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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章 頭號緋聞

第三部

第三章 頭號緋聞

「這不是真的,你們剛才說『被殺了』……誰被殺了?」她帶著一種痛苦的不信任堅持問道。
「我想先……那些被殺的人在哪兒?」

「為了告別這世界,我想通過您也與我過去的一切告別!」他哭了,並把她的兩隻手貼在自己熱淚盈眶的眼睛上。「我在向我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東西下跪,我在親吻它,感謝它!現在我把自己分成了兩半:那裡是一個幻想飛上天的瘋子,Vingt deux ans!而這裡是一個傷心欲絕、被凍僵了的老人,一個家庭教師……chez ce marchand, s'il existe pourtant ce marchand……,但是您全濕透啦,Lise!」他叫道,他感到他的膝蓋跪在潮濕的泥地上也濕透了,便跳起來,「您穿著這樣的衣服怎麼行呢……而且是步行,在這樣的野外……您在哭嗎?Vous êtes malheureuse?哦,我也聽說過一些……但是現在您從哪兒來呢?」他帶著畏懼的樣子加快了提問的速度,又十分疑惑地看了看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mais savez-vous l'heure qu'il est!
「您是為了昨天的異想天開報復我……」他獰笑了一下,囁嚅道。麗莎的臉刷地紅了。
「什麼?」
從斯克沃列什尼基那座大廳(即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座大廳)看出去,火災了如指掌。破曉時分,大約早晨五點多鍾,在右首最邊上的一扇窗子旁站著麗莎,她正在凝神注視著漸漸熄滅的火光。她獨自一人站在房間里。她身上的衣服還是昨天穿的節日盛裝,她就是穿著這身衣服去出席講演會的——這是一件淺綠色的、華麗的連衣裙,四周滾著花邊,但現在已經揉皺了,是匆匆忙忙、馬馬虎虎穿上的。她突然發現胸前的紐扣沒有扣緊,臉上一陣發燒,急忙把衣服整理好,順手抓起她昨天進屋時扔在沙發上的一條紅頭巾,圍在了脖子上。她一頭鬆軟的秀髮變成一綹綹髮捲從頭巾下露出來,披散在右肩上。她面帶倦容,心事重重,但在皺起的眉毛下的一雙眼睛卻像火一般燃燒。她再次走近窗口,把發燙的前額緊貼在冰冷的玻璃上。這時門開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走了進來。
「那您還要怎麼樣:明明知道,還要給自己留下這『一瞬間』。您到底有什麼打算?」
「請您把全部真相告訴我,」他懷著深深的痛苦叫道,「當你昨天推開我的房門的時候,你自己知道你把這門僅僅推開一小時嗎?」
他對自己又說了句庸俗的話感到很惱火,便徹底閉上了嘴;麗莎苦笑了一下。
「當然猜不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像個大傻瓜似的介面道,「因為,要知道,在法律上……唉,您呀!即使猜到了又怎麼樣!這一切在女人手裡都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您還不懂得女人。此外,嫁給您現在對她非常有利,因為畢竟是她自己在出乖露醜,此外,我還對她說了不少關於『大船』的事:正因為我看到用『大船』可以影響她,由此可見她是什麼樣的姑娘。您放心,她肯定會若無其事地跨過這些屍體的,真是好極了——何況您完全,完全沒有錯,不是嗎?她只會把這些屍體儲存在自己的腦海里,以便將來在婚後的第二年拿來刺兒您。任何一個女人在去舉行婚禮時都會從丈夫的陳年舊事中找一點諸如此類的事留一手,但是那時候……誰知道一年後又會發生什麼呢?哈哈哈!」
「Lise!」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叫了起來,也幾乎在一陣渾渾噩噩的狀態中向她跑去,「Chère, chère,難道您也……在這樣的大霧裡?您瞧:火光衝天!Vous êtes malheureuse, n'est-ce pas?我看得出來,看得出來,您別告訴我,但是也別問我。Nous sommes tous malheureux, mais il faut les pardonner tous.Pardorlnons, Lise,我們要原諒,麗莎。我們從今以後就永遠自由了。為了擺脫這世界,成為一個完全自由的人——il faut pardonner, pardonner et pardonner!
「不,在這種情況下,任何一個人道的人,處在我的地位,都會……」
他一直走來走去,沒有看見她那迅速的、銳利的目光,這目光彷彿突然被一線希望所照亮。但是這一線光芒霎時就熄滅了。
斯塔夫羅金明白,也許只有他一個人明白。當斯塔夫羅金對沙托夫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有股熱情的時候,沙托夫居然感到驚奇。
「曆書上全是胡說八道,」他帶著親切的微笑說道,但是有點不好意思,便急忙補充道,「照曆書過日子就太乏味了,麗莎。」
他急忙跑去找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她走得還不遠,離宅院總共才幾步路。她被阿列克謝·葉戈雷奇擋駕了,現在他還跟在她後面,相距一步,穿著燕尾服,畢恭畢敬地彎著腰,沒戴禮帽。他苦苦懇求她等馬車來了再走;這老頭都嚇壞了,差點沒哭出來。
「赫里斯託福爾·伊萬諾維奇,在洛桑的時候?他讓您討厭極了。他推開房門后總是說:『我就坐一會兒。』結果坐了一整天。我不願意同赫里斯託福爾·伊萬諾維奇一樣,干坐一整天。」
「難道是我殺的?老實對您說吧,這與我沒一點關係。不過您倒使我擔心起來了……」
「又關心起這個問題來了!主要是您自己對這了如指掌,您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清楚,您自己也巴不得這樣。我是一個小姐,我的心是在歌劇中受的教育,事情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這就是全部謎底。」
「你付出了自己的生命呢,還是付出了我的生命,這就是我要問你的問題。難道您現在完全聽不懂我的話了?」麗莎又漲紅了臉。「您幹嗎突然跳起來?您幹嗎用這副模樣瞧著我?您在嚇唬我。您幹嗎總是害怕?我早就發現您在害怕,就現在,就眼下……主啊,您的臉色多蒼白啊!」
「該不是為了讓我殺死自己的老婆吧?」
「我是在笑我那裝腔作勢的猢猻。」他立刻解釋道。
「你的話和你的笑,已經整整一小時了,讓我聽了毛骨悚然。你現在那麼狂暴地談到的這『幸福』,在我就抵得上……一切。難道我現在能失去你嗎?我發誓,昨天我愛你遠不如今天強烈。為什麼今天你要剝奪我的這一切呢?你知道這個新希read•99csw.com望讓我花了多大代價嗎?我為它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是你嗎,阿列克謝·葉戈雷奇?」斯塔夫羅金問。
「我怎麼知道……見鬼,見您的鬼去吧!」
「我在蠟燭上燙傷了自己,別無其他。您該不是在哭吧?要顧全體面,要無情……」
「自己的生命還是別人的生命?」
「您又來了,難道是您把她殺了?真是個悲劇人物!」
「為了您這種高尚的坦率,我也將以同樣的坦率回報您:我不想做您的大慈大悲的護士。假如我今天碰巧死不了的話,說不定我還當真會去當一名陪床的護士;即使這樣,我也不會去看護您,哪怕您病得不輕,抵得上任何一個缺胳膊少腿的病人。我總覺得,您將會把我帶到某個地方,那裡有一隻跟人那麼大的毒蜘蛛,我們將在那裡一輩子看著它,一面看一面害怕。我們相互間的愛就將在這種恐懼中煙消雲散。您去找達申卡吧,她一定會跟著您到您願意去的任何地方去的。」
他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有多少你也有多少;我向您鄭重保證,我跟你一樣,不會多一個小時!」
「是——嗎!難道她當真要離開您?怎麼會鬧出這種事來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傻不愣登地望了望他。
「我知道他們在哪兒,我認識這房子。」
終於,他嘴上慢慢地露出一絲若有所思的苦笑。他慢慢地坐了下來,兩肘支在膝蓋上,用手捂住臉。
「那你幹嗎,幹嗎來找我呢?」
「就是說還根本沒有,而且,不瞞您說,我還毫無耳聞,但是,要知道,對這幫老百姓有什麼辦法呢,尤其是那些遭了回祿之災的人:Vox populi vox dei。最混賬的謠言不也會很快傳得沸沸揚揚嗎……但是,說到底,其實您什麼也不用怕。在法律上您棄全正確,良心亦然——要知道,您也不願意呀,不是嗎?是不是不願意?沒有任何罪證,完全是巧合……難道這個費季卡會記得您當時在基里洛夫家說的那句不謹慎的話嗎(您當時幹嗎要說這話呢)?但是這話什麼也證明不了,而費季卡,我們會制止他的。我今天就去制止他,不讓他亂說……」
在大廳深處,門打開了一條縫;不知是誰探頭進來,又匆匆忙忙地縮了回去。
「啊呀,我的上帝,我以為還是那老頭呢!」
「我派信差騎馬去了,」他說,「再過十分鐘我們就全知道了,暫時只聽說,河對岸鄰近濱河街在大橋右邊的那一部分燒掉了。還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就起火了,現在正逐漸熄滅。」
「一件兇殘而又奇怪的事,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一件混賬透頂的搶劫,」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立刻像開機關槍似的講道,「純粹是趁火打劫;這都是那個強盜——苦役犯費季卡乾的,也怪列比亞德金傻,他拿出自己的錢給所有的人看……我就為這事趕來的……就像腦門上挨了一塊石頭。當我告訴斯塔夫羅金的時候,他都差點站不穩了。我們正在這裏商量,要不要立刻告訴您?」
「這樣更好也說不定。」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藏起手槍,自言自語地嘟囔道。
「這算什麼話,麗莎?您怎麼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來呢?什麼叫『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了』?自從您醒來后,半小時內,這已經是第二句您說的叫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了。」
「啊!您在偷聽?」
「現在誰也不配對您說三道四,」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堅決地說道,「願上帝饒恕您,而我更不配對您說三道四!」
她憎恨地看了看他。
「一點沒有;這流氓什麼事也做不好,辦不妥帖。但是我很高興,起碼您處之泰然……因為您雖然毫無過錯,甚至思想上也毫無過錯,但是,要知道,畢竟……此外,您也得同意,這一切辦得太好了,竟使您的情況完全改觀:您突然成了一個自由的鰥夫,可以立刻跟一個又富有又漂亮的姑娘結婚,再說這姑娘已經在您的手掌之中。您看,一件普通而又魯莽的情況巧合竟會玉成這樣一件好事——啊?」
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已經嚇得半死地站在爬起來的麗莎身旁,向她彎下身子,伸出雙手,抓住她的一隻胳臂。這次相遇的整個不可思議的情況,使他的神智受到了極大震動,他淚流滿面。他看到他如此熱愛的姑娘在田野上狂奔,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天氣,就穿著一件連衣裙,就穿著她昨天穿的那件華麗的連衣裙,但是裙子現在已經揉皺了,摔髒了……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脫下自己的軍大衣,用發抖的手披在她肩上。他突然叫了一聲,感到她的嘴唇親吻了一下他的手。
「就算我是小丑吧,但是您是我主要的一半,我可不願意您也是小丑!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在屋裡走了幾步。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麗莎全身發抖地在等著對自己的最後判決。
「您幹嗎要折磨她呢,您這人也太離譜了嘛!」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大怒。「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真的,您可以把我在石臼里搗個稀巴爛,他是無辜的,相反,他自己傷心欲絕,都說胡話了,您全看見了。他無論從哪方面說,無論從哪方面說都是無辜的,甚至思想上也是清白的……這都是那些強盜乾的,再過一星期,肯定會把他們搜捕出來,用鞭子狠狠地揍他們……這事肯定是那個苦役犯費季卡和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乾的,這事全城人都像開了鍋似的在議論紛紛,因此,我也聽說了。」
「要不然送她來幹嗎?」
「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當真?」
她打了個哆嗦,膽怯地望了望他;但是他匆匆走了出去。
麗莎用手捂住臉,從這座房子里走了出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本來想衝出去追她,但又立刻回到大廳。
「如果你知道什麼事情的話,麗莎,那,我敢起誓,我不知道……我剛才說我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講的根本不是那事兒……」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請您面對上帝告訴我,您有沒有罪,我可以發誓,您說什麼我就信什麼,就像相信上帝的話一樣;我可以跟著您到天涯海角,噢,我可以跟著您到天涯海角!像只小狗似的跟著您……」
「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您怎麼這樣畏畏縮縮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跟在她後面追她。「您幹嗎不想讓他看見您呢?相反,您應當驕傲地直接看著他的眼睛……如果說您有什麼關於那個……處|女貞操什麼的……要知道,這全是偏見,太落後啦……您上哪呀,您到底要上哪呀?哎呀,凈跑!咱們還不如回到斯塔夫羅金那裡去好,可以坐我的馬車……您到底要上哪呀?那兒是莊稼地……哎呀,摔倒了!」
「首先,您走的路不對,」彼得·斯捷潘諾維嘟嘟囔囔地說,「咱們應當走這兒,而不是從花園旁邊穿過去;其次,要步行回去是無論如何不行的,到府上有三俄里路,您又沒有合適的衣服。您稍等一會兒就成。要知道,我是坐賽馬用的跑車到這裏來的,馬車就在院子里,我立馬就可以把它趕過來,讓您坐上馬車后,我送您回家,這樣誰也看不見。」
「您也坐吧。我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不會很長了,我想說說我想說的一切……為什麼您就不能說說您想說的一切呢?」
「哪還有假。他坐在花園的籬笆旁,離這裏——我想,離這裏大概有三百步吧。我急忙從他身邊跑了過去,但是他看見了我。您不知道?這般說來,我很高興,我沒有忘記告訴您。這種人身邊如果有一支手槍,那才是最危險的,再說,漆黑的夜,到處是泥濘,他又天生愛生氣,因為他的情況沒有比這更糟了,哈哈!他為什麼要坐在那裡呢,足下高見?」
「你幹嗎要毀掉自己呢,而且毀得這麼醜陋,這麼愚蠢,現在該怎麼辦呢?」
麗莎打了個哆嗦,臉色變得煞白。
「聽我說,您能這麼以為我非常高興,因為這一切都是十分可怕的成見,既然要這樣做,還不如我乾脆吩咐那老頭把馬車立刻準備好,總共只要十分鐘,我們先回去在台階旁https://read•99csw•com等著好嗎?」
「難道您不愛她?」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帶著一種無限驚訝的模樣介面道,「既然您不愛她,那昨天她進來后,您幹嗎把她留在您身邊呢?您是一個高尚的人,幹嗎不直截了當地告訴她您不愛她呢?您這樣做也太卑鄙了嘛,何況您這樣做讓我在她面前不也顯得太卑鄙了嗎?」
「麗莎,昨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您幹嗎要賜給我……『這麼多幸福』呢?我有權知道嗎?」
「但是,您難道還不明白,您提出這樣一些問題,在上流社會的輿論面前,您自己使自己處於多麼滑稽可笑的境地啊?」
「好吧,這樣結束也好……但是怎麼會出現這一切的呢?」
「但是您幹嗎要跪下來呢?」
「自然是等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啰。」
「麗莎,」他叫道,「我發誓,現在,我比昨天你來找我的時候更愛你了!」
「多麼奇怪的自白!說什麼昨天和今天,兩種衡量標準,幹嗎呢?」
「太妙了,可您自己卻在流淚。現在需要的是勇氣。應當在各方面都不比男子漢差。在我們這時代,當一個女人……哎呀,見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差點沒有啐口唾沫)!主要是沒有什麼可惋惜的:也許這樣倒好。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是這樣一個人……總之,是個很重感情的人,雖然他不愛說話,不過這也好,當然有個條件,如果他不抱成見的話……」
「說下去,您剛才說,『既然您現在不需要她了』,那……」
「您怎麼能這樣?您怎麼能這樣?難道您一點也不怕?」他完全跟瘋了似的向斯塔夫羅金叫道,絮絮叨叨,語無倫次,詞不達意,口吐白沫。
「您真好……」麗莎親切地說。
「又說不下去了?您的口才全沒了。我在這世上算活到頭了,夠啦。您記得赫里斯託福爾·伊萬諾維奇嗎?」
「還用說,走。」
他站住了。麗莎像小鳥一樣向前飛去,也不知道要飛到哪兒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已經落在她後面約摸五十步了。她絆在一個小草丘上摔倒了。就在這時候,從後面,在另一側,傳來了一聲可怕的喊叫,這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在喊,他看見她在跑,跑著跑著又摔倒了,於是他穿過田野向她奔去。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霎時便溜進了斯塔夫羅金家的大門,為的是趕快坐上自己的馬車逃走。
「現在離開我見您的鬼去吧,明天我一定能從自己心裏擠出點什麼東西來。您明天來吧。」
「且慢,別叫啦!現在她正被馬夫里基摟在懷裡呢……馬夫里基是不會坐您的馬車的……您別叫!這比馬車更重要!」
「不要緊,不要緊,」她鼓勵他,「就這樣,有您在身邊我就不太怕了,您抓住我的手,領著我走……咱們現在上哪呢,回家?不,我想先看看那些被殺的人。聽說,他們殺了他的妻子,可他說是他自己殺的;要知道,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是嗎?我要親眼看到這些被殺的人……為了我……因為他們,他今天夜裡不愛我了……我看到他們以後就全明白了。快,快走。我認識這房子……那裡發生了火災……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我的朋友,不要原諒我這個傷風敗俗的女人!幹嗎要原諒我呢?您為什麼哭呀?給我一記耳光,就在這曠野打死我,像打死一條狗一樣!」
「不,不是真的。」
「您認識又怎麼樣?得了吧,又下雨,又有霧(不過話又說回來,也是我多事,攬了這麼個神聖的義務!)……我說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二者必居其一:要麼您跟我一起坐車走,那就稍候,一步也別往前走,因為再往前走二十步,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一定會發現您的。」
「他在等我,上帝!」她突然停下來,滿臉緋紅。
「我應當向您承認,還在瑞士的時候,我就牢牢地確定了一個想法:您心裏一定有一種可怕的、骯髒的和血腥的東西,而且……而且與此同時,又有一種使您顯得非常可笑的東西。如果是真心話,您可要小心,不要隨便向我傾吐:我會笑話您的。我會哈哈大笑,笑話您一輩子的……哎呀,您的臉色怎麼又蒼白了?不了,我不說了,我立刻就走。」她用一種厭惡而又蔑視的動作從椅子上跳起來。
「不,不記得了。」他皺起眉頭。
「啊!那麼說您沒有聽清!放心吧,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平安無事,對此,您馬上就可以得到證實,因為他就在路邊,在花園的籬笆旁……而且,好像,在那裡坐了一整夜;全身都濕透了,穿著軍大衣……我來的時候,他看見我了。」
「嘿!這倒是樁新聞!可見……但是我說,她的情況現在完全變了:現在她還要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幹嗎?要知道,您已經是一個自由的鰥夫了,您明天就可以娶她,不是嗎?她還不知道——把這事交給我,我立刻可以給您把一切辦好。她在哪,也應當讓她高興高興嘛。」
「啊!您猜到我在裝腔作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也十分快活地大笑起來,「我是為了逗您一樂!試想,您剛出來見我,我就立刻從您臉上看出您遭到了『不幸』。甚至,說不定,遭到了完全的失敗,是不是?哼,我敢打賭,」他開心得似乎上氣不接下氣地叫道,「你們一定肩挨肩地並排坐在椅子上,坐了一通宵,在爭論什麼極其高尚的情操,把寶貴的光陰統統浪費掉了……啊呀,對不起,對不起;我有什麼:直到昨天轉才弄清楚,你們定將以愚蠢而告終。我之所以把她給您送來,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您開開心,同時也為了證明,跟我在一起是不會感到無聊的;做諸如此類的事我還是可以派上點用場的,我可以為您效勞三百次;我一向喜歡做一個讓人喜歡的人。既然您現在不需要她了,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到這裏來的目的也就為此,那……」
他沒有走近窗口,而是停在她身後三步遠的地方;但是,她沒有向他回過頭來。
「發生了發生的事。」
「難道這當真是您嗎?」麗莎叫道,她先是情不自禁地感到高興,但在這陣高興過後便十分悲傷而又驚奇地打量著他。
「如果你現在聽到什麼,麗莎,那,要知道:都是我的錯。」
「燒了?殺了?」
「被殺的只是我的妻子,她的哥哥列比亞德金和他們的女用人。」斯塔夫羅金堅定地說。
「折磨我,懲罰我,你心裏有氣就沖我發好了。」他絕望地叫道,「你有充分的權利!我知道我不愛你,而且毀了你。是的,『我給自己留下了這一瞬間』;我曾經抱有希望……早就有了……這最後的希望……當你昨天親自進來找我,一個人,主動來找我的時候,我無法抵拒照亮了我的心的這道光。我突然信了……也許,直到現在我還信。」
「哎呀,得了,得了,居然立刻又變成了混賬東西,這是什麼腔調?應當高興才是,可您……我特意趕了來,為的就是快點告訴您這事……再說我拿什麼來威脅您呢?威脅您,我又能把您怎樣呢?我才不幹威脅您這種傻事呢!我需要的是您自覺自愿,而不是出於害怕。您是光,您是太陽……應當是我非常怕您,而不是您怕我!要知道,我可不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您想,我是坐了一輛賽馬用的跑車趕到這裏來的,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卻坐在這裏,坐在你們家花園的籬笆旁,坐在花園後面的一個角落裡……穿著軍大衣,渾身都濕透了,他大概在那裡站了一夜!真是咄咄怪事!一個人要發瘋竟會瘋到這個地步!」
「一場噩夢和胡言亂語……我們說的是兩件不同的事。」
「不。」
「那就交給我來辦,還用說嗎!我會把她很好地嫁給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的,順便說說,根本不是我要他坐在花園裡的,您不要又把這點裝到腦子裡去。要知道,我現在怕他。您剛才說:坐的是賽馬用的跑車,可我從他身邊沖了過去……真的,要是他身上帶著手槍呢……幸好,我也帶了手槍。瞧,這不是(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槍,給斯塔夫羅金看了看,又立刻藏了起來)——我帶上它是因為路遠,路上恐遭不測……不過,這事我立馬就能給您辦好:她那顆芳心,正是現在,在痛苦地思念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起碼應當在痛苦地思念……您知道嗎——真的,我甚至有點可憐她了!我一旦讓她跟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言歸於好,她又會立刻想念您——對他誇獎您,而且還會當面罵他——女人的心哪!瞧,您又笑啦?您這麼開心,我感到非https://read.99csw•com常高興。怎麼樣,咱們走吧。我乾脆先從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著手,至於那些……至於那幾個被殺的人……要知道,現在還不如不提他們好?反正她以後會知道的。」
「有這麼一部小說,叫《波琳卡·薩克思》。我還在上大學的時候就讀過……說的是,有一個官員,叫薩克思,十分富有,由於妻子不忠,他在別墅里逮住了她……啊,唉,見鬼,管他呢!您會看到,您還沒有到家,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就會向您求婚的。他還看不見咱們。」
他們來到那座倒霉的房子跟前的時候,正當擁擠在那座房子前面的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聽到了許多有關斯塔夫羅金的議論,說什麼殺死妻子對他多麼有利。但是,我還要重複一遍。絕大多數人不過是默不做聲地、一動不動地聽著。在情緒激動地大叫大嚷的只是一些酒鬼,還有那些「冒冒失失」的人,諸如那個不斷揮舞著雙臂的小市民。大家都認為他是個甚至很文靜的人,但是他卻突然似乎冒失了起來,只要有什麼事或多或少地使他感到吃驚,他就飛也似的跑去看熱鬧。我沒有看到麗莎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是怎麼來的。我先是看見麗莎,與我離得遠遠的,站在人群里,我都驚呆了,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起先我甚至都沒有看清。似乎,有這麼一剎那,可能由於擁擠,也可能是人家把他擠到一邊去了,他落在她後面大約兩步遠。麗莎則在人群里拚命往前擠,看不見周圍的一切,彷彿她剛從醫院里逃出來,不用說,她很快就引起了人們的注意:有人開始大聲地說三道四,又突然吼叫起來。這時有個人叫道:「這就是斯塔夫羅金的相好!」另一邊又有人喊:「殺了人還不夠,還要來看熱鬧!」我忽然看到,在她身後,頭頂上,有個人舉起手,給了她一拳;麗莎摔倒了。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發出一聲可怕的喊叫,拚命擠過去幫忙,有個人站在他面前,擋住了麗莎,他就使出渾身力氣狠狠地揍了那人一下。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那個小市民在他背後伸出了兩隻胳臂抱住了他。於是開始了一場混戰,在混戰中有若干時間簡直什麼也看不清。好像,麗莎站了起來,但是又有人給了她一拳,她又倒了下去。突然人群分開了,在摔倒的麗莎周圍形成了一個不大的空圓圈,而渾身血跡、瘋了似的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則站在她身旁,又哭又叫,絞著雙手。以後發生的事,我就記得不完全準確了;只記得麗莎驀地被人抬走了。我跑去追她;她還活著,或許還有知覺。從人群里抓走了那個小市民,此外還抓走了三個人。這三個人至今極口否認他們參加了這次暴行,堅持說把他們抓起來抓錯了;或許,他們說得也對。那個小市民雖然罪證確鑿,但這人是個糊塗蟲,至今也說不清這事發生的詳細經過。我是目擊者,雖然站得很遠,但也必須在偵查中提供證詞:我聲稱,發生這一切純屬偶然,這都是那些醉鬼乾的,雖然,也許,他們有抵觸情緒,但是神志已不大清楚,已經喝糊塗了。直到現在我還這麼看。
「太妙啦,太妙啦!」麗莎歇斯底里地大笑。
「屍體根本沒有燒掉嗎?」
「你們剛才說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什麼啦?他被殺了?」
「那麼說,您送她來,就為了讓我開心啰?」
他說罷便離開了大廳。

「如果您已經知道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急忙道,彷彿一雙眼睛想鑽進他的靈魂里去似的,「那,不消說,我倆誰也沒有錯,首先是您,因為這純屬巧合……機緣湊巧……總之,法律上不會牽連到您,所以我趕快跑來告訴您。」
「但是得了吧,假如他是個不抱成見的人。我說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這事與我完全無關,我完全是局外人,這,您自己也知道;但是我畢竟還是希望您好……假如咱們這艘『大船』出了問題,假如咱們發現這不過是一艘只配拆了當柴燒的、朽壞了的舊舢板……」
「她馬上就會出去找他的。」
「啊,哼,見鬼……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突然挖苦道,「要知道,我完全是為了您……我完全無所謂……我昨天幫了您的忙,因為是您自己要這樣的,而今天……好了,這裏就可以看見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了,他就在那兒坐著,看不見我們。我說,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您讀過《波琳卡·薩克思》嗎?」
「一隻可憐的小母狗!請替我向她問好。她知道您早在瑞士的時候就已確定讓她在您老年的時候伺候您吧?多麼關切!多麼有預見!啊!這是誰?」
斯塔夫羅金忽地大笑起來。
「而您即使在這裏也不能不想起她嗎?」
「您倒是怎麼啦……得啦,這樣會把我的胳臂打斷的……這裏最要緊的是怎麼會陰錯陽差弄成這樣的。」他又像炒爆豆似的說了起來,甚至對他挨了那一下一點都不驚奇。「我晚上把錢給了他,為的是讓他和妹妹第二天一早動身,我把這事託付給了那個混蛋利普京,讓他親自把他們送上火車,打發他們走。可是這個惡棍利普京卻耍起了孩子脾氣,跟觀眾惡作劇——也許,您聽說了?在『講演會』上?您聽我說,聽我說嘛:兩人喝了酒,一起做詩,這詩有一半是利普京寫的;他讓列比亞德金穿上燕尾服,當時還向我保證,他一早就把他倆送走了,其實呢,他把他藏到後面的一間小屋裡了,以便把他推上台去。但是那主兒很快而且出人意料地喝醉了。接著就發生了那件大家都知道的醜事,接著又把他半死不活地弄回了家,而利普京就趁機從他兜里悄悄掏走了兩百盧布,只留下個零頭。不過,不幸的是,這天上午這傢伙把這兩百盧布也從兜里掏出來過,而且到處吹噓,在不該拿出來的地方到處拿出來給人看。因為費季卡要的就是這個,而他在基里洛夫那裡已經有所耳聞,記得嗎,您的暗示?因此就拿定主意利用了這機會。這就是全部真相。我高興的是起碼費季卡沒有找到錢,要知道,這混賬東西估計有一千!他幹得很匆忙,他自己似乎也讓火災給嚇壞了……請相信,這場火災也彷彿給了我當頭一悶棍。不,只有鬼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簡直是胡來……您瞧,我一直對您寄予厚望,因此我對您絕不隱瞞:唔,是的,我早就醞釀著放火這一想法,因為這想法具有民族性,並且十分普遍;但是,要知道;我要把它保留到緊要關頭才用,到我們全體奮起和……那個寶貴時刻才用。可是他們卻自行其是,不等命令,突然想到來這一手,而且就在現在,正當我們必須韜光養晦的時候!不,這簡直是為所欲為……總之,我還一無所知,這裡有人說到兩名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但是,假如這裏也有我們的人呢,他們當中哪怕有一個人在這件事上發了不義之財呢——這人就倒霉了!您瞧,只要稍微放鬆一點,會鬧出多大的亂子!不,這伙鬧民主的混賬王八蛋跟他們的五人小組——是靠不住的;這裏需要的只有一樣:英明的、盲目崇拜的專斷意志,它不依靠偶然性,它依靠的是某種外來的因素……只有到那時這些五人小組才會乖乖地夾起尾巴,一旦需要才會俯首聽命地派上用場。但是,不管怎麼說,儘管那裡現在正大轟大嗡地嚷嚷,說什麼斯塔夫羅金需要把他老婆燒死,因此這座城市就燒掉了,但是……」
「這一夜,她多少明白了我根本不愛她……當然,關於這點,她也一向知道。」
「你走吧,主人要喝茶,沒人伺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把他推開后直接挽起了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胳臂。
「嗯,如果您想跟他在一起,那我就再帶您往前走幾步,就可以指給您看他坐哪兒了,但是在下恕難從命;我現在不想到他那兒去。」
「會知道https://read.99csw.com什麼?誰被殺了?關於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你們剛才說什麼了?」麗莎突然推開門。
「假如您不是這麼一個小丑,也許,我現在會對您說:是的……假如您能稍許聰明點的話……」
「這些人啊!我一整夜都看見他們放火后出現的一片火光。他們不可能用其他辦法來收場……(他的眼睛又開始發光。)我從渾渾噩噩中跑出來,從發燒的睡夢中跑出來,我跑出來尋找俄羅斯,existe-t-elle la Russie?Bah, c'est vous, cher capitaine!我從來不曾懷疑過我會在什麼地方遇見您正在建立豐功偉績……但是,您把我的雨傘拿去吧,而且——為什麼一定要步行呢?看在上帝分上,您哪怕把雨傘拿去呢,我反正在什麼地方要雇輛馬車的。要知道我之所以步行,乃是因為如果Stasie(即納斯塔西婭)知道我要走,一定會大喊大叫,嚷嚷得全街都聽見的;因此我儘可能incognito溜了出來。找不知道,聽說在《呼聲報》上常有遍地盜賊的報道,我想總不至於我一出來就立刻碰上強盜吧?chère Lise,您剛才好像說到什麼人把什麼人殺了?O mon Dieu,您不舒服吧!」
「您以為她就猜不到這些屍體究竟是怎麼回事嗎?」斯塔夫羅金有點異樣地眯起眼睛。
斯塔夫羅金站在大廳中央,一句話也不說。他用左手輕輕抓住自己的一撮頭髮,神情惘然地微笑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衣袖。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他說的是真的?」麗莎好不容易才問道。
「麗莎!」他叫道,「我太無能了,但是求您不要趕我走!」
「麗莎,我為你這種消沉的語言感到痛苦。這樣愁眉苦臉您自己也要花很大代價的。這又何必呢?幹嗎呢?」
「我不記得了,麗莎。幹嗎像個死人呢?應當活下去嘛……」
「您現在開始計算我說過的叫您摸不著頭腦的話了?」她笑道,「您記得昨天我進屋的時候您曾經說我像個死人嗎?您認為應當忘掉這話。忘掉或者置若罔聞。」
「這裏沒有住何東西會損害您的自尊心,而且一切都是完全真實的。從我無法忍受的那美麗的一瞬間開始。前天,當我在大庭廣眾之中『侮辱』您以後,您卻以那樣的騎士風度回答我,我回到家后就立刻猜到了,您之所以躲著我,是因為您結婚了,而完全不是因為您蔑視我,我是一個上流社會的小姐,我最怕的就是這個。我明白了,您之所以躲著我,是為了愛護我這個冒冒失失的、輕舉妄動的人。您瞧,我多麼珍視您的寬宏大量啊。這時,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突然跑了來,立刻向我說明了一切。他向我透露了,現在正有一個偉大的想法使您躊躇不決,而在這個偉大想法面前我跟他根本一錢不值,但是我畢竟擋了您的道。他也把自己歸人了這一類;他堅持要我們仁在一起,還講了一些非常離奇古怪的話,講到某支俄國民歌中提到的什麼大船啦,槭木船槳啦,等等。我誇獎了他,說他是詩人,於是他就把這當成一枚永遠花不完的鋼鍘兒了。因為,即使他不告訴我,我也早知道,我這人只有五分鐘熱度,所以我就立刻拿定了主意。這就是全部情況,夠了,勞您駕,別再解釋什麼了。說不定我們會吵起來的。您什麼人也不用怕。一切都由我承擔。我壞,我任性,我被歌劇里的大船迷住了,我是小姐……要知道,我還一直以為您非常愛我。請不要瞧不起我這個傻姑娘,不要笑話我剛才流下的眼淚。我非常愛哭,『自嘆命苦』。好啦,夠啦,夠啦。我無能為力,您也無能為力;我們雙方都很難堪,咱們就藉此聊以自|慰吧。起碼,自尊心不會因此而感到痛苦。」
「你別離開我,」他幾乎絕望地繼續道,「我們一起走,今天就走,好不好?好不好?」
「不,就我一個人。」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伸出了半截身子。「您好,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不管怎樣,祝您早安。我早料到在這間大廳里准能找到你倆。我就耽誤您一會兒工夫,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我無論如何急著要告訴您兩句話……非常必要的兩句話……總共只有兩句話!」
「你不知道我現在難以言表的滿腔真情花了我多大代價,麗莎,要是我能向你一吐為快,那多好啊……」
「混賬東西,您在威脅我嗎?」
「如果您是坐賽馬用的跑車來的,那就請您立刻把她送到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那兒去。她剛才說,她討厭我,要離開我,當然,她是不會坐我的馬車的。」
「哎呀,見鬼,一個人竟會假戲真做到這般地步!」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氣得渾身發抖。「真想打死您!她還真應該蔑視您……您算什麼『大船』,一隻只配拆了當柴燒的破舊的駁船……哎呀,哪怕出於氣憤,哪怕出於氣憤,現在您也該清醒清醒啦!哎呀!要知道,您自己也想挨槍子兒,對您反正無所謂,是不是?」
「咱們走吧,走吧!」麗莎又拉著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彷彿發作歇斯底里似的叫道。「等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她又突然回到他身邊,「等等,可憐的人兒,讓我給您畫個十字吧。也許最好把您捆起來,可是我還是給您畫個十字好。請您也為『可憐的』麗莎禱告——順便,稍微禱告一下就行,不要太費事。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把雨傘還給這孩子,一定要還給他。這就對了……咱們走吧!走吧!」
「我對您簡直莫名其妙。」她膽怯地、磕磕巴巴地說。
「主啊,我要瘋啦!」麗莎叫道。
她迅速從窗口轉過身來,坐到沙發上。
「多卑鄙的想法!」
「啊,太妙啦!」麗莎叫道。
「您的情緒是這樣憂傷,甚至跟我說話都找不出詞來了。但是請放心,您說得很恰當:我一直是照曆書生活的,我走的每一步都是照曆書上算計過的。您感到奇怪?」
「啊,這是您在叨叨?」斯塔夫羅金終於看清楚是他。「快跑,」他突然清醒過來,「快去追她,讓他們套車,不要離開她……快追,快追呀!把她一直送到家,別讓任何人知道,也別讓她到那兒……去看屍體……看屍體……強迫她坐上馬車……阿列克謝·葉戈雷奇!阿列克謝·葉戈雷奇!」
「照曆書上說,還在一小時前就應當天亮了,可現在幾乎跟黑夜一樣。」她懊惱地說。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在那裡聽說過有人被殺死的事嗎……這是真的嗎?真的嗎?」
「好吧,您打死我吧。」他幾乎和解地低聲道。
但是要描寫他們的談話聽起來就顯得古怪了。這時,他倆手拉著手走著,走得很快,很匆忙,就像兩個瘋子。他們徑直向火災現場走去。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始終沒有失去希望,他希望能遇到一輛馬車,哪怕隨便什麼大車,但是一路上竟沒碰到一個人。毛毛雨在下個不停,周圍一片迷濛,吞沒著任何一道反光和任何一種色調,把一切都變成煙霧蒙蒙的、鉛灰色的和了無區別的一大片。早已經是白天了,可是看上去好像還沒有天亮似的。突然在這一片煙霧蒙蒙、冰冷的昏暗中冒出了一個人影,這人影既奇怪又荒誕,在向他們迎面走來。我想,即使現在來想象,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哪怕處在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的地位;然而她卻高興地叫了起來,一眼就認出了這個https://read.99csw.com走過來的人。這人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他是怎麼跑出來的,他那瘋狂的腦子裡想出來的關於逃跑的想法,是如何得以實現的——對此留待下文再說。我只想提到一點,這天早晨他已經在忽冷忽熱地發燒,但是生病也阻止不了他:他堅定地邁步在潮濕的泥地上;看得出來,儘管他一向坐在書齋里,沒有經驗,可是他卻一個人儘可能周密地考慮了他所要做的事。他穿著「行裝」,即穿上了長袖的軍大衣,腰束帶扣的寬皮帶,此外還穿了一雙高筒的新皮靴,把褲腿塞在靴筒里。大概他早就在想象一個出行的人應當如何,至於腰帶和像驃騎兵般靴筒鋥亮的高筒皮靴,那是他在幾天前就準備好了的,而且他穿上這雙皮靴后都不會走路了。他戴著一頂寬邊禮帽,圍著一條粗毛線織的圍巾,緊緊地裹著脖子,右手拄著拐杖,左手提著一隻非常小的,但卻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袋,這就是他的全套行裝。此外,他還在同一隻右手裡撐著一把雨傘。這三樣東西——傘、拐杖和旅行袋——在走頭一俄里的時候,拿起來就很彆扭,而從第二俄里起就感到很重了。
他停住了腳步,不安地等待著。
「沒錯,最嚴肅的人常常會提出最讓人驚訝的問題。您擔心什麼呢?難道是出於自尊心,因為是女人頭一個拋棄您,而不是您頭一個拋棄她嗎?要知道,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您這兒,我暫時確信,順便說說,您對我太寬宏大量了,而我最受不了也是您這種寬宏大量。」
「哎呀,您別把我的手握得這麼疼呀!今天咱倆一起能到哪兒去呢?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再一次『獲得新生』?不,試驗了這麼多次,夠啦……再說我也嫌慢,再說我也辦不到,對我來說太高了。要走就乾脆到莫斯科去,我可以在那裡訪親問友,自己也可以接待賓客——您知道,這才是我的理想;還在瑞士的時候,我就不曾隱瞞過您我是怎樣一個人。因為您已經結婚,所以我們就不能到莫斯科去訪親問友了,因此也就沒有必要談它了。」
「殘忍又怎麼樣呢,即便殘忍也得忍著。」
「已經在大轟大嗡地嚷嚷了?」
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從裏面向外窺視的那個房間,是一個橢圓形的大過廳。在他來之前坐在這裏的是阿列克謝·葉戈雷奇,但是他把他打發走了。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隨手關上通往過廳的房門后便停下來等他說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迅速而又探究地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她說罷便往回跑。
「您想破碗破摔了,是不是?因此您才這麼干?您要去告密,出賣大家,然後自己去進修道院或者去見鬼……但是,要知道,我反正要把您幹掉的,儘管您不怕我!」
「這不可能!這太殘忍了!」
「怎麼不是真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打了個哆嗦,「這又是怎麼回事!」
她沒有把胳臂抽出來,看來,她有點神思恍惚,還沒清醒過來。
「讓她高興?」
麗莎看了看他,感到很詫異。
「對——了!她憑什麼要出去找他呢?而且……又下這麼大雨……真是傻瓜蛋!」
他又拔出手槍,斯塔夫羅金嚴肅地看了看他。
「什麼事?」
「一吐為快?您有什麼要向我一吐為快嗎?但願上帝保佑我,不要讓我聽到您的一吐為快!」她幾乎恐懼地打斷了他的話。
斯塔夫羅金向他走去,但是剛走三步又回到麗莎身邊。
「噢,哪怕這裡有個人呢!」他絕望地倉皇四顧,「哪怕有個過路的人呢!您會把腳弄濕的……您……會失去理智的!」
「不,您最好還是不要提有權沒有權的問題;您的揣測已經夠卑鄙了,不要在卑鄙之外再加上愚蠢。您這樣做今天沒有成功。順便問問,難道您就不怕上流社會的輿論,您就不怕因為『這麼多幸福』而遭到輿論的譴責嗎?噢,既然這樣,看在上帝分上,您就別庸人自擾了。這事與您根本沒有關係,不是您出的主意,您也無需對任何人負責。昨天我推開您的房門的時候,您甚至都不知道進來的是誰。正如您剛才所說,這僅僅是我的異想天開,別無其他。您可以勇敢地和勝利地面對所有的人。」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在她身邊坐了下來,輕輕地、幾乎膽怯地抓住她的一隻手。
「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在哪?在哪?」

「一場夢和胡言亂語!」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叫道,一面擰著手,一面在屋裡走來走去。「麗莎,可憐的麗莎,你對自己做了什麼呀?」
「啊,您又想入非非了!我怕的就是這個……不,咱們還不如先撇開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再說您也不必去看。」
他迅速抬起了身子。
「噢,對了,咱們趕快離開這裏,不要撇下我,不管我!」她說罷便主動抓住他的一隻手,拉著他,讓他跟自己走。「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她突然害怕地壓低了聲音,「我在那裡一直裝得很勇敢的樣子,可在這裏我怕死。我會死的,我會很快死的,但是我怕,我怕死……」她緊緊握著他的手,悄聲道。
他的兩眼閃出了光。
「殺了,可是沒有燒掉,糟就糟在這裏,但是我敢向您保證,這不是我的錯,不管您怎麼懷疑我,因為您在懷疑我也說不定,是不是?您想知道全部真相嗎:您瞧,我倒的確閃過這念頭,這念頭是您自己暗示我的,不過不是嚴肅地暗示,而是好像故意逗我玩似的(因為您也不可能嚴肅地暗示),但是我拿不定主意,無論有什麼好處,哪怕給我一百盧布,我也絕不會這樣干——再說干這事沒有任何好處,我是說對我,我沒有好處……(他說話很急,跟開機關槍似的。)但是情況偏就這麼湊巧:我拿自己的錢(聽見沒有,我拿自己的錢,沒用您一個盧布,主要是,這您自己也知道)給了那個喝醉酒的混蛋列比亞德金二百三十盧布;就在前天晚上——您聽見沒有,我說的是前天,而不是昨天的『講演會』之後,您要注意這點: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巧合,因為那時候我對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會不會來找您沒有一點把握;我之所以要把自己的錢給他,僅僅因為前天您標新立異,想對大家公開您的秘密。好了,我無意干涉……這是您的事……您的騎士風度……但是,不瞞您說,我吃了一驚,就像當頭挨了一棒。但是因為我對這些悲劇厭煩之極——請注意,我說這話是嚴肅的,雖然我使用了斯拉夫語的說法,因為這一切說到底會妨礙我的計劃,因此我下決心一定要把列比亞德金兄妹打發到彼得堡去,而且不讓您知道,再說他自己也急著想到那裡去。有一個錯誤:我悔不該用您的名義給他錢;這是不是錯誤呢?不是錯誤也說不定,是不是?現在您聽我說,聽我說這一切怎麼會陰錯陽差弄成這樣的……」他越說越來勁,一步步逼近斯塔夫羅金,竟抓住他外衣的翻領(上帝作證,說不定是故意的)。斯塔夫羅金使勁打了一下他的手。
「反正一樣,是您殺的。」
斯塔夫羅金異樣地發出一聲冷笑。
「我根本不知道您剛才說什麼……難道您昨天不知道我今天要離開您嗎,知不知道呢?別撒謊,知不知道?」
「是嗎?是嗎?」
「您至少要明白他現在是瘋子!」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拚命叫道,「要知道,他的妻子畢竟被殺了。您瞧,他的臉色多蒼白……要知道,他一整夜都跟您待在一起,一分鐘也沒有離開您,怎麼能懷疑他呢?」
「知道……」他低聲說。
「我沒有殺人,也反對這樣做,但是我知道他們會被殺而沒有去制止殺人兇手。請您離開我吧,麗莎。」斯塔夫羅金說,說罷便向大廳走去。
「難道這就是斯塔夫羅金,『嗜血成性的斯塔夫羅金』(正如這裡有一位鍾情于您的女士稱呼您那樣)!聽我說,我不是已經對您說過了嗎:我已經把我的生命僅僅算成一個小時,所以我心安理得。您也可以把自己的……算成……不過,您根本不需要;您還將會有許許多多各種各樣的『一小時』和『一瞬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說,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啊呀,就讓他看不見好啦!」麗莎像瘋子似的突然叫道,「咱們快走,咱們快走!鑽到樹林里去,鑽到地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