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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一章 遊藝會

第三部

第一章 遊藝會

利普京冷冷地、歹毒地看了看我。
「嘿,講起傳單來啦!」聽眾中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整個大廳掀起了一陣騷亂。
不瞞諸位,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首歪詩的無禮與放肆太明顯了,甚至無法用愚蠢來原諒利普京。再說利普京這人也根本不笨。他們的用意是明顯的,起碼對於我是這樣:彷彿急於製造一場混亂。這首白痴般的詩的某些詩句,比如最後一句,是無法歸咎於任何愚蠢的。利普京似乎自己也感覺到他做得太過分了:他完成了自己的偉業之後,因為自己的放肆都慌了神,甚至都沒有立刻下台,而是站在那裡,彷彿還有什麼話要說似的。原先,他大概估計會產生另一種效果;但是,甚至那一小撮在出事時鼓過掌的搗亂分子,也似乎慌了手腳,陡地變得鴉雀無聲。最混賬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居然熱情洋溢地歡迎這整個出格的舉動,也就是說根本不把它當做一紙謗文,而是以為它當真說出了關於家庭女教師的真實處境,把它看做一首帶有傾向性的詩。但是這詩的內容畢竟太放肆了,終於使他們也吃了一驚。至於全體聽眾,不僅全大廳的人感到十分難堪,甚至明顯地感到有辱斯文。現在我轉述我那天的印象時,並沒有弄錯。後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說,再過一剎那,她非暈倒不可。在最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中有一位攙扶起自己的老伴,兩人在觀眾驚慌不安的目光的護送下走出了大廳。誰知道呢,若不是此刻卡爾馬津諾夫身穿燕尾服、系著白領帶,手裡拿著一沓稿紙,親自登上了主席台,說不定這一先例還會帶走一些人。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把興高采烈的目光投向他,彷彿他是她的救星似的……但是我已經在台後,我要找利普京。

「不過,這也太放肆了吧,諸位。」

「不,不,我們要聽,我們要聽。」第一排終於有幾個人壯大了膽子說道。
「請您相信,卡爾馬津諾夫,大家甚至認為這是榮幸……」甚至首席貴族夫人也忍不住說道。
但是後排(不過不僅是後排)傳來的所有這些無知的喊叫聲卻被另一部分聽眾的掌聲淹沒了。他們要卡爾馬津諾夫出來謝幕。以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和首席夫人為首的幾位女士擠到台旁。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兩手捧著一隻精美的桂冠,桂冠放在白色的絲絨墊上,周圍飾以用鮮艷的玫瑰編織成的花環。
「烏拉!烏拉!」
「諸位,最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你們居然這麼認真。不過……不過你們說得完全對。誰也沒有我更尊重實實在在的真理了……」
「先生,您為什麼認為我會做這種下三爛的事呢?」
「我要跟你們徹底決裂,我詛咒……完蛋了……完了……」
「我不是,我不是剛才向大家聲明,年輕一代的熱情就像過去一樣純潔而又光輝燦爛嗎!我不是說,它之所以遭殃僅僅是因為在美的形式上犯了錯誤嗎!你們還嫌少?試想,宣布這一點的是一個悲痛欲絕、受盡侮辱的父親,難道——噢,目光短淺的人們啊——在觀點的不偏不倚和心平氣和上難道還能站得比這更高嗎……忘恩負義的人們……不公正的人們……你們為什麼,為什麼不願意言歸於好呢……」
我以給他倒水為名,跑到他跟前。
「那我念啦,諸位?」
「諸位,」他對觀眾說道,「由於照顧不周出了點可笑的誤會,這誤會已經消除了;但是我仍滿懷希望地接受了我們此地一位詩人的委託,以及他深切的、恭敬有加的請求……這位先生,也就是我想說的這位本地詩人……滿懷崇高的人道目的……儘管他相貌粗魯……然而卻滿懷把我們大家聯合在一起這個崇高目的……即擦乾本省那些貧苦的、有知識的姑娘們的眼淚……雖說他希望不要公開他的姓名,但是他又很希望在舞會開始之前,也就是我想說,在講演開始之前能看到他的詩被朗誦出來。雖說節目單上沒有這首詩,我們也不準備把它列入節目單……因為這首詩半小時前才拿來……但是我們(誰是我們?我現在是逐字逐句引用這個斷斷續續而又顛三倒四的講演)覺得,由於這首詩的感情十分真摯,加上它的基調也十分歡快,因此倒也不妨念念,也就是說,不是作為某種嚴肅的東西,而是作為某種適合於慶典的東西……總之,與我們的思想很合拍……何況又只有幾行……因此我想請求觀眾格外垂青,予以恩准。」
他突然停下了腳步,甚至好像氣得渾身發起抖來。他臉上流露出無比的高傲。
「而且廚師也更有用。」在維爾金斯家「開過會」的那名神學校學生叫道。秩序稍微被破壞了一點。許多排座椅上都有人跳起身來觀看授予桂冠的儀式。
我們募集了資金,
「但是我認為,在我即將擱筆和與讀者告別之際,還是會有人把拙作聽完的……」
暗送秋波,讓他娶你為妻!
「我敢起誓,我怎麼也沒料到,」他縮成一團,立刻開始撒謊,裝出一副不幸而又受愚弄的樣子,「這首歪詩剛剛送來,我還以為是一首歡快的玩笑之作……」
「主啊,胡說些什麼呀!」
他雖然嘲諷地微笑著,但卻感到十分吃驚。他的臉似乎在說:「要知道,我絕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種人,我是站在你們一邊的,不過請你們誇獎我,多多地誇獎我,多多益善,我非常喜歡你們誇獎」……
要不你又只好去教識字課本啦。
這話是情不自禁地蹦出來的,我相信,他根本無意起鬨。無非是因為這人聽累了。但是卡爾馬津諾夫卻停了下來,譏諷地看了看聽眾,突然擺出一副被刺痛了的宮廷高級侍從的派頭,拿腔拿調地說道:
「您簡直在撒謊,根本不是剛剛給您送來的。這是您親自跟列比亞德金一起炮製的,說不定還在昨天,為了搗亂。最後一句詩肯定是您寫的,關於教堂雜役云云,也是。為什麼他出場的時候穿著燕尾服?這說明,您給他打扮了一下,本來是想讓他念的,要不是他喝醉了的話?」
「Messieurs,這件事的最後一句話是彼此寬容。我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我要莊重地宣布,生命的氣息一如既往地吹拂著,年輕一代的活力也尚未枯竭。當代青年的熱情就像我們那個時代的青年一樣純潔而又光輝燦爛。只發生了一件事:目標轉移了,一種美被另一種美所代替!全部困惑僅僅在於,何者更美:莎士比亞還是皮靴,拉斐爾還是petrole?」
「既然觀眾慨允,那我就念啦。」利普京又擠眉弄眼了一番,仍舊帶著那種甜蜜的微笑。他似乎仍舊拿不定主意似的,我甚至覺得他很激動。儘管這些人很放肆很無禮,他們有時候也會忸怩作態。話又說回來,如果換了個神學校學生,他是不會覺得不好意思的,而利普京畢竟屬於過去那個社會。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個神學校學生快樂地吼道,「有個苦役犯費季卡,他從苦役營逃出來以後就在本城和這裏的城郊四處遊盪。他到處搶劫,而且不久前又犯了一起新的殺人案。請問:假如十五年前您不是為了還賭賬,就是說您壓根兒不是因為賭牌輸了錢把他送去當兵的話,請問,他會去服苦役嗎?他會像現在這樣為了生存而去殺人嗎?美學家先生,閣下對此有何高見?」
「您說打中了奶牛?」卡爾馬津諾夫立刻介面道。他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刺耳了。「關於烏鴉和奶牛,諸位,我要冒昧地保留一點自己的看法。對任何聽眾我都非常尊重,因此我絕不會放肆地做這樣的比喻,哪怕是無害的比喻;但是我認為……」
「桂冠!」卡爾馬津諾夫嘴上掛著一種隱隱約約但又略帶挖苦的冷笑說道,「我當然很感動,並滿懷深情地接受這頂預先準備好了的,但是還沒有來得及凋謝的桂冠;但是,請諸位相信,mesdames,我突然變成了現實主義者,我認為,在當代,由一位廚藝精湛的廚師來得這頂桂冠比讓我得到它要合適得多……」
利普京又乜斜著眼看了看我。
「念吧,念吧!」
「瞧他自以為了不起的那股勁兒!」
「瞧,多無聊!」
整個大廳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他,有些目光還流露出恐懼。沒說的,他有本事一開口就抓住聽眾。甚至從後台也探出了好幾個腦袋,利普京和利亞姆申貪婪地諦聽著。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又向我連連搖手:
「不過您,先生,還是不要太……」後排有人叫道。
「諸位,」他終於叫道,他已經完全被刺痛了,「我看,拙作沒有找准對象。而且我本人也似乎沒有找准對象。」

「就是嘛,」另一個聲音立刻接茬道,「現在可沒有鬼魂,只有自然科學。您去查查自然科學吧。」
「這是中傷他人名譽的問題。」
你有陪嫁啦,家庭女教師,
「而我要宣布,」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無比狂熱地發出尖叫,「而我要宣布:莎士比亞和拉斐爾高於農民解放,高於民族,高於社會主義,高於年輕一代,高於化學,高於幾乎整個人類,因為他們已經是成果,全人類的真正成果,也許還是人類可能取得的最高成果!美的形式已經達到,如果達不到它,也許我都不想活了……噢上帝!」他舉起雙手拍了一下,「十年前在彼得堡我也是這樣在台上大聲疾呼,講的也是這些話,用的也是這些詞,他們也像現在這樣什麼也聽不明白,還笑,還噓;目光短淺的人們,要讓你們聽明白,你們究竟還缺少什麼呢?要知道,你們要知道,沒有英國人,人類還能活下去,沒有德國也行,沒有俄國人更不在話下,沒有科學也行,沒有麵包也行,只有沒有美絕對不行,因為在這世界上就根本無事可幹了!整個秘密就在這裏,整個歷史也就在這裏!沒有美連科學本身也無法存在,一分鐘也不能存在——現在在笑的人們,你們知道這道理嗎——科學將會變成不開化,你們連一顆釘子也發明不出來……我決不退讓!」他怪叫一聲作為結束,用拳頭使勁捶了一下桌子。
「他侮辱了公眾……打倒韋爾霍文斯基!」一些發狂的人開始怒吼,甚至想衝過去追他。要讓大家平靜下來是不可能的,起碼在當時——突然最後的災難像一顆炸彈似的出現在會場上空,並在會場上爆炸了:第三位講演者,也就是老在後台揮舞拳頭的那個躁狂症患者,突然大踏步走上了前台。九_九_藏_書
你教拖鼻涕的孩子
「諸位,烏拉!我建議為愚蠢乾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叫道,他已經完全發狂了,竟向全大廳的人叫陣。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號啕大哭起來。他用手指抹去流下的眼淚。他的雙肩和胸脯因痛哭而劇烈顫動……他忘了世上的一切。
「但是俄羅斯還從來沒有蒙受過……」
準備向哪怕是教堂雜役
他甚至滿臉漲得通紅。
「你們這些養尊處優的人,什麼都是現成的,過得可真舒服呀!」還是那個神學校學生緊挨著舞台大聲吼道,他開心地齜著牙齒沖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怪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發現后,一個箭步衝到台前。
詩人于遊藝會致本地的一位祖國家庭女教師。
「念吧,念吧!」有幾個熱情洋溢的文士的聲音介面道,終於爆發出一陣掌聲,誠然聲音不大而且稀稀落落。卡爾馬津諾夫苦笑了一下,從座位上欠起身來。
你盡可以得意洋洋,唾棄一切!
「這就說對了!這就說到點子上了!烏拉!不,這已經不是美學了!
「您這是存心搗亂嘛!」我憤怒地抓住他的胳臂說。
「不,別管我,遊手好閒的年輕人!」他提高了嗓門衝著我來了。我趕緊逃跑。「Messieurs!」他繼續道,「幹嗎要激動呢,我聽到的這些憤怒的喊叫要幹嗎呢?我是拿著橄欖枝到這裏來的。我帶來了最後的話,因為在這件事上我有最後發言權——我們將言歸於好。」
「就是,就是,這就叫現實主義,沒有『一大筆錢』就寸步難行!」
但是我跑了。我把自己肩上戴的蝴蝶結藏進了口袋,從我所知道的後面的通道走出了這座府邸,來到了外面。首先當然是去找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反正你現在應該歡天喜地!
「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呢?」有人問道,「這又是什麼人呢?噓!他想說什麼?」
這好像當頭給我澆了一盆冷水。我的所有懷疑都被證實了。我還一直希望我弄錯了!我怎麼辦呢?我本來想找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商量一下,但他卻站在鏡子前搔首弄姿,試著自己的各種笑容,並且不斷地查看他寫了各種札記的稿紙。卡爾馬津諾夫朗誦完畢后,緊接著就應該是他上場,因此他現在根本沒法跟我交談。跑去找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吧?但是找她還嫌早了點:她只有受到更加嚴厲得多的教訓之後才能治好她自以為她被「眾星捧月」,大家都在「狂熱地效忠」於她這一毛病。她肯定不會相信我的話,認為我活見鬼了。再說她又幫得了我什麼忙呢?「唉,」我想,「真是的,這關我什麼事呢,等一鬧事,我摘下蝴蝶結回家去不就結了。」我就是這麼說的:「等一鬧事」,這我記得。
「什麼叫關我什麼事?您也戴著這蝴蝶結……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哪?」
這天的遊藝會按照節目單分成兩部分:先是文學講演會,由中午到午後四點;然後是舞會,從九點開始,通宵達旦。但是這樣的安排就隱含著引起混亂的苗頭。首先,從一開始,公眾就深信關於在文學講演會後立刻舉行午宴的傳聞,或者,甚至可能就在講演會中間,特意為舉行午宴安排了一段休息時間——午宴自然是免費的,已列入了節目單,有香檳酒。入場券的高價(三盧布)更加深了這則傳聞的可信度。「要不的話,我總不能白捐錢呢?遊藝會預定為一晝夜,那就要給東西吃。人們會餓壞的。」大家都這樣議論紛紛。我應當承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本人由於她的失於檢點也加深了這一有害的傳聞。一個月前,當她還陶醉在她的這一偉大構想中的時候,逢人便絮叨她的這個遊藝會,說什麼她將跟大家一起舉杯祝賀,甚至還給京城的一家報紙發去了消息,當時主要使她神往就是這舉杯祝賀:她想親自宣讀祝酒詞,而且在等待這天到來時一直在撰寫這個祝酒詞。這祝酒詞必須能夠闡明我們打出的這面主要旗幟(什麼旗幟?我敢打賭,這位可憐的女士到底還是什麼都沒寫出來),然後以地方通訊的形式寄往京城的各大報紙,從而使最高當局為之動容,為之神往,接著便傳遍全國各省,引起人們讚歎,引起人們模仿。但是倘要祝酒就必須有香檳,而香檳總不能空著肚子喝吧,因此順理成章地也就必須有午宴。後來,由於她的努力成立了一個委員會,大家開始比較認真地討論了事情的方方面面,有人就立刻向她明確說明,如果幻想舉行酒宴,那用來資助家庭女教師的錢就所剩無幾了,即使捐款十分眾多也罷。這樣一來,這個問題只有兩個解決辦法:伯沙撒的盛宴和舉杯祝酒,以及僅剩九十盧布來幫助家庭女教師,或者——利用遊藝會籌集巨額捐款,而所謂遊藝會不過是走過場。不過委員會只是危言聳聽,它自己當然已經想出了第三個解決辦法,這辦法不僅十分圓滿,而且還調和了上述的兩難處境,即這遊藝會在各方面都十分像樣,十分氣派,就是沒有香檳酒,這樣一來,剩下的款項就極其可觀了,將會大大超過九十盧布。但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不同意,她生就的脾氣就是瞧不起那種小市民的折中辦法。她立刻決定,如果最初的想法實現不了,那就立刻和徹底地採取相反的極端,即籌募巨額捐款,讓所有各省都看了眼紅。「說到底,公眾也應該明白,」她在委員會上結束自己熱情洋溢的講演時說道,「達到全人類的目的比起得到短暫的肉體享受要無比崇高得多,舉辦這樣的遊藝會,其實質不過是要宣布偉大的思想,因此應當滿足於舉行一種最節約的、德國式的小型舞會,僅僅作為寓教於樂的一種形式,如果根本取消這種令人討厭的舞會辦不到的話!」她突然恨透了舞會。但是最後大家還是請她少安勿躁。比如,當時就有人想出了舉辦「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以及其他許多高雅的遊戲,以此來彌補肉體享受之不足。當時卡爾馬津諾夫也完全同意在會上朗誦《Merci》(而在此以前他只是含糊其辭地讓人聽了干著急),因而甚至徹底打消了我們那些不知自愛的公眾頭腦里那種想要吃吃喝喝的念頭。這樣一來,舞會終於又成了最輝煌的慶典,儘管已經不是原來那樣搞法。為了不至於太離譜,決定在舞會開頭可以供應一點檸檬茶和圓餅乾,然後是杏仁酪和汽水,而最後甚至還有冰淇淋,但也不過爾爾。為了那些隨時隨地肯定會感到餓主要是渴的人——可以在穿廊式房間的盡頭單設一個酒吧,由普羅霍雷奇(俱樂部的廚師長)經營——不過必須在委員會的極嚴格的監督下——它可以供應任何東西,但是必須另行付錢,為此應在大廳門口專門貼張告示,聲明酒吧供應各物均在招待範圍之外。但是這天早晨又決定根本不設酒吧,免得妨礙講演和朗誦,儘管酒吧離卡爾馬津諾夫同意朗誦《Merci》的那間貴賓廳還隔著五個房間。有意思的是,委員會裡甚至最講求實際的人也賦予這事,即朗誦《Merci》以空前巨大的意義。至於那些愛好詩歌的人,比如首席貴族夫人就曾向卡爾馬津諾夫宣稱,她在他朗誦完結之後將立刻吩咐在她的貴賓廳的牆上鑲嵌一塊大理石,上面將用金字書寫:某年某月某日,這裏,就在這地方,俄羅斯和歐洲的偉大作家在擱筆時朗讀了《Merci》,這表明他首次與俄國讀者告別是通過敝市各界代表進行的。而且這碑文所有參加舞會的人都會看到,即朗誦完《Merci》之後總共才過五小時,就會人人看到這一碑文。我知道得很清楚,這主要是卡爾馬津諾夫提出的要求,要求那天中午,在他朗誦的時候,不管以何種借口都不要設酒吧,儘管委員會裡的有些人持異議,認為這不完全符合我國習俗。
連教堂雜役也不會娶你做妻房,
「是的,我是這麼認為的,您哪。」
「不勞費心。」他輕蔑地嘟囔道,徑直走了過去。這時大廳里響起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聲音。
「不,您那幽默云云還是給我免了吧。」
大家終於坐好了,樂隊也停止了演奏。觀眾開始擤鼻涕,開始東張西望。大家都十分鄭重其事地等待著——這鄭重其事往往本身就不是一個好兆頭。但是「連布克那兩口子」還沒有來。綢緞、絲絨、鑽石從四面八方熠熠發光,空氣中散發著一陣陣香氣。男人們佩上了所有的勳章。老人們甚至都穿上了軍服。首席貴族夫人終於帶著麗莎一起來了。麗莎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中午這樣美得令人眼花繚亂,穿戴得這麼華麗。她的頭髮梳成一綹綹鬈髮,眼睛在發光,臉上笑容可掬。她分明產生了令人注目的效果;人們在端詳她,在竊竊私語地談論她。有人說,她在用眼睛尋找斯塔夫羅金,但是無論是斯塔夫羅金,也無論是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都沒有來。當時我不明白她的面部表情:這張臉上為什麼會洋溢著那麼多的幸福、快樂、精氣神和力量?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就像走進了死胡同,百思不得其解。但是「連布克兩口子」還沒有來。這已經是個錯誤了。我後來才知道,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直到最後一分鐘都在等候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離開了他,她最近都覺得寸步難行了,儘管她從來也不肯對自己承認這點。我要順便指出,昨天,在委員會的最後一次會議上,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拒絕佩戴主持人的蝴蝶結,這使她感到很難過,甚至都流出了眼淚。使她感到很奇怪,後來又使她感到異常驚慌的是(我現在先交代清楚),整個白天都不見他的人影,他根本就沒有來參加文學講演會,因此直到傍晚誰都沒有遇見他。最後,觀眾開始表現出了明顯的不耐煩。台上也沒有出現一個人。就像在劇院里那樣,後排的人開始鼓掌。老人們和太太們皺起了眉頭:「連布克兩口子」顯然也太擺譜了嘛。甚至在最有身份的那一部分觀眾中也開始了不像樣子的竊竊私語,說什麼這遊藝會也許真的不舉行了,連布克的身體也許當真不舒服,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是謝謝上帝,連布克賢伉儷終於大駕光臨了:他挽著她的胳臂;不瞞諸位說,我自己也非常擔心他倆不會來了。但是無聊的猜測因此也就不攻自破了,真相露了出來。觀眾似乎鬆了口氣。連布克本人似乎十分健康,記得,當時所有的人都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因此不難想象,有多少雙眼睛正在注視著他啊。為了說明情況,我想指出,一般說,敝城的上流社會很少有人認為連布克得了什麼病;大家都認為,他的行為完全正常,甚至還認為他昨天在廣場上的做法也值得讚許。「一上來就應當這樣嘛,」一些高官顯貴們說,「要不,一些以慈善家自居的人,到後來還得採取老辦法,他們沒有注意到,即使為九-九-藏-書了慈善事業這樣做也是必須的。」起碼在俱樂部里大家都這麼議論。大家對他有意見的僅僅是當時他不應當發火。「處理這種事應當冷靜,到底還是新手。」一些行家們說。所有的目光也同樣滿懷希望地注視著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我不過是個說故事的人,誰也無權要求我對這一點提供非常準確的細節:因為這裏牽涉到一個秘密,這裏牽涉到一個女人;但是我知道的只有一點:昨天晚上她走進了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書房,兩人一直談到後半夜。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得到了寬恕,得到了安慰。夫婦倆在所有問題上都取得了一致,一切都被忘卻,在相互表白的末了,馮·連布克到底還是下了跪,他恐懼地提到前天夜裡最後發生的那件主要的事——這時他夫人的纖纖玉手,接著是她的櫻桃小口阻止了這個騎士般文雅和被感動得渾身發軟的人火一般傾吐出來的表示追悔莫及的話語。大家都看到她臉上洋溢著幸福。她面色開朗地穿著華麗的服裝走了進來。她似乎正處在予取予求的頂峰;遊藝會乃是她政治生涯的目的和最高成就,它終於實現了。連布克夫婦緩步走向自己緊靠台前的座位時,頻頻向大家點頭,並且回答著大家的問候。他倆立刻被大家包圍了。首席貴族夫人站起來迎接他們……但是就在這當口發生了一件很糟糕的誤會:樂隊無緣無故地奏起了迎賓曲——不是什麼進行曲,而是一種筵席上的迎賓曲,就像在敝城俱樂部用餐,在正式宴會上為某人的健康乾杯時奏的那種曲子。我現在才知道,這是利亞姆申以主持人的身份竭力要這樣做的,似乎為了歡迎「連布克兩口子」光臨。當然,他任何時候都可以找到託詞為自己辯解,說什麼他這樣做是因為愚蠢,或者是由於巴結得過了頭……嗚呼,我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已經不關心尋找託詞了,他們想在今天就一了百了。但是事情不是到迎賓曲就完了:正當觀眾感到懊惱而又莫名其妙和會心地微笑的時候,突然在大廳盡頭和樓上的敞廊里響起了烏拉聲,似乎也是為了歡迎連布克夫婦。喊的人倒不多,但是,我承認,卻持續了一段時間。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滿臉通紅,她的兩眼開始閃閃發光。連布克在自己的座位旁站住了,莊重而又嚴厲地環視著大廳……大家請他快快坐下。我又恐懼地注意到他臉上那個危險的微笑,昨天上午他站在他妻子的客廳里,望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走過去向他問好之前,他臉上掛著的就是這種危險的微笑。我覺得,即便現在,他臉上也有一種兇險的表情,最糟糕的是這表情還有點滑稽可笑——這是一個人僅僅為了討好自己老婆,為了滿足她的極端要求而不惜(還果真如此)犧牲自己時的表情……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急忙向我招手讓我過去,悄聲囑咐我快跑去找卡爾馬津諾夫,央求他早點開始。不料我剛轉過身去,就在這時發生了另一件十分惡劣的事,不過比頭一件惡劣得多。在台上,在空空如也的台上,在此以前,大家的所有視線和所有期待都集中在台上,大家看到的不過是一張不大的桌子,桌子後面放著一把椅子,桌上放著一隻銀托盤,托盤裡放著一杯水——在這空空如也的台上突然閃出了列比亞德金大尉的龐大身影,穿著燕尾服,系著白領帶。我大吃一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大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在主席台的後部站住了。突然觀眾席上發出了喊叫:「列比亞德金!是你呀?」大尉紅紅的臉一副傻樣(他完全醉了),聽到有人叫他,便咧開大嘴,眉開眼笑,傻呵呵的。他舉起一隻手,擦了擦腦門,晃了一下他那蓬亂的腦袋,然後彷彿一不做二不休似的,向前邁了兩步——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聲倒不大,但忽高忽低,笑聲拉得很長,笑得很得意,笑得他的整個肥大的身軀都在顫動,笑得都眯上了眼睛。看到這情景,幾乎一半的觀眾也都笑了,還有二十來個人拍起了巴掌。嚴肅的觀眾則板起了臉,面面相覷,但是,這一切持續的時間沒有超過半分鐘。突然,利普京肩上佩戴著主持人的蝴蝶結,帶著兩名僕人跑到台上;他們仨小心翼翼地架著大尉的兩隻胳膊,利普京還向他小聲嘀咕著什麼。大尉皺起了眉頭,嘟囔道:「既然這樣,那好吧。」然後揮了揮手,把他那龐大的後背轉過來對著觀眾,跟陪同他的人一起不見了。但是剛過了不大一會兒,利普京又縱身跳上主席台。他嘴上一如既往地堆上了最甜蜜的微笑,這微笑往往使人想起加糖的醋,他手上拿著一張信紙。他邁著急促的腳步走到檯子前沿。
「阻止他,無論如何要阻止他!」她驚慌地悄聲道。我只是聳聳肩膀,難道一個拿定了主意的人你阻止得了嗎?唉,我太了解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啦。
「這不過是幽默罷了。」一個比較有見識的人糾正道。
給予你豐厚的嫁妝——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還在一片混亂的餘波中便安坐在圈椅上了。他分明遇到了一些對他不懷好意的目光(近來在俱樂部里不知怎麼大家也不再喜歡他了,遠不如從前那樣尊敬他了。)不過也沒有人噓他,這就很不錯了。從昨天起我就有一個奇怪的想法:我總覺得,只要他一露面,就會有人噓他。當時,因為還有點亂,大家甚至都沒有立刻注意到他。他們對待卡爾馬津諾夫尚且如此,他又能指望什麼呢?他面色蒼白;他已經有十年沒有在觀眾前露面了。根據他激動的神態,以及他身上我十分熟悉的一切,我很清楚,他自己也把他這次上台看做將決定自己命運的大事,或者與此相類似。我害怕的也正是這點。這人對我很寶貴。當他張開嘴,我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時,我心裏的那種滋味就不用說了!
「諸位,」卡爾馬津諾夫叫道,「我讀完了。我現在刪去結尾,就此告辭。但是請允許我只把最後六行給大家念念。
我只得退避三舍。我就像二二得四一樣堅信,他非闖出點禍來是不會從那裡退場的。然而正當我垂頭喪氣,不知所措的時候,我眼前又閃過那位外來教授的身影,也就是緊接著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之後輪到他上台,方才總是向上舉起拳頭,使勁揮動一下又放下來的那位教授。他仍舊忽前忽後地走來走去,陷入深思,嘴裏念念有詞地喃喃自語,臉上掛著挖苦的但又得意洋洋的笑容。我不知怎麼幾乎毫無用意地(這時我又鬼迷心竅地做了這個多此一舉的事)走到他身邊。
「諸位,這簡直是騙局……」
「這關您什麼事?」他忽地問道,神態出奇地鎮定。
可是他又被別人拽走了。我看到,大約有十五個人,衝到後台去救他,但是他們沒有從前台跑過去,而是從一側,扒開一塊薄薄的隔板,以致那隔板終於倒了……後來我又看到,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女大學生(維爾金斯基的親戚)突然不知從哪裡跳到台上,腋下還夾著那同樣的一包東西,還穿著那同樣的衣服,臉還是同樣紅紅的,同樣胖乎乎的,四周圍著兩三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並且在自己的死敵那個中學生的陪同下。我甚至還趕上聽到她說的話:
他打開了信紙。不用說,誰也沒有來得及阻止他。況且他還佩戴著主持人的蝴蝶結。他用洪亮的聲音朗誦道:
「起碼現在算念完了。」
「因為我現在看透了。這簡直是陰謀,是衝著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來的,為的是在今天讓她出乖露醜……」
「念吧!」大廳盡頭有人嚷了一嗓子。
卡爾馬津諾夫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就像煮過的大蝦一樣滿臉通紅,接著便向後台走去。
但是,這還沒什麼,誰不知道作者總要來個開場白呢?不過我還是要指出,由於我們的觀眾缺乏教養,後排觀眾又愛起鬨,這一切都可能發生影響。倒不如念一篇他過去常寫的那一類小故事,或者微型小說——就是說雖然寫得很精緻,有點裝腔作勢,但有時倒也蠻有噱頭,這豈不更好?如果這樣做,一切也就平安無事了。不,您哪,滿不是那麼回事!開始了空空洞洞的長篇大論!上帝啊,這裏什麼沒有啊!我可以肯定,甚至京城的聽眾聽了他這篇宏論也會呆若木雞,何況本城的芸芸眾生呢?諸位想想,幾乎寫了兩印張,全是些極為裝腔作勢和毫無用處的廢話;再加這位先生朗誦時還有點高高在上和悶悶不樂的樣子,倒像他開恩給了大家天大的面子似的,以致敝城的聽眾聽著聽著氣就不打一處來了。至於主題……但是誰又弄得清它,弄得清這主題呢?這不過是陳述他的某些感想,某些回憶。但是到底是什麼感想,什麼回憶呢?這要說明什麼呢?在朗誦前一半時,敝省那些大人先生們不管怎樣皺緊眉頭,還是一句都沒有聽懂,因此耐著性子聽后一半也僅僅是出於禮貌。不錯,他說了許多關於愛情的事,說到我們這位天才愛上了一個女人,但是,不瞞諸位,這聽起來總覺得有點彆扭。依我看,由一個天才作家來講自己的初吻,這跟他那又矮又胖的身材似乎有點不相稱……而且這吻接得又似乎與全人類不大相同,這就使人更增添了一份難受。這時,周圍一定要長著黃嘗木(一定要黃嘗木,或者必須到植物志里才能找到的什麼什麼草)。這時,天上還非得瀰漫著一種紫羅蘭的色調,這種色調,當然,在一般的凡夫俗子中任何人在任何時候都沒有看到過,就是說,即使大家看到了,也不會留意,可是他卻似乎在說:「瞧,我就看到了,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東西,因此我才來描寫給你們這些傻瓜聽」。於是這一對漂亮的情侶便在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這樹還非得是什麼橙黃色的不可。他倆坐在德國某地。驀地,他倆看見了大戰前夜的龐培或卡西烏,兩人感到一陣狂喜,不覺打了個寒噤。一條美人魚在樹叢中發出了尖叫。格魯克則在蘆葦盪里拉小提琴。他演奏的樂曲,書中說了個en toutes lettres,但是誰也沒有聽說過,因此必須到音樂辭典里去查找。這時晨霧開始團團升起,不斷地冉冉上升,看去就像千千萬萬隻枕頭,而不像是霧。驀地,一切煙消雲散,於是偉大的天才在冬天,在一個冰雪融化的日子,渡過伏爾加河。光是渡河就寫了兩頁半,但是他還是掉進了冰窟窿。天才掉進水裡了——你們以為他淹死了?沒有那回事;寫這一切都是為了描寫當他已經完全掉進水裡,被水嗆得快憋不過氣來的時候,突然在他眼前漂過一小塊冰,這冰小極了,只有豌豆那麼大,但是純凈透明,「就像一滴凍結的淚珠」,而在這小小的冰上卻映出了德國,或者不如說映出了德國的天空,映像上閃耀著彩虹般的霞光,使他想起了「從你眼睛中滾落下來」的一滴淚珠,「你記得嗎,當時我們正坐在一棵蒼翠的大樹下,你快樂地歡呼:『沒有犯罪!』『是的,』我噙著眼淚說,『但是,倘這樣,也就沒有高僧大德和正人君子了。』於是我們開始痛哭,從此就永遠分手了。」——她去了某地的海濱,他則去拜訪某些洞穴;於是他就往裡走呀,走呀,在莫斯科的蘇哈廖夫塔下一直走了三年,驀地在地心深處,在一個洞穴里發現了一盞油燈,而在油燈旁有一名苦行修士。苦行修士正在祈禱。這天才把耳朵貼近一個有鐵柵欄的不點大的小窗戶,驀地聽到一聲嘆息。你們以為這是苦行修士嘆息嗎?他才不管您的苦行修士不苦行修士呢!不,您哪,無非是這聲嘆息「使他想起她的第一聲嘆息,三十七年前」,「你記得嗎,在德國,當我們坐在一棵瑪瑙色的大樹下,你對我說:『為什麼要愛呢?你瞧,倘若周同的暗紅色越來越濃,我就愛你,但是當這暗紅色不再變濃,我就不再愛你了。』這時夜霧又開始團團升起,出現了霍夫曼,美人魚用口哨吹了一支肖邦的樂曲,驀地,從濃霧中又現出了頭戴桂冠,站在羅馬房頂上的安庫斯·馬爾西烏斯。我們感到一陣狂喜,後背感到一陣發冷,於是我們就永遠分手了,」等等,等等。總之,也許我轉述得不完全準確,我也不善於轉述別人的話,但是這連篇廢話的大意不過爾爾。最後,我們的大師們對高雅的雙關語有一種糟糕透了的嗜好!偉大的歐洲哲學家、學者、發明家、辛勤勞動者及苦難聖徒——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對於我們俄國的這個偉大天才來說,簡直就像是他家廚房裡的一名廚師。他是老爺,他們則手拿著尖頂帽來到他跟前,聽候他吩咐。誠然,他還傲慢地嘲笑俄羅斯,對他來說再沒有什麼比向歐洲大師們宣布俄羅斯在各方面業已全面破產更開心的了,至於他自己——不,您哪,他又凌駕于這些歐洲大師之上;他們這些人不過是他用來說雙關語的材料而已。他借用別人的思想,又把這一思想的反題硬安到它頭上,於是一個雙關語便拼湊出來了。有犯罪,沒有犯罪;沒有真理,沒有正人君子;無神論、達爾文主義、莫斯科的鐘聲……但是,唉,他已經不相信莫斯科的鐘聲了;羅馬,桂冠……但是他甚至連桂冠也不相信了……這是拜倫式的憂鬱症的老一套發作,這是海涅式的鬼臉,畢巧林身上的什麼東西——於是火車在不停地向前賓士,響起了汽笛聲……「不過話又說回來,諸位可以誇獎我,儘管誇獎我,要知道,我非常喜歡聽到誇獎我的話;擱筆云云,我也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諸位等著吧,我還要三百次地惹你們討厭,讓你們讀我的書,累死你們……」九*九*藏*書
「我也加三盧布。」
「為了廚師現在我可以再加三盧布。」另一個人大聲介面道,甚至聲音太大了,非但聲音大而且堅決。
一種大的恐懼籠罩了觀眾,幾乎所有的人都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迅速跳起來,抓住丈夫的胳膊,把他從坐椅上攙扶起來……簡直亂得不可開交。
「諸位!」他突然說道,好像橫下一條心豁出去了,同時聲音也幾乎變了:「諸位!還在今天早晨我面前就放著一張不久前在這裏散發的非法傳單,而我已是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這樣的問題:『它的秘密究竟何在?』」
他竟主動問大家,這就是他的錯了;因為他既然以這種方式讓大家回答,因此也就給了任何一個混蛋說話的可能,可以說吧,甚至是合法說話的可能,如果他忍耐一下,人家擤擤鼻涕,湊合著也就過去了……說不定,他是希望大家用掌聲來回答他的提問的;但是並沒有響起掌聲,相反,大家好像害怕了,縮起了身子,變得鴉雀無聲。
在群眾的怒吼聲中,最後幾句話簡直無法聽清。只看見他又舉起了手,又一次所向無敵地砸下去。人們的狂熱已達到無以復加的程度:又是嚎叫,又是拍手,有些女士甚至大叫:「夠了!您最好什麼也別說了!」大家跟喝醉了酒一樣。演說家用眼睛環視著大家,似乎陶醉在自己的勝利之中。我在倉猝中看到,連布克在難以形容的激動中向什麼人發著什麼指令。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滿臉煞白,也在向跑到她身邊來的公爵急匆匆地說著什麼……但是就在這時候,一大幫人,約摸有五六個大大小小的官方人士,從後台衝到前台,從兩邊挾持著這位演說家,把他向後台拉去。我不明白他怎麼可能從他們手裡掙脫出來,但是他掙脫出來了,又衝到舞台前沿,又揮舞著拳頭,用足力氣大叫:
但是必須先去聽聽卡爾馬津諾夫的朗誦呀。我在後台最後一次環視了一下會場四周的情形,我發現這裡有相當多的閑雜人員甚至婦女在鑽來鑽去,出出進進,這個所謂「後台」是個相當狹窄的空間,用一幅幕布與觀眾隔開,而且隔得嚴嚴實實,後面則有一條走廊與其他房間相通。我們的那些準備講演和朗誦的人就在這裏等候逐一出場。但是這時候我特別感到吃驚的是一位排在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之後的講演者。他那模樣也像一位教授(直到現在我也弄不清這人到底是誰),他在一次學潮后自動離開了某校,僅在幾天前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才順道來到敝城。有人也把他介紹給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於是她就十分恭敬地接待了他。我現在知道,在講演之前他僅僅在她家參加過一次晚會,而且在那天的整個晚會上他一言不發,模稜兩可地對圍繞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周圍的那幫人的談笑和做派微笑著,他態度傲慢,同時又心胸狹窄、膽小怕事,給所有人都留下了不快的印象。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親自動員他來講演的。現在,他正在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也像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那樣念念有詞,不過兩眼看著地面,而不是不停地照鏡子。他也沒有對鏡顧盼,比試著各種微笑,雖然經常色迷迷地微笑著。很清楚,我也沒法跟他談。他是個小個子,看去約有四十上下,禿頭,歇頂,鬍子灰白,穿得相當講究。但是最好玩的是,他每次轉彎都向上舉起自己的右拳,在頂上連連揮舞,然後把拳頭猛地砸下,彷彿把某個對手砸得粉碎似的。他在不停做著這把戲。我開始感到可怕。便趕緊跑去聽卡爾馬津諾夫朗誦。
「瞄準了烏鴉,卻打中了奶牛。」一個傻瓜想必喝醉了酒,扯開大嗓門嚷嚷道,對這樣的人當然無須理他。不錯,響起了一陣不敬的鬨笑。
他說罷便轉過身子,跑到後台,邊跑邊威脅地揮動著雙手。
他那樣子完全像個瘋子。他喜笑顏開,得意洋洋,充滿了無邊自信,他環視著秩序開始大亂的大廳,似乎越亂越開心。他不得不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中演講,對此他一點也不感到尷尬,相反,分明很高興。這簡直太明顯了,因而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別說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懇求您……」
但是現在,大張筵席,
「這關您什麼事?」他發出一聲冷笑,聳了聳肩,走到一邊去了。
「根本沒有人會跪下來求他,真是異想天開。」
除非你有「一大筆錢」,小姐,
「這是告密?」一部分人悻悻然叫道。
「這是列比亞德金的詩!沒錯,就是列比亞德金的詩!」有幾個人作出了反響。發出了笑聲,甚至還有鼓掌聲,雖然掌聲零落。
不消說,結局並不美妙;但是這不妙是由他開的頭。早就開始了蹭鞋底聲,擤鼻涕聲,咳嗽聲,以及不管哪個文學家在文學朗誦會上讓觀眾干坐著超過二十分鐘經常會發生的一切。但是我們這位天才作家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這點。他在繼續拿腔拿調,慢條斯理地喋喋不休,根本不知道聽眾的反應,因此大家開始感到困惑。突然,從後排傳來一個孤零零的,但卻十分響亮的聲音:
「諸位,我解開了這整個秘密。它們能產生效果的整個秘密就在於它們愚蠢!」他的眼睛開始發亮。「是的,諸位,如果這是一種蓄意的愚蠢,出於某種打算佯裝出來的愚蠢——噢,這甚至算得上是天才之作!但是必須對它們說句完全公道的話:它們什麼也沒有佯裝。這是最露骨、最老實、最直截了當的愚蠢——c'est la bêtise dans son essence la plus pure, quelque chose comme un simple chimique。假如這說得哪怕再聰明一丁點兒,那任何人都會立刻看出這種直截了當的愚蠢實在太淺薄了。但是現在所有的人都感到莫名其妙:誰也不相信這竟會愚蠢到這麼原始的地步。『不可能這裏沒有任何更深的含義。』任何人都在暗自嘀咕,都在尋找它的秘密,都認為其中另有奧妙,都想在字裡行間看出點名堂來——於是,效果就達到了!噢,這愚蠢還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隆重的獎賞,儘管它如此經常地理應得到這種獎賞……因為,en parenthèse,愚蠢就跟最高的天才一樣,在人類的命運中是同樣有益的……」
然而,我還是再一次跑到後台去找他,總算趕上了警告他,我情不自禁地告訴他,按照愚見,一切都吹了,他最好謝絕登場,立刻乘車回家,哪怕推託說上吐下瀉,得了亞霍亂,我也可以拿下蝴蝶結跟他一起走。這時他已經朝台上走去,聞言突然停了下來,高傲地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然後莊嚴地說:
「Agent-provocateur!
但是在我們這個大改革的時代,
學習法語識字課本,
他舉起拳頭,狂熱而又可怕地在頭上揮動,然後猛地砸下,彷彿把敵人砸成了齏粉。四面八方都發出狂叫,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大廳里幾乎已有半數人在鼓掌;大家都十分天真地感到興奮:俄羅斯的國格在全民面前被公開敗壞了,難道還能不欣喜欲狂,歡呼雀躍嗎?
「您想的根本不是這個。難道您認為這首平庸的歪詩是歡快的玩笑嗎?」
十二點整樂隊開始發出雷鳴般的響聲。由於我忝居主持人之列,即忝居十二名「戴蝴蝶結的年輕人」之列,所以我親眼目睹了這個可恥的令人難忘的一天是怎樣開始的。起先是入口處擁擠不堪。這是怎麼回事呢?怎麼會從一開始,從警察開始,就處處出錯呢?我並不責怪真正的與會者:家長們不僅不去擁擠,甚至也不去擠別人,儘管他們大小都是個官,相反,據說,他們還在外面就看到敝城少有的人群擁擠,這些人圍住大門,向里猛衝,而不是依次入場——一看到這情形,他們就感到有失體統。與此同時九九藏書,馬車卻不停地駛來,終於把外面的街道全佔滿了。現在,當我撰寫本書的時候,我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肯定,敝城有些壞透了的敗類,乾脆就是由利亞姆申和利普京帶來的,他們根本就沒有票,也許,還有些人是由像我這樣以主持人的身份帶進來的。起碼來了一些甚至根本不認識的人,他們來自附近各縣,還來自別的什麼地方。這些無票闖入的混混們,一走進大廳就異口同聲地(倒像有人教唆好了似的)打聽酒吧在哪兒,一聽說根本沒有酒吧,他們就毫不客氣用迄今為止我們這兒還從未見過的放肆態度開始罵街。誠然,他們中的某些人來的時候就喝醉了,有些人則像野蠻人一樣一見到首席貴族夫人的豪華的大廳就驚呆了,因為他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氣派的大廳,因此進屋后安靜了片刻,張大了嘴巴不停地東張西望。這座貴賓大廳,雖然建築陳舊了些,但是的確一派富麗堂皇:面積很大,上下兩排長窗,天花板上還有描金的古色古香的彩畫,大廳上方有敞廊,窗戶與窗戶之間還鑲嵌著鏡子,窗上還掛著白地紅花的帷幔,還有許多大理石雕像(不管什麼雕像吧,反正是雕像),大廳里還陳設著古色古香的拿破崙時代的沉重的傢具,白地描金,蒙上了紅絲絨。在本書描寫的那會兒,大廳盡頭還搭了個高台,給那些有話要講,有詩要朗誦的文學家使用,而整個大廳則像劇院的池座一樣擺滿了座椅,座椅間則留著很寬的過道,供觀眾通行。但是在最初幾分鐘的驚嘆之後便開始提出最沒有道理的問題和聲明:「我們也許還不想聽講演呢……我們是付了錢的……觀眾上大當了……我們是主人,主人不是連布克那兩口子……」總之,好像讓他們進來就是為了這個。我特別想起發生的一樁衝突,在這場衝突中,昨天那位外來的公爵少爺立了大功,這位公爵少爺也就是昨天上午曾去過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家,領子支棱著,樣子像個木偶似的那主兒。他也因為她的一再請求同意在自己左肩別上個蝴蝶結,成了我們的一名同道即主持人。原來這個裝有發條的啞巴蠟像,還真有點本事,不是說話的本事,而是在某方面行動的本事。當一名麻臉的、身高馬大的退伍大尉(他仰仗有一大幫壞蛋跟在他後面撐他的腰)纏住他問:「上酒吧去怎麼走」的時候,他向派出所長遞了個眼色。他的指示被立刻執行了:儘管這個喝醉了的大尉罵罵咧咧,還是被人拖出了大廳。這時「真正的」觀眾終於開始入場了,他們排成三行長長的隊列,沿著座椅間三條通道魚貫而入。搗亂的苗頭開始逐漸平息,但是觀眾,甚至最「純粹」的觀眾,也露出不滿和驚訝的神色,而有些女士簡直被嚇壞了。
高興吧,歡騰吧,
「唉,讓鬼把你們全抓去吧。」我想,接著便向大廳跑去。

「諸位!」這個躁狂症患者站在台的前沿,使勁叫道,幾乎跟卡爾馬津諾夫一樣,一副尖聲尖氣的女人腔,不過沒有他那種貴族式的拿腔拿調。「諸位!二十年前,我們同半個歐洲打仗之前,俄羅斯是所有高級文官心目中的理想。文學家在書報檢查機關供職;大學里實行軍訓;軍隊變成了芭蕾舞團,而老百姓則交租納稅,在農奴制的皮鞭下噤若寒蟬。愛國主義變成了向活人和死人勒索賄賂。不受賄賂的人被認為離經叛道,因為他們破壞了和諧。白樺樹林被砍伐凈盡以維護秩序。歐洲在戰慄……但是俄羅斯在它糊裡糊塗存在的整整一千年中從來沒有蒙受這樣的恥辱……」
「諸位,我大概讓你們聽得煩透了吧?」
「我也加三盧布。」
「念吧,念吧!」傳來了許多聲音。
「不知道,反正總在這裏的什麼地方吧,您要幹嗎?」
「是的,讀者朋友,別了!」他立刻開始根據手稿念道,已經不再坐圈椅了。「『別了,讀者;甚至我也不十分堅持我們非得像朋友那樣分手不可:說真的,何必打擾你呢?你甚至可以罵我,噢,愛怎麼罵都可以,只要這能給你帶來快樂。但是,最好還是我們彼此永遠相忘。倘若你們大家,諸位讀者,突然如此垂愛,竟雙膝下跪,開始噙著眼淚懇求我:「寫吧,噢,為了我們,你寫吧,卡爾馬津諾夫——為了祖國,為了子孫後代,為了桂冠。」即使這樣,我也要回答你們,當然,先要謝謝你們,然後十分恭敬地回答:「不,我們彼此打了這麼多年交道也就夠了,親愛的同胞們,merci!我們該是各奔東西的時候了!Merci, merci。」』」
「四十年代的俏皮話!」傳來一個人的聲音,但說得非常溫文爾雅,但是緊接在這人之後,一切猶如脫韁之馬,開始了一片喧嘩和吵鬧。
那個躁狂症患者繼續狂熱地說道:「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二十年。開辦了許多大學,而且越辦越多。軍訓變成了海外奇談,軍官離滿員尚缺數干名之多。鐵路吃掉了所有的資本,像蜘蛛網一樣遍布俄羅斯,因此再過大約十五年,說不定,我們就可以乘火車隨便到什麼地方去了。橋樑只不過間或失火,而城市失火卻很準時,在火災季節,按照規定的次序,逐一發生。法庭判決都像所羅門斷案一樣英明,而陪審員們收受賄賂只是為生存而鬥爭,因為他們快要餓死了。農奴們獲得了自由,過去是地主用樹條鞭抽他們,現在他們是互相抽。被喝掉的伏特加猶如汪洋大海,藉以支持國家預算,而在諾夫戈羅德面對古老而又無用的索菲亞大堂,莊嚴地樹起了一座青銅的巨型圓球,以紀念業已成為過去的混亂與雜亂無章的一千年。歐洲皺起了眉頭,又開始惴惴不安起來……改革十五年了!然而俄羅斯甚至在自己雜亂無章的最滑稽可笑的時代也從來沒有蒙受過……」
「您壓根兒就沒有見過安庫斯·馬爾西烏斯,這一切不過是文章的一種寫法。」突然傳來一個人憤怒的、甚至好像迫不及待的聲音。
「我要預先申明,就是說,我有幸預先告知諸位,這畢竟不是過去那種為慶典寫的頌詩,這幾乎,可以說吧,是一首玩笑之作,但是其中蘊含的感情是無可置疑的,再加上某種戲謔和歡快,可以說,充滿著十分現實的真情實感。」
當城裡的人們還在繼續相信舉行伯沙撒的盛宴,即相信委員會將會免費招待他們開懷暢飲的時候,情形就是這樣;而且直到最後一刻都深信不疑。小姐們甚至還幻想會有許許多多糖果、蜜餞以及其他聞所未聞的東西。大家知道,這次募捐收穫極豐,全城的人都爭先恐後地想來參加這次風雅的集會,各縣的人也紛至沓來,票都不夠賣了。大家還知道,除了規定的票價以外,還有大量捐贈:比如,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就花三百盧布買了一張票,還把她家溫室里的全部鮮花都貢獻出來裝飾大廳。首席貴族夫人(委員會委員)則提供了府邸和照明,俱樂部則提供了樂隊和僕役,還讓普羅霍雷奇整日供她們差遣。還有一些其他捐贈,雖然數目不十分大,因此甚至有人想把入場券減價出售,由最初的三盧布減為二盧布,起初,委員會也的確曾經擔心過,每張票三盧布,小姐們可能出不起,因此提議設法出售一種家庭票,即每家只需為一位小姐付錢買票,而其他屬於這個家庭的所有小姐,哪怕有十個,都可以免費入場。但是一切擔心純屬多餘:恰恰相反,小姐們都來了。甚至最貧窮的官吏也把自己的閨女帶了來,非常清楚,要是他們沒有閨女,他們自己是無論如何不會想到前來認捐的。有一位最微不足道的小官把自己的所有七個閨女都帶了來,當然還不算自己的夫人和侄女,而且這些人每人手裡拿的都是三盧布的入場券。不過可以想象得到城裡簡直就像發生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就拿這個說吧,因為遊藝會分成兩部分,因此女士們的服裝也必需每人準備兩套——一套中午用,用來聽講演和朗誦;一套舞裝,用來跳舞。後來得知,許多中產階級的人,為了準備這天到來,把自己的所有東西,甚至把家裡的被褥乃至床單,就差沒有把床墊都抵押給了敝城的猶太佬,這些猶太佬簡直多極了,兩年來彷彿故意似的定居本城,而且來的人數越來越多。幾乎所有的官員都預支了薪俸,而有些地主甚至把必需的牲口都賣了,這一切為的只是把自家的千金們打扮成侯爵小姐一樣帶來,決不讓任何人把她們比下去。這一次服裝的華麗在敝地是聞所未聞的。還在兩星期前,城裡就流傳著各種家庭笑話,這些笑話立刻被敝城那些愛說笑逗哏的人傳到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官邸。還流傳著一些家庭漫畫。我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紀念冊里就曾親眼見過幾張這樣的畫,關於這一切,出現這些笑話的地方都十分清楚;我覺得,這就是為什麼最近一段時間許多人家都恨透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緣故。現在大家都在破口大罵,一想起來就恨得咬牙切齒。不過事前就十分清楚,如果到時候委員會在什麼事情上不合大家的意,舞會在什麼事情上出了紕漏,駭人聽聞的憤怒就會陡地爆發。因此任何人都在暗自等待著爆發醜聞;既然人人都在翹首以待,這醜聞又怎能不爆發呢?
「在我們當代,還在說什麼世界馱在三條魚背上是可恥的,」一個姑娘突然像炒爆豆般嚷嚷道read.99csw.com,「卡爾馬津諾夫,您不可能下到洞穴里去看望隱修士。再說現在還有誰談隱修士呢?」
「我知道,」我說,「根據許多先例,倘若講演的人讓觀眾聽講超過二十分鐘,他們就聽不下去了。任何人,不管多有名氣,也堅持不了半小時……」
我要再說一遍。敝城仍有一小部分小心謹慎的人,一開始就離群索居,甚至鎖上大門把自己關在屋裡。但是什麼鎖又能抵擋得住自然的規律呢?哪怕在最謹言慎行的家庭里,也肯定會有些一定要去跳舞的姑娘。於是所有這些人最後也只好為那些家庭女教師認了捐。即將舉行的舞會是如此輝煌與無與倫比;大家紛紛傳說著各種奇迹;謠諑紛紜,據說將會有一些手持長柄眼鏡的公爵到來,舞會上將有十名主持人,個個是年輕的舞伴,左肩戴著蝴蝶結;又說此事是彼得堡的某些人士策劃的;又說卡爾馬津諾夫為了增加捐款,已同意穿上敝省家庭女教師的服裝朗誦《Merci》;又說還要舉行「文學界的卡德里爾舞」,而且也都穿上服裝,每種服裝將代表一種文學流派。最後還將有一個「正直的俄羅斯思想」穿上服裝翩翩起舞——這事本身就已經是特大新聞了。怎麼能不訂票不認捐呢?所有的人都訂了票。
「打倒!」一些人叫道。
「卡爾馬津諾夫先生!」大廳深處突然傳來了一聲清脆的年輕人的聲音。這是縣立中學一個很年輕的教師的聲音,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文靜而瀟洒,不久前他才來省城做客。他甚至還從座位上微微站了起來。「卡爾馬津諾夫先生,如果我有幸像您給我們描寫的那樣戀愛的話,說真的,我是不會把我的戀愛經歷寫進一篇供公開朗讀的文章里去的……」
「難道這裏就沒有酒嗎?」
「諸位,我到這裏來是想談談不幸的大學生遭受的苦難,並喚醒他們在各地進行抗爭。」
無論你是落後分子還是喬治·桑,
我不想來描寫隨後發生的場面了。首先,響起了瘋狂的掌聲。鼓掌的並不是所有的人,僅佔大廳的大約五分之一,但是他們卻在拚命鼓掌。其餘的觀眾全都向出口擁去,因而鼓掌的觀眾只好逐漸往前擠到台前,於是出現了全場大亂。女士們在喊叫,有些姑娘們在大哭,嚷嚷著要回家。連布克站在自己的座位旁,在異樣地頻頻回顧。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完全不知所措了——她在敝城登上政壇以來,這還是頭一次。至於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最初一剎那,他似乎被神學院學生的話完全壓倒了;但是他陡地舉起雙手,彷彿要把手一直伸到觀眾的頭上去似的,嚎叫道:
但是,當他沒頭沒腦,顛三倒四地尖聲叫嚷的時候,大廳里的秩序也漸漸被破壞了。許多人從座位上跳起來,另一些人則蜂擁向前,挨近舞台。總之,發生這一切比我的描寫要快得多,根本來不及採取措施。說不定也不想採取措施。
話又說回來,應當承認,所有這些任意胡鬧的先生還是非常怕敝城那些達官貴人,還有待在大廳里的那位分局長的。花了約摸十分鐘時間,大家才勉勉強強重新落座,但是先前的秩序已經無法恢復了。可憐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卻偏偏趕上了這剛剛開始的混亂。
你好,你好啊,家庭女教師!
「安靜,讓他說嘛,讓他把話說完嘛。」另一部分人吼道。尤其激動的是那個教員,他已經大著膽子說過一次話,彷彿開了口就再也停不下來似的。
無論你是落後分子還是喬治·桑
反正你現在應該歡天喜地!
「諸位,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們會提出這樣的反對意見。」卡爾馬津諾夫感到非常驚奇。偉大的天才在卡爾斯魯厄同祖國完全疏遠了。
我已經暗示過,敝城出現了各種各樣的小人。在社會動蕩或者處於過渡時期的亂世,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小人應運而生,而且隨處可見。我不是說那些所謂「先進分子」,這些人總是搶在大家頭裡(這是他們主要關心的事),雖然他們經常抱著愚蠢透頂的目的,但這目的畢竟或多或少是明確的。不,我講的僅僅是一幫敗類。在任何過渡時期,這幫敗類就會如沉渣泛起,這是每個社會都有的,這幫人渾渾噩噩,已經不僅毫無目的,甚至毫無思想可言,而只是以他們自身的存在竭力表現出一種騷亂和焦躁。然而,這幫敗類連自己都莫名其妙地幾乎永遠聽命於一小撮抱有明確目的的所謂「先進分子」的驅使,於是這些所謂「先進分子」便隨便役使這一大堆社會垃圾,讓他們幹什麼就幹什麼,只要這幫「先進分子」自身不是十足的白痴的話,不過這情況也屢見不鮮。現在,當一切都已成為過去,我們這裏就有人說,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是由國際操縱的,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回過頭來支配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則根據他的指令來調動形形色|色的敗類。敝城最有名望的一些有識之士至今都暗自納悶:當時他們怎麼會忽然疏忽了這一點的呢?我們這個亂世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國到底由什麼過渡到什麼——我不知道,我想,也沒有人知道——除非是某些作壁上觀的人。然而那些最不齒於人類的無恥小人卻突然取得了優勢,開始大聲批判一切神聖的東西,而從前他們都不敢開口,而那些過去一直順利地執掌牛耳的首屈一指的人物,現在卻突然聽起了他們的申斥,自己卻噤若寒蟬;而有些人還十分可恥地嘿嘿嘿地隨聲附和。什麼利亞姆申們,捷利亞特尼科夫們,地主堅捷特尼科夫們,沒出息的黃口小兒拉吉舍夫們,面帶苦笑而又態度倨傲的猶太佬們,愛哈哈大笑的外來遊客們,從京城裡來的有政治傾向的詩人們,既沒有傾向又沒有才華只好炫耀自己腰部打褶的長外衣和皮靴擦得鋥亮的詩人們,嘲笑自己的軍銜毫無意義、為了多掙幾個錢不惜立刻摘下自己的佩劍、偷偷溜到鐵路上去當一名小錄事的少校和上校們;改行當律師的將軍們;頗有點文化的經紀人們,生意越來越紅火的年輕商人們,數不清的神學校的學生們,以為自己就代表婦女問題的婦女們——凡此種種都在敝城完全佔了上風,而他們又凌駕于什麼人之上呢?凌駕于俱樂部,凌駕于可敬的高官顯貴,凌駕于裝有木腿的將軍,凌駕於我們那些冷若冰霜、高不可攀的女士們之上。如果說出亂子之前,連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和她的愛子,都差點沒讓這幫敗類們支使來支使去的話,那我們其他的彌涅耳瓦們當時一時犯傻也就多少是可以原諒的了。我已經說過,現在一切都歸因於國際。這想法已這樣根深蒂固,以致對偶然來此的局外人也作如是說。還在不久前,有一位高級文官庫布里科夫,六十二歲,脖子上掛有斯坦尼斯拉夫勳章,未經任何邀請就來了,他用不勝唏噓的聲音宣稱,他在來此的整整三個月中,毫無疑問是處在國際的影響下。當時,出於對他的年高德劭和功勛卓著的尊敬,便邀請他來說明一下,讓他說得更令人滿意些,他雖然提不出任何證據,除了他「全身心都有這樣的感覺」外,但是他仍舊堅持自己的看法,因此大家也就不再問他了。
儘管在過去那天因「什皮古林廠工人鬧事」發生了許多莫名其妙的事,遊藝會還是照常舉行了。我想,即使連布克當夜一命嗚呼,第二天上午的遊藝會恐怕還會照樣舉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賦予這次遊藝會以多麼重大的意義啊。唉,直到最後一分鐘她都被蒙在鼓裡,不明白公眾的情緒。直到最後,竟誰也不相信這次盛大的遊藝活動會不發生什麼重大事故,正如有些人早就搓著雙手預言的那樣,會順順噹噹地「收場」。誠然,許多人都裝出一副痛心疾首、關心政治的模樣;但是,一般說來,任何社會動亂都會使俄國人感到無比興奮。誠然,我國還有一種比僅僅渴望有人鬧事更嚴重得多的情況,這就是群情激憤,怨聲載道;似乎,大家對一切都膩煩透了。到處籠罩著一片自相矛盾的犬儒主義,勉強的、彷彿硬裝出來的犬儒主義。只有女士們沒有暈頭轉向,但也僅表現為一點:恨透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所有各派女士在這一點上是完全一致的。可是她卻可憐見,居然不曾產生絲毫懷疑;直到最後一小時她還自以為「眾星捧月」,人們依舊「狂熱地對她忠貞不貳」。
大廳里又瀰漫著一種不祥氣氛。我要預先申明:我很崇拜偉大的天才;但是我們這些天才先生們為什麼一到自己輝煌歲月的晚年,有時竟會完全變得像個小小孩一樣了呢?他是卡爾馬津諾夫又有什麼了不起呢?幹嗎出場的時候要端著一副架子,五個宮廷高級侍從加在一起恐怕也沒有他威風呢?難道單憑一篇文章就能把像我們這樣一批聽眾留下整整一小時來傾聽他的朗誦嗎?一般說,我做過這樣的觀察:哪怕你是超級天才,但是在輕鬆的大眾文學講座上,也休想不受懲罰地吸引聽眾的注意超過二十分鐘。誠然,偉大的天才出場時常受到極恭敬的歡迎。甚至最古板的老人也會表示讚許和好奇,至於女士們,甚至會感到某種歡欣與鼓舞。然而,這次掌聲卻很短暫,有點零零落落,雜亂無章。可是直到卡爾馬津諾夫先生開始說話的時候,後排都沒有發生過一樁出格的事,即便這時候也幾乎沒有出過一點特別壞的事,而是這樣,似乎發生了一點誤會。從前我已經提到過他說話的聲音尖得有點刺耳,甚至有點娘娘腔,此外還有一種真正高貴的貴族式的裝腔作勢。他剛開口說了幾句話,突然有人放肆地大笑起來——大概這是一個還沒有見過任何上流社會世面,而且又天生愛笑的、沒有經驗的小傻瓜。但是沒有出現絲毫起鬨,相反,大家向這傻瓜發出了噓聲,他也就乖乖地縮了回去。於是這時卡爾馬津諾夫先生便裝腔作勢、拿腔拿調地宣稱,他「先是無論如何不同意發表演講的」(毫無必要這樣聲明)。他又說:有些話是內心的吐露,是不便說出口的,因此這種珍藏於心的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公之於眾(那幹嗎要公之於眾呢);但是因為大家硬要他說,所以他也就只好公之於眾了,此外,因為他即將永遠擱筆,他曾經發誓無論如何再也不寫任何東西了,那就說到做到,於是就寫了這最後一篇東西;又因為他曾經發誓無論如何永遠也不當眾發表任何講演或者朗誦任何東西,那就說到做到,這是他將要當眾朗讀的最後一篇文章,等等,等等;說來說去都是這一套。
邊跳舞,邊從這些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