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第二章 遊藝會的結局

第三部

第二章 遊藝會的結局

「把所有大笑的混蛋統統攆出去!」連布克驀地下令。人群大嘩,發出一陣鬨笑。
「好啦,還哭什麼呢!您非得大鬧一場找個人出出氣不可嗎?那就拿我出氣好啦,不過要快,因為時不待人,必須趕緊拿定主意。講演砸了鍋,就拿舞會來補救。瞧,公爵也是這意見。可不是嗎,您哪,要不是公爵,您這事怎麼收場呢?」
「您不要頭一個來侮辱我。為了過去種種,我感謝您,但是我要再說一遍,我已經斷絕了與人們的一切關係,無論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在給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寫信,在此以前,我竟不可饒恕地把她給忘了。明天,如果您願意的話,請把這封信送去,現在則『merci』。」
「恥辱,丟人現眼——就出了這事。我也不知道這叫什麼,反正出了這種事以後,我沒臉進去。」
「他自己才是混蛋。」不知從哪個角落傳來了喊聲。
「大人,」派出所長出現在他身邊,「您還是回家去安靜一下吧,您哪……要不站在這裏,甚至對大人您也是挺危險的。」
「正因為如此,現在您必須去參加,也讓那些混蛋瞧瞧。」
「您聽見了,您聽見了!」她舉起雙手一拍。
「不,他們不是蠢驢,蠢驢是我們。」
是的,又得賴她!大概,方才,在我跑出去以後,她跟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決定,舞會照常舉行,她也照常去參加舞會——之後,大概她又到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書房去了一趟(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在「講演會」上已經被徹底「壓垮」了),又施展出她的全身魅力,把他硬拉著,讓他跟她一起去。但是現在她想必痛苦極了!儘管如此,她還是沒有離開!究竟是她的自尊心在折磨她呢,還是她簡直六神無主了——這,我也說不清。儘管她十分高傲,也只好低三下四地和面帶笑容地試著跟某些太太們交談,可是那些太太卻立刻慌了手腳,用一些單音節的、不信任的「是,您哪」和「不,您哪」來敷衍塞責,分明躲著她。
「我可不是蠢驢。」
「遭到火災的人的眼淚可以擦乾,可是城市卻燒光了。這都是那四個,那四個半混蛋乾的。把這混蛋抓起來!這裏只有他一個人,而另外四個半卻遭到他的誹謗。他騙取了一些家庭對他的青睞。居然有人利用家庭女教師的名義來燒房子。這卑鄙,卑鄙!啊,他在幹什麼!」他叫道,突然看見那座著火的廂房的屋頂上有一名消防隊員,他腳下的屋頂已經起火了,周圍正在不斷躥出火苗。「把他拽下來,拽下來,他會掉下來的,他會燒著的,快把他身上的火撲滅……他在那裡幹什麼?」
「就是說我也不敢肯定,但是城裡已經在大轟大嗡地說就是她撮合的。」
「我的心早就預感到肯定會有人放火,這些天來一直有這種感覺。」
「觀眾可罵不得啊,您哪。」
很難想象還有什麼諷喻比這個「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更可憐、更庸俗、更平庸、更平淡乏味的了。想不出任何東西能比這更不適合我們公眾的胃口了,然而想出這個玩意兒來的據說是卡爾馬津諾夫。不錯,是利普京跟曾經參加維爾金斯基家晚會的那個瘸腿教員一起商量後排練的。但這畢竟是卡爾馬津諾夫出的餿主意,甚至據說他自己還想化裝起來扮演一個與眾不同的獨立角色哩。卡德里爾舞由六對可憐的喬裝打扮的人組成——甚至也算不上喬裝打扮,因為他們穿的衣服跟大家一樣。比如說,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高高的個兒,穿著燕尾服——總之,穿的衣服跟大家一樣——蓄著一部令人肅然起敬的花白鬍子(不過包了起來,這就是他的全部打扮),他的所謂跳舞,實際上就是道貌岸然地在一個地方頻頻踏著碎步,幾乎原地不動。他用溫和的但是嗄啞的男低音不斷發出一些聲音,正是這種嗄啞的聲音用來影射一家著名的報紙。在這個角色對面跳舞的是兩個巨人X與Z,這兩個字母分別別在他倆的燕尾服上,至於這X與Z影射什麼,卻一直未予說明。「正直的俄羅斯思想」由一位中年先生扮演,他戴著眼鏡,穿著燕尾服,戴著手套,而且——戴著鐐銬(真鐐銬),這「思想」的腋下夾著公文包,公文包里有一份什麼「案卷」。衣服口袋裡則露出一封從國外寄來的打開的信,這封信對於一切心存懷疑的人是一個證明,證明「正直的俄羅斯思想」的確是正直的。這一切均由主持人予以口頭說明,因為從口袋裡露出的那封信是無法閱讀的。「正直的俄羅斯思想」在舉起的右手中拿著一杯酒,似乎想發表祝酒詞。在它的兩側並與它並排,有兩個剪短髮的女虛無主義者在踏著碎步,Vis-à-vis跳舞的也是一位上了歲數的先生,穿著燕尾服,但是手裡拿著一根很重的大棒,似乎在扮演一家雖非在彼得堡出版,但卻是一家令人望而生畏的出版物:「給你一下——就得見血。」儘管他手拿大棒,可是他卻怎麼也受不了那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正直的俄羅斯思想」的眼鏡,因此他竭力看著兩邊,當跳pas de deux時,他不斷地彎腰,旋轉,簡直不知怎麼做才好了——大概,他受到良心折磨,以至於此……這些異想天開的愚蠢把戲,我也實在記不住許多;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套,因而到最後我簡直感到既痛苦又羞愧。與我同樣似乎是羞愧的感覺也反映在所有觀眾的臉上,甚至那些從酒吧來的最陰陽怪氣的人也一樣。若干時間內,大家都默不做聲,莫名其妙而又憤憤然看著。人在羞愧中往往容易生氣,容易玩世不恭。慢慢、慢慢地,我們的觀眾開始瓮聲瓮氣地發起了牢騷。
果然,在起火廂房的底層有一位被遺忘的八十歲的老太太在叫,她是燒著的那座房子的主人,一名商人的親戚。但她並不是給忘了,而是她在還能進去的時候又自己回到那所著火的房子,抱著瘋狂的目的,想從一間位於犄角、還燒著的小房間里把她的羽絨褥子給拽出來,她被煙嗆得喘不過氣來了,熱得大叫,因為那小房間也著火了,但是她還是用她那衰老的手把自己的羽絨褥子從打破了玻璃的窗框里用足力氣往外塞。連布克急忙跑過去幫忙。大家都看到他跑近窗戶,抓住羽絨褥子的一角,拚命從窗戶里往外拽。好像故意跟他作對似的,就在這時,一塊斷裂的木板從屋頂上飛落下來,打著了這個不幸的人。這木板倒沒有把他砸死,僅在飛落下來的時候,木板頭碰到了他的脖子,但是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官宦生涯卻從此結束了,起碼在敝省;這一擊竟把他打翻在地,他不省人事地摔倒了。
在那以前一直關著的貴賓廳的側門突然打開了,驀地出現了幾個戴面具的人。觀眾迫不及待地把他們圍住了。整個酒吧的人直到最後一個一下子全都擁進了大廳。戴面具的人各自站好位置后準備跳舞。我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面,恰好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馮·連布克和將軍的身後找到了一個位置。這時一直不知去向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也跳到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身旁。
「得了吧,關於他是不是好人我又說什麼啦……我從來有一說一,說他是好人……」
在跳卡德里爾舞的時候,安德烈·安東諾維奇一直帶著某種一觸即發的困惑望著那些跳舞的人,當觀眾開始說三道四的時候,他開始不安地環顧四周。這時他才第一次留意到某些從酒吧來的人,他的目光流露出異常吃驚的表情。這時有人在卡德里爾舞中故意出了個洋相,觀眾對此陡地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那家「令人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的出版人,即手持大棒跳舞的那主兒,終於徹底感到他再也受不了「正直的俄羅斯思想」盯著他的那副眼鏡了,但又不知道怎樣才能躲開它,因此,當跳最後一個舞姿的時候,突然兩腳倒立,迎著那副眼鏡走去,順便說說,兩腳倒立正好是用來表示那家「令人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經常顛倒黑白,歪曲事實真相。因為只有利亞姆申一個人會拿大頂,因此就由他來扮演拿大棒的出版人。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壓根兒不知道有人要拿大頂。「這事他們一直瞞著我,瞞著我。」後來她悲觀失望而又憤怒地一再對我說。觀眾的哄堂大笑,當然不是為誰也不感興趣的諷喻叫好,而是有人居然穿著燕尾服拿大頂。連布克陡地火冒三丈,開始渾身發抖。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請您相信,這事可比您想的要嚴重。您以為您在那裡把什麼人粉碎了嗎?您什麼人也沒有粉碎,您自己倒像個空玻璃瓶似的摔得粉碎(噢,我既粗暴又不禮貌,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難受)。您根本就沒有必要給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寫信……沒有我,您現在能躲到哪裡去呢?您對實際生活又懂得什麼呢?您大概又在打什麼主意了吧?如果您還在打什麼主意的話,只會再一次完蛋……」
「既然你不是蠢驢,我更不是啦。」
她大叫一聲,昏了過去(噢,這次當然是真的昏過去了)。我、公爵和將軍衝過去幫忙;在這艱難的時刻過來幫我們忙的還有一些其他人,甚至還有女士。我們把這個不幸的女人由這座人間地獄扶上了馬車,但是她直到快要到家的時候才清醒過來,她的第一聲喊叫又是問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情況。隨著她的所有幻想逐漸破滅之後,她面前現在就只剩下一個安德烈·安東諾維奇了。派人去請醫生。我在她家等了足足一個小時,公爵也一樣;將軍突然大發慈悲(雖然他自己也嚇得夠嗆),想要整夜守候在這個「不幸的女人的病榻」旁,但是十分鐘后,還在等大夫那工夫他就在客廳的一張沙發上睡著了,我們也只能不管他,讓他睡在沙發上。
第四幫人議論道:
「那當然,您哪,但是在這裏我倒想給您開脫一下。唉,誰管得住他們,誰管得住這些口沒遮攔的人呢!甚至彼得堡對他們也防不勝防。要知道,他也是人家介紹給您的呀,而且吹得神乎其神!因此您得承認,現在您甚至還非得去參加舞會不可。要知道,這事很重要,因為是您自己把他領上講台的。現在您必須當眾宣布您跟這人毫無瓜葛https://read.99csw.com,這傢伙已被警察抓起來了,您是莫名其妙地上了當。您應當憤怒地宣布,您是這個瘋子的犧牲品。因為這傢伙肯定是瘋子,別無其他。關於這人,向上呈報時也應當這麼說。我最討厭這種到處咬人的傢伙了,我說起來也許比他還厲害,但是我不會站到講台上去說。而現在他們正好在吵吵嚷嚷地談到一個樞密官。」
「啊呀,真是金玉良言!他們只會一聲不吭地生悶氣,只會……倉皇四顧。」
「您從來,從來!您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句公道話!」
「據說,一個城市沒有七個正人君子就站不住腳,好像是七個,準確的數目我不記得了。我不知道,我市這七個……無疑的正人君子中有幾位有幸參加了您的舞會,但是,儘管他們參加了,我卻開始感到自己並不安全。Vous me pardonnerez, charmante dame, n'est-ce pas?我這麼說是另有所指的,但是我去了一趟酒吧,很高興又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我們的寶貝廚師普羅霍雷奇待在那裡可不是地方,他那吃食攤到不了天亮準會被人席捲一空。話又說回來,我在說笑話。我只想等著瞧『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到底是怎麼回事,然後上床睡覺。請原諒我這個年老的痛風病患者,我睡覺一向很早,我也勸您去『睡覺覺』,就像人們aux enfants說的那樣。要知道,我到這裏來是為了觀看年輕的美人兒……因為除了這裏,當然,我哪兒也不會遇到這麼多的大美人兒……都是因為隔著一條河,我又沒法上那兒去。有一位軍官……好像是輕騎兵軍官的老婆……長得很不賴,很不賴,而且……她自己也知道她長得很不賴。我跟這個壞丫頭說過話,很麻利,而且……女孩子們也一個個艷若桃李;但也不過如此;除了艷若桃李以外,就沒什麼了。不過,我看到她們還是很高興。還有一些是含苞待放,就是嘴唇厚了點。總之,在俄國女人的美貌中,臉型不夠端正,而且……而且有點像烙餅……Vous me pardonnerez, n'est-ce pas……,不過,她們都有一雙漂亮的眼睛……笑眯眯的眼睛。這些含苞待放的花朵,有一兩年,因為年輕,十分——迷——人。甚至有三年……以後就發胖了,而且一胖就不可收拾……並在自己的丈夫身上產生一種可悲的冷淡,從而大大促進了婦女問題的發展……如果我對這個問題理解得沒有錯的話……唔。客廳很漂亮,房間也布置得不錯。本來可能要差些。音樂本來也可能要差得多……我不是說——必須這樣。一個不好的印象是,總的說,女士少了些。至於打扮,我就不提了。不好的是,這個穿灰褲子的人竟放肆地公然跳起了康康舞。假如他是因為一時興起,我倒可以原諒,因為他是本城的藥劑師……但是十點多即使對藥劑師也畢竟早了點……那裡,在酒吧,有兩個人在打架,也沒有把他們攆出去。十點多,倘若有人打架,還是應當攆出去的,不管大伙兒是怎樣的風氣……我不是說半夜兩點以後,那時候就必須向社會輿論讓步——不過要是這舞會能開到半夜兩點以後的話。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說話不算數,沒有送花來。唔,她哪顧得上花呀,pauvre mère!至於可憐的麗莎,聽說了嗎?據說,這是背著大伙兒乾的,而且……而且登台的又是這個斯塔夫羅金……唔。我該回去睡覺了……困得老是打盹——雞啄米了。這『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什麼時候開場呢?」
「幹嗎他倆要害臊?你不是也不害臊嗎?」
「連布克兩口子看著他們出洋相怎麼不害臊?」
「混賬!」他指著利亞姆申叫道,「抓住這混蛋,倒過來……把他的腳……頭……倒過來……讓他的腦袋衝上……衝上!」
「怎麼回事?誰是她撮合的?」
接著我就慌慌張張跑出了她家。
「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在完全的絕望中叫道。
「您什麼時候警告過我?相反,您是贊成的,您甚至要求我這樣做。不瞞您說,我感到非常驚訝……您自己常常把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帶到我這裏來。」
她一看見我就眼睛發亮,叫道:「瞧,您可以問他,他也跟公爵一樣一直沒有離開過我。請問,這一切難道不分明是陰謀,想方設法跟我和安德烈·安東諾維奇過不去的卑鄙、狡猾的陰謀嗎?噢,他們是有預謀的!他們有計劃。這是一幫人,一大幫人!」
「啊呀,別說啦,這太可怕,太可怕啦!這事都賴我,都賴我一個人。」
「跟往常一樣,您又扯遠啦。腦子裡總是胡思亂想。不過我很高興能見到先生您……(他裝作忘了我的姓名),他會告訴我們他的高見的。」
「不,您哪,我預先警告過您,我們還發生了爭論,您聽見了嗎,我們還發生了爭論!」
「沒錯,我坐在後頭,躲在一邊,操縱著整個機器!要知道,如果我當真參加了這一陰謀——您要明白這道理——那就不會便宜您,端出一個利普京就草草收場了!可見,照您看來,我跟我爸也商量好了,讓他出來故意搗亂?行啦,您哪,讓我爸登台演說,這該賴誰呢?誰昨天還阻止過您,還在昨天,昨天?」
「什麼!您認為利普京的行為是一種俏皮和逗樂?」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叫道,她氣壞了,「這麼混賬,這麼沒前沒后,這麼卑鄙、下流,這是有預謀的,噢,您這是存心氣我!由此可見,您自己就跟他們合謀來算計我!」
我認為我有權對他特別嚴厲,甚至吹毛求疵。我怕他會採取更瘋狂的做法。但是使我驚奇的是,我發現他非常強硬:
「為什麼你是蠢驢呢?」
「您什麼也沒有了結,您只是促使一切都化成了泡影。看在上帝分上,別說俏皮話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您倒是開開門呀。必須採取措施,還會有人來找您和侮辱您的……」
他走開了,此外我什麼東西也沒有得到。儘管他很「激動」,可是他說起話來卻十分從容,不慌不忙,很有分量,分明在努力給我留下印象。當然,他對我感到有點遺憾,並且在間接地報復我,唔,也許還為了昨天他說的那些「馬車」和「活動地板」。他今天上午的當眾落淚,儘管取得了某種勝利,畢竟使他處於某種滑稽可笑的境地(他也知道這個),沒有一個人會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樣,這麼關心與朋友交往中那種形式美與嚴謹的形式了。噢,我並不想責怪他!但是,儘管他受到很大震動,可是他身上卻仍舊保持著那種吹毛求疵和冷嘲熱諷,當時卻使我安下心來:一個我行我素,看來很少改變一貫作風的人,這時候當然是不會去做什麼具有悲劇性或者一反常態的事情的。我當時就這麼認為,可是我的上帝,我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啊!我忽略了太多的情況……

大廳里發出一片猛烈的叫罵聲。
「什麼樞密官?誰在吵吵嚷嚷?」
「這樣不行,大人。」
「那是肯定的。」我證實道。
「唉,難道您還不知道?」他假裝驚訝地叫道,裝得很像,「斯塔夫羅金和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呀?」
「恰恰相反,我還跟您爭論過,我根本就沒有贊成,至於帶人來——這倒不假,但那也是因為他們自己成打成打地先來找過您了,我帶他們來僅僅是最近的事,為了跳『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而沒有這些無賴這舞是絕對跳不成的。不過我敢打賭,今天就有一二十個這樣的無賴沒有票就被別人領進來了!」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要知道,這不都是您,不都是您自己讓我乾的嗎?噢,我的上帝!」
「還不是因為太天真了,您哪。」那位麻利的太太立刻回敬道,整個人都激動起來(她非常想大吵一場);但是將軍過來站在了她倆中間。
「諸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向漸漸圍攏來的人群說道,同時用一隻手拉著丈夫,「諸位,請原諒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安德烈·安東諾維奇身體不舒服……對不起……請原諒他,諸位!」
「既然您能夠預見到,幹嗎還要枉駕光臨呢?」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忍不住了。
「難道連你們也不知道?哎呀!這裏可出了一件悲劇式的風流韻事:利扎韋塔·尼古拉耶芙娜直接從首席貴族夫人的馬車上下來,坐上了斯塔夫羅金的馬車,在光天化日之下跟『這位後者』溜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啦。僅僅在一小時前,連一小時也不到。」
「您想問是誰頭一個說的?我哪知道呢。反正大家都這麼說唄。說的人可多了。昨天說得尤其厲害。大家不知怎的都擺出一副十分嚴肅的樣子,雖然他們大家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然,那些比較聰明、比較有權威的人並沒有說,可是他們當中也有些人在豎著耳朵聽。」
「Chère dame,」他向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彎下身去,「真的該走啦。我們只會使他們感到拘束,沒有我們,他們會玩得更開心。您什麼都做到了,給他們舉辦了舞會,那您就別去打擾他們啦……再說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自我感覺似乎並不完全良好……可別鬧出什麼亂子來,是吧?」
「噢,每當您提到這個天使般的人的時候,您對他的看法是多麼不公道,多麼不正確,多麼叫人生氣啊!」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突然帶著一種出人意料的衝動,含著眼淚叫道,並掏出手帕擦眼睛。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最初一剎那甚至都愣住了。
「得了吧,我……我又怎麼啦……我一向……」
「我一直在酒吧里照應。」他悄聲道,樣子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不過他那樣子是故意裝出來的,目的是存心氣她。她氣得滿臉通紅。
「完全是縱火!這是虛無主義!既然起火了,著了,那就是虛無主義!」我幾乎帶著恐懼地聽到他在說,雖然已經無須大驚小怪了,但是顯而易見的現實總是在自身中包含有某種驚心動魄的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明白:為什麼她的手是髒的呢?」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
至於舞會是怎樣結束的,就無須再說了。有幾個遊手好閒的人,而跟他們一起還有幾個女士,留在了大廳。沒有一名警察。他們不讓樂隊走,有些樂師想走,結果挨了一頓揍。快天亮的時候,整個「普羅霍雷奇的吃食攤」被席捲一空,喝了個昏天黑地,還跳未經檢查的喀馬林舞,所有的房間都被弄得骯髒不堪,直到黎明時分,這幫傢伙中喝得爛醉如泥的一部分人,才趕往余火未盡的火災現場,製造新的混亂去了……另一半人則醉得跟死豬一樣,就在各個大廳過夜,有的睡在絲絨九_九_藏_書沙發上,有的就睡在地板上,弄得周圍骯髒不堪,亂七八糟。第二天一大早,一有可能把他們拽起來,人們就拽住他們的大腿,把他們一個個拖到了大街上。為敝省家庭女教師募捐而舉行的遊藝活動就這樣結束了。
不過我不記得哪兒首先響起了這聲可怕的喊叫:在大廳呢,還是似乎有人從前廳從樓梯上跑上來時喊的,但是緊接著這聲喊叫后出現了一片驚慌,對此我都不想說了。前來參加舞會的半數以上的人都來自河對岸——不是那裡木屋的主人,就是那裡木屋的住戶。有人沖向窗口,霎時拉開窗帷,扯下了窗帘。河對岸已是一片火海。誠然,火災才剛剛開始,但是烈焰騰空卻在三個完全不同的地方——正是這個使大家大驚失色。
「一幫蠢驢!」
「哎呀,您又火了!您說他們不會來?那,做好的新衣服,那,姑娘們的服裝,那是幹嗎的呢?聽了您這話,我都沒法承認您是女人了。您太不了解女人的心理啦!」
「我也聽說了。」我證實道。
「某個出版界。他們在批評《呼聲報》。」
而這時候在貴賓廳,在公爵的參与下,已形成三組稀稀落落的卡德里爾舞。小姐們在跳舞,她們的父母則在快樂地看著她們。但是就在這時候,在這些可敬的人物中,已經有許多人在思忖,讓他們的姑娘們開心一陣以後,他們該如何及時脫身,而不是等到「鬧出亂子」來的時候。簡直所有的人都確信肯定要出亂子。我很難描寫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當時的心態。我沒有同她說話,雖然我好幾次走到她身邊,與她離得相當近。我進門時曾向她問好,她沒有答理我,也沒有看見我(倒的確沒有看見)。她的臉是痛苦的,目光輕蔑而又高傲,但迷惘而又驚慌。她分明很痛苦地在克制自己的情緒,但是為了什麼,又為了誰呢?她一定得離開這裏,最要緊的是必須把丈夫帶走,可是她卻留了下來。從她的臉色就可以看出,她的眼睛已經「完全看清楚」了,她再沒有什麼可等待了。她甚至都沒有叫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過來(他自己也彷彿在躲著她;我看到他坐在酒吧里,顯得非常快樂)。但是她還是留在了舞會上,一刻也沒有讓安德烈·安東諾維奇離開她。噢,她直到最後一刻都會以最真誠的憤怒嚴詞駁斥對他的健康狀況的任何暗示,甚至今天上午也不例外。但是現在她對這一點想必也看得一清二楚了。至於我,我第一眼就看出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神態比今天上午還糟糕。似乎,他正處在某種神思恍惚中,甚至都不完全明白他現在在哪兒。有時候,他會突然以出乎意料的嚴厲神態環顧四周,比如說,他就這樣回頭看了我兩次。有一回,他還張開嘴想要說什麼,開始的時候聲音很清楚,很響,可是說了一半,沒有把話說完;這時剛好有一位老實巴交的老官員站在他身旁,他幾乎在他身上引起了恐慌。但是就連這另一半老老實實坐在貴賓廳里的觀眾,也臉色陰沉和害怕地躲著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同時又用非常奇怪的目光不斷掃視著她丈夫,這類目光,就其專註和直露而言,與這些人的驚恐不安很不和諧。
「噢,現在她才顧不上含沙射影地說昨天的事哩,她滿腦子都是今天的事。她不來參加舞會,您又擔心什麼呢?她卷進了這樣的醜事,當然不會來啰。說不定也不是她的錯,可是畢竟影響了她的名譽;手是髒的。」

我緊跟在愛看熱鬧的人群後面擠來擠去,沒有再三問詢就擠到了最主要和最危險的地段,並在那裡終於找到了連布克,我是受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委託前來找他的。他的狀況既令人感到驚詫,又令人感到異乎尋常。他站在被拆毀的板牆的廢墟上;在他左邊,約三十步開外,矗立著一座幾乎已經完全燒毀了的兩層木屋的黑黢黢的殘骸,在上下兩層樓上原來的窗戶都變成了一個個黑洞,屋頂已經塌了,但是火苗還在燒焦了的原木的某些地方蜿蜒爬動。在院子深處,距離那座燒毀了的房子約二十步開外,有座廂房,也是兩層樓的,開始躥出了火苗,消防隊員正在奮力救火,撲滅廂房上的火苗。右邊,消防隊員和百姓正在大力保護一座相當大的木頭建築,它還沒燒著,但已經幾次起火,看來它是逃不掉將被燒毀的命運了。連布克正面對廂房在喊叫和指手畫腳,下著命令,但是他的命令誰也不執行。我甚至想,人們在這裏已經把他拋棄在一邊,根本沒人理他。起碼,圍在他周圍的密密麻麻的一大群各種各樣的人(除了各色人等,還有好幾位老爺,甚至還有一位大堂的大司祭),他們雖然也在好奇和驚訝地聽著他說話,但是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答理他,也沒有一個人把他拉走,連布克臉色蒼白,兩眼發光,在不停地說一些最奇怪的話,除此以外,他還沒有戴帽子,他早把帽子弄丟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位派出所長是警察局局長特意留在安德烈·安東諾維奇身邊照看他的,並讓他盡最大努力送省長回家,一旦遇到危險,甚至可以強迫他,讓他走——這個任務顯然是這位執行者不能勝任的。
「您從來沒有!但是我們先撇開這話不談。我總覺得替他抱不平怪彆扭似的。方才這個偽君子首席貴族夫人還冷嘲熱諷地含沙射影,提到昨天的事。」
「攔住大家!一個也不許出去!」連布克威嚴地向擁擠的人群伸出一隻手,怒吼道,「對所有的人逐個進行最嚴格的搜查,立即執行!」
「不可能。火災在人的腦子裡,而不是在房子的屋頂上。把他拽下來,拋開一切!最好拋開,最好拋開!讓它自生自滅!啊呀,什麼人還在哭?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在叫,為什麼就忘了老太太呢?」
我至今都鬧不清,我自己也感到奇怪,當時我怎麼會向他大叫大嚷的。但是我完全猜對了:幾乎毫釐不爽,一切正如我對他說的那樣和後來終於查明的那樣發生的。主要是他透露這消息時做假的手法太明顯了。他進屋后不是立刻就講這條頭等重要的特別新聞,而是假裝似乎他不說我們也早知道了,而在這麼短的時間里,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們知道了,當他開始談這件事時,我們也不可能一言不發。再說他也不可能聽到城裡在「大轟大嗡」地談論首席貴族夫人,其原因也是因為時間太短。此外,他在說這條新聞時曾有兩三次有點無恥和輕佻地微微一笑,大概認為我們已經完全成了被他欺騙的傻瓜了。但是我已經顧不上管他;主要事實我是相信的,便情不自禁地從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家跑了出來。這件意外災禍刺痛了我的心,我痛苦得幾乎落下了眼淚;是的,也許,我還哭了。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急忙去找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可是這個叫人惱火的老傢伙又不肯開門。納斯塔西婭十分恭敬地對我悄聲道,他已經安息,但是我不相信。在麗莎家,我問了她家的用人;他們證實麗莎的確跑了,但是他們自己一無所知。家裡出現了一片驚慌;有病的太太幾次出現了昏厥;而守候在她身旁的是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我覺得要把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叫出來是不可能的。關於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我的詢問下,下人們證實,最近這幾天,他一直在他們家到處亂竄,有時一天來兩次。僕人們很傷心,在談到麗莎的時候都帶著一種特別的敬意;大家都愛她。她毀了——對此我毫不懷疑,但這事的心理方面我卻一點不明白,尤其在昨天她與斯塔夫羅金吵了一架以後。跑遍全城,到那些熟悉的、幸災樂禍的人家去到處打聽情況(這消息現在當然家喻戶曉),我又感到厭惡,也有失麗莎的體面。但是奇怪,我跑去找達里婭·帕夫洛芙娜,她竟不肯見我(從昨天起,斯塔夫羅金家對任何人都不接見);即使我見到她,我也不知道我能對她說些什麼,以及我跑來找她幹嗎?從她那裡出來后我又去找她哥哥。沙托夫愁眉不展和一言不發地聽完了我告訴他的事。我要指出,我去找他時,他正處在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鬱悶的心情中;他心事重重,若有所思,彷彿勉為其難地聽完了我的話。他幾乎什麼話也沒有說,便開始在他那斗室里忽前忽後,從這個角落到那個角落地走來走去,比平素更甚地踏著他那雙皮靴,發出橐橐橐的聲音。當我已經開始下樓,他又在背後喊我,讓我去找利普京:「你問他就全知道了。」但是我並沒有去找利普京,而是走了很長一段路以後半道上又折了回來,又回過頭來找沙托夫,我把門推開一半,沒有進去,簡短地、也不作任何解釋地問他:「你今天要去看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嗎?」對此沙托夫罵了我一聲,於是我就走了。現在我先記下這事,以免忘了:那天晚上他曾特意到城邊去看望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因為他好久沒有看見她了。他發現她身體尚好,情緒也佳,而列比亞德金則爛醉如泥,睡在第一個房間的長沙發上。這時是九時整。第二天我與他在大街上倉猝相遇,是他親口這麼告訴我的。已是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我才拿定主意去參加舞會,但已不是以「年輕的主持人」的身份去(再說,我那蝴蝶結也留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家了),而是出於一種不可遏止的好奇心,我想去聽聽(不問長問短)敝城上下對今天所有這些事一般有何看法?同時我也很想去看看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哪怕遠遠地看她一眼也成。我方才那樣匆忙地跑出她家,頗感內疚。
「這也是完全可以預見到的,您哪。」她又加了一句,放肆地望著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眼睛。
「首席貴族夫人不會來,她不會來的!」
「哎呀,您哪,我可不會羞死,我會把他這個人給烤熟了,給吃了。要知道,觀眾是對的。讓卡爾馬津諾夫上台又是誰的錯呢?是不是我把他強加給您了呢?是不是我參加了他的崇拜者的行列呢?好啦,讓他見鬼去吧,至於那個躁狂症患者,那個政治狂人,又是另一回事啦。在這件事上所有的人都看走了眼,而不僅僅是我的陰謀。」
我至今還似乎隱隱約約地看到整個這一夜及其發生的種種近乎荒唐的事,以及第二天凌晨發生的可怕「結局」,簡直像做了一場豈有此理的噩夢,而且這構成了(起碼對我是這樣)我這部記事的最沉重的部分。我雖然去舞會時已經晚了,但還是趕上了它的末尾——它竟會結束得如此之快,真是命中注定。當我到達首席貴族夫人府邸的大門口時,已經十點多了;曾在這裏進行講演和朗誦的不久前的那座貴賓廳,儘管時間很短,卻已經收拾好了,並像原來計劃的那樣,準備充當供全城人跳舞的主要舞廳。但是,儘管在這天上午我對舞會的狀況不敢樂觀——我還是未能預料到全部真相:上層圈子裡的人居然沒有一家前來參加舞會;甚至地位稍高的官員亦付闕如——這一點就非常惹人注目了。至於太太小姐們,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方才的估計(現在已經顯而易見:十分陰險)竟大錯而特錯了;來的人非常少;四個男士也不見得能攤上一個女士,而且是怎樣的女士啊!部隊尉官們的「不入流」的太太,省郵政總局和市府衙門裡形形色|色小人物的女眷,三名郎中太太和她們的女兒,兩三名窮光蛋的地主太太,我在上面有一回提到過的那名錄事的七個女兒和一個侄女,一些商人老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想看到的就是這樣read.99csw.com一些下三爛嗎?甚至商人們也有一半沒有來。至於男士,儘管敝城的顯要全體缺席,仍舊密密麻麻地來了一大片,但卻給人留下了一種舉止輕浮、形跡可疑的印象。當然,這裏也有一些舉止極其文靜、對人恭敬有加的軍官們和他們的妻子,還有一些非常聽話的家長,比如那個錄事,那名有七個女兒的家長。所有這些老老實實、地位卑微的人的光臨,正如這些中有一位先生所說,也可說是「出於無奈」吧。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大批愛湊熱鬧的人,此外,還有大批我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不久前懷疑他們沒有票混進來的那些人,較之今天上午,似乎也增加了。所有這些人暫時都坐在酒吧里,也有些人一進門就直接進了酒吧,彷彿這裡是他們事先早就約好的地點似的。起碼我是這麼感覺的。酒吧就設在穿廊式房間的盡頭,設在一個寬敞的大廳里,普羅霍雷奇就在這裏安營紮寨,帶著俱樂部廚房裡全部令人饞涎欲滴的東西,以及陳列得頗富誘惑力的各種拼盤和佳釀。我發現這裡有些人的外衣破破爛爛,穿的服裝十分可疑,太不適合來參加舞會了,顯然,有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們清醒過來,而且也就短時間清醒,還有天知道從哪弄來的一些外地人。當然,我知道,照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設想,她打算舉辦一個非常民主的舞會,「即使是一些小市民,只要他們肯花錢買票,也不應拒之門外」。這些話她可以大胆地在自己的委員會說,因為她深信,敝城的小市民都是一些窮光蛋,他們中的任何人都不會想到去買票。但是我還是懷疑,儘管委員會很有些民主精神,怎麼可以放那些陰陽怪氣、幾乎穿得破破爛爛的人進來呢。但到底是誰放他們進來的,放他們進來又抱著什麼目的呢?利普京和利亞姆申已經被拿掉了他們作為主持人的蝴蝶結(雖然他們參加了舞會);但是,我感到驚奇的是,利普京的職位居然由前不久與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干架因而使白天的講演會大出其丑的那個神學校學生所替代,利亞姆申的職位則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所替代;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希望出現什麼好事呢?我努力想聽聽大家到底在說什麼。有些意見古怪得令人吃驚。比方說,有一小撮人肯定,斯塔夫羅金與麗莎的事,完全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精心策劃,一手造成的,為此她還得到斯塔夫羅金的一筆酬金。甚至還點明了這筆酬金的數目。又有人斷言,她甚至安排這遊藝會也是抱著同一目的;因此,城裡有半數人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後才沒有來,而連布克則驚愕得「瘋瘋癲癲」,因此她現在都把他當瘋子般「到處領著」他——說到這裏便引起一陣哄堂大笑,這笑聲嘶啞,古怪,而且別有所指,笑而不語。大家還批評舞會,說得很難聽,還毫不客氣地罵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總之,在這兒一片雜亂無章、時斷時續、醉話連篇、很不安分的閑談聲中,很難聽清楚什麼和得出什麼結論。這裏的酒吧間還盤踞著一些普普通通的前來找樂子的人,甚至還有一些對任何事也不會感到驚奇,任何事也嚇唬不了她們的女士,她們非常可愛,非常快活,大部分是軍官太太,是跟著她們的丈夫一道來的。他們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張張小桌旁,在非常快樂地喝茶。對於半數前來參加舞會的公眾,酒吧成了他們舒適的棲身地。但是,再過若干時候,這一大幫人就將蜂擁而出,擁向大廳;真是想起來都讓人覺得可怕。
「要知道,他們堅信有位樞密官被委派到這裏來了,說什麼彼得堡要撤換你們。我聽到很多人都這麼說。」
在敘述隨後發生的事情之前,讓我先引用幾行他給達里婭·帕夫洛芙娜的信的開頭的話(她還果真在第二天收到了這封信)。
「這裏到底出了什麼事呢!她們為什麼不會來?」他終於氣得忍無可忍地叫道。
在他說「我不會開門的」之後,作為回答,我用拳頭在門上連敲三聲,緊接著便向他叫道,哪怕他今天派納斯塔西婭來叫我三次,我也絕不去見他,說完我就撇下他,跑去找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了。
終於開始了「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最近以來,城裡隨便什麼地方,只要有人開始談到即將舉行舞會,肯定會有人立刻把話題引到這個「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上,因為誰也想象不出這到底是什麼新鮮玩意兒,因此引起了人們的極大好奇心。要取得成功,再沒有什麼比這種期待更危險的了,結果是——多麼令人掃興啊!
「讓整個大廳地動山搖!」
急於離開舞會前往火災現場的警察局局長,終於在我們走了之後把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弄了出去,他本想讓他與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同坐一輛馬車回去的,並竭力勸大人「安靜」,但是我也不懂為什麼他沒有堅持這樣做。當然,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對「安靜」兩字連聽也不要聽,而是拚命要到火災現場去;但是這並不是理由。結果警察局局長只好用自己的馬車把他送到了火災現場。後來他說,一路上,連布克一直在指手畫腳地「喝令干這干那,因為這些命令太離譜了,所以沒法執行,您哪」。最後只好呈報上司,說省長大人當時因為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得了酒狂症。
「這是個最正直、最和藹可親、最具有天使般心腸的人!最好的好人!」
「連我都感到害臊,可他是省長呀。」
「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了結了,誰還能要求我做更多的事呢?」
「有人放火!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人群中有人嚎叫。
「是啊,您哪,結果卻鬧成這樣。但是,儘管他說話tant d'esprit,我爸還是闖了大禍,我要是早知道他會捅這麼大婁子,那,我既然屬於反對您那個遊藝會的無疑的陰謀,不用說,我昨天就不會勸說您不要把這隻山羊放進菜園裡去了,不是嗎,您哪?然而我昨天卻一再勸您——我之所以要勸您,是因為我預感到了。要預見到一切當然是不可能的:在他放炮前一分鐘,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些神經質的老傢伙,難道像人嗎!不過還是可以挽救的:為了使公眾滿意,您明天就可以用行政手段,派兩名大夫畢恭畢敬去問候他的健康,甚至今天就可以派他們去,然後把他直接送進醫院,進行冷敷治療。起碼大家都會放聲大笑,並發現沒有什麼可生氣的。今天舞會上我就可以當眾宣布這事,因為我是他兒子。至於卡爾馬津諾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就像個少不更事的小毛驢登上了講台,拖著他那篇文章,整整拖了一小時——至於這人嘛,跟我無疑早有預謀!他想,讓我也來拆個爛污,噁心噁心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
如此這般,等等,一共寫了四大張信紙。
我在這裏親眼目睹了一件令人憤慨的場面:這個可憐的女人被人當面騙了,而我卻沒有一點辦法。說真格的,我又能對她說什麼呢?我已經略微清醒了一點,並得出結論:我不過有某些感覺,某些懷疑和預感罷了,除此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我進去的時候,她正淚流滿面,幾乎要歇斯底里,頭上敷了灑有花露水的手帕,面前放著一杯水。她面前站著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說個沒完,還有公爵,他一言不發,好像他的嘴上了鎖似的。她在哭哭啼啼又叫又嚷地數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指責他「變節」。我立刻吃了一驚,這天講演會的失敗和蒙受的恥辱,總之一切的一切,她都一股腦兒推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今天沒有來的頭上了。

使我感到吃驚的還有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太出格的、很沒有禮貌的口氣。噢,我要憤怒地駁斥卑鄙的流言蜚語(後來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說什麼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似乎有什麼不正當的男女關係。根本沒有,也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他之所以能夠操縱她,僅僅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使出渾身解數附和她,支持她妄圖影響上流社會和省府內閣的種種幻想,參與制訂計劃,用最拙劣的阿諛奉承影響她,把她騙得團團轉,她已經變得像離不開空氣那樣離不開他了。
「Oh, hier il avait tant d'esprit,我滿心指望,再說他又有風度:我想,他和卡爾馬津諾夫……結果卻鬧成這樣!」
「既然是金玉良言,您就要把它說出來,就要給他們看看您並沒有被打倒。就要讓這些老傢伙們和母親們看看。噢,當您頭腦清楚的時候,您會的,您有這才能。您把他們召集在一起,大聲地、公開地告訴他們。然後寫篇通訊寄給《呼聲報》和《交易所新聞》。等等,這事由我親自來辦,我會把一切都給您辦妥的。不用說,要多加註意,要看好酒吧;得請公爵,得請這位先生多多幫忙……Monsieur,正當一切要重新開始的時候,您可不能撇下我們不管。最後,您可以手挽著手跟安德烈·安東諾維奇一齊出場。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身體怎麼樣?」
「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不可能是別人!」
「海盜!」有人從大廳的另一端叫道。
「怎麼?什麼?」我們大家都嚷嚷開了。
第三幫人議論:
「真想教訓他們一頓,讓他們見鬼去!」
他不肯見我。他把自己鎖在屋裡,在寫什麼東西。對我的一再敲門和呼叫,他隔著房門回答道:
這最後一個最最驚人的叫喊是個女人的聲音,這是慘遭回祿之災的科羅鮑奇卡無心地、情不自禁地叫喊。所有的人都向出口擁去。我就不來描寫在前廳大家尋找皮大衣、頭巾、女斗篷時出現的你擠我、我擠你的情況了,我也不來描寫嚇壞了的女人的尖叫聲和小姐們的啼哭聲了。也不見得真會有人偷東西,但是在這種亂作一團的情況下,有人因為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好不|穿棉衣就跑了出去——其實這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後來這事在城裡講了很久,胡編亂造,添油加醋,越說越玄乎了。連布克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差點被人群擠在門口動不了窩。九_九_藏_書
「您簡直是當面撒謊。」
但是大多數人卻保持沉默。大家都板著臉,但是大的、明顯的憤怒我也沒有看見。但是,周圍仍在繼續議論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的故事,說被殺的那個女的是他的妻子,昨天他還「用欺騙的手法」從本城首屈一指的德羅茲多娃將軍夫人家勾引了她的千金,一個黃花閨女,又說他們要到彼得堡去告他,至於妻子被殺,看來是為了娶德羅茲多娃家的千金為妻。斯克沃列什尼基就坐落在離那裡不超過兩俄里半的地方,記得,我不由得想道:要不要到那裡去報個信呢?不過我發現,並沒有什麼人在特意煽動群眾,我也不想造這個孽,雖然我眼前曾倏忽閃過兩三個從「酒吧」里出來的人的臉,他們在天亮前出現在火災現場,而且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們。但是我特別記住了一個小夥子,瘦高個兒,小市民出身,很憔悴,鬈髮,渾身像抹了層煙炱似的,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個小爐匠。他沒有喝醉,但是與那些板著臉站著的人群相反,樣子似乎很激動。他老是回過頭跟別人說話,雖然我不記得他究竟說什麼了。他所說的語意連貫的話,最長的不過是:「弟兄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能聽之任之嗎?」邊說邊揮舞胳臂。
「噢,卡爾馬津諾夫,quelle honte!我都羞死了,為我們的觀眾都羞死啦!」
「那自然啰,再沒有比您這樣說更容易的了。您現在需要一個犧牲品,需要找個什麼人出出氣;我早說過,拿我出氣好啦。我還不如對您說,先生……(他還是想不起我的姓名。)我們可以扳著指頭來算一下:我敢肯定,除了利普京以外,根本沒有任何陰謀,根——本——沒——有!我會證明給您看的,但是我們先分析一下利普京。他登台朗誦列比亞德金這混蛋的詩——依您看,這是什麼呢,陰謀?但是,要知道,利普京很可能認為這不過是一樁俏皮逗樂的玩意兒罷了!真的,真的,又俏皮又逗樂。他登台朗誦不過想博得大家一笑,讓大家開開心,而首先是想博得他的庇護人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開心地一笑,如此而已。您不信?這豈不是跟這裏整整一個月來的氣氛很合拍嗎?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就把話全說出來:真的,如果換一種情況,說不定,大家笑笑也就過去了!一個粗俗的玩笑,當然開得下流了點,但是這很可笑,不是很可笑嗎?」
「要知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關於某個樞密官的事您什麼也沒有聽說?」
我真的聽到她說:「請原諒。」場景變換很快。不過我記得非常清楚,一部分觀眾當時就紛紛擁出大廳,正是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說了上面的話以後,他們似乎感到一陣恐懼。我甚至記得一個女人噙著眼淚的歇斯底里的喊叫:
第二幫人中有人道:
「為什麼?說到底,您究竟有什麼錯呢?您幹嗎把錯盡往自己身上攬呢?應當說是觀眾的錯,您那些長者們的錯,您那些家長們的錯,不是嗎?他們應當出面制止那些壞蛋和二流子——要知道,那裡全是些壞蛋和二流子,什麼正經事也幹不了。無論在哪個社會團體,也無論在哪裡,單靠警察是對付不了他們的。我們這裏的每個人,進去的時候,都得派一名專門的警察保護他。他們不明白,一個社會得靠自己保護自己。可我們的這些家長們,高官顯貴們,太太們和姑娘們,碰到這類情況又能幹什麼呢?他們只會一聲不吭地生悶氣。甚至無能到這樣的地步,連管束這些搗蛋鬼的社會主動性都沒有。」
「您瞧,您同意了。您想想,近來,在這裏,也就是在這整個小城裡,形成了一種什麼風氣?要知道,這簡直變成了一種卑鄙無恥的無賴行為;要知道,這簡直成了人們鐘聲長鳴,議論紛紛的醜聞。可是這是誰挑起來的呢?又是誰利用自己的權威把它掩蓋起來的呢?又是誰把這幫小人激怒了的呢?要知道,這裏所有的家庭秘聞不都記載在您那紀念冊里嗎?難道不是您常常撫摩著您那些詩人和畫畫的人的腦袋嗎?難道不是您常常讓利亞姆申吻您的手嗎?難道那個神學校學生不是當著您的面把一位四等文官臭罵了一頓,用他那塗了柏油的大皮靴把他女兒的衣服踩壞了嗎?公眾有反對您的情緒,您有什麼可感到奇怪的呢?」
但為時已晚。
「正是這一點刺痛了我的心,我突然開始看出點苗頭來了,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可能有病。」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後來向我承認。
「愚見與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意見完全一致。」我急忙說道,「這陰謀太明顯了。我把這些緞帶給您拿來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舉辦不舉辦舞會——這事當然與我無關,因為我無權決定;但是我擔任主持人這一角色卻結束了。請原諒我性子急,但是我不能做違背常理和信念的事。」
利亞姆申兩腳著地,站了起來。大笑聲有增無減。
在敝城無可爭議的大官中,出現在今天舞會上的只有一人——那位職位最高的退役將軍。這位將軍我已不止一次地描寫過他,在斯塔夫羅金與加甘諾夫決鬥之後,他曾在首席貴族夫人家,「為社交界迫不及待的心情打開了閘門」。他神氣地在各個大廳里走來走去,東看看,西聽聽,竭力擺出一副樣子:他到這裏來主要是為了監督社會風氣,而不是來尋找無可置疑的快樂。到後來,他就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身邊坐了下來,一步也不離開她,分明在努力鼓勵她和安慰她。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地位十分顯赫,已經老到甚至可以忍受他的憐憫的程度。但是要她向自己承認,這個嘮嘮叨叨的老傢伙所以敢可憐她,幾乎庇護她,乃是因為他明白,他跟她在一起是她應當引以為榮的事——一想到這點,她就感到十分惱火。可是這將軍很不識相,仍舊不停地嘮叨。
「樞密官?」
「我這輩子沒見過這樣平庸乏味的舞會。」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身旁有一位太太挖苦道,顯然,她說這話就是為了讓大家聽到。這位太太四十上下,長得很結實,塗滿了胭脂,穿著一身色彩鮮艷的綢裙;城裡的人幾乎都認識她,但是誰也不肯接待她。她是一位五等文官的遺孀,她丈夫死後給她留下了一座木頭房子和一筆微薄的撫恤金,可是她卻過得很好,還養了幾匹馬。大約兩月前,她曾主動去拜訪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可是她沒有接見她。
「誰這麼說的?」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滿臉漲得通紅。
「先抓住她!」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威嚴地伸出自己的一個手指,指著她。「先搜她!她舉辦舞會就是為了放火……」
「起火啦!河對岸整個兒燒著啦!」
「哪怕現在您不來騙我呢,不要臉的東西!」她脫口罵道,聲音響得幾乎連觀眾中都有人聽到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急忙退到一邊,神態非常得意。
「我聽見了,您哪,我要對您說的是,」他向我轉過身來,「我認為,你們一定吃錯了什麼東西,所以大家都在說胡話。據我看,什麼也沒有發生,根本沒有發生過本城過去沒有發生過,將來也絕不會發生的任何事。哪來的什麼陰謀?發生了一件不體面的、愚蠢得可恥的事罷了,但是哪來的陰謀呢?這是反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嗎?反對寵他們,庇護他們,他們愛胡鬧又常常沒來由地原諒他們的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嗎?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整整一個月來,我不停地向您嘮叨什麼了?我警告您什麼了?您跟這幫人瞎混個什麼勁呢?幹嗎要跟這幫小人鬼混呢!幹嗎呢?何苦呢?想讓他們團結起來嗎?難道他們能夠團結起來嗎?您就發發慈悲饒了我吧!」
「不瞞您說,我自己也感覺到我甚至必須去,但是……如果等著我的是另外的恥辱,那怎麼辦呢?如果大家都不來,那怎麼辦呢?要知道,沒有人會來的,沒有人,沒有一個人!」
「您跟他們在一起的時間雖然不久,但是您卻傳染上了他們的語言和口吻,Dieu vous pardonne, mon ami, et Dieu vous garde.但是我始終認為您品行端正,後生可教,說不定您會回心轉意的——不用說,après le temps,,就像我們所有的俄國人一樣至於您說的我沒有處理實際問題的能力,那我要提醒您我方才的一個想法:在我們俄國有不可勝數的人,成天價不幹別的,而是像夏天的蒼蠅一樣,不厭其煩地拚命攻擊別人,說他不會處理實際問題,說人家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唯獨他們是例外。Cher,要想到,我很激動,請您不要再來折磨我了。為了一切,我要再次對您說聲merci,然後彼此分手,就像卡爾馬津諾夫同讀者告別時那樣,也就是說讓我們儘可能彼此寬容地彼此相忘。他這是故作姿態,做得過火了,竟懇求他過去的讀者忘掉他;quant à nmoi,我的自尊心沒有這麼強,我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您那顆還不夠老練、還很年輕的心上:您哪會長久地記住一個沒用的老人呢?『祝您長壽』,我的朋友,就像去年過命名日的時候納斯塔西婭祝福我那樣(ces pauvres gens ont quelquefois des mots charmants et pleins de philosophie)。我不想祝願您幸福無邊——太俗氣了;我也不希望您遭殃;而是向平民百姓的人生哲學學習,只是簡單地重複:『祝您長壽』,並努力設法做到不要太煩惱;這個徒然的祝願是我自己加上去的。好了,再見,真的再見。您也不要再站在我的門口了,我不會開門的。」
連布克迅速朝發出喊聲的方向轉過頭去,整個臉變得煞白。他嘴上現出一絲隱隱約約的笑——似乎他突然想明白了什麼事,記起來了。
「啊,又跟方才一樣啦!」
「多麼卑鄙!而且……多麼混賬啊!」
「簡直蠢透了。」
「女人家的事簡直叫人弄不明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苦笑著嘟囔道。
「這是什麼玩意兒?」在一小撮人中有一個從酒吧出來的人嘟囔道。
「他在救火,大人。」
在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身上我發現一個重大變化:他似乎有什麼心事,而且心事重重,幾乎板著臉,平常他是從來不板臉總是笑嘻嘻的,甚至發脾氣的時候也這樣,而他是經常要發脾氣的。噢,即使現在他也似乎在發脾氣,說話很粗魯,漫不經心,顯得既惱火而又不耐煩九_九_藏_書。他說,他今天一大早偶爾跑去看望加甘諾夫,在他家突然感到頭疼,而且還嘔吐。唉,這個可憐的女人卻很願意再受一次騙!我發現他倆擺在桌面上討論的一個主要問題是:舞會要不要舉行,即遊藝會的下半部分是否照舊?在「方才蒙受的種種侮辱」之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去參加舞會了,換句話說,她非常希望人家能逼她去參加舞會,而且逼她去的人一定要是他——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她把他看成是一位先知,似乎,如果他即刻就走,她非卧病躺倒在床上不可。但是他並不想走:他自己也非常希望今天的舞會能照常舉行,而且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還一定要在舞會上露面……
由於風勢很大,河對岸的房屋又幾乎全是木頭建築,最後又是從三個不同的地方同時縱火,因此火勢蔓延迅速,以不可阻擋之勢席捲了整個地區(不過,應當認為這次縱火毋寧說是從兩處蔓延開的:第三處幾乎在火焰剛剛騰空而起的同時就被截住和撲滅了,對此我們下面再說)。但是京城的報刊通訊還是誇大了我們遭受的災難:比如說,整個河對岸被燒毀的不超過四分之一(也許還要少些)。敝城的消防隊,就城市面積和人口而言,雖然還較薄弱,但是他們幹得非常認真和富有自我犧牲精神。不過,假如不是天亮前風向變了(拂曉前又忽然停了),即使居民們通力協作,消防隊也不可能有大的作為。當我從舞會上跑出來后才過了一小時,我就跑到了河對岸,這時火勢正猛。與河平行的整條大街都在熊熊燃燒。火光如同白天一樣明亮。我就不來描寫火災的詳細情形了:誰不知道俄羅斯的火災呢?在緊挨著熊熊燃燒的街道的各條衚衕里,是一片手忙腳亂和擁擠不堪的情況。火勢肯定會蔓延到這邊來,因此居民們在紛紛搶救財物,但終究還是捨不得離開自己的住所,他們坐在搶救出來的箱子上和羽絨褥子上等待,每個人都坐在自家的窗戶下。一部分男性居民則在艱難地工作,毫不憐惜地砍掉板牆,整座整座地拆掉靠近火場和處於風勢下的破舊小屋。只有被吵醒的小孩在啼哭,噱叫,還有已經把自己的破爛什物搬出來的女人們在數落和哀嚎。還沒來得及搬完東西的人正在默默地、使勁地把東西搬出來。火星與礫石向四處飛落;人們在儘可能地撲滅餘燼。從城市的四面八方跑來的人擁擠在火災現場:有些人在幫助救火,有些人在看熱鬧。夜間的大火常常會產生一種既刺|激又使人歡快的印象;焰火就是根據這個發明出來的;但是放焰火時火的造型優美,有規律,而且十分安全,給人產生一種輕鬆好玩的印象,就像喝了一大杯香檳酒似的。真正的火災又當別論:這時會感到一種恐怖,而且終究還會產生某種似乎個人的危險感,儘管夜間起火會產生某種令人歡快的印象,但這在旁觀者(當然不是遭了回祿之災的居民)身上卻會產生某種腦震蕩,彷彿是在向他自己的破壞本能挑戰似的,可嘆的是任何人心裏都隱藏著這種本能,甚至在最老實和拉家帶口的九等文官身上也不例外……這種陰暗的感覺幾乎總是令人陶醉的。「說真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夠不帶有某種快|感來觀看火災?」這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對我說過的原話——有天夜裡他偶然碰到一次火災,他從火災現場回來后對當時的景象記憶猶新。不用說,這個愛觀賞夜間大火的人,後來卻親自衝進火場去救一名被大火圍困的小孩或者老太太;不過這已經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而你是豬。」
起初,公爵是反對舞會的(即反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出席舞會,舞會是無論如何應該舉行的),但是別人兩三次援引他的意見之後,他也就漸漸含糊其辭地表示同意了。
我們聽了都呆若木雞。不用說,向他紛紛提出各種問題,但是讓我們感到驚奇的是,他雖然「無意中」親眼目睹了這件事,可是個中詳情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這事好像是這樣發生的:當首席貴族夫人帶麗莎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從「講演會」出來,把他倆帶到麗莎母親的家(她一直足疾未愈),這時,離大門不遠處,約有二十五步,有一輛不知誰的馬車在等候。當麗莎在大門口跳下車后,竟直接向這輛馬車跑去;車門開了,又砰的一聲關上了;麗莎對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叫了一聲:「請饒恕我!」她說罷,馬車便一溜煙地向斯克沃列什尼基疾馳而去。我們急忙問:「這是約好了的嗎?誰坐在那輛馬車裡呢?」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卻回答說他什麼也不知道;又說當然是約好了的,不過他並沒有看清斯塔夫羅金是否坐在馬車裡;坐在裏面的是老僕人阿列克謝·葉戈雷奇也說不定。我們又問:「您怎麼會到那裡去的呢?您怎麼能肯定她是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的呢?」他回答說,他在那裡是因為正好路過,他看到麗莎后,甚至還跑到馬車跟前(可還是沒有看清馬車裡是誰,儘管他很好奇),而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不僅沒有拔腳去追,甚至都沒有設法阻攔麗莎,當首席貴族夫人大叫「她去找斯塔夫羅金了,她去找斯塔夫羅金了」的時候,他甚至還伸出手來攔住她,不讓她叫。這時我忽地再也忍不住了,向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瘋狂地叫道:「一切都是您這壞蛋安排好了的!你一上午就去干這個了。是你幫助了斯塔夫羅金,是你坐馬車去的,是你讓她上的車……是你,是你,是你!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他是您的敵人,他會把您也給毀了的!您要留神啊!」
「讓我們到這裏來也是故意的,為的是在那邊放火!」
這場大火之所以使敝城河對岸的居民感到恐慌,因為顯然有人縱火。值得注意的是,剛有人喊「我們那兒著火了」,就立刻有人喊「是什皮古林廠的工人放的火」。現在已經查明,真有三名什皮古林廠的工人參加了放火,但是——也就如此而已,至於該廠的所有其他工人,無論是總的輿論,還是官方,都認為他們完全是無辜的。除了這三名混蛋以外(其中一人已被抓獲,並供認不諱,其餘兩人則至今在逃),參加放火的無疑還有那個苦役犯費季卡。關於那場大火的起因,現在確鑿查明的暫時就這些:至於各種猜測,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這三名混蛋到底要幹什麼,有沒有人背後指使?對這一切甚至現在也很難回答。
「不會是無緣無故燒起來的。」人群中可以聽到這樣的議論。
就在這已經開始的幾乎你擠我、我擠你的情況下,驀地又引爆了一顆炸彈,真的「又跟方才一樣啦」:
他站起來走到房門口。
一個陰沉沉、灰濛濛的黎明終於來臨了。火勢已經減弱;風停后突然變得一片平靜,然後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雨就像用篩子篩下來似的。我已經在河對岸的另一地區,離連布克摔倒的地方很遠,就在那兒的人群中聽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議論。發現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在這街區的盡邊上,在菜園後面的一塊空地上,離其他建築不下五十來步,矗立著一座剛剛落成的不大的木屋,可是這座孤零零的房子卻幾乎頭一個起火,還在火災發生之初。即使它燒光了,由於距離太遠,也不可能延燒到城裡的任何一座建築,反之亦然——即使整個河對岸統統燒光了,唯獨這座房子還能安然無恙,甚至不管當時的風勢有多大。由此可見,它是單獨地自行起火的,如此說來,它的起火就不會是無緣無故的。但是主要的問題在於它並未燒光,天快拂曉,這房子里發現了一些令人驚奇的事。這座新房子的主人是個小市民,就住在最近的一座小鎮上,他一看見自己的新房起火了,就急忙跑去救火,在鄰居們的幫助下,把碼放在一邊牆根旁的燒著了的劈柴扒開,終於保住了這座房子。但是這房子住著房客——城裡人都認識的那個大尉和他的妹妹,還有一個是侍候他們的上了年紀的女用人,這天夜裡,這三個房客:大尉,他的妹妹和女用人,三個人統統被殺死了,而且,顯然,還遭到了搶劫。(當連布克搶救羽絨褥子的時候,警察局局長離開火災現場,就是到這兒來的。)清晨,這消息就傳開了,一大群各色各樣的人,甚至河對岸遭到火災的人,都蜂擁而來,到這塊空地上來看這座新房子。人群擁擠到這樣的程度,甚至要擠過去都很困難。有人立刻告訴我,找到大尉的時候,發現他的喉嚨已經被人割斷,他和衣躺在長凳上,殺他的時候,大概他已醉得跟死人一樣,因此他根本沒有聽見,他「像只公牛似的」血流滿地;他妹妹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則渾身被刀「捅滿了窟窿」,可是卻倒卧在門口的地板上,可見她當時是清醒的,大概她曾拚命掙扎,與兇手搏鬥;那個女用人當時大概也醒了,腦袋已被完全打穿。據房東說,還在頭天上午,大尉喝得醉醺醺地順道來找他,還吹牛,給他看很多錢,大概有二百盧布。大尉那個用得又破又舊的綠色皮夾;在地板上被找到了,裏面空空如也;但是瑪麗亞·季莫費耶芙娜的箱子卻沒人動過,聖像上的銀制衣飾也沒有動;大尉的衣服也完好無損。看得出來,這賊幹得很匆忙,是個知道大尉底細的人,他就是沖這錢來的,而且知道這錢放在哪兒;倘若那時不是房東跑來,那,已經燒著了的劈柴肯定會把這房子燒光,「而根據燒焦了的屍體是很難了解事情真相的」。
口口相傳的這事的經過就是這樣。人們還補充了一個情況:這住所是斯塔夫羅金先生,即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將軍夫人斯塔夫羅金娜的愛子給大尉和他妹妹租下的,他還親自前來租賃,很費了一番口舌,因為房東不想出租,他想用這房子開酒館,但是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對租金並不計較,還預付了半年房租。
我記住了其中幾個極其典型的喊叫:
Mon enfant,我的手在發抖,但是我把一切都了結了。當我和人們進行最後一次搏鬥的時候,您不在場;您沒有來參加這次『講座』,您做得好。但是人家會講給您聽的,說在我們這個缺少有性格的人的俄羅斯,有一個精力旺盛的人站了出來,儘管從四面八方向他發出了致命的威脅,他還是向這些傻瓜說出了他們的真實情況,即他們都是傻瓜。噢,ce sont des pauvres petits vauriens et rien de plus;des petits傻瓜——voilà le mot!吾意已決;我將永遠離開這座城市,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我所愛的人都對我掉頭不顧。但是您,您是個純潔而天真的孩子,您是個溫順的姑娘,根據一個任性而專橫的人的意志,您的命運差點同我的命運結合在一起,當我在我們未能實現的婚姻的前夕,流下我膽怯的眼淚的時候,您也許很看不起我;不管您是怎樣的人,您都不可能對我有其他看法,除非把我看成是一個滑稽可笑的角色,噢,我的心靈的最後的呼喚是對您,是對您的,我的最後的天職也是對您,對您一個人的!我不能讓您永遠留下一個想法,認為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蠢貨,一個粗野的人,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正如一顆忘恩負義和殘酷無情的心(唉,我忘不了這顆心)大概每天都在向您斷言我就是這樣的人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