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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四章 最後的決定

第三部

第四章 最後的決定

「可是這些人總是不信。我把利普京帶了來,您不會見怪吧?」
「您什麼也不會;甚至現在您都不會把您心上的那點小小的歹毒隱藏起來,雖然表露出來對您不利。您會激怒我的,我萬一想再等半年呢。」
大家紛紛表示懷疑。這故事也太離譜了。不過,關於基里洛夫的情況,大家倒多少聽說過一些,而利普京知道得最多。
「而且對共同事業毫無益處。」維爾金斯基最後沮喪地說。
「最糟的是您想找借口脫身。話又說回來,您願不願意先看看這個,然後再給大家看一下;這不過是讓你們心裏有個底。」

「嗯,怎麼樣?」基里洛夫問。
「我不過是在角落裡,沖他的耳朵說了一句悄悄話,您怎麼會知道?」托爾卡琴科驀地想到。

「可笑就可笑,我很樂意讓您哈哈大笑。只要能讓您滿意,我永遠樂此不疲。」
敝城的人行道很窄,是磚鋪的,要不就是用木板鋪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走在人行道中間,把人行道全佔了,一點也不理會利普京,沒給他在身旁留下一點空地,因此利普京只好緊跟在他身後,要不就落後一步,要不想趕上去跟他並排說話,就只好跑到街上的爛泥里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突然想起,還在不久前,他為了緊跟斯塔夫羅金,斯塔夫羅金也像他現在這樣走在中間,把人行道全佔了,因此他也只好在爛泥里邁著碎步緊緊跟上。他陡地想起了這情景,氣便不打一處來。
「我在他們這兒不想喝,您哪。」利普京儼然拒絕。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皺起了眉頭。
「唔。話又說回來,這可是奇怪的巧合,您哪。」利普京齜牙咧嘴地說。
「怪那些要燒掉一座座城市的人,您哪。」
「那您就放明白點,這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喝伏特加。我勸您以後考慮問題的時候要記住這點。而現在您去見鬼吧,一直到明天我用不著您……但是您給我小心了:別犯傻!」
「首先是您利普京親自參加了這一陰謀,其次,也是最主要的,我曾經命令您把列比亞德金打發走,還給了您錢,可是您幹什麼了呢?要是把他打發走了,那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他怎麼膽敢到這裏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憤怒地漲紅了臉。「他必須等著……真扯淡!他既沒有護照,也沒有錢!」
「您弄錯了,因此您才表現出這麼混賬和任意胡來。而那件凶殺案——是費季卡乾的,而且是他一個人乾的,因謀財而害命。您聽到別人在大轟大嗡,您就信了。您就害怕了。斯塔夫羅金還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證據就是他在會見了副省長之後,於十二點乘火車到彼得堡去了;如果真有什麼事的話,是不會在光天化日之下讓他到彼得堡去的。」
他從口袋裡掏出列比亞德金寫給連布克的匿名信,遞給了利普京。利普京看過後分明感到很驚奇,便若有所思地遞給了他身邊的人;這信很快轉了一圈。
這時已經是所有的人都張口結舌,目瞪口呆了。
「唔。我的想法倒不一樣。」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步履堅定地走著。
「我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繼續道,越來越有氣,也越來越心神不定,不知道應當用什麼口吻跟他說話,「您希望我走,好讓您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想;但是這一切對於您都是危險的徵兆,首先是對您。您要多想想。我看,還是不想的好,就這麼定了。真的,您讓我很不放心。」
「您很希望我開槍自殺,同時您又害怕我突然變卦,是吧?」
「比如說,我對這一點感到很驚訝,」利普京一直在上氣不接下氣地奔跑,「有人居然建議我們要把一切都打個落花流水。希望把一切都打個落花流水,這在歐洲是自然的,因為那裡有無產階級,而我們在這裏充其量不過是些票友,我看,我們只會弄得烏煙瘴氣,您哪。」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無疑對不起他們:只要他能費心把實際情況哪怕稍許粉飾一下,一切就會融洽得多和好辦得多。他不是採用羅馬公民法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來提出這一事實,只是簡單地讓大家感到恐懼和危及自己生命,這就有點不像樣了。當然,一切都是「適者生存」,而別的原則是沒有的,這道理大家都知道,但是,這畢竟……
「胡扯什麼呀!凶殺案——事出偶然,是費季卡謀財害命。」
「您什麼也不懂。」
「那什麼呢?」
基里洛夫輕蔑地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眼。
「他做得好。」
他說亂了,臉紅了。雖然大家都在想自己的心事,但是大家還是驚訝地抬起頭來看了看他:他也會開口說話,這太出乎意料了。
「那我回去就晚啦!他們在等我回去哩。」
「對於您,尤其可鄙的是您不相信我們的事業,可是又跟著它跑……現在又像條癩皮狗似的跟著我跑。」
這天早晨,許多人都看見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看見過他的人都記得他處在一種非常亢奮的狀態。下午兩點,他跑去找加甘諾夫;加甘諾夫頭天才從鄉下回到城裡,這時他家聚集了滿滿一屋子客人,正在議論紛紛,熱烈地談論剛才發生的種種事件。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話比誰都多,迫使大家只好聽他一個人說話。在敝城,大家一向認為他是一個「腦袋裡缺根弦的愛嘮叨的大學生」,但是現在他在講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而在亂糟糟的一片議論聲中,這話題卻很能吸引人。他以她不久前最貼心的心腹身份講了她許多全新的、出人意料的身邊瑣事;無意中(而且,當然很不謹慎)說了一些她個人對敝城眾所周知的大人物的看法,這就立刻觸痛了某些人的自尊心。他說得含含糊糊,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就像一個缺心眼的人,但又為人正直,痛感必須把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事一下子解釋清楚,但他又老實巴交,不善機變,自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和在什麼地方打住。他還相當不謹慎地透露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知道斯塔夫羅金的所有秘密,而且正是她一手策劃了這次桃色事件。說什麼她還讓他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上了個大當,因為他自己也傾心於這個不幸的麗莎,可是他卻「鬼使神差」地幾乎用馬車把她送給了斯塔夫羅金。「是的,是的,諸位,你們笑得好,都怨我不知情,都怨我不知道這事竟會這樣了局!」他最後說。當許多人焦慮不安地詢問關於斯塔夫羅金的情況時,他直截了當地宣稱,列比亞德金之所以遇難,按照他的看法,純屬偶然,這一切全怪列比亞德金自己,他不該把錢拿出來給別人看。這一點他解釋得特別清楚,聽眾中有個人不知怎地對他說道,他不該「裝模作樣」;他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家又吃又喝,差點沒在她家睡覺,而現在他卻第一個出來說她的壞話,這就根本不像他認為的那樣體面了。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卻立刻替自己辯護:「我之所以吃她的,喝她的,並不是因為我沒有錢,她請我去,能賴我嗎?!請允許我自己來說句公道話,我還是十分感謝她的知遇之恩的。」
「我不過是讓你們心裏有個底,因為我知道你們都為列比亞德金的被殺而不勝唏噓,」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收回信時又重複了一遍,「諸位,這樣一來,一個叫費季卡的人便完全偶然地使我們擺脫了一個危險人物。這就叫無巧不成書!這不是很有教育意義嗎?」
「你會拿到錢的,也會拿到那兩千盧布的,在彼得堡,現付,一次付清,此外還可以再拿到一筆錢。」
晚上七時許,天已經全黑了,在城邊的福馬衚衕,在一所歪歪斜斜的小木屋裡,在准尉埃爾克利家,我們的人,共五名成員,全體集合。這次全體會議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親自指定在這裏召開的;但是他卻不可饒恕地遲到了,小組成員已經等了他一小時。這個埃爾克利准尉就是外地來的那個小軍官,也就是在維爾金斯基家的晚會上老是手拿鉛筆、面前放著筆記本的那主兒。他不久前才來到敝城,他遠離人群,在一個偏僻的小衚衕里向兩位小市民太太(她們是姐妹倆)租了一間房,而且很快要走;在他這兒開會最隱蔽,也最不容易察覺。這個奇怪的男孩有一個特點:異乎尋常地不愛說話;他可以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接連坐上十個晚上,哪怕在最不尋常的談話中也一言不發,可是,相反,又睜著他那雙孩子般的眼睛非常注意地盯著說話的人,全神貫注地傾聽。他的臉長得非常秀氣,甚至也似乎很聰明。他不屬於五人小組;我們的人估計他可能有來頭,負有什麼純屬執行性質的特別任務。現在查明,他根本沒有任何任務。而且他自己也未必明白他自己的地位。他只是很崇拜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而且不久前才遇見他。假如他遇到一個過早腐化墮落的畸形兒,這人又利用某種浪漫的社會主義作幌子,唆使他去建立一個匪幫,並且為了考驗他,命令他去殺死並搶劫他遇到的任何一個莊稼漢,他也一定會鋌而走險,遵命照辦。他在某地有一位有病的母親,他常常把自己微薄的薪俸的一半寄給母親——她大概會熱烈地親吻這顆可憐的、長著淡黃頭髮的小腦袋,為這顆腦袋害怕得發抖,併為這顆腦袋熱烈地祈禱!我之所以大加發揮地說了他這麼多話,因為我十分可憐他。九_九_藏_書
「這倒沒什麼,」利普京猶猶豫豫地說道,「但是因為又是……一件新的同樣性質的非常事件……一定會弄得人心惶惶。」
「我想……我想:『從斯摩棱斯克到塔什干,人們根本就沒有焦急地等待那個大學生。』
「前天半夜三點多,您,托爾卡琴科,在『毋忘我』飯店曾慫恿福姆卡·扎維亞洛夫去放火。」
「而不是我吃下了這思想?這話說得好。您還有點小聰明。不過您在用激將法,我感到自豪。」

他說罷向一旁神氣地啐了口唾沫。看得出來,他態度傲慢,決心已定,想在第一次爆發以前故作鎮定地發一通議論,而這是極其危險的。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已經沒有工夫注意這危險了,再說這也不符合他對事情的一貫看法。這天發生的種種事情和到處碰壁的情況,已經使他氣昏了頭……利普京站在那三級台階上面,從那黑黢黢的小屋裡好奇地向下張望。
在暮色降臨前後,他終於找了個機會鑽進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家,雖說費了很大力氣,因為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堅決不肯見他。三星期後,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動身到彼得堡去以前,我才從她本人嘴裏聽說這一情況。細節她沒有說,但是她渾身發抖地指出,他「當時使她驚愕得無以復加」。我認為他不過是嚇唬她,威脅她,如果她膽敢「說出去」,他就告她是同謀。他之所以必須嚇唬她,這跟他當時的一些行動計劃有密切關係,不用說,這計劃她並不知道,直到後來,過了五天,她才明白過來,他為什麼這麼懷疑她是否能保持沉默,這麼害怕她又會大發雷霆……
「那麼說,你們否認啰?但是我敢肯定,放火的是你們,就是你們,而不是任何別的人。諸位,你們別抵賴,我有準確的情報。你們的胡作非為甚至使共同事業遭到了危險。你們不過是由無數網扣結成的大網上的一個網扣,你們必須盲目地聽從中央的號令。然而你們中間就有三個人,在沒有絲毫指示的情況下,擅自行動,慫恿什皮古林廠的工人去放火,結果發生了火災。」
「您聽我說嘛,基里洛夫,您是不是發憷了?如果想反悔,立刻就說嘛。」
「見鬼,是該走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欠起身子。「不過總還嫌早了點。我說基里洛夫,在米亞斯尼奇哈那裡我會碰到那個人嗎?您明白我的意思吧?要不連她也騙我?」
「我不想當著您的面。」
「一切都千真萬確。我無權向你們公布我採取的手段以及我怎麼發現的,但是眼下我可以為你們做一件事:我可以通過一個人對沙托夫施加影響,讓他絲毫也不懷疑地暫時不去舉報,但是不會超過一晝夜。超過一晝夜我就無能為力了。這樣,到後天早晨,你們可保無虞。」
「我只有一點感到噁心,就是那時候有一個像您這樣的惡棍在我身邊。」
基里洛夫打開側門,這門通向一間黑黢黢的小屋;從這屋出去,再下三級台階就可以走進廚房,直接走進一間用板壁隔開的小屋,這裏通常是放廚娘睡的床的。就在這屋的一個角落裡,在聖像下面,現在正坐著費季卡,他面前放著一張沒鋪桌布的木板桌。他面前的桌上放著一瓶酒,盤子里放著麵包,一隻陶碗里放著一塊牛肉和土豆。他無精打采地吃著,已經半醉,但是他坐在那裡,穿著皮襖,顯然完全做好了遠行的準備。隔壁,有一隻茶炊快要燒開了,不過這茶炊不是為費季卡準備的,而是費季卡本人每天夜裡必定要為「阿列克謝·尼雷奇」生上火,並且把它燒好,他這樣做已經差不多有一個來星期了,「因為阿列克謝·尼雷奇已經習慣了,每天夜裡一定要喝茶,您哪。」我堅信,因為沒有廚娘,這牛肉炸土豆,一定是基里洛夫從早上起就親自為費季卡做好了的。
「萬一他突然改變主意不肯呢,」希加廖夫說,「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個瘋子——可見,靠不住。」
「命令。多麼奇怪的詞……相反,正是您下令停止把他送走的。」
費季卡擺出一副儼然的架勢。
兩點左右,突然傳來一個消息,人們對之議論紛紛的那個斯塔夫羅金,突然乘今天中午的火車離開此地到彼得堡去了。這使大家產生了很大興趣:許多人皺起了眉頭。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據有人說,竟然大驚失色,奇怪地叫道:「誰會把他放走呢?」他立刻離開了加甘諾夫家。不過還是有人在兩三家人家見到過他。
「我明白,你們鬧得也太過分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頑固地接著說下去,「要知道,這不是跟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小小地搗一下亂。諸位,我請你們來開會,就是想對你們解釋一下這樣做有多危險,這危險是你們愚蠢地自找的,除了你們以外,它還對許多事構成了威脅。」
「這不關您的事。」
「可我認為,我們在國外的中央忘記了俄國的現實,而且破壞了任何聯繫,因此只會白日說夢……我甚至認為,俄國根本就沒有幾百個五人小組,只有我們這一個,而且根本就沒有任何網。」利普京說到後來終於喘不過氣來了。
利普京張大了嘴,臉色變得煞白。
「主意並不等於命令。命令是把他打發走。」
「我才不發憷呢。」
「您胡說,這詩挺好嘛。」
「對。」
「你可知道,」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勃然大怒,「我決不讓你這混蛋離開這裏一步,我要把你直接送進警察局。」
「肯定是斯塔夫羅金!」利普京叫道。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聞言大怒。
「啊——!他怕我……哼,我現在也可以把他,如果……他在哪,在廚房?」
「怎麼會在這裏呢,他媽的,在哪?」
「不錯,不過您說的話太拖泥帶水了。」
「我對您的理論從來就一竅不通,但是我知道,您這理論不是為了我們才想出來的,可見,沒有我們,您也會照辦不誤。我也知道,不是您吃下了這思想,而是這思想吃下了您,可見您是不會拖延的。」
「什麼……為什麼是斯塔夫羅金?」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彷彿突然語塞。「啊呀,見鬼,」他立刻明白過來,「這是沙托夫!現在你們大家想必已經知道,從前沙托夫曾是我們事業的一分子。不瞞你們說,我曾經通過一些沒有受到他懷疑的人對他進行了監視,我驚奇地獲悉,這張網的布局,而且……總而言之,一切,對他已經不是秘密了。為了救自己,以免別人指控他過去參加過我們的組織,他肯定會去告發我https://read.99csw.com們大家。在此以前他還一直搖擺不定,因此我也就饒了他。現在你們這麼一放火倒給他鬆了綁:他很震驚,已經不再動搖了。我們明天就會作為縱火犯和政治犯被捕。」
「您沒有事做,看看這個吧。」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把一張紙甩給他,利普京湊近了蠟燭。這紙上寫滿了字,筆跡粗劣,而且每一行都有塗改。他好不容易讀完之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已經付完賬準備走了。在人行道上,利普京把那張紙還給了他。
希加廖夫坐了下來,抖擻起精神:
說罷,他把手槍瞄準了基里洛夫的腦袋;但是差不多同時,他終於完全清醒了過來,放下了手,把手槍塞進了口袋,接著一句話也不說,抬腿跑出了公寓。利普京跟在他後面。他倆從原來的洞口爬了出去,又抓住板牆走過了那個陡坡。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那條衚衕里大踏步地走著,以致利普京勉強才趕得上。在第一個十字路口,他驀地停住了。
「我說,乾脆送他去見鬼得了!」托爾卡琴科第一個嚷嚷道。
「斯塔夫羅金走了?」基里洛夫問。
「怎麼樣?」他挑釁似的向利普京轉過身來。
「傅立葉的主張可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您哪。」
「怎麼是我們種下的禍根呢?」
「不,您哪,請恕我直言,我不能承擔這種……我不幹。」
大家的激動難以言表。
「不是您出了個餿主意,說還是讓他上台朗誦詩好嗎?」
「且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你慢著,」他威風地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在這裏首先必須放明白,現在你是在拜訪阿列克謝·尼雷奇·基里洛夫先生,而你永遠只配給他擦皮靴,因為他在你面前是一個有教養、有頭腦的人,而你充其量——呸!」
「但是怎麼做呢?」利普京喃喃道。
「他的筆跡。」利普京和托爾卡琴科(即平民通)說。
利普京記得他身邊有槍,一想起剛才那場面還在渾身發抖;但是他的答覆不知怎麼突然自動地、控制不住地脫口而出:
「給您點厲害瞧瞧,活該!」費季卡以勝利者的姿態大喝一聲;霎時抓起便帽,提起長凳下的包袱,揚長而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失去了知覺,喉嚨里發出嗄啞的聲音。利普京甚至以為發生了凶殺案。基里洛夫慌不迭地跑進廚房。
「我好有一比,您就像一個人,他看到一粒小小的火星居然使一座火藥廠整個兒飛上了天,竟感到十分驚訝。」
「我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您問得太多了。」
「請放心,諸位,他肯定願意。」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斷然道。「根據約定,我必須在頭一天也就是今天通知他。我邀請利普京馬上跟我一同去找他,並證實無誤,如果需要,他今天就可以回來告訴諸位我跟你們講的是不是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他突然非常惱火地把話打住,好像他突然感到,他這樣苦口婆心地來說服這些小人物,未免太抬舉他們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悉聽尊便。如果你們拿不定主意,咱們就散夥——不過這僅僅是因為你們不聽我的話和背叛。要是這樣的話,咱們就從現在起分道揚鑣。但是要知道,如果這樣的話,你們除了將遇到沙托夫的告密帶來的不愉快及其後果以外,你們還將遇到咱們合夥時曾堅定地宣布過的另一個小小的不愉快。至於我,諸位,我並不很怕你們……別以為我已經緊緊地跟你們拴在了一起……不過,這也無所謂。」
「沒有別的出路,」托爾卡琴科喃喃道,「只要利普京能肯定基里洛夫的情況是真的,那……」
「不,您哪,我不跟您跑。我們完全有權甩掉您,成立一個新團體。」
總之,大家對他的印象還是好的:「就算這小子很荒唐,當然,也很無聊,但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乾的這些混賬事怎能怪他呢?相反,他還一再阻止她……」
對於沙托夫肯定會去告密,我們的人全都深信不疑;至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正在像耍小卒子一樣耍他們——大家也都深信不疑。他們也都知道,明天他們肯定要全體到場,而且沙托夫的命運已經決定了。他們覺得他們像蒼蠅似的落進了一隻大蜘蛛織的蜘蛛網;儘管很惱火,但又害怕得發抖。
「今天?」
「嗯,這倒也無所謂。那時候我會走出去也說不定,在外面的台階上站一會兒。您要死,還這麼斤斤計較,那……這一切就很危險了。我可以站到台階上去,您可以假定我什麼也不懂,而且我是一個比起您來低得不能再低的人。」
他們走到了菲利波夫公寓門口,但是在還沒有走到以前,他們穿過一條小巷,或者不如說穿過一條挨近板牆的不起眼的小道,因此有一段時間他們不得不爬過一面溝邊的陡坡,這裏根本站不住腳,必須抓住板牆。在這個歪歪斜斜的板牆的一個最黑的角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抽出了一塊木板;出現了一個洞口,他立刻鑽了進去。利普京很驚訝,但也跟著鑽了進去;接著又把那塊木板插回原處。這就是費季卡鑽進基里洛夫家的秘密通道。
利普京渾身打了個哆嗦。
「什麼!我們,我們放火燒城?您這不是嫁禍於人嗎!」發出一片驚呼。
「您能怪誰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陰沉著臉看了看他。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依舊認不出人來;但是,看見從廚房裡探出頭來的利普京,他微微一笑,笑得叫人噁心,接著便一骨碌爬了起來,隨手從地上拾起了手槍。
「不過,我……不管怎麼說吧,我在洗耳恭聽。」
「話又說回來,您是一個獨立的和思想進步的人,我始終相信您一定會履行您的義務的。」
「任何人都有說話的權利。您還讓我們心中有數,覆蓋著俄羅斯的這張大網的一個個網扣,現在已有數百個之多,您又接著假設,如果每一個網扣都能成功地做好自己的工作,到那預定的時期,只要一聲令下,整個俄羅斯……」

「您怎麼想的我都無所謂,只要每個人說到做到就成。」
「擠就擠唄。」
基里洛夫就像一向在這個時候那樣,坐在自己的沙發上喝茶。他沒有欠起身來迎接客人,但是不知怎的渾身一怔,驚慌地看了看進來的人。
「那三個人是誰?我們中間誰是那三個人?」
「我看您是個傅立葉主義者。」
「根據我的理解,再說也不可能不理解,您自己一開始(後來還重複了一次)就口若懸河地——雖然太理論化了一點——描寫過覆蓋著一張無限大的、環環相扣的大網的俄羅斯的圖畫。每個行動小組也在不斷吸收新成員,無限地發展分支機構,與此同時,又承擔著這樣的任務,即經常進行揭露性宣傳,從而不斷降低地方當局的威信,在鄉村製造混亂,散布玩世不恭的言論和到處搗亂,無論如何要使老百姓完全沒有宗教信仰,只想吃好的穿好的,最後甚至可以採取老百姓的主要手段——到處縱火,從而在預定的時刻,如果有此必要的話,甚至使國家陷入絕境。我竭力一字不差地回想起來的這些話,是不是您親口說的?這是不是您告訴我們的行動綱領?而您是以中央委員會特派員的身份告訴我們的,可是對這個中央委員會我們至今一無所知,對於我們,這個中央委員會幾乎是個荒誕不經的東西。」
憤怒陡地爆發,他感到像騰雲駕霧似的。
「上那兒是不會嫌晚的。」
「我也不一樣,難道是您親自起草的?」
「讓他們等好啦,不過您真要回到他們那兒去就太蠢啦。就因為操心你們的事,我才沒有吃飯。至於去找基里洛夫,越晚越有把握。」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要了一個單間。利普京憤憤然和一肚子氣地坐在一邊的圈椅上,看著他吃。過去了半個多小時。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不慌不忙地、津津有味地吃著,又搖鈴要換一種芥末,然後又要啤酒,不過始終沒有說一句話。他陷入深深的沉思。他能同時做兩件事——既吃得津津有味,又能陷入深思。利普京終於恨透了他,恨得兩眼死死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這就像神經病發作似的。他計算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塞到嘴裏的每一塊牛排,恨他張大了嘴吃牛排然後大嚼的模樣,恨他有滋有味地舔著、咂吮著那塊較肥碩的牛排的吃相,他甚至恨牛排本身。最後他的眼睛模糊起來,腦袋也有點暈了,他背上感到一陣發冷一陣發熱。
「很高興,很高興。我已經說過,我很高興……能在這樣的時刻九*九*藏*書……給您帶來一種消遣。」
「啊呀,你這醉鬼!你自己摳下了聖像上的衣飾,還宣揚上帝呢!」
「混——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突然兩眼發出凶光,厲聲喝道。
「有話您就說吧。」
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覺中,默默地邁著碎步跟在這個折磨他的人後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似乎把他給忘了,只偶或漫不經心和無禮地用胳膊肘把他推開。驀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敝城一條最著名的大街上站住了,走進一家飯館。
「我看呀……這類傳單……既荒唐又可笑,別無其他。」
「要知道,我們根本就沒有認定是斯塔夫羅金先生親自殺害的呀,」利普京惡狠狠而又毫無顧忌地介面道,「甚至他都可能不知道,您哪,就跟我一樣;而您自己非常清楚我根本不知情,您哪,雖然我立刻就跟一隻羊似的下了鍋。」
「得啦吧,」托爾卡琴科跳了起來,「我不過說了一句話,而且也是無心的,不過隨便這麼一說,因為那天早晨他挨了揍,而且說過也忘了,我看到——他醉了,喝得太多了。要不是您提醒,我壓根兒就想不起來。一句話也不可能造成火災呀。」
「我懂,我懂,完全隨您便,我們是微不足道的,不過我希望這個完全由您作出的決定能夠付諸實現。」
「我說話算數。」
「我可不可以確認一個事實?」希加廖夫突然站了起來。
「坐在廚房裡,吃飯,喝酒。」
「不,您不是一個低得不能再低的人;您很有才幹,但是許多道理您不懂,因為您是個卑鄙小人。」
「是嗎?沙托夫怎麼會知道呢?」
維爾金斯基不言語了。
兩人對峙了片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猛地轉過身去,順著原路自信地朝前走去。
他在桌旁匆匆坐下,略顯不安地端詳著驚慌失措的基里洛夫。然而,基里洛夫已經平靜下來,恢復了常態。
「我知道那是胡扯。」
「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問。
「你願不願意有一張可靠的護照和一大筆錢,讓你到指定的地方去?願不願意?」
「啊呀,見鬼,您不來攙和事情就夠多的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圈椅上扭轉身去。
這時利普京的腦海里像閃電般閃過一個想法:「轉過身去,往回走:如果現在不轉身,我就永遠回不去了。」他這樣想了足有十步路,但是在第十一步的時候,他的腦海里猛地生出一個新的、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他沒有轉過身去,也沒有往回走。
「我倒不反對喝點茶,」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挪近了點兒,「剛吃了煎牛排,早想在您這裏喝點茶了。」
「要知道,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你一開始就騙我,所以你在我面前成了個真正的卑鄙小人。反正像人身上的一隻可惡的虱子——我認為你就是這樣一種可惡透頂的東西。你答應給我一大筆錢作為殺害無辜者的代價,你還發誓說這是為斯塔夫羅金先生乾的,儘管到頭來只能說明你無禮地騙人。我連一星半點也沒撈著,更不用說一千五百盧布了,而斯塔夫羅金先生不久前抽了你一個大嘴巴,這連我們也知道。現在你又來威脅我,答應給我錢,但是要我去幹啥呢——你又不說。可我心裏懷疑,你是想利用我的輕信,打發我到彼得堡去,不管用什麼辦法向斯塔夫羅金先生,向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報仇,因為你恨他。真要這樣的話,你就是頭號兇手。因為你墮落了,不再相信上帝了,不再相信真正的創世主了,你知道,單憑這一點你就該受到什麼懲罰嗎?你等於是個崇拜偶像的人,你就跟韃靼人和莫爾多瓦人一模一樣。阿列克謝·尼雷奇是哲學家,他多次向你解釋真正的上帝是什麼,創造世界的救世主是什麼,還向你說明世界是怎麼創造出來的,以及《啟示錄》上說的一切有生命的東西,一切野獸的未來的命運是什麼,它們將發生什麼變化,等等。可是你卻像個糊塗透頂的大笨蛋,既聾又啞,硬不開竅。還把埃爾捷列夫准尉弄得像個誘惑人去犯罪的大壞蛋,像個所謂的無神論者……」
「您跟斯塔夫羅金完蛋,我們也會跟著完蛋。」平民通補充道。
說罷他揮拳使勁捶了一下桌子。
「他媽的,你們到底要幹什麼?」
「不知道。他是來告別的;穿好了衣服,做好了準備。他走了就不回來了。他說您是卑鄙小人,他不想等您的錢了。」
「不,傅立葉不是胡扯……請恕我直言,我怎麼也沒法相信五月份會起義。」
「有點神秘主義的味道;鬼才知道你們是怎麼回事,鬼才知道你們都是些什麼人!」
「我支持共同事業。」維爾金斯基突然說。
「那就太好啦,太好啦。正應當這樣,您就應該感到自豪嘛。」
「我還認為,那首叫《革命志士》的歪詩是一首糟糕透了的詩,不能更糟了。赫爾岑從來不可能寫出這樣的歪詩來。」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抬頭看了看鍾。
他像過去那樣確定不移地講到了基里洛夫。說他想要開槍自殺,又說他答應等候我的招呼,並允諾臨死前留下一封簡訊,他願意承擔一切,讓他寫什麼他就寫什麼(總之,這一切讀者已經知道了)。
「行了行了,而現在,免得忘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寄非常冷靜地轉移了話題,「這份傳單您必須親手排版和付印。我們一定要把沙托夫的印刷機挖出來,您明天就把它接過來。您要儘可能快地把它排好,並儘可能多印幾份,然後利用整個冬天散發出去。會提供經費的。應當儘可能多印幾份,因為其他地方會向您要的。」
「對不起,恰恰相反,我們正打算正告您,您也太霸道太不平等了,您居然越過小組成員,採取了如此嚴重又如此奇怪的做法。」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維爾金斯基幾乎憤怒地說道。
「你又想出了什麼鬼主意?」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一個箭步躥到下面,「為什麼不在吩咐你等著的地方等著?」
「我反對,我以為不可,我堅決反對這種血腥的解決辦法!」維爾金斯基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利普京沒命似的拔腿就往家跑。
「我都無所謂。現在您要待多長時間?」
誰也沒有回答他,沉默了足有一分鐘。
「我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我跟你實說了吧,我是摳過;但是我只是把珍珠摳下來,你怎麼知道,說不定到那個時刻,我的眼淚在至高無上的上帝的洪爐前也會變成珍珠,為了我所受的某種屈辱,因為我是個地地道道的孤兒,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你看過這書嗎,書上說:從前呀,在古時候,有個商人,也跟我一模一樣地含著眼淚,一面嘆氣,一面禱告,從大慈大悲的聖母像的光環上偷了幾顆珍珠,後來又當著大夥的面跪倒在聖母腳下把錢如數還給了她,於是大慈大悲的聖母就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一塊布蓋在他身上,這樣的事甚至在當時也被認為是奇迹,所以長官們就下令把這事原原本本地寫進國家出的書里。可是你卻放進去一隻耗子,這是你公然褻瀆上帝的旨意。要不是你天生是我的主人,我半大不大的時候喜歡過你照顧過你,我恨不得現在就把你幹了,甚至都不用動窩。」
「什麼但是?」
利普京甚至解開了扣子,他感到太熱了。
「早就該這麼做了!」利亞姆申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惡狠狠地插嘴道。
「不過,您會接受的。我是按中央委員會的指示辦事的,您必須服從。」
「我認為,可以置自己的生命安危於不顧,」埃爾克利突然開口了,「但是,如果共同事業會遭到損害,那麼,我認為,就不許置自己的生命安危於不顧……」
「留在您那兒,以後再告訴您。不過,您有何高見?」
彼得·read•99csw.com斯捷潘諾維奇的兩眼露出了凶光,但是他忍住了。
「您沒有任何權利。」
「喝什麼?喝伏特加唄。」
「您沒有搞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說,「我就是為那件事來的。」
「好,我就長話短說,最後我只提個問題:我們已經看見了不少亂子,看見了居民的不滿,親眼目睹並且參加了這裏行政當局的垮台,最後還親眼見到了這場大火。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這不就是您要實行的綱領嗎?您對我們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呢?」
「你們要是願意聽的話,這都是你們種下的禍根。」
「我好像沒有說但是呀……我只是想說,如果大家商量,那……」
「碰不到的,因為他在這裏,不在那裡。」
「不能讓沙托夫知道我們在這裏。」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對利普京厲聲低語。
他清楚地感到,並且突然意識到,跑,他看來是會跑的,但是,他到底應該在沙托夫死前還是死後跑呢——要解決這個問題他現在已經完全無能為力了;他現在不過是一具粗笨的、沒有感覺的軀體,一堆隨遇而安的行屍走肉,但是他卻被一種外來的、可怕的力量所驅動,雖然他身邊有出國護照,雖然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置沙托夫的事于不顧(要不然,他何必這樣匆忙呢),但是他要逃跑也不應當在沙托夫死前逃跑,不應當甩手不管沙托夫的事,而是必須在沙托夫死後再逃跑——這已經是決定了的,無可更改的和鐵板釘釘的。他鎖在房間里和躺在沙發上,感到難以忍受的苦惱,每分鐘都在瑟瑟發抖和對自己都感到奇怪,忽而呻|吟,忽兒膽戰心驚,好不容易才挨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鐘,這時忽然出現了一件意料之中的事,推動他,使他立刻下定了決心。十一點,他剛打開房門走出去,家裡人就告訴他,那個強盜,那個使所有人都聞風喪膽的、越獄逃跑的苦役犯費季卡,那個搶劫教堂,不久前又殺人放火,受到警方密切監視,可是一直也沒能抓住的費季卡,今天黎明時分找到了,他是被人殺死的,出事地點就在離城七俄里處,在從大路拐向扎哈林諾村的三岔口,他們還告訴他,全城已經在議論紛紛。他立刻從家裡拚命跑出去,到處打聽這事的細節,終於獲悉:第一,費季卡被發現時腦袋已被打穿,從所有的跡象看,他身上的錢已被洗劫一空;第二,警方已產生嚴重懷疑,甚至擁有某些過硬的證據,足以肯定殺害他的兇手就是什皮古林廠的福姆卡,也就是費季卡無疑曾跟他一起在列比亞德金兄妹家殺人放火的那主兒,後來他倆在半道上發生了爭吵,因為費季卡似乎把從列比亞德金那裡搶來的一大筆錢私吞了……利普京又跑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住處,終於在暗中悄悄地打聽到,昨天,雖然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回家已是半夜一點左右,但卻整夜安安穩穩地睡在自己家裡,一直睡到早晨八點。不用說,不可能有任何疑問,強盜費季卡的死沒有任何非同一般的地方,干這行當的人最常見的也就是到頭來落得這樣的下場,但是那句預示著兇險的話「今晚費季卡是最後一次喝伏特加了」,同這個預言的立刻得到證實這一巧合,卻是那麼意味深長,以致利普京突然不再動搖了。這個推動力就像一塊大石頭陡地落到他身上,把他永遠壓在了底下。他回到家后,默默地把自己的背囊用腳踢到了床底下,而晚上,在規定的時刻,他頭一個來到了約定與沙托夫見面的地點,誠然,他兜里仍揣著自己的護照。
但是利普京也是滿肚子氣。就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可以隨便對待我們的人吧,但是也能這樣隨隨便便地對待他嗎?要知道,他知道的事情比誰都多,跟事業站得比誰都近,跟事業的關係也比誰都密切,而且迄今為止他雖然是間接地,但卻是不間斷地參加這一事業。噢,他知道,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甚至現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也會把他給毀了。但是,他早就恨透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不是因為危險,而是因為他太盛氣凌人了。現在,當必須對這樣的事作出決定的時候,他比我們的人統統加在一起還惱火。唉,他也知道,他明天肯定會「像個奴才似的」頭一個到達現場,而且還會把其餘的人統統帶了去,要是現在,在明天之前,他能設法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給殺了,當然,只要不危及他本人,他肯定非把他殺了不可。
大家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決定明天中午再通報一下情況,雖然不必再開會了,然後最後商定解決的辦法。宣布了印刷機埋藏的地點並分配了各人擔當的角色和任務。接著利普京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便立刻一同去找基里洛夫。
他跑回家后,先鎖上門,拿出背囊,七手八腳地開始歸置東西。他最關心的是錢以及到底能搶救回來多少錢。正是要搶救,因為照他看來,他已經一小時也耽誤不得了,天一亮他就必須在大道上。他也不知道他將怎麼坐火車;他模模糊糊地拿定了主意,在離城第二個或第三個大站上車,至於怎麼到那兒去,哪怕步行也行。各種各樣的想法就像旋風似的在他腦子裡打轉,他就這樣本能地和無意識地歸置著背囊,自是——他又突然停了下來,放下手中的一切,發出一聲長嘆,挺直了身子,倒在沙發上。
「這都無所謂。讓利普京也喝點。」
「又問了?」
「您很快就走嗎?」
至於沙托夫,他堅信此人肯定會去告密。他對我們的人說的沙托夫寫告密信的事全是他胡編的:他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封信,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但是他就像二二得四一樣堅信有這樣一封信。他正是覺得,沙托夫絕對受不了當前這一時刻——麗莎的死和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死——正是現在,他會最後下定決心。誰知道呢,也許他這麼認為真有什麼根據也說不定。大家也知道,他恨透了沙托夫這個人;他倆從前曾經爭吵過,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人是最記仇的。我甚至堅信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
「把你們統統抓起來,不僅因為你們是縱火的教唆犯,而且也因為你們是五人小組。這個告密者知道這張網的全部秘密。瞧,你們鬧出了多大亂子!」
「這確鑿是列比亞德金的筆跡嗎?」希加廖夫問。
「在我開口之前,你們先說說你們的情況,不知道為什麼你們變得這麼嚴肅。」他說,露出一絲獰笑,眼睛掃視著大家的臉。
「我想吃塊煎牛排。」
「諸位,現在該輪到我來問你們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端起了架子,「請問,你們未經允許憑什麼放火燒城?」
「您說但是……我等著聽下文呀。」
「我就蹲在那裡的桌子底下。諸位,你們放心,你們的一舉一動我都知道。利普京先生,您在冷笑?比如說吧,我就知道,大前天半夜,您在您的卧室里,在準備睡覺的時候,把您老婆擰得遍體鱗傷。」
「得了吧,這裏的人永遠擠得滿滿的。」
「不過不要在我來之前,因此,可以當著我的面。」
(後來獲悉,關於利普京的「豐功偉績」,他是從利普京的女僕阿加菲婭那裡打聽來的,從一開始他就花錢雇她當密探,這事後來才搞清楚。)
「行啊,喝吧。」
「但是我知道一點,」他突然厲聲補充道,「任何先人之見都不能阻止我們中間的任何人去完成自己應盡的義務。」
「但是……我們到那兒就晚啦。已經十點啦。」
「走了。」
五人小組成員面面相覷,迅速地對看了一眼。
「您看見費季卡在廚房裡喝什麼了嗎?」
「過去都是您親自款待客人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酸溜溜地說道。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立刻接過這一問題,闡述了自己的計劃。這計劃是在明天天剛擦黑時把沙托夫找來,把他叫到那個埋藏印刷機的僻靜地方,逼他交出由他保管的那台秘密印刷機,然後——「就在那裡把他給處理了。」他還談到許多必須注意的細節,現在我們且略過不表,他還詳細說明了沙托夫現在跟中央機關的曖昧關係,關於這一點讀者已經知道了。
利普京先「代表大家」發言,他用氣得發抖的聲音宣稱,「如果再這樣下去,非碰得頭破血流不可,您哪。」噢,他們倒不是怕頭破血流,甚至隨時準備拋頭顱灑熱血,但僅僅是為了共同事業(全場騷動,一致贊同),因此有事就要向他們公開,讓他們心裏有底,「要不,這算唱的哪一出呢?」(又是全場騷動,發出了幾聲哼哼哈哈的聲音。)這樣做下去既卑鄙又危險……我們根本不是read.99csw.com因為害怕,如果一個人單獨行動,其他人不過是他任意擺布的走卒,那這個人一旦出錯,大家就會跟著倒霉。(發出一片感嘆聲:對,對!全體支持。)
「永遠不許你大模大樣地審問我。斯塔夫羅金先生對你的所作所為都感到吃驚,他根本不想插手這件事,更不用說下令或者給我錢了。我鬼迷心竅,上了你的當。」
我們的人十分激動。昨夜發生的事使他們感到很吃驚,似乎,他們被嚇破了膽。他們至今熱心地參加的這件十分普通,雖然是有計劃的骯髒勾當,竟完全出乎他們意料地結束了。夜間大火,列比亞德金兄妹被殺,人群對麗莎的暴行——這一切是如此出人意料,是他們在自己的計劃中所未曾料到的。他們熱烈地譴責那隻專橫的而又在陰暗中操縱他們的黑手。總之,他們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時候,你一言我一語,彼此影響,終於再次決定要求他作出徹底交代,如果他再跟過去那樣支吾其詞,那就乾脆解散五人小組得了,但是在解散的同時必須在平等和民主的原則上,自行建立一個新的「宣傳思想」的秘密團體,以代替那個五人小組。利普京、希加廖夫和那個平民通,尤其支持這個主張;利亞姆申沒有發表意見,雖然他那神態是贊成的。維爾金斯基猶疑不定,想先聽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意見。最後大家決定先聽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交代再說,但是這主兒還不來,這樣隨隨便便、大大咧咧的態度更使大家的氣不打一處來。埃爾克利一言不發,只忙著給大家端茶,他親自向兩位女房東要來茶,斟在玻璃杯里,用托盤端進來,但是他沒有端茶炊進來,也不讓女僕進來。
「不,您哪,我……不能。」
「我要指責你們的是自作主張、任意胡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怒喝道。「我在這裏你們還不敢不經我的允許擅自行動。夠了。已有人準備去告密,就在明天或者今天夜裡,說不定你們就會被一網打盡。你們瞧吧。這消息是可靠的。」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直到八點半才來。他快步走到長沙發前面的一張圓桌旁,因為大家全同在圓桌周圍;他手裡拿著帽子,給他茶他也不喝。他的樣子很兇,嚴厲而又傲慢,想必,他從大家的臉色一下子就看出來:他們想「造反」。
「我需要見一個人,要在這裏停留半小時,因此隨您便,反正這半小時我是坐定了。」
「如果我們決定散發這類傳單,」他渾身像篩糠似的發抖,「因為我們的愚蠢和對事情一竅不通,只會讓別人看不起我們,您哪。」
但是現在它突然自動明朗化了,而且以完全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現。當他在人行道上聽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罵他是「混蛋」后,他走進基里洛夫家時所產生的那個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是這樣的:明天一大早乾脆撇下一切,逃亡國外。誰若不信這種稀奇古怪的事甚至現在還常常出現在我國日常的現實生活中,那就讓他去查一查所有逃亡國外的俄國真正流亡者的經歷。沒有一個人逃亡國外是出於比較聰明和比較現實的考慮。都是因為怪影迭現,異想天開,不得不出此下策。
「他要自殺的堅定意向是出於哲學上的考慮,但我看是一種瘋狂的意向——上邊也知道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繼續解釋)。對上邊毫髮無損,一切都對共同事業有利。因為預見到他這樣做是有利的,並深信他的這一意向是完全嚴肅的,因此就向他提供了回俄國的經費(不知道他幹嗎一定要死在俄國),給了他一個他必須完成的任務(他完成了),此外還要求他承諾只有讓他自殺的時候他才能自殺,這事我已經告訴大家了。他全答應了。請注意,他參加我們的事業是基於某種特殊的考慮,他希望成為一名對事業有利的人,此外我就無可奉告了。明天,在幹掉沙托夫之後,我會讓他寫一封絕命信,申明沙托夫是他殺死的。這是非常可能的:他倆曾經是朋友,曾一起去過美國,在那裡發生了爭吵,這一切都將在這封絕命書上寫明……而且……而且根據情況,我甚至還會讓基里洛夫寫點其他事情,比如說,關於傳單,說不定還可以多少談點火災。不過關於這點我還要想想。你們放心,他不抱成見,他會統統照辦的。」
「今天不會見怪,可是明天我想一個人。」
費季卡縱身站起,兩眼露出了凶光。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陡地拔出手槍。這時迅速出現了一幕令他下不了台的醜劇: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還沒來得及瞄準,費季卡就陡地一閃身,用足力氣打了他一個大嘴巴。在這一剎那又響起了另一記可怕的耳光聲,接著是第三下,第四下,全打在嘴巴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都傻了,瞪大了兩眼,嘴裏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麼,突然砰地一聲一個倒栽蔥摔倒在地。
「這是上哪呀?」利普京火了,「這不是飯館嗎?」
「難道你們所做的所有卑鄙下流的勾當也都應當由我來承擔責任嗎?」
「最最親愛的大少爺,你胡說,瞧著你都讓我覺得可笑,你那腦袋瓜子也太輕信了嘛。斯塔夫羅金先生站在你面前就像站在樓梯上,而你就像條愚蠢的小狗似的在下面沖他汪汪叫,他從上面向你啐口唾沫,還是給了你大面子。」
「不,不,明天……大概就在這時候。」
大家都一言不發。
他早就準備好了一份冒名頂替的護照。甚至想起來都讓人覺得離奇,這個恪盡厥職的小人物,這個家庭里的小暴君,大小也是個官(雖說是個傅立葉主義者),而且首先是個資本家和高利貸者——居然早就私下裡產生了一個稀奇古怪的想法,準備好了這份護照,以防不測,以便利用它溜到國外去,假如……他認為這個假如是有可能的,雖說,當然,他自己也始終弄不清這個假如到底可能意味著什麼。
「不想還是不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很快向他扭過頭去。
「要是您明天也像那個無恥的斯塔夫羅金那樣一走了之的話,」他怒氣沖沖地問基里洛夫嚷道,滿臉煞白,說話結結巴巴,吐字也不清楚,「哪怕您跑到天邊,我也要把您……像只蒼蠅似的弔死……踩死……明白嗎!」
「就是說,要知道,是您自己把您的計劃與我們的行動聯繫在一起的。考慮列您的這一計劃,我們已經採取了某些措施,因此您無論如何不能中途變卦,因為這樣做您就使我們為難了。」
「你說,今天你跟斯塔夫羅金見過面嗎?」
「可是您很可笑。」
「往他頭上澆水!」他叫道,隨即拿起鐵勺,在桶里舀了一勺水,澆在他頭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動彈了一下,微微抬起頭,坐了起來,神態茫然地望著前面。
「您記得吧,您曾經答應過:我說什麼您就寫什麼,而且署上您的大名。」
「什麼?我被這思想吃了?」
「斯塔夫羅金先生的偷雞摸狗跟我們的共同事業有什麼關係?」利普京火了,「就算他是屬於中央的,如果確實存在著這個虛構的中央的話,而且與它保持著某種神秘的聯繫,這,我們管不著,您哪。然而卻發生了凶殺案,驚動了警察;他們會順藤摸瓜的。」
「夠啦,您喝完了該走啦。」
基里洛夫沒有做聲。這時利普京坐在一邊,坐在一幅主教的肖像下。不久前產生的那種一不做二不休的想法越來越抓住了他的心。基里洛夫幾乎沒有注意他。利普京過去就知道基里洛夫的理論,常常取笑他;但是現在他一聲不響,陰鬱地看著自己四周。
但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沒有工夫去驚動羅馬人,他自己都亂了套。斯塔夫羅金的逃跑使他驚慌失措並感到沮喪。他撒了一個謊,詭稱斯塔夫羅金見過副省長;問題就在於他沒有見過任何人,甚至也沒有見過他母親就跑了——真正讓人納悶的是,甚至沒有人驚動他(後來省府不得不對此作出專門交代)。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到處打聽,打聽了一整天,但是仍舊一無所獲,而他從來沒有這樣焦慮過。再說他哪能這樣,哪能這樣一下子就放棄斯塔夫羅金呢?正因為如此,他才沒法跟我們的人太客氣了。再說他們又拴住了他的手腳:他本來決定快馬加鞭立刻去追斯塔夫羅金,可是沙托夫的事又拖住了他的後腿,他必須緊緊抓住五人小組,以防出現不測。「不能白白地拋棄它,說不定會有用的。」我認為他就是這麼想的。
「沒錯,」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肯定道,「但是對這點也已經預先考慮好了防範措施。有辦法完全消除外界的懷疑。」
「不,我們正在商量嘛。」利亞姆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