「既然嫂夫人來了,當然要生茶炊。不過茶炊可以以後再說。我有兩個。現在您可以先把桌上的茶壺拿去。熱的,滾燙的。全拿去,糖也拿去,全拿去。麵包……麵包很多,也全拿去。還有小牛肉。一盧布錢。」
「這裏的這個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到底是何許人呢?」
沙托夫又整理了一下。
「勞您大駕拿一下這提兜,讓我先把這混賬東西打發走。」瑪麗亞·沙托娃太太在樓下大門外見到他時說道,說罷便把一個相當輕而又不值錢的手提袋塞到他手裡,這是德累斯頓製造的釘有銅釘的帆布提袋。她自己則怒氣沖沖地向馬車夫嚷道:
「Marie!我差點睡著了……啊呀,我多渾呀,Marie!」
「我是沙托夫,我老婆回來了,現在,馬上要生了……」
「您有病,Marie,你身上的這一切都說明你有病……」沙托夫怯怯地說。
沙托夫沒有回答;他拿定主意什麼也不回答。
「請問,究竟需要什麼?」
「是的,我……是寫到巴黎去的。」
她下了床,剛想邁步,但是,突然一陣非常強烈的痙攣與疼痛一下使她失去了全部力量和全部決心,於是她大聲地發出一聲呻|吟,又摔倒在床鋪上。沙托夫急忙跑過去,但是Marie把臉埋在枕頭裡,抓住他的一隻手,用足力氣又抓又擰。這樣繼續了大約一分鐘。
「Marie,你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可以一面走一面說話……」
「你們這裏乾的這好事。啊,這一切多卑鄙呀!這是些多麼卑鄙的壞蛋呀!您倒是坐下來好不好,求您了,噢,您總惹我生氣!」她說罷便筋疲力盡地把頭放倒在枕頭上。
基里洛夫正在屋裡踱來踱去(他有一個習慣,通宵都在屋裡踱來踱去,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突然停了下來,凝神注視著跑進來的沙托夫,不過並沒有顯得特別驚奇。
「什麼叫沒什麼。我很想知道。」
「沒什麼,您走吧。」
「不許您對我說這樣的話!這女人的死,可以說是這些人……犯下的暴行,此話當真?」
「有什麼同意不同意的,當然同意,您還跟過去一樣完全是個孩子。要是能給點茶喝,您就拿來吧。您這兒多擠啊!您這兒多冷啊!」
「如果您願意,我……」
「你會意識到的,Marie,你會意識到的!」沙托夫叫道。她想搖搖頭,作否定狀,可突然她又出現了方才出現的那種痙攣。她又把頭埋到枕頭裡,沙托夫見狀急忙跑到她身邊,都嚇瘋了,她又拚命抓住他的一隻手,足有一分鐘,把他的手都握疼了。
「誰命令您通知我的?」
「看得出來,您離開瑞士后還愛著您的嫂夫人。離開瑞士后還能這樣,這就很好。什麼時候要茶葉,再來拿。整夜您都可以來,我根本不睡覺。會有茶炊的。拿走這盧布,給。回到嫂夫人那兒去吧,我留在這裏,我會想您和嫂夫人的。」
「我聽說你生活得很糟,但畢竟跟我想的不完全一樣。」她厭惡地說,說罷便向床旁走去。
「咱們不說這個了,Marie,以後再談吧。」
「很遺憾,我不會生孩子,」基里洛夫若有所思地回答,「就是說不是我不會生孩子,而是我不會做讓人家生孩子的事……或者……不,這事我也說不清。」
「噢,沒錯,沒錯,她正在一陣陣疼呢……要請個女人。隨便什麼老太婆,一定要快……現在能找到嗎?您不是認識很多老太婆嗎……」
麗莎遭到的慘禍以及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死,使沙托夫產生了一種壓抑感。我已經提到,那天早晨我曾匆匆地見過他一面,我發現他似乎有點精神失常。他順便說道,頭天晚上九點鐘(即起火前大約三小時),他曾去看過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第二天清早他又去看了屍體,但是,據我所知,那天早晨他並沒有到任何地方去提供過任何證詞。然而在那天行將終了的時候,他心中卻掀起了一場暴風雨,而且……似乎,我敢肯定,薄暮時分曾出現這樣的一瞬間:他想站起身來,去——告發一切。這一切究竟是什麼——這,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用說,他什麼目的也達不到,只會引火燒身,暴露https://read•99csw•com自己。他沒有任何證據足以揭露剛剛發生的暴行,而且他自己對此也只有一些模糊的揣測,而這揣測只有對他一個人來說才是完全確鑿無疑的。但是他寧可反過來毀了他自己,只要能夠「粉碎這些壞蛋的陰謀」就成——這是他的原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多少猜到了他的這一衝動,他也知道把他的這一新的可怕的行動計劃推遲到明天執行,冒了很大風險。從他那方面來說,這是因為他一貫十分自信,還因為他一向不把這些「小人物」放在眼裡,尤其是沙托夫。早在國外的時候,他就形容沙托夫是個「悲天憫人的白痴」,一向瞧不起他,他堅信,要對付這樣一個胸無城府的人易如反掌,即在整個這一天密切監視他的行動,一有危險就立刻把他的路切斷。但是卻出現了一個完全意料不到的、他們根本沒有預見到的情況,竟救了這幫「壞蛋」,使他們得以苟延殘喘。
「我說,您沒有弄錯吧?她自己派您來請我的嗎?」
「男孩?男孩?」她用病懨懨的聲音問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
她說罷甚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又竊竊私語了一陣,又好像在商量。
「再彎下點……不對……近點,」驀地,她伸出左手,快速摟住他的脖子,於是他在自己的腦門上感覺到她給他的一個熱烈的、濕潤的吻。
「根本無須搬走。您只要指出埋藏的地點,我們只要查明屬實,的確埋在那裡就成。我們只知道這地方在哪,但具體地點不知道。難道您把這地點也告訴別人了?」
「勞您駕,不許您這樣!」Madame沙托娃一下子火了,可是馬車夫已經趕著那「騸馬」走了,而沙托夫則抓住她的一隻手,把她拉進了大門。
「你給我見鬼去吧,我明天再來。利亞姆申,如果您不準備好八個盧布。看我不揍扁了您。」
「韋爾霍文斯基跑了,韋爾霍文斯基!」沙托夫恨得咬牙切齒。「他不是還在這兒嗎,沒走呀。他要到明天才走,」埃爾克利溫和而又振振有詞地說道,「我還特地邀請他來作個見證,對我的整個指示本來都是寫給他的(他作為一個年輕而又沒有經驗的孩子坦白地說道)。但是遺憾的是他借口要走,不同意;不過他也的確有要緊事必須去辦。」
「耶穌升天巷和上帝顯靈街——對所有這些混賬地名您應當比我清楚,因為您是本地人,再說您自己說話不算教:我一開始就跟您說我要去菲利波夫公寓,您自己還很有把握地說您知道。不管怎麼說吧,您明天可以到民事法庭去告我,而現在就清您讓我安靜一會兒吧。」
「我不走!」沙托夫又叫道。
「這對您不是更好嗎……」
「去請接生婆呀!我先去把手槍賣掉,現在最要緊的是錢!」
「當然有病,請坐。既然沒有茶葉,您哪弄來的茶?」
當她把孩子包裹好,準備把他橫放在床上,放在兩個枕頭中間時,先把孩子遞給沙托夫,讓他抱一會兒。Marie彷彿害怕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似的,有點鬼鬼祟祟地向他點了點頭。沙托夫立刻明白了,趕緊把嬰兒抱過去給她看。
「我覺得您好像說了什麼。」
「沒有。」
「難道一直步行?我去雇輛車吧。」
「告訴我暗號的人。」
「您手頭永遠有錢;我已經讓了你十個盧布,你是個出名的守財奴。」
「不許您再跟我談這件事,永遠不許,永遠不許!」
「基里洛夫,您這兒常常有茶:您有茶葉和糖嗎?」
「您居然能,居然能……噢,忘恩負義的人啊!」
「您是一個遠離現實的沒用的人,就會耍貧嘴。噢,世上的一切都該死,都該受到詛咒。」
「Marie,假如你能告訴我什麼開始了就好了……要不我……要是這樣,我怎麼會明白呢?」
「我遵從某些指示,而且我不是一個人。」
「明白。還有一盧布錢。給。我本來想明天買只雞,現在不買了。跑吧,拚命跑。茶炊整夜備用。」
他雙手合十,懇求她。
「難道您還看不出我正在經受分娩的陣痛嗎。」她欠起身子,用一種可怕而又痛苦的、把她的整個臉都扭曲了的惱怒看著他。「讓這孩子還沒生下來就受到詛咒吧!」
他拾起蠟燭台,但是火柴花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找到。沙托娃太太默默地、一動不動地站在房間中央等著。
「你們怎麼弄走呢?要知道,這可不是拿在手裡一下子就能搬走的。」
「我是來請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的,請不到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我就不走!」
「啊呀,你別瞎想了,Marie,我不過隨便說說……」
他想起了她的抱怨,想起他曾經答應生爐子。「這裡有劈柴,可以拿進來,只要不吵醒她就成。這可以做到。小牛肉的問題怎麼解決呢?她起床后也許想吃點什麼東西……唔,這以後再說;基里洛夫整夜不睡。拿什麼東西給她蓋上呢,她睡得那麼香,但是她肯定感到冷,啊,多冷呀!」
「現在她恐怕已經坐在我老婆身旁了,別耽擱了,您既笨又蠢,這可怪不得我。」
「但是,這完全是蓄意侵犯人權,不是嗎?您到底要我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您說清楚呀。不過注意,請您注意,現在是深更半夜!」
「您不是俄羅斯人!」
「肯定是這樣。」沙托夫咬牙切齒地說。
「什麼都沒有,但是一切都會有的,會有的,會有的……」
「多麼……漂亮……」她面含微笑,虛弱地悄聲道。
「怎麼是廢話呢?告訴我,Marie,您哪兒疼?要不也可以熱敷……比如,在肚子上……這,沒有大夫我也做得了……要不用芥末膏也成。」
「噢,對,基里洛夫,對,但是她最合適不過了!噢,是的,遇到這樣的大秘密,一個新人就要出世了,這一切就不會有虔敬,不會有歡樂,只有厭惡、謾罵和褻瀆神明……噢,她現在已經在詛咒他了……」
這個不認識的客人仍舊不慌不忙,也不回答地繼續上樓。他爬到樓上后停了下來,要在黑暗中看清他是誰是不可能的,突然聽到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因為讀書和裝訂書,這是發展的兩大階段,相距甚遠。他先要一點一點養成讀書的習慣,不用說,這就需要幾世紀,但是把書仍舊看做一種隨隨便便的東西,揉來揉去,隨便亂扔。裝訂書已經意味著尊敬書,意味著他不僅喜歡讀書,而且還承認讀書是件好事。整個俄國還沒有達到這一階段,歐洲卻早在裝訂書了。」
埃爾克利清楚而又平靜地看著他,但似乎沒有聽懂他的話。
他激動地陷入沉思。埃爾克利定睛注視著他,默不做聲地等著。
「Marie!」
「啊,對了,」他突然想了起來,似乎費了好大勁才在片刻間擺脫他在專心致志地想著的什麼事,「對了……老太婆……是老婆還是老太婆呢?等等:又是老婆,又是老太婆,對嗎?我記得;我心裏也急;老太婆會來的,不過馬上來不了。先把這靠墊拿去。還要什麼?對了……等等,沙托夫,您是不是常有這樣的時刻:內心達到永恆的和諧?」
「不,我一點不明白,我根本不明白您為什麼要發這麼大火,」客人寬厚和幾乎老老實實地回答道,「我只是有件事要轉告您,我也是為這事來的,主要是我不希望浪費時間。您有一台不屬於您的印刷機,您總得對它有個交代吧,這,您自己也知道。我奉命要求您明天下午七點整把他給利普京。此外,我還奉命通知您,以後再也不會要求您做任何事情了。」
「我求您了,別雇,」埃爾克利反對,「他們堅持說千萬不能這樣。車夫也是見證。」
沙托夫看了看他。
沙托夫抓過來一看——一張五盧布的鈔票。
沙托夫報了自己的姓名,但是又立刻伸出手來攔住他;但是那人卻主動抓住他的手——沙托夫打了個寒噤,好像碰到一條可怕的毒蛇似的。
我要指出,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對於昨天會上通過的決定謀殺沙托夫一事毫無所知。維爾金斯基回家后,震驚得人都癱了,不敢把通過的決定告訴她,但是終究忍不住,向她透露了點口風——也就是韋爾霍文斯基告訴他們的關於沙托夫一定會去告密的全部消息;但是他又立刻申明他根本不相信這消息。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聽后非常害怕。這就是為什麼當沙托夫跑來請她的時候,儘管她昨夜為了替一個產婦接生忙了一通宵,已經很累了,還是立刻決定前去的原因。她一向堅信,「像沙托夫這樣的壞蛋,是什麼有損人格的卑鄙下流的事都幹得出來的」;但是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來了卻使她對這事換了一個看法。沙托夫驚慌的模樣,他一再請求時走投無路的口吻,他懇求她前去幫忙時的神態,都表明這個叛徒在感情上有了轉變:一個僅僅為了害別人而不惜賣身投靠的人——似乎應該具有同現在的實際表現不同的另一種神態和腔調。總之,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決定親自前去用自己的眼睛把一切看個仔細。維爾金斯基對她的這一當機立斷感到很滿意——好像從身上卸下了五普特的重擔!他甚至產生了一種希望:他覺得沙托夫的神態根本就不符合韋爾霍文斯基的推斷……
「Marie,寶貝兒,如果需要的話,這裡有位大夫弗連採利,是我很熟悉的一位朋友……我可以跑去找他。」
「Marie,我再不了……你說不定還是躺一會好,Marie?」
「我怎麼知道?難道這事我知道什麼嗎……噢,真該死!噢,這一切早該受到詛咒!」
「今天晚上八點。勞駕您快一點。」
她說罷便無力地、像被刀齊根砍斷似的頹然倒下,把臉埋進枕頭,歇斯底里地放聲大哭,同時把沙托夫的手緊緊攥在自己手裡。
「這話雖然有點書獃子氣,但是起碼說得還有點道理,它使我想起了三年前;要知道,三年前,有時候,您思想還相當敏銳。」
夜在一點一點過去。沙托夫一再被打發出去,一再挨罵,又一再被叫回來。Marie為自己的生命感到害怕極了。她大叫大嚷,說她想活,「一定,一定」要活!她怕死。「不要,不要!」她一再大叫。要不是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情況一定會很糟。慢慢、慢慢地,她完全控制住了產婦。產婦開始像小孩似的聽從她的每一句話和每一聲吆喝。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以聲色俱厲,而不是以和顏悅色取勝,但是她手腳麻利,幹得非常出色。天開始亮了。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驀地想到剛才沙托夫跑到樓梯上去祈禱上帝,不由得笑了起來。Marie也惡狠狠地、挖苦地笑了起來,倒像這笑能使她心裏好受點似的。終於把沙托夫徹底趕了出去。一個潮濕而寒冷的早晨降臨了。他站在一個角落裡,臉貼著牆,恰如頭天晚上埃爾克利來的時候那樣。他像樹葉那樣在發抖,他不敢想,但是他的腦子卻死死地抓住出現在他腦海里的一切,就像做夢一樣。各種幻想不斷吸引著他https://read.99csw.com,又不斷像朽壞了的線一樣時時斷裂。終於從房間里傳來了已經不是呻|吟,而是一聲聲可怕的、純粹動物般的嚎叫,讓人受不了,讓人聽不下去。他想用手塞住耳朵,但又辦不到,於是他雙膝下跪,無意識地一再念叨:「Marie, Marie!」到最後終於傳出了一聲啼哭,新的啼哭,沙托夫聞聲嚇了一跳,急忙爬起來,這是嬰兒的啼哭,聲音微弱而且發顫。他畫了個十字,急忙衝進房間。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手中抱著一個又紅又皺的小東西,在呱呱啼哭,在蹬動著小手和小腳,他孤立無助到了可怕的地步,就像一粒灰塵,經不住風輕輕一吹,但是他卻大喊大叫,聲明自己是人,彷彿他也有最完全的生命權……Marie躺著,好像失去了知覺,但是過不多久她就睜開了眼睛,奇怪而又異樣地看了看沙托夫:這目光似乎完全變了樣,但到底是怎樣的目光,他還無法理解,但是他過去從來不知道,也不記得她出現過這樣的目光。
「他永遠不會離開我到孤兒院去的!」沙托夫眼睛盯著地板,堅定地說。
「Marie,你怎麼啦?」他既悲傷又恐懼地叫道。
「行了,請說點別的吧。就信仰說,您是斯拉夫派?」
「您胡說,您老婆根本就沒回來。這……這……您無非想逃跑。」
「那就該說清楚,要不:他,誰是他——不知道。語法都不懂。」
「什麼開始了,Marie?」
「他是誰?」
「哎呀,太太,要讓您滿意可不容易呀,」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笑道,「一會兒叫他面朝牆壁,不許他看您,一會兒又不許他離開,甚至離開一小會兒也不行,就要哭:要知道,這樣鬧下去,說不定他會有什麼想法的。好了,好了,別鬧啦,別愁眉苦臉啦,我不過說說笑笑罷了。」
「不給我就不走!」沙托夫又吼起來。
她說這話時也跟先前說的那些任性的話一樣,口氣很厭惡。
「閉嘴……我不願意,不願意,」她幾乎狂怒地叫道,又仰面朝天,「不許您用您那種憐憫的神氣看著我!在屋子裡一邊走一邊隨便說點什麼,說呀……」
基里洛夫打發一個老太婆來「道喜」,此外還讓她送來了熱茶,剛煎好的肉餅、雞湯與白麵包,讓「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補補身子」。產婦狼吞虎咽地喝光了雞湯,老太婆則用襁褓把孩子重新包好,Marie逼著沙托夫也吃了點肉餅。
點火生劈柴,躡手躡腳地走來走去,觀察熟睡的妻子,在角落裡想東想西,然後又站起來觀察熟睡的妻子,佔去了他許多時間。過去了兩三小時。就在這段時間里,韋爾霍文斯基和利普京去了基里洛夫家。最後,他在角落裡打起了瞌睡。傳出了她的呻|吟聲;她醒了,她在叫他;他像罪犯似的跳了起來。
「馬上給我十五個盧布。您不給,我就敲到天亮,喊到天亮;我要把您家的窗戶框都敲下來。」
「此外,還做什麼呢?您在鼓吹什麼呢?要知道,您是不會不鼓吹什麼的;您就是這性格!」
「唉,那我們就攆他走,」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斷然道,「他嚇得面如土色,只會讓您看了害怕;面孔白得像死人一樣!您要幹嗎?真是的,可笑的怪人!真滑稽!」
「誰呀,哪個混蛋?」一個女人的聲音惡狠狠地尖叫道,完全帶著一種侮辱人的口吻,這是維爾金斯基的親戚,那個老處|女的聲音。
「請您相信,我剛才說您心地善良對您毫無取笑之意。我說話愛直來直去,不會巧言令色,再說我也討厭這樣。然而這一切都是廢話。我一向希望您能放聰明點,不要讓我心煩……哎呀,夠啦,我累啦!」
瑪麗亞·沙托娃顯然很滿意丈夫回來得這麼快,幾乎迫不及待地端起了茶杯喝茶,但是已經不需要再跑去拿茶炊了:她只喝了半杯茶,麵包也只吃了很小的一塊。至於小牛肉,她厭惡而又惱怒地拒絕了。
「混蛋!」沙托夫啐了口唾沫,便撒開兩腿往家裡跑去。
她厭惡而又惡狠狠地揮了揮手。沙托夫只好咬住舌頭,死了這條心。
「老太婆會有的,不過,也許,不能馬上找到。如果您願意,我可以……」
Marie突然抬起頭,痛苦地叫道:
但是他考慮到與其以後留下她沒人接生,還不如現在不顧她如何發怒先把她一個人留下,於是不管她如何呻|吟,不管她如何憤怒地叫罵,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兩條腿上,他拔起腿拚命地跑下了樓梯。
「埃爾克利。」來人自我介紹道,「您在維爾金斯基家見過我。」
「宣傳您自己都不相信的上帝。這想法我永遠無法理解。」
「啊呀,您別啰唆了行不行,不用您明白。再說也太可笑了……」她苦笑了一聲。「隨便給我說點什麼。在屋子裡一面走一面說。不要站在我面前,也不要看我,關於這點我第五百次地求您了!」
「不對,我才不笨呢。對不起,愛莫能助……」
「噢,不行;我現在去找維爾金斯卡婭,找接生婆。」
「提這種混賬問題,當心我敲碎您的腦殼。」
她沒有回答,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她那蒼白的臉變得像死人一樣。她幾乎剎那間就睡著了。沙托夫看了看四周,剪了燭花,不安地看了看她的臉色,在胸前握緊了雙手,躡手躡腳地從屋裡走出來,進了外屋。在樓梯頂端,他將臉緊貼牆角,無言而義一動不動地站了大約十分鐘。他站的時間本來還可能更久些,但是突然樓下傳來一個人的輕輕的、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有人在上樓。沙托夫想起了,他沒有把大門上的小門插上。
「本來是兩個人,突然出現了第三個人,出現了一個新的靈魂,一個完整的、盡善盡美的靈魂,這是人的雙手製造不出來的;一個新的思想和新的愛,甚至讓人覺得可怕……世上再沒有任何東西比這崇高的了!」
「別上去!」沙托夫小聲道,並急忙抓住他的一隻手,把他往後拉,拉到大門口。「在這兒等著,我這就出來,我把您完完全全給忘了!噢,幸虧您來,提醒了我!」
「不,後天中午再給那五個盧布,明天真的沒有。不過最好別來。」
「馬上就來……讓我點上蠟燭……」沙托夫有氣無力地叫道。接著就急忙尋找火柴。在這種情況下要找火柴通常是找不到的。接著又把蠟燭台連同蠟燭一起碰翻在地,緊接著樓下又傳來了那個不耐煩的聲音,他只好撇下一切,拚命從那個陡峭的樓梯上飛奔而下,去把大門上的小門打開。
「噢,我馬上去拿劈柴,去拿劈柴來,劈柴我有!」沙托夫立刻手忙腳亂起來,「劈柴……就是說,但是……不過,茶也馬上。」他揮了一下手,似乎橫下一條心,抓起了制帽。
「難道我是啞巴?我就不會叫巡警?誰怕巡警,您還是我?」
「好吧,我一定來。」他突然粗暴地打斷他的話,「現在您快滾吧,走開!」
「既然這樣,既然您這樣開通,居然連這也能理解,那我就要冒昧地補充一句,我之所以直接來找您,並且直接來到您的寓所,多少也是因為我一向認為您遠不是一個卑鄙小人,也許比別的……壞蛋要好得多……」
「來不及發癲癇啦。」基里洛夫微微一笑。
「是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嗎?」
於是她又倒卧在床上,那同樣的痙攣引起的疼痛又發作了;這已經是第三次,但是這一次她呻|吟得更厲害了,變成了嚎叫。
她欠起身子,驚奇地環顧左右,彷彿不明白自己在哪裡似的,突然她又氣又急又不安地發作道:
「嘖嘖嘖,要不是他像只綿羊似的鍾情于您,他就不會伸長了舌頭滿街跑了,就不會把全城的狗都弄得汪汪叫了。他把我家的窗戶框都敲下來啦。」
「等等,等等!」他向已經抬腿要跑的沙托夫的背影狂叫。「等等,您回來。請問,您剛才說,您老婆回來了,是真的嗎?」
「啊呀,我的上帝,對不起,我懂,我只是嚇昏了……但是我懂,我懂。但是……但是——難道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肯定會去嗎?您剛才說她去了。要知道,這不是真的。您瞧,您瞧,您瞧,您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說真話。」
「這是一種合情合理的公民感,但是,請相信,要是沙托夫從一位異想天開的先生變成一個哪怕有一點點像是有正確思想的人,那就幾乎根本不用花錢。只要他不幹傻事,不是又打鼓又吹號,伸長了舌頭,滿城亂跑就行。不抓住他的兩隻手,天亮前他準會把我們這裏的所有大夫說不定都叫起來;他把我那條街上的所有的狗都弄得汪汪叫。根本用不著請大夫,我已經說過我敢打保票,至於老太婆,說不定倒可以雇一個來伺候您,這花不了幾個錢。不過,他本人也可以派點用場,而不是僅僅會做蠢事。他有手,有腳,可以讓他跑跑藥房,讓他做好事是不會對您的感情有任何損害的。見鬼,這算什麼做好事!難道不是他把您弄到這地步的嗎?難道不是他出於想娶您的自私目的,使您跟那個您在那兒當家庭教師的人家吵翻了嗎?要知道,我們也聽說了……不過,他本人剛才卻像個瘋子似的跑了來,大叫大嚷,嚷嚷得整條街都聽見了。我從來不死乞白賴地纏住人家,我到這裏來純粹是為了您,我這樣做是出於我們的人必須團結一致這一原則;我還沒有走出家門就向他申明了這一點。如果您覺得我是多餘的,那就再見;只要不出亂子就行,其實這點亂子是很容易消除的。」
「你先給十盧布,明天一大早再給五個。」
「噢,Marie!這話是多說了的,根本不必要!」沙托夫含糊不清地喃喃道。
「您在這裏做什麼呢?」她厭惡而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問道。
「Marie,她叮囑你等會兒再小睡一會兒,雖然我看這非常困難……」沙托夫怯怯地開口道,「我就坐在這裏的窗戶旁守著您,好嗎?」
他已經完全不知所措了,他又開始第三次關上氣窗,但是沙托夫大吼一聲,霎時,他又探出了腦袋。
「當然,他姓沙托夫,按照法律應當姓沙托夫。您不必冒充是人類的恩人。有人不說漂亮話就沒法活。得了,得了,好啦,不過是這樣,二位,」她終於拾掇完了,「我該走了。我明天一早還來,如果需要的話,晚上也來,而現在,因為一切都十分順利,我還要到別人家去,他們早就在等我了。沙托夫,您大概已經請來了什麼老太婆在什麼地方坐著吧;老太婆歸老太婆,不過您是丈夫,不能撂下她不管;在旁邊坐著,有什麼用也說不定;看來,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不會趕您走了……好了,好了,我開玩笑……」
「向我彎下腰來。」她突然古里古怪地說道,眼睛儘可能不看他。
「您沒有癲癇嗎?」
「真蠢,這要花多長時間呀!拿去,這是我的錢,既然您什麼也沒有,這裏好像是八十戈比;全在這裏了。您這兒簡直像座瘋人院。」
read•99csw•com又說這種沒道理的話了,您怎麼能把這歸之於心情不好呢?我敢打賭,如果我說管他叫……那個可怕的名字,你一定會馬上同意,甚至都沒有發覺!噢,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忘恩負義,都卑鄙下流!」
「我只是想說,現在院子里就我倆,而過去,在樓下住著列比亞德金兄妹……」
「您想收養他做兒子?」
「我知道他是瘋子;行了,別提他了;世上的傻瓜難道還少嗎?那麼說,您去過美國?我聽說了,您信上寫過。」
沙托夫像一陣旋風似的跑到螞蟻街,一路上詛咒著這段距離,簡直跟看不到頭似的。
「您剛才說的大喜事指什麼呀?」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開心極了,她正在像苦役犯似的忙活著,歸置著和收拾著。

「不,不,可是當我跑去找人的時候(噢,我一定要把維爾金斯卡婭拽來),有時候您可以跑到我家的樓梯旁,悄悄地聽聽,但是不許進去,您會把她嚇壞的,無論如何不能進去,只能聽……以免萬一出現什麼可怕的事。嗯,如果出現什麼非常情況,那時您就進去。」
「在一個商人的賬房裡打工。Marie,要是我很想賺錢的話,我在這裏也能賺到大錢。」
她列舉了一切最必需的東西,應當替她說句公道話,她僅限於列舉那些最必不可少的東西,讓人聽了都覺得寒磣。有些東西在沙托夫的房間里找到了。Marie掏出鑰匙,遞給了他,讓他在她的手提包里找找。因為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所以他在開這把他不熟悉的鎖時,磨蹭的時間比平常開鎖略長了些。Marie馬上就火了,但是當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衝過去想把他手裡的鑰匙奪過來時,她又無論如何不讓她看自己提袋裡的東西,她任性地又哭又鬧,堅持要沙托夫一個人開。
「Marie!是你呀?」
「記得,您坐在那裡不停地寫。您聽著,」沙托夫突然火了,發狂般向他逼近,但說話仍舊壓低了聲音,「您抓我手的時候做了個手勢。但是,要知道,我可以根本不理會所有這些暗號!我不承認……我不願意……我可以馬上把您推下樓,您明白嗎?」
「不,他不去。韋爾霍文斯基明天上午十一點要離開本城。」
「不對,啊呀,不對……這手真笨!」
「什麼?」
「那麼我六點整來接您。」埃爾克利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開始下樓。
「就我倆……樓下……」
「不許您做任何事情,不許您去請接生婆,叫個女人來,叫個老太婆來,我錢包里還有八十戈比……鄉下女人生孩子根本用不著接生婆……死了拉倒……」
「我說基里洛夫,您再不能夜裡不睡覺啦。」
「您站這兒,」他急促地悄聲道,「別進去,我現在不能接待您。我妻子回來了。我去拿蠟燭。」
「這就是說,您什麼也沒有準備。」
「這裏的讀者以及這裏的普通居民呀,Marie。」
「是的,Marie,是的,也許我現在正在做一件十分可恥的事,我原諒了,這幫無恥之徒……」他驀地站起來,像發狂似的舉起雙手,又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
「您,您,這麼個毛孩子——這麼傻的一個毛孩子——您也像只羊似的一頭鑽進去了?唉,他們需要的正是您這樣年富力強的人!好,您走吧!唉——!這個卑鄙小人欺騙了你們所有的人之後自己跑了。」
「快,Marie,快點……這都是小事,而且——你身上都濕透了!你慢點,這兒要上樓了——多遺憾,沒點火——樓梯陡,抓緊點,抓緊點,這就是我住的小屋。對不起,我沒點火……馬上!」
「您想說您不會接生;但是我說的不是這事;我想請個老太婆,老太婆,請個女人,請個陪床的護士,女用人!」
「要生就生唄,滾!」
「就能,就應該把我叫醒!您這裏沒有別的床,可我卻佔用了您的床。您不應當使我處於尷尬的境地。難道您認為我是來享受您的恩賜的嗎?請您馬上上您的床睡覺,我可以把椅子拼起來,躺在犄角里……」
於是他趕快移開眼睛,趕快走開,似乎害怕他會產生這樣一種想法:不把她看成一個需要幫助的不幸的、受盡折磨的人,而把她看成是一個別的什麼——「怎麼能抱有這樣的希望呢!一個人是多麼卑劣,多麼無恥啊!」接著他又走到自己的角落,坐了下來,用手捂住臉,又開始浮想聯翩,又開始回想……又模模糊糊地浮現出種種希望。
敲利亞姆申家的門時間倒不長,令人驚奇的是,他霎時間就打開了氣窗,光著腳,只穿一件內衣,冒著傷風的危險就跳下了床,而他這人是很多疑的,老惦記著自己的健康。但是他這樣警醒和匆忙卻另有原因:在我們的人那兒開了那個會以後,整個晚上利亞姆申一直在心驚肉跳,因為心裏七上八下,直到現在都睡不著;他一直有一種幻覺,生怕他根本不歡迎的某些不速之客深夜造訪。他最擔心的是關於沙托夫會告密那消息……可是突然,好像存心跟他過不去似的,有人開始那麼可怕地大聲敲窗:
他氣得發瘋,走投無路,滿頭大汗。他又給的兩張鈔票都是一盧布的。共才拿到七盧布。
他們走得很快。
「新人的出生是神秘的,太神秘了,而且無法解釋,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這道理您不懂,太可惜了。」

有些東西就只好跑去找基里洛夫要了。當沙托夫轉身要走的時候,她又立刻發狂般叫他回來,當沙托夫從樓梯上急忙回來向她說明,他就離開她一會兒,去拿最必需的東西,而且立刻就回來之後,她才安靜下來,不鬧了。
「我馬上把這手槍賣掉……或者給當了……」
「完全正確。您的報告被批准了,您已被永遠除名。我奉命正式通知您。」
「哎呀,我累啦,哎呀,我累啦!」他想到她的喟嘆,想到她那虛弱的、筋疲力盡的聲音:「主啊!現在怎麼能對她撒手不管呢,她身邊只有八十戈比啊;她遞過自己的錢包,又舊,又小!她是來找工作的——唉,她對找工作又懂得什麼呢?要知道,這都是些十分任性的孩子,她們滿腦子都是她們自己製造出來的幻想;她還生氣,可憐的人兒,為什麼俄羅斯不像她們在圍外幻想的那樣呢!噢,不幸的人啊,噢,天真的人啊……不過,這兒還真冷……」
「您怎麼敢深更半夜這麼敲窗?」利亞姆申厲聲喝道,但是他自己也嚇壞了,起碼過了兩三分鐘他才咬咬牙又打開了氣窗,終於確信沙托夫是一個人來的。
「這……我認為這跟您無關。」
「這些人也有捨己為人的一面!」沙托夫在動身去找利亞姆申的路上想道,「信念與人——這似乎在許多方面都彼此有別的兩種東西。我也許很對不起他們……大家都有錯……如果人人能深信這一點就好了……」
「她是個壞蛋!」
埃爾克利是一個頭腦里沒有主心骨,腦子裡沒有主見的「小傻瓜」;但是次要的小聰明還是有的,而且鬼點子多得很,甚至很狡猾。他狂熱而又幼稚地忠於「共同事業」,而實際上是忠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他是按照他的指示辦事的,這指示是在我們的人那裡開會,先商量好了,後來又分配了明天的角色時給予他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委派他擔任使者的時候,曾把他拉到一邊談過話,說了約摸十分鐘。執行任務是這個淺薄而又不動腦子的、永遠渴望服從別人意志的人的一種需要——噢,當然,無他,必須是為了「共同的」或者「偉大的」事業。不過這也無關緊要,因為像埃爾克利這類狂熱的小人物,所謂為某個主義奮鬥,除非把這個主義與按照他們的理解體現了這主義的某個人融合在一起,否則他們怎麼也弄不明白他們為這個主義怎樣奮鬥法,在嘯聚一起準備謀殺沙托夫的兇手中,多愁善感、和藹可親和心地善良的埃爾克利,也許是個最最無情的人,他對沙托夫沒有個人恩怨,可是他在參与殺害沙托夫的時候竟會連眼睛都不眨。比方說,他在執行自己的任務時,曾奉命順便好好察看一下沙托夫的情況,可是當沙托夫在樓梯上碰到他,因為發燒說漏了嘴(很可能他自己都沒有發覺),說他妻子回來找他了——埃爾克利卻立刻出於本能,狡猾地沒有露出一絲一毫進一步的好奇,儘管他腦海里倏忽一閃,明白妻子回來這事對他們此舉的成敗得失將具有重大意義……
「好吧,我這就來,付不付錢沒關係。我一向看重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獨立不羈的感情,儘管她不記得我了也說不定。一切最必要的東西您都有嗎?」
當沙托夫醒來時,天已經全黑了。他趕快點亮了蠟燭,便跑去請那老太婆;可是他剛下樓,便有一人迎著他上樓來了,他那輕輕的、不慌不忙的腳步聲把他嚇了一跳。來人是埃爾克利。
「瞧他胡扯些什麼呀!這不過是人體的繁衍,這一點也不稀奇,毫不神秘。」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真心和快樂地哈哈大笑。「這麼說來,隨便什麼蒼蠅也神秘了。不過話又說回來:多餘的人就不應該出生。先把一切都改造好了,不要讓他們成為多餘的,然後再把他們生下來。要不然後天就得把他送進孤兒院……不過也只好這樣。」
「那麼,我明晚六時整來接您,咱倆步行到那兒去。除了咱們仨,沒有任何人。」
「叫伊萬,叫伊萬,」她抬起漲得通紅的和淚水漣漣的臉,「難道您還能設想叫他什麼別的可怕的名字嗎?」
「Marie,你別急,噢,你的心情多不好呀!」

「我敢肯定您要價太高了。您在這裏遍地泥濘的街道上把我多拉了足足一小時,這隻能怪您,因為,可見,您自己也不知道這條混賬的街道和這座混賬的房子在哪。請您把您該得的三十戈比收下,您就死心吧,多一個子兒也不給。」
「給我,朋友,我明天一定還!唉,基里洛夫!」
「我要十五個盧布,您這死不開竅的羊腦瓜!」
沙托夫又不勝惋惜地瞥了一眼這個缺心眼的老實人,但是又突然揮了一下手,似乎在想:「值得可憐他嗎!」
「Marie,沒有這麼多椅子呀,再說也沒有鋪床的東西。」
「那就乾脆睡在地板上。您不是也只好睡地板嗎,說干就干!」
「韋爾霍文斯基去嗎?」
「給他?取名?」她驚奇地反問,她臉上突然呈現出一種可怕的悲痛。
「這是怎麼回事?」她抬起頭,害怕地看著他,奇怪地問。
「他本來就是我兒子。」
「不過這全是傻話。您坐下吧,求您了。您幹嗎老https://read.99csw.com來來回回地走呢?您以為我在說胡話?也許我會說胡話的。您說,這公寓里就你倆?」
「我不是這意思……我無權增加他的負擔……」
「您真渾,我能跑哪兒去?是你們那位彼得·韋爾霍文斯基想逃跑,而不是我。我剛才去請接生婆維爾金斯卡婭,她立刻同意上我家去。您可以去問嘛。我老婆正在陣痛,疼得要命;需要錢;快給錢呀!」
「說不定我根本就不想收回這把手槍呢。您沒有權利非讓我收回不可。您買下了——一切就了了,您沒有權利。這麼一大筆錢,半夜三更,我是無論如何弄不來的。我上哪弄這麼一大筆錢?」
「這事咱們也以後說,Marie。」
過了長得沒完沒了的五分鐘以後,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出來了。
「茶葉有,糖有,茶炊也有。不過用不著生茶炊了,有熱茶。請坐,您隨意喝吧。」

「我說,我想在這裏辦一家裝訂廠,這廠建立在互相聯合的合理原則的基礎上。因為您住在這裏,您認為這廠能夠辦成嗎?」
於是他急急忙忙地徑直向基里洛夫家跑去。這大概還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和利普京拜訪基里洛夫之前大約兩小時。沙托夫和基里洛夫住同院,彼此幾乎不見面,即便碰上了,彼此既不問好,也不說話:他倆在美國「躺」在一起的時間實在太長了。
沙托夫送她出去,走到大門口時,她又補充道(已經是對他一個人了):
「如果您是沙托夫的話,」樓下有個人不客氣和生硬地回答他道,「那就勞您大駕,直截了當、老老實實地告訴我,您到底是否同意讓我進來?」
她的嘴唇在發抖,她克制著自己,但是她突然欠起身子,兩眼放光地說:
於是他又一次走過去看了看她;她的裙子略微捲起了點,右腿的一半直至膝蓋都露了出來。他陡地扭過頭,幾乎感到一陣恐懼,他從身上脫下棉大衣,自己就穿一件破舊的外衣,竭力不看她,給她蓋上了裸|露的地方。
「Marie, Marie!但是,要知道,這病也許很嚴重,Marie!」
「您憑什麼罵人?您等等,總得照個亮吧;您把玻璃都敲碎了……有誰深更半夜這麼罵街的?給!」他從窗戶里遞過一張鈔票。
「她什麼時候回來的?」Madame維爾金斯卡婭又問。
「您後天來吧——聽見沒有,後天中午十二點整,我如數給您,統統給您,行不行?」
在利亞姆申機靈的腦瓜里猛地掠過一長串五花八門的想法。一切都變了樣,但是恐懼仍不讓他明辨是非,當機立斷。
「是我,是我,瑪麗亞·沙托娃,老實告訴你吧,我實在沒法讓馬車夫再多等一分鐘了。」
利亞姆申從氣窗里機械地伸出了手,接過了手槍;稍等片刻,他突然從氣窗里迅速探出頭來,背上感到一陣發冷,彷彿忘乎所以地囁嚅道:
「難道您就看不出已經開始了嗎?」

「哎呀,累啦!」她像癱了似的坐到硬邦邦的木床上。「請您把提兜放好,然後在椅子上坐下。不過隨您便,您總在我眼前戳著。我在您這兒是暫時的,找到工作就走,因為在這裏我什麼都不知道,又沒有錢。但是如果我來了,您感到不方便的話,勞您駕,請立刻直言相告,如果您是一個正人君子,就應當這樣。我畢竟還有點東西明天可以拿去變賣,可以付旅館的房錢,可是真要去旅館的話,要勞駕您親自送我去……哎呀,不過我太累啦!」
「哎呀,太太,是你自己指著要去耶穌升天巷的呀,而這是上帝顯靈街:耶穌升天巷離這兒遠著呢,哪跟哪呀。倒把我這騸馬累出汗了。」
「您真逗,我一輩子都覺得可笑;我不會要您的錢的;做夢我都會哈哈大笑。今天這一夜我還沒見過什麼比您更可笑的了。」
Marie是那樣束手無策,是那樣痛苦,應當說實話,她是那樣害怕即將發生的事,因此她不敢放她走。但是這女人卻使她突然感到可恨:她說的根本不對,她Marie心中想的也根本不是這事!但是有可能死在沒有經驗的接生婆手裡這一預言,終於戰勝了她的憎惡。可是從這時起她卻對沙托夫更苛求,更無情了。以至事情發展到後來,她不僅不許他看自己,甚至也不許他面對她站著。她的痛苦越來越厲害了。詛咒,甚至謾罵,也變得越來越狂暴了。
「您上哪呀?這麼說,家裡沒茶?」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沙托夫狂怒地悄聲道,用拳頭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跑了,這混蛋!」
「唉,Marie。我們這裏沒人讀書,也根本沒有書。他怎麼會要裝訂書呢?」
「唉,見鬼!既然您奉命行事,為什麼不早來呢?」
「伊萬·沙托夫?」
實際上還果真如此:就是因為這事,竟救了這幫「壞蛋」,使沙托夫打消了去告發他們的念頭,而且還幫助他們「除掉」了他……首先,這事使沙托夫很激動,使他脫離了常規,使他失去了通常的洞察力和小心謹慎。現在他腦子裡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根本不可能去想任何個人安危的問題。相反,他還一廂情願地相信了彼得·韋爾霍文斯基明天會逃走:這恰好符合了他對他的懷疑!他回到房間后又坐到犄角里,把兩肘支在膝蓋上,用手捂住臉。苦澀的萬千思緒折磨著他……
「Marie……要知道……也許你太累了,看在上帝分上,別發火……如果你同意的話,比方說,喝點茶好嗎?茶能提神,很有效,好不好?要是你同意的話……」
「那我就叫巡警,抓您去坐牢。」
「這說明您得癲癇了。要當心,基里洛夫,我聽說,癲癇開始發病時常有這樣的癥狀。一位癲癇病患者曾向我詳細描寫過這病發作前的預感,跟您說的一模一樣;五秒鐘,他就是這樣說的,還說超過五秒鐘人就受不了。請回想一下穆罕默德的水罐,當他騎上自己的神駒遨遊天堂之後,他水罐里的水還沒來得及流出來。這水罐就是那五秒鐘;它太像您內心的和諧了,而穆罕默德曾是一個癲癇病患者。要當心,基里洛夫,這是癲癇!
「您從國外回來?」
晚上七時許(即正當我們的人在埃爾克利家集合併等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是憤恨又是焦急的時候),沙托夫因為頭疼和身上有點發冷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周圍黑黢黢的,沒有點蠟燭;因疑竇叢生而又困惑莫解,因而感到痛苦,感到惱火,想當機立斷而又怎麼也無法徹底下定決心,他一面詛咒自己,一面預感到,這一切終究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漸漸、漸漸地,他打起了盹,一時間似睡非睡,做了一個類似噩夢的夢;他夢見他被人用繩子捆在自己的床上,渾身被五花大綁,動彈不得,然而與此同時整座公寓卻響起了可怕的捶擊聲:敲板牆,敲大門,敲他的房門,也在敲基里洛夫廂房的門,以致整座公寓都在顫動,還有一個遙遠的、熟悉的,但卻讓他聽來痛苦的聲音在如泣如訴地叫他的名字。他驀地醒了過來,在床上欠起了身子。奇怪的是敲大門的聲音仍在繼續,雖然聲音很遠,並不像他在夢中聽到的那麼強烈,但卻在敲個不停,堅持不懈地敲,至於那個奇怪的和聽來令他「痛苦」的呼叫聲,雖然根本不是什麼如泣如訴,而是相反,不耐煩和怒氣沖沖,從樓下的大門口仍不斷傳來,其中還夾雜著另一個人比較克制的、平常的說話聲。他一骨碌爬了起來,打開氣窗,探出了頭。
「好吧,雖說可以不去旅館,但事情總要講清楚的。您想,沙托夫,我跟您在日內瓦結了婚,在一起同居了兩個多星期,後來我們分手了,到現在已經一別三載,不過並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爭吵。但是您別以為我回來找您是為了跟您破鏡重圓,恢復過去曾經做過的傻事。我是回來找工作的,至於直接跑到這座城市來,那是因為上哪我都無所謂。我不是來認錯的;勞駕,請不要以為我會幹這種傻事。」
「Marie, Marie,」沙托夫十分感動地對她說道,「噢,Marie!你不知道這三年來滄海桑田,發生了多大變化啊!後來我聽說,因為我背叛了信仰,你似乎曾經鄙視過我。什麼人被我拋棄了呢?現實生活的敵人;害怕獨立思考的、過了時的自由主義者;思想的奴才,個性和自由的敵人,鼓吹死氣沉沉、腐爛發臭的老頑固!他們有什麼呢:食古不化,中庸之道,最庸俗和最卑鄙的平庸,充滿嫉妒的平等,沒有人格尊嚴的平等,就像奴才和九三年法國人所理解的那種平等……而主要是到處是惡棍,惡棍和惡棍!」
「是的,不是俄羅斯人。」
「但是,」他興高采烈地叫道,「這已經是最後一步了!而以後咱們就可以走上新路,永遠,永遠不會再去回想可怕的過去了!」
時間在一點一點過去。沙托夫筋疲力盡地坐在椅子上也睡著了,把頭枕在Marie的枕頭上。遵守諾言的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進來的時候恰好看到他倆這副模樣,她開心地把他倆叫醒了,跟Marie說了幾句應當說的話,檢查了一下孩子,又叮囑沙托夫不要走開。然後帶著幾分輕蔑和高傲的神采對「小兩口」說了句俏皮話,又像方才那樣十分滿意地走了。
「三天出現一次,一周出現一次。」
先跑去找基里洛夫。已是半夜一點左右。基里洛夫站在房間中央。「基里洛夫,我老婆要生了!」
從這一分鐘起,她就再也不讓他離開自己了,她一定要他坐在她的床頭。她還不能夠說很多話,但一直看著他,像個傻子似的一直向他微笑。她彷彿突然變成了一個傻丫頭。一切都彷彿變了樣。沙托夫一會兒像個小男孩似的哭個不停,一會兒又天知道在說什麼,古里古怪,迷迷瞪瞪,神采飛揚;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她則陶醉地聽著,說不定她也沒有聽懂他read.99csw.com在說什麼,但是卻伸出一隻虛弱的手捋著他的頭髮,撫平它,欣賞著它。他說到基里洛夫,說到他倆又可以開始「重新」生活了,並且「永不分離」,他還談到上帝的存在,談到所有的人都那麼好……在興高采烈中,他們又抱出孩子來看。
沙托夫猛地渾身發起抖來。
「Marie,原諒我,Marie……我不過問問管他叫什麼。我不知道……」
「謝謝上帝,終於找到了!」他快樂地叫起來,照亮了小屋。瑪麗亞·沙托娃匆匆瞥了一眼他的住所。
他拿蠟燭回來后,看到面前站的是一個年輕軍官;他雖然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是彷彿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小傻瓜!」沙托夫忍不住從樓梯上向他的背影嚷了一嗓子。
「怎麼搞的……您不是沒跟您老婆住一起嗎?」
他當真以為她瘋了。
「您怎麼啦,喝醉酒了?這是搶劫;不過我會感冒的。等等,我馬上去披條毛毯。」
她的兩眼放出了光。她想必吃過某些「壞蛋」很多苦頭。
「您現在好像很幸福。」埃爾克利好奇地說。
「女人會有的,老太婆也會有的。不過我怎麼能撇下您一個人呢,Marie!」
沙托夫驚惶失措地又開始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沙托夫又第三次發狂般敲起了窗戶框:
「不要,Marie。不要到旅館去!什麼旅館不旅館的?幹嗎呢,何必呢?」
接著她就用痛苦而又疲憊的長長的目光望了望他。沙托夫站在她面前,站在五步開外,站在房間的另一頭,怯怯地,但又彷彿獲得新生似的,臉上帶著一種過去從來不曾有過的神采飛揚,聽著她說話。這個經常毛髮向上支楞著的、強壯而又似乎渾身是刺的人,突然全身都似乎軟化了,容光煥發,神情開朗。他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感情。三年的離別,三年破裂的婚姻,並沒有從他心中排擠掉任何東西。也許這三年中的每一天,他都在魂牽夢縈地想念她,想這個從前曾對他說過「我愛你」的親愛的人兒。因為我知道沙托夫的為人,我敢說,沙托夫從來也不允許自己哪怕間或夢想會有一個什麼女人對他說:「我愛你。」他生性純潔、靦腆,以至於到了古怪的程度,他認為自己是個奇醜無比的醜八怪,他恨自己的臉,恨自己的性格,他把自己比作一個畸形的醜八怪,這種人只配拉到集市上去向人展覽。由於這一切,他把光明正直看得高於一切,他全心全意地忠於自己的信念,以致達到狂熱的程度,平素則陰沉、高傲、愛動怒、不愛說話。但是這個唯一愛過他兩星期(他永遠,永遠相信這一點)的人兒,這個他永遠認為比他高得多人兒,儘管他也十分清醒地懂得她的種種迷誤;對這人的一切,完完全全的一切,他都可以原諒(這是根本不成問題的,甚至恰好相反,以致在他看來,他自己在一切方面都對不起她)——這個女人,這個瑪麗亞·沙托娃突然又出現在他家裡,又出現在他面前了……這幾乎不可思議!他感到非常震驚,對他來說,這件事包含了那麼多可怕的東西,與此同時,又包含了那麼多幸碣,因此他當然不能,也許是他不願意,他害怕清醒過來。他怕這是個夢。但是當她用這種疲憊的目光看了看他,他突然明白了,這個他深愛的人在痛苦,也許在責怪他。他的心停止了跳動。他痛心地端詳著她的臉龐:少女的嬌艷早已從這張疲倦的臉上消失。不錯,她仍舊長得很好看——在他眼裡,她跟過去一樣是個大美人(其實這是個約摸二十五歲的女人,體格相當健壯,個子中等偏高,比沙托夫高,長著一頭深褐色的秀髮,臉色蒼白,臉呈橢圓形,一雙深色的大眼睛,現在正在閃閃發光,好像得了寒熱病似的。)但是,他從前那麼熟悉的她,過去那種愛輕舉妄動的、天真而又樸直的充沛精力現在卻變成了一副憂鬱的憤激和絕望,似乎有點憤世嫉俗,但是她對此還沒有習慣,並且她為此也深感苦惱。但最要緊的是她有病,他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儘管他很怕她,可他卻走過去,抓住了她的兩隻手:
「而且都這樣聰明。什麼樓下?您說樓下?」
「這是符合語言發展方向的,Marie。」沙托夫嘀咕道。
「我老婆回來了。我讓了您十個盧布,我一次也沒有開過;把手槍拿去,馬上拿去。」
「真的,我愛莫能助,哪怕殺了我,我也拿不出來,後天我如數給您,可現在我實在愛莫能助。」
他說罷便坐到沙發後面的窗戶旁,以致她怎麼也看不見他。但是還沒過一分鐘,她就叫他過去,厭惡地請他把枕頭整理一下。他動手整理。她氣咻咻地望著牆壁。
「Marie,」沙托夫終於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叫道,「Marie……但是,你為什麼不早說呢?」他驀地明白過來,十分果斷地抓起自己的帽子。
「給十個盧布;啊呀,真是個混蛋!」
「好,再給您點,再給您點,您瞧,又給了您一張,再多我就拿不出來了。哪怕您喊破嗓子,我也拿不出來,說什麼也拿不出來了;拿不出來了,拿不出來了!」
不得不敲了很長時間維爾金斯基家的門:大家早已經睡了。但是沙托夫拚命地、毫不客氣地敲起了護窗板。院子里有一條用鏈子拴著的狗,它不斷撲過來,發出狂吠。整條街的狗也此呼彼應,掀起了一片狗叫聲。
「給,再給您五戈比!」沙托夫急忙從兜里掏出一枚五戈比的硬幣遞給馬車夫?
但是Marie並沒有完全聽懂他的話。她心不在焉地聽著他的回答;她在問,而不是在聽。
「Marie,」他抱著孩子叫道,「過去的夢囈,過去的恥辱,過去的死氣沉沉,都結束啦!讓我們埋頭苦幹,三個人一起走上一條新的路,是的,是的……啊,對了:咱們給他取個什麼名字呢,Marie?」
沙托夫沒有猜錯,他回家后發現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已經在Marie的身邊了。她一來就輕蔑地把站在樓梯下面的基里洛夫趕走;向Marie匆匆地作了自我介紹,可是Marie卻不承認過去認識她;瑪麗亞·伊格納季耶芙娜發現她「情緒十分惡劣」,即滿腔怨恨、心灰意懶、「十分沮喪和萬念俱灰」——可是不到五分鐘她就斷然壓倒了她的所有反對意見。
「是個小小子!」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一面包裹著孩子,一面大聲回答。
「一句話不說,那可辦不到,如果您不是自己失去了理智的話;您處在這種狀態下,我就是這麼看的。起碼得問問有關的事:請問,您準備了什麼沒有?沙托夫,您來回答,她顧不上。」
「要生了,要生孩子了!」
「您怎麼老說您不願意要價錢高的助產士呢?」她說道,剛好這時沙托夫走進來,「完全是廢話,由於您的狀況不正常,所以才會產生這種錯誤的想法。讓一個什麼老太婆,普通的鄉下娘們來幫您忙,您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不會有好結果;這時候引起的麻煩和花銷就比請個價錢高的助產士要高了?您怎麼知道我是個價錢高的助產士呢?您可以以後再付錢嘛,我決不會多要您的,可是我能保證您順產;有我您就死不了,比您糟的我都見過,多了去了。再說生下來的孩子我明天就可以把他送進孤兒院,以後再送到鄉下去撫養,這不一了百了了。到時候您恢復了健康,找個力所能及的工作,在很短的時間內,您就可以償還沙托夫的房錢和一應花銷,根本就要不了許多……」
「啊呀,去您的,什麼方向不方向,討厭。為什麼這裏的讀者或者居民不會要裝訂書呢?」
「我明白,我明白您不是一個人。唉……見鬼!為什麼利普京不親自來呢?」
他好說歹說才勸住了她,答應九點整一定回來;熱烈地吻了吻她,又吻了吻孩子,才急匆匆地跑下樓去找埃爾克利。
基里洛夫對於有人要對沙托夫下毒手一無所知,即使過去他也從來不知道有多大危險在威脅著沙托夫。他只知道沙托夫跟「那些人」有些宿怨未了,雖然國外曾給他下過一些指示(不過這些指示純屬表面文章,因為他從來沒有親自參与過任何事),也多少與這事有點瓜葛,但是他近來已拋棄一切,拋開所有的任務,把自己完全排除在任何事情,首先是「共同事業」之外,一心過著靜觀內省的生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開會時雖說曾叫利普京跟他一起去找基里洛夫,以便確認基里洛夫到時一定會主動承擔「沙托夫一案」的罪責,但是他在跟基里洛夫說明情況時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沙托夫,甚至沒有作一點暗示——大概他認為這樣做不策略,甚至認為基里洛夫也不可靠,倒不如留待明天當一切都辦妥以後再說,這樣基里洛夫也就「無所謂」了;起碼當時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對基里洛夫是這麼考慮的。利普京也清楚地發現,儘管基里洛夫答應了,卻隻字未提沙托夫,但是利普京當時心裏正七上八下,所以也沒有提出抗議。
「您居然會有這種卑鄙的念頭……我知道您暗示什麼……等等,等等,看在上帝分上,別敲了!得啦,半夜裡誰會有錢呢?唔,如果您不是喝醉了,您要錢幹嗎?」
「不,她並沒有讓我來請您,她只想找個女人,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怕加重我的花銷,但是您放心,我會付錢的。」
沙托夫三言兩語地談了談基里洛夫。她也聽說過他的一些情況。
「您敲什麼,您有何貴幹?」終於從窗口發出了維爾金斯基本人那溫和的、毫無「侮辱」之意的聲音。護窗板微微打開了一點,氣窗也打開了。
「不要,不要你的錢,我馬上,說話就回來,我不賣手槍也……」
「Marie!Marie!」
「這裏——你別生氣,Marie,求你了——這裡有小牛肉,不遠,還有茶……方才你吃得太少了……」
「她不是隨便哪家都去接生的。夜間接生另外有人……滾,去找馬克舍耶娃,不許吵吵嚷嚷的!」那個女人的聲音大光其火,像炒爆豆似的嚷嚷道。可以聽見維爾金斯基在勸阻她;但是那老處|女把他推開,不肯讓步。
「是的,我老婆要生了。」
「我怎麼能叫醒您呢,Marie?」
沙托夫開始在屋裡走來走去,兩眼看著地面,竭力不抬頭看她。
他一看見沙托夫就嚇得砰地一聲關上了氣窗,逃到床上。沙托夫發狂般又敲又喊。
「不,沒什麼。」
果然是她,他聽出了她的聲音!
兩人一同出發去斯克沃列什尼基的斯塔夫羅金花園,大約一年半前,在這花園的最邊上,靠近松林的一處僻靜的地方,他埋了一台上級託付給他的印刷機。這地方十分偏僻,根本沒人注意,離斯克沃列什尼基的大宅院還相當遠。從菲利波夫公寓出發,必須走大約三俄半里路,甚至四俄里也說不定。
「尼古拉·斯塔夫羅金是個混蛋!」
「可我根本就不在家,傻瓜!」利亞姆申迅速尋思道。
「等等,請稍等!」維爾金斯基制服了老處|女,終於叫道,「沙托夫,請您稍等五分鐘,我去叫醒阿林娜·普羅霍羅芙娜,勞駕,請您不要敲,也不要喊……啊呀,這一切太可怕了!」
「不許他有什麼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