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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章 海盜。不祥的上午

第二部

第十章 海盜。不祥的上午

「看住這個人!」那人泛著白眼,大叫。「這是什麼人?你是幹什麼的?」他握緊拳頭,逼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你是幹什麼的?」他瘋狂地、病態地、肆無忌憚地大吼道(我要指出,他非常熟悉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臉)。再過片刻,當然,他就會一把抓住他的后脖領子;但是,幸虧連布克聽見喊聲回了下頭。他困惑地,但是注意地看了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彷彿在思索著什麼,接著便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弗利布斯捷羅夫卡殼了。我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從人群中拉了出來。不過話又說回來,說不定,他自己也想見好就收吧。
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沙龍很快就高朋滿座。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顯得特別激動,雖然她竭力裝做十分淡漠的樣子,但是我抓住她兩三次投向卡爾馬津諾夫的憎恨的目光,和兩三次投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憤怒的眼神——她早就對他怒形於色了,這憤怒是出於嫉妒,出於愛:假如這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略有疏忽,讓卡爾馬津諾夫在眾人面前把自己比下去了,那,我覺得,她非立刻跳起來狠狠地揍他一頓不可。我忘了交代,麗莎也在這裏,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她這麼高興,這麼歡天喜地和這麼幸福過。自然,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也在這裏。接著我在通常組成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扈從的那一群年輕的女士和接近放蕩的年輕男士們中間(他們把這放蕩當成了活潑,而把一錢不值的犬儒主義當成了智慧),我發現了兩三個新面孔:一個是外地來的很會溜須拍馬的波蘭人;一個是德國大夫;一個很健康的老人,時不時為自己說的俏皮話快樂地大笑;最後則是一位來自彼得堡的年輕的公爵少爺,他就像上了發條的機器人,一副國家要人的派頭,穿著非常高的衣領。不過看得出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非常重視這位嘉賓,甚至擔心自己的沙龍招待這樣的客人不夠氣派……
「Ce cher homme,」卡爾馬津諾夫顯得過分友好地伸出一隻手來摟住他的肩膀,吵吵嚷嚷而又親昵地打斷了他的話,「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快帶我們到您那兒去,讓他坐下來好好說說。」
「排水管,大夫,排水管,當時我還幫助他們作過設計。」
他說話的聲音很大,整個屋子都聽見了,他最後那句話也說得十分果斷。產生的印象是令人痛苦的。大家都感到大事不好。我看見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面色一陣發白。一件愚蠢的偶然事故又突出了這一效果。當連布克宣布已經採取了措施之後,便猛地轉過身子,匆匆向屋外走去,但是剛走兩步便在地毯上絆了一跤,他一個嘴啃泥,差點沒有跌倒。他站住了片刻,看了看他剛才差點絆倒的地方,大聲說道:「換掉。」——說罷便出了房門。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緊跟在他後面追了出去。她一出去便掀起一片喧嘩,簡直聽不清誰在說什麼。有人說他「身體欠佳」,有人說他「受了刺|激」,更有人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腦門;利亞姆申則站在角落裡在腦門上面豎起兩根手指。大家都在暗示發生了什麼家庭齟齬,不用說,全是竊竊私語。誰也沒去拿禮帽,大家都在等待,看演的是哪一出。我不知道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出去到底幹什麼去了,但是約摸五分鐘后她回來了,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支吾其詞地答道,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心情有點激動,但是不要緊,他從小就是這樣,她知道得「很清楚」,明天的遊藝會,當然,肯定會使他快樂起來的。接著她又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了幾句恭維話,但是僅僅出於禮貌,然後她就大聲邀請委員會的列位委員現在,馬上,就開會。直到這時候,沒有參加委員會的人才開始準備回家;但是這個不祥的一天的令人痛苦的意外事故還沒有就此結束……
那位德國大夫大聲而又時斷時續地大笑起來,聽去就像馬叫,顯然他認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了一句非常可笑的話。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故作驚訝地看了看他,可是對他並未發生絲毫效果。那位公爵也把他的整個衣領向那位德國大夫轉了過來,並帶上夾鼻眼鏡看了看他,雖然對他一點不感興趣。
「我的朋友,我這是為了偉大的思想。」他說,顯然在替自己辯護。「Cher ami,我終於從待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前進了,突然起程了,到哪兒去——我不知道,但是我起程了……」
「拿鞭子來!」他更加出人意料地叫道。
「閣下,請不要再為我那吵吵鬧鬧的抱怨使自己不安了,請吩咐他們把我的書籍和信函還給我就成了……」
立刻開始了對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懲罰。唉,他從看到他那美麗的妻子的第一眼起就感覺到了這點。她面色開朗,帶著迷人的微笑,迅速走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身邊,向她伸出她那戴著美麗手套的纖纖玉手,向他說了一大堆十分動聽的表示歡迎的話——倒像她這整個上午關心的就是儘快回來,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作一番親切的表示似的,因為她終於在自己家裡看到了他。對於今天上午的搜查,她連一句含沙射影的話也沒有,倒像她對此毫無所知似的。她對丈夫一句話也沒有說,也沒有向他那面瞟過一眼——倒像這客廳里根本沒有他這人似的。此外,她還立刻威嚴地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沒收了,把他帶進了客廳——倒像他從來沒有與連布克發生過任何交涉,即使真有什麼交涉,也不值得繼續下去似的。我要再重複一遍:我覺得,儘管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舉止高雅,可是在這件事上還是再次犯了個大錯誤。這回幫了她大忙的是卡爾馬津諾夫(由於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特邀,他也參加了這次郊遊,因此,儘管是間接的,也終於對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作了一次拜訪,因而使她——她一直感到很沮喪——感到非常高興)。還在房門口(他進門最晚),他一看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就叫了起來,張開雙臂向他跑了過去,甚至還打斷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話。
「您想,我跟您最後一次見面還是在莫斯科歡迎格拉諾夫斯基的宴會上,從那時起已經過了二十四年……」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非常通情達理地(因而,也是很沒有高雅風度地)開口道。
「是的,我要告別文壇;向諸位說聲『Merci』后,我就離開這裏,然後在那裡……在卡爾斯魯厄……闔上自己的眼睛。」卡爾馬津諾夫開始逐漸變得不勝唏噓。
「我不知道,我……現在……」
「不可能,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社會主義是非常偉大的思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不會不認識這點的。」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起勁地為他辯解。
大夫扯開破鑼嗓子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大家也跟著笑,不過這回是笑大夫,而大夫居然沒有察覺,還十分得意,因為大家都笑了。
首先,他毫不驚奇,非常鎮靜和注意地聽了麗莎的話,這已經夠奇怪的了。他臉上既沒有流露出尷尬,也沒有流露出憤怒。他簡單、堅定,甚至帶著非常樂意的神態回答了這個要命的問題:
正如我國的許多偉大作家(而我國有許許多多的偉大作家)一樣,他經不起誇獎,一誇獎他就立刻走下坡路,儘管他很有點小聰明。但是我認為這是可以原諒的。據說,我國的一位莎士比亞在一次私人談話中竟貿然脫口而出,說什麼「我們這些偉人不這樣做也是不行的」,等等,而且他說過這話還不自覺。
「閣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我年輕時曾目擊過一樁很典型的事。有一回在劇院,在走廊上,有個人迅速走到另一個人面前,在大庭廣眾之中給了那人一記響亮的耳光。但是他立刻看清了,那個挨打的人根本不是他想打他一記耳光的那人,而完全是另一個人,只是同他想打的那人有點相像罷了,於是他憤憤然,就像一個沒工夫浪費寶貴光陰的人那樣,急忙說道(與閣下方才的情況一樣):『我弄錯了……對不起,這是誤會,僅僅是誤會。』當那個受害者余怒未消,開始叫嚷的時候,他竟非常懊惱地對他說:『我不是跟您說了嗎,這是誤會,您還嚷嚷什麼!』」
「快說說,快說說您的一切。」卡爾馬津諾夫慢騰騰地、拿腔拿調地說道,倒像可以一下子把二十五年來的全部經歷統統告訴他似的。但是這種愚蠢的、輕浮的做法卻九_九_藏_書以一種「高雅」的風度出現。
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興高采烈——談話逐漸變得既深刻而又帶有傾向性。
「什皮古林廠的工人……」
「脫帽!」他氣喘吁吁地、勉強聽得見地低聲道。「跪下!」他又出乎意料地尖叫了一聲,連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也許隨後發生的事情的整個結局,就包含在這出人意料之中。這好比謝肉節在山上滑雪,當雪橇從山上飛落下來時,又怎能在半山腰猝然停止呢?好像故意跟他自己作對似的,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畢生都以性格開朗著稱,從來沒有向任何人嚷嚷過,也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跺過腳;可是,假如一旦發生他們的雪橇不知為什麼突然從山上飛落下來——那,同這樣的人在一起就比較危險了。他面前的一切都開始旋轉。
「是的,我做過……家庭教師……在將軍夫人斯塔夫羅金娜家。」
「不見得是所有吧。」利亞姆申悄聲道。
「現在鐵路上也可以託運死人了。」一個不起眼的年輕人出人意料地說道。
他氣得發抖,帶著一種挑戰的非常姿態,舉起一根手指,威嚴地、譴責地指著站在離我們兩步遠、瞪大兩眼看著我們的弗利布斯捷羅夫。
「……想必顯得很單調。」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故意重複了一遍,並且把每個字都拖得儘可能長和不拘禮節。「我在這四分之一世紀中的全部經歷也是這樣,et comme on trouve partout plus de moilies que de raison,加之因為我完全同意這個觀點,所以結果我在這整個四分之一世紀……」
首先,所有的人從三輛馬車上下來以後就成群結隊地一下子擁進了接見廳。其實,要進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內室,有一條專門通道,從台階上進門,直接往左就行;但是這一回所有的人卻蜂擁而入,穿過大廳——我認為,他們所以要這樣做,正因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這兒,他所發生的一切,包括有關什皮古林廠工人的一切,當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馬車駛進城裡時,已經有人向她報告過了。搶先向她報告的是利亞姆申,他因為犯了什麼過錯被留在家裡,沒有參加這次郊遊,因此對這一切他知道得最早。他幸災樂禍地雇了一匹哥薩克駑馬,帶著這些令人快樂的消息,急忙向斯克沃列什尼基飛奔而去,去迎候那幫歸來的乘車郊遊的人。我想,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儘管處事十分果斷,聽到這些驚人的消息后,還是多少有點局促不安;不過,大概也只是一剎那工夫而已。比如,這個問題的政治方面是不會使她感到不安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已經暗示過她三四次,說什麼什皮古林廠的那幫暴徒應該統統挨一頓鞭子,而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從某個時候起,的確已經成了她的非常權威,「但是……他畢竟要為這事向我付出代價。」她心中大概這麼想,而且這個「他」字,當然是指她丈夫。我要順便指出,好像故意安排好了似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這回也沒有參加他們的集體郊遊,而且從一大早起誰也沒有見過他。我還要順便提到,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在自己家裡接待過客人以後,也跟他們一起回城了(與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同坐一輛馬車),為的是參加委員會討論明天遊藝會的最後一次會議。當然,利亞姆申報告的有關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消息,也肯定使她很感興趣,甚至使她感到焦慮也說不定。
「是的,我,當然,」卡爾馬津諾夫開始拿腔拿調地說道,「波戈熱夫這一典型展示了斯拉夫派的所有缺點,而尼科季莫夫這一典型又展示了西歐派的所有不足……」
但是就在這時候出現了完全出乎人們意料的情況。馮·連布克已經在這沙龍里待了好些時候,但是好像誰也沒有注意到他似的,雖然大家都看見他進來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因為想起以前的事,余怒未消,仍舊不理他。他在門旁坐了下來,板著臉,面色陰沉地聽著大家談話。聽到有人含沙射影地說到今天上午發生的事,他開始有點不安地扭動著身子,兩眼盯著公爵,看來對他那向前撅起的、漿得很硬的領子感到很吃驚;後來他聽到有人說話,又看到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跑了進來,似乎猛地打了個激靈,接著他又聽到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的那句關於社會主義者的箴言,便倏地向他走了過去,半道上還推了利亞姆申一把,利亞姆申立刻帶著做作的姿態和故意表現出來的驚訝閃到一邊,一面還揉著肩膀,做出一副被碰得很疼的樣子。
「在那裡,在卡爾斯魯厄,我將闔上自己的眼睛。我們這些偉人在做完自己該做的事情以後就應當快點闔上自己的眼睛,而不是尋求獎勵。我也要這樣做。」
但是我確信,可憐的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即使想為自己邀功請賞,他也決不希望真的發生暴亂。他是一名恪盡職守的官員,直到結婚前一直為官清廉。他放棄了秉公出售公家木材的機會,又放棄了與守身如玉的明亨結婚,而是接受一位四十歲的半老徐娘公爵小姐的抬舉,攀了這門高枝兒,難道這是他的錯嗎?我幾乎有十分把握地知道,就是從這個不祥的上午起開始出現了那種狀態的明顯跡象,據說,正是這種精神狀態後來使可憐的安德烈·安東諾維奇進了瑞士的那家著名的特別機構,他現在似乎正在那裡漸漸康復。但是,假定說,正是從這天上午起,某種情況的明顯跡象即已暴露無遺的話,那,按照愚見,也可以認為,在頭天晚上,這類事實的某些表現就已經出現了,雖然表現得不很明顯。我知道,據最隱秘的傳聞(諸位可以猜到,這是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親自告訴我的,她向我透露了這件事的極小部分;她當時已經不那麼洋洋得意了,而是幾乎有點後悔了——因為女人是從來不會完全後悔的),我知道,頭天晚上,已是深夜,在凌晨兩點多鍾,安德烈·安東諾維奇走到自己夫人的卧室,叫醒了她,要求她聽聽「他的最後通牒」。他的要求很堅決,她只好從卧榻上坐起來,怒形於色,頭上還帶著捲髮紙,雖然臉上掛著嘲弄的輕蔑,但她在沙發榻坐好后,畢竟還是聽了。這時她才第一次明白她的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做得實在太過分了,不由得私下裡感到一陣害怕。她本來應該終於清醒過來,態度變得溫和些,可是她卻掩飾了心頭的恐懼,而且變得比從前更固執了。她自有一套對付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辦法(就像任何一個妻子似乎都有一套對付丈夫的辦法似的),這辦法已經屢試不爽,而且不止一次把他氣得幾乎發狂。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辦法就是輕蔑地保持沉默,一小時,兩小時,一晝夜,有時幾乎長達三晝夜——無論他說什麼,無論他做什麼,哪怕他爬上窗戶從三層樓上跳下去,她也始終保持沉默——對於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來說,這樣做是無法忍受的。無論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是否因為她丈夫近日的失策,以及他作為一省之長居然對她的行政才能心懷嫉妒因而懲罰他也罷;也無論是因為他批評了她同年輕人和所有我們這夥人的行為有失檢點,而不明白她那微妙而又富有遠見的政治目標因而對他發怒也罷;也無論是因為他居然愚蠢而又毫無意義地吃起了彼得·斯捷潘諾維奇的醋因而在生他的氣也罷——反正不管因為什麼吧,她現在已橫下一條心,絕不心軟,儘管現在已半夜三點,而且她還從來沒有看到過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像今天這樣激動。他忘乎所以地踏著她的小客廳的地毯忽前忽後,忽左忽右地走來走去,把一切都向她和盤托出,一切,誠然,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但卻是他鬱結於心的一切,因為——「一切都太過分了」,他先從所有的人都在嘲笑他而且「牽著他的鼻子走」講起。「管他們怎麼說呢!」他發現她臉上掠過一絲微笑,於是立刻一聲尖叫,「就算『牽著鼻子走』吧,但是,要知道這是實情……」「不,夫人,到時候了;要知道,現在既顧不上笑,也顧不上女人般地賣弄風情。我倆不是在一個惺惺作態的太太的小客廳里,而是彷彿兩個抽象的人相遇在氣球里,為的是說出真情。」(當然,他越說越亂,不過他的想法是對的,但卻找不到正確的表達方式。)「這是您,夫人,是您改變了我從前的狀態,我接受這個職務純粹是為了您,為了您的虛榮心……您在冷笑?您別高興得太早了。要知道,夫人,要知道,我本來是可以,本來是能夠勝任這個職務的,而且不僅勝任這一個職務,即使是十個這樣的職務,我也能勝任愉快,因為我有這方面的才幹;可是有了您,夫人,有您在面前——我就勝任不了啦;因為有您在場,我就會變得毫無能耐。不可能存在兩個中心,可您卻設置了兩個中心——一個以我為中心,另一個中心卻在您的小客廳里——兩個權力中心,夫人,但是我不允許這樣,絕不允許!在公務上,如同在夫妻關係上一樣,只能有一個中心,而不可能有兩個中心……您拿什麼來回報我呢?」他繼續叫道,「我們的夫妻關係僅僅表現在您在任何時候,每時每刻都在向我證明我是微不足道的,愚蠢的,甚至是卑鄙的,而我則在任何時候,每時每刻都不得不屈辱地向您證明我不是微不足道的,我這人也根本不笨,而且還常常以自己的人格高尚使大家感到驚訝——這樣做就我們雙方來說不都有點屈辱嗎?」他說到這裏舉起兩腳,開始在地毯上急速地連連跺腳,因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只好威嚴地微微站起身來。他很快安靜了下來,但是又悲從中來,開始號啕大哭(是的,號啕大哭),邊哭邊捶打自己胸脯,幾乎足足有五分鐘,由於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始終一言不發,他變得越來越難以自持了。最後,他終於徹底犯了個錯誤,說走了嘴,說他因她對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格外垂青而在吃後者的醋,他終於明白過來,他說這話真是奇蠢無比,因而乾脆大發雷霆,叫道,他「絕不允許否認上帝」;又說他非驅散那個「沒有信仰的肆無忌憚的沙龍」不可;他接著又說,一省之長甚至必須信仰上帝,「因此他的妻子也必須信仰上帝」;又說他最討厭年輕人;還說:「出於自尊,夫人,您,您也應當關心關心丈夫嘛,也應當站出來為他的聰明才智說句話嘛,即使他是個庸庸碌碌的人也罷(而我絕不是一個庸碌無能的人),而您是始作俑者,因此這裏的人才看不起我,他們都受了您的影響……」他大叫大嚷,說什麼他要消滅婦女問題,他要驅散這股腐爛發臭的氣味,至於那個為家庭女教師(鬼把她們抓了去)募捐的荒唐的遊藝會,他明天就下令查禁並予驅散;明天早晨不管遇到哪個家庭女教師,他就下令「哥薩克」把她押解出境,從省里驅逐出去。「我故意,故意要這樣!」他又尖叫道。「您知道嗎,您知道,」他叫道,「您的那幫壞蛋在工廠里煽動工人鬧事而且我已經知道了嗎?您知道他們在故意散發傳單嗎,是故意的,您哪!您知道我已經知道四個壞蛋的名字了嗎,而且我快要發瘋了,快要徹底地、徹底地發瘋了!……」但在這時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突然打破了沉默,嚴厲地宣布,她本人早就知道這個罪惡的企圖了,這一切都是愚蠢的,他對這事也未免太認真了,至於那些淘氣包,她不僅知道那四個人,而且所有的人她都知道(她說了個謊);但是她根本沒有打算因為這事而發瘋,而是相反,更加相信自己的聰明才智,並且希望使一切有個圓滿結局:鼓勵這些年輕人,開導這些年輕人,然後突然出人意料地向他們證明,他們的行動計劃我已經知道了,接著便向他們指出新的奮鬥目標,讓他們去從事更理智和更光輝的事業。噢,這時安德烈·安東諾維奇的心情多複雜啊!在他得知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又騙了他,而且還這麼粗暴地盡情取笑了他,他向她公開的東西比之向他公開的要多得多,也早得多,說到底,也許彼得·斯捷潘諾維奇本人就是所有這些罪惡企圖的主犯和始作俑者——在他得知這一切后,他都氣瘋了。「我說,你這個糊塗而又居心險惡的女人,」他叫道,一下子掙脫了所有的鎖鏈,「我說,我要立刻逮捕你那個卑劣的情夫,給他戴上鐐銬,然後把他押送到三角堡,要不——要不我就當著你的面立刻從窗口跳下去!」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聽了他這個長篇大論后,氣得臉色鐵青,緊接著又放聲大笑,而且笑聲又長又響,笑得抑揚頓挫,婉轉悅耳,就像法蘭西劇院中一個用十萬盧布請來扮演風騷娘們的巴黎女演員,在當面嘲笑丈夫膽敢吃她的醋似的。馮·連布克本來想朝窗口衝去,但是又突然站住,一動不動,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臉色蒼白,像死人一樣,氣勢洶洶地望著這個正在嘲笑他的女人。「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尤利婭……」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用央求的聲音說道,「你知道我也有辦法來對付他嗎?」但是緊接著他最後說的那句話之後,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又爆發出一長串新的、更強烈地哈哈大笑。見狀,他咬緊牙關,忍無可忍,一聲尖叫,突然沖了過去——不是沖向窗口——而是沖向自己的太太,在她頭上舉起了拳頭!不過他沒有打下去——不,不不不;而是立刻在原地偃旗息鼓了。他快步跑回自己的書房,和衣趴倒在給他鋪好的被褥上,整個人像抽風似的連頭蒙在床單里,就這麼躺了兩小時——睡不著,也一無所思,心頭像壓了塊石頭,心裏充滿了隱隱約約的、凝滯不動的絕望。他間或全身戰慄,像發寒熱病似的痛苦地不斷哆嗦。他不時顛三倒四地想起一些沒來由的事:比如說,他一會兒想到他十五年前還在彼得堡時就有的那座舊掛鐘,現在分針已經從鍾上掉下來了;一會兒又想起那個非常快活的官員米利巴,有一回他倆在亞歷山大公園捉麻雀,捉住以後便快活地大笑,笑得全公園都聽得見,記得他倆當中有一位當時已是八品文官。我想,他大概是在清晨七點鐘不知不覺地睡著的,睡得很香,還做了不少美夢,他醒來時已將近十點,他突然古怪地從床上一躍而起,猛地想起了一切,舉起手掌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無論是早點,無論是布盧姆,也無論是警察局局長,甚至有一位官員來提醒他這天上午某某會的成員正在等他去主持會議——他一概都不予理睬,他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想明白,而是像個神志不清的人似的向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那半邊住宅跑去。那兒有位貴族出身的老太太,名叫索菲婭·安特羅波芙娜,她在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身邊已經生活很久了——她向他說明,太太還在十點鐘就跟一大幫人,坐了三輛馬車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拜會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斯塔夫羅金娜了,這是三天以前就跟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約好的,目的是去看看計劃在兩周后舉辦的已經是第二次定下的遊藝會的地點是否合適。聽到這消息后,安德烈·安東諾維奇吃了一驚,他回到書房,急忙下令套車,甚至心急火燎,都有點等不及了。他的心在渴望馬上見到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只要能看她一眼,在她身邊待上五分鐘,說不定她會抬起頭來看他一眼,注意到他,像過去一樣嫣然一笑,原諒他的——噢……!「馬車倒是怎麼啦?」他無意識地翻開放在桌上的一本厚書(有時候,他愛翻書占卜,隨便翻開一本書,讀右邊那一頁,自上而下,看三行)。結果是:「Tout est pour le mieux dans le meilleur des mondes possibles.」Voltaire,《Candide》,他啐了口唾沫,便跑出去上了馬車:「去斯克沃列什尼基!」後來馬車夫說,老爺一路上凈催馬車快跑,可是剛開始靠近主人家的大宅門時,他又突然下令回頭再把他拉到城裡去:「請快點,快點。」還沒跑到城牆根,「老爺又命令我停車,他下了車就穿過馬路走到田野里;我想,該不是有什麼毛病吧,可是他卻站住了,開始看花,就這麼一直站著,真怪,真是的,我心裏直犯嘀咕。」車夫如是說。我想起那天上午的天氣:那是一個寒冷而又晴朗,但是有風的九月天;在走下大路的安德烈·安東諾維奇面前展開一片早已收割完莊稼的、光禿禿的田野的秋風蕭瑟的景象:北風呼號,搖曳著殘存的幾株可憐的、奄奄一息的黃花……他是不是想把自己和自己的命運與枯萎的、被寒秋與嚴寒打蔫了的野花相比呢?我不認為是這樣。甚至有把握說絕非如此,他甚至根本不記得與花有關的任何東西,儘管車夫如是說,正在這時候坐著警察局局長的輕便馬車趕來的第一分局分局長,後來也一口咬定他碰到省長的時候的確看見他手裡拿著一束黃花。這位分局長是一位熱心公務的行政官員,名叫瓦西里·伊萬諾維奇·弗利布斯捷羅夫,他不久前才到敝城履新,但由於他十分熱心公務,更由於他在履行公務時不擇手段,什麼辦法都使得出來,再加上他生來就是醉醺醺的,因此早就成績斐然,聞名遐邇了。他急忙從馬車上跳下來,看見省長在看花也沒有產生絲毫疑問,而是發瘋般但又堅定不移地一口氣報告道:「城裡出現了騷亂。」九*九*藏*書
「遊藝會?不會有遊藝會了。我不許你們搞什麼遊藝會!講課?講課?」他發狂般叫道。
「貴姓?貴姓?」連布克彷彿突然有點明白了,不耐煩地問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更加神氣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姓名。
「我在挺身保護社會,您卻在破壞它。破——壞!您……不過,我倒想起您是個什麼人來了:您不是read•99csw.com做過將軍夫人斯塔夫羅金娜家的家庭教師嗎?」
「您走吧,我的朋友,我有罪,我連累了您。您自有您自己的未來和前途,而我——mon heure a sonné。
「回家,回家,」我堅持道,「如果咱們沒有挨打的話,當然,多虧了連布克。」
提到「什皮古林廠的工人」這幾個字時,他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甚至打了個哆嗦,舉起一個手指碰了碰腦門:「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他默默地,但依舊若有所思地、不慌不忙地向自己的馬車走去,他坐上馬車后便下令回城。分局長則坐著輕便馬車緊隨其後。
「主啊!」人群中有人嘀咕道。有個小夥子開始畫十字;有三四個人還果真想要跪下,但是其餘的人卻黑壓壓的一大片一齊向前跨出三步,突然一下子嚷嚷開了:「大人……僱人是有期限的……管事……你不能說……」等等,等等。簡直什麼也聽不清。
「不,這不過是偶然事件。」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說了句雙關語
「是排除污水的管道吧?」那大夫大聲問。
「Vous ne faites que des bêtises。」連布克懊喪而又憤憤然向他甩出了這句話,驀地彷彿整個人都變了,一下子清醒過來。「對不起……」他非常尷尬地咕噥道,滿臉漲得通紅,「這一切……這一切大概僅僅是失於檢點和誤會……僅僅是誤會。」
利亞姆申興高采烈,高興得尖叫起來。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皺起了眉頭。這時尼古拉·斯塔夫羅金走了進來。
「啊——啊!這……這是那個發源地……先生,您已經從這點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您是教授?教授?」
「但是我希望這個偶然事件不至於對我的請求發生絲毫影響,」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又介面道,「我希望您不至於因為這件倒霉的不愉快的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現在都沒有弄清楚)而影響我們對您的殷切期望,不至於剝奪我們在文學講演會上聽到您講演的快樂。」
「Cher,」他說,聲音里似乎有一根綳得很緊的弦在顫動。「如果他們在這裏,在廣場上,當著我們的面就敢這樣肆無忌憚,為所欲為的話,那我們又能希望譬如說這個人能幹出什麼好事來呢……如果他有機會一意孤行的話。」
「C'est charmant, les moines,」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轉過身去向坐在她身旁的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悄聲道。
「是的,我不幸是這個人的親戚。我是他的妹夫,他妹妹的娘家姓列比亞德金,瞧,已經快五年了。請相信,我一定會儘快把您的要求轉告他的,我敢保證,他以後不會再打擾您了。」
「至於我,我在這方面倒頗心安理得,我住在卡爾斯魯厄已經第七年了。去年,市議會決議鋪設一條新的排水管道,當時我心裏就感到,這條卡爾斯魯厄的排水管比我親愛的祖國……在所謂改革的整個時期出現的所有問題還要親切而且寶貴。」
「相反,尊夫人請我明天在她的遊藝會上講演。我不是來上訪,我是來尋求我應有的權利……」
「思想是偉大的,但是信奉這思想的人不見得都偉大,et brisons-1à,mon cher。」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向兒子說道,姿勢優美地從座位上微微站起身來。
不管怎麼說吧,反正工人們終於成群結隊地來到了省長官邸前的那個小廣場上,循規蹈矩和一聲不響地排好隊,接著就張大了嘴看著省長官邸的台階,開始等候。有人對我說,他們似乎剛一站好隊,就立刻摘下了帽子,也就是說,還在一省之長出現前半小時,他們就摘下了帽子,可是這位省長卻好像故意似的,這時偏偏不在家。警察局立刻派員前來,先是三三兩兩,後來幾乎是傾巢出動;不用說,先是威嚴地命令他們散開。但是工人們硬是頂牛,就像一群走到板牆前的羊似的,還簡單明了地回答,他們要見「將軍本人」;可見他們決心之堅定。不自然的吆喝聲停止了;迅速取代這吆喝聲的是若有所思、低聲發布的秘密指令、嚴峻的忙忙碌碌和憂心忡忡,以及長官們皺緊的雙眉。警察局局長認為還是等馮·連布克本人來了之後再說。有人說,局長是坐著三套馬車飛也似的跑來的,還在馬車上就動手打人了——這全是無稽之談。他在敝城的確愛乘坐他那輛尾部是黃色的輕便馬車橫衝直撞,而且隨著「那兩匹撒歡的拉邊套的馬」越來越瘋狂,也曾博得勸業場商人的齊聲喝彩,於是他便在馬車上站起來,把身體挺得筆直,抓住特意釘在馬車一側的皮帶,就像在紀念像上那樣向空中伸出右手——他就這樣坐著馬車巡視全城。但在當前的情況下,他的確沒有打人,雖然他在跳下馬車時免不了說了句難聽的話,但他這樣做的唯一目的,無非為了不失威嚴。更荒唐的是說調來了上了刺刀的兵,又說還給什麼地方拍了電報,報告情況緊急,讓他們派炮兵和哥薩克來:這是發明者本人現在也不相信的信口雌黃。還有人說拉來了消防用的大水桶。想用水來澆老百姓,這也是胡說八道。其實,這無非是因為伊里亞·伊里奇一時衝動叫了聲:誰也休想在他這裏乾著身子走出水面;大概由此而引申出水桶,水桶云云也就這樣被京城報紙的通訊所轉載。應該認為,最可靠的說法是首先命令所有在場的警察把這批請願者團團圍住,然後派了一名信使(第一警察分局的分局長)即刻去找連布克,於是這名警官便立刻坐上警察局局長的馬車飛也似的向斯克沃列什尼基跑去,因為他知道,大約半小時前,馮·連布克坐了自己的彈簧馬車動身上那裡去了……
「您也許懂得您在跟誰說話吧?」連布克漲紅了臉。
我想象,一路上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許許多多極其有趣的事,題材各異,但是當他坐著馬車駛進省長官邸前的廣場時未必有什麼固定不移的想法或者有什麼明確的打算。但是當他一看見那群排好隊、堅定地站著的「暴亂者」、團團圍住的警察、束手無策(也許是故意擺出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的警察局局長,以及都在翹首等待他前來處理此事的神態,滿腔熱血就湧進了他的心臟。他臉色蒼白地下了馬車。
「真的,我真倒霉,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您想嘛,正當我渴望儘快親自結識一下俄國最傑出和最有獨立見解的學者之一的時候,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卻突然表示他要離我們而去。」
「海盜?」安德烈·安東諾維奇若有所思地反問。
「給年——輕——人?」連布克似乎打了個哆嗦,雖然我敢打賭,他還不大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甚至於他在跟誰說話,也許也不甚了了。「我的先生,我絕不允許發生這樣的事,您哪。」他驀地怒不可遏。「我絕不允許年輕人胡作非為。這都是因為那傳單在作祟。這是對社會的攻擊,先生,這是海上攻擊,是海盜行為……您有何事上訪?」
「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有一名大尉,他自稱是您的親戚,是您的大舅子,名叫列比亞德金,他經常給我寫一些不成體統的信,他在信中抱怨您,要向我公開您的秘密。如果他真是您的親戚,那您就應該禁止他欺負我,不要再讓我碰到這些不愉快的事了。」
出現了死一般的沉默。
我們在半路上發生的那事,也是令人十分吃驚的。不過這一切必須從頭說起。當我和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上街前一小時,許多人好奇地發現,有一群人在城裡走過,他們是什皮古林廠的工人,人數約摸七十人,也可能更多些。這些人循規蹈矩,幾乎一言不發,彷彿早有安排似的井然有序地走著。後來有人斷言,這七十人是從全體工人中選出來的(什皮古林廠的工人將近九百人),他們是去向省長請願的,由於老闆不在,他們想向省長尋求法律公正,約束一下他們的管事,這管事關閉工廠,遣散工人,肆意剋扣全廠工人的工資——現在這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事實了。我們這裏至今有一些人不承認這些人是選舉產生的,他們硬說,要選舉七十個人出來數目太多了,因此這幫人不過是由受害最深的工人組成,他們前來請願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因此後來轟動一時的所謂全廠總「暴亂」,根本是子虛烏有。第三部分人則狂熱地硬要大家相信,這七十人絕不是普通的暴亂者,而絕對是政治犯,也就是說,這些人是最愛尋釁鬧事的暴徒,而且肯定是被暗中散發的傳單挑動起來的。總之,這事肯定有人施加影響或者暗中煽動——但究竟如何,至今尚無定論。我個人的看法是:工人根本就沒有讀過暗中散發的傳單,即使讀了,他們也根本不懂,僅憑一點,因為寫這些傳單的人,儘管開門見山,直言不諱,可是寫得不明不白,行文極其晦澀。但是因為工人的處境的確很困難——而他們向之求助的警察局又不願干預他們所受的委屈——因此他們只好成群結隊地向「將軍本人」請願,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甚至準備頭頂狀紙,循規蹈矩地在他的官邸的台階前站好隊,只要他一出現就雙膝下跪,像見到上帝一樣呼天搶地,苦苦哀求——難道還有比他們這樣的想法更自然的嗎?依照愚見,這事既不需要暴動,甚至也不需要選舉什麼代表,因為這是一個老辦法,古已有之;俄國老百姓自古以來就喜歡向「朝廷大員」攔轎告狀,其實這僅僅是出於他們樂意,至於告狀結果如何,均在所不計。https://read.99csw.com
「不過我這樣做也只是順便,無非是藉此消磨一下令人膩煩的時間和……滿足一下同胞們的各種令人膩煩的要求罷了。」
「從前有幸給某大學的年輕人講過幾節課。」
「Cher monsieur Karmazinoff,」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裝模作樣地在長沙發上坐下,突然毫不亞於卡爾馬津諾夫似的拿腔拿調地說起話來,「Cher monsieur Karmazinoff,我們過去那個時代抱有某種信念的人,雖然已相隔二十五年之久,他的一生想必顯得很單調……」
「請您告訴我地址,我一定到卡爾斯魯厄去看您,給您上墳。」那位德國大夫前仰後合地哈哈大笑。
但是,不瞞諸位說,我始終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這麼一幫赤手空拳的,即普普通通的請願者——誠然,有七十人之多——怎麼會一上來,剛邁出第一步,人家就把他們說成有顛覆國家基礎之虞的暴動呢?為什麼當連布克緊跟著信使於二十分鐘之後趕回來的時候,他便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這一想法呢?我是這麼揣測的(但這不過是我個人的意見)——跟工廠管事有通家之好的伊里亞·伊里奇,甚至對他有利地向馮·連布克把這群人形容得十分可怕,這樣就可以讓連布克不必動真格的,來審理此案了:而開導他,促使他這樣做的竟是連布克本人。在最近兩天,他曾與他有過兩次神秘的緊急談話,話又說回來,這兩次談話內容極其含混,但是伊里亞·伊里奇還是從中看出,省長已固執地認定有人在暗中散發傳單,有人在暗中煽動什皮古林工廠的工人起來進行社會暴亂,而且他固執到這樣的程度,如果一旦查明煽動云云純屬子虛烏有,他說不定還會感到很遺憾。「他變著法兒地想去彼得堡邀功請賞,」我們這位狡猾的伊里亞·伊里奇離開馮·連布克家出來的時候想,「也好,正合吾意。」
他步履堅定地登上了省長官邸的台階。門房認識我;我聲稱,我倆是來找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的。我們在接見廳里坐了下來,開始等候。我不想撇下我的朋友,但是跟他再說什麼我也認為是多餘的。他那樣子就像是決心為國捐軀,必死無疑的愛國志士。我們沒有緊挨著坐,而是各把一方,我靠近進屋的房門,他則遠遠地坐在對面,若有所思地垂下了頭,兩手微微扶著手杖。他用左手拿著他的寬邊禮帽。我們就這樣坐了大約十分鐘。
第一,樹條鞭出現得似乎太匆忙了點;顯然是那位先意承志的警察局局長早就準備好了,放在一旁備用的。但是受到鞭打的總共只有兩個人,我不認為甚至有三個人挨了打;我堅持這麼認為。說什麼所有的人或者起碼有半數人都挨了打,純屬信口雌黃。又有人說,似乎有一位路過這裏雖然貧窮但卻出身高貴的太太被他們抓住了,並且立刻因為什麼原因挨了鞭打,這也是一派胡言。然而後來我倒親自讀到過發表在彼得堡報紙上的一篇關於這位太太的通訊。我們這裡有許多人談到有一位公墓養老院的老太婆,名叫阿夫多季婭·彼得羅芙娜·塔拉佩金娜,似乎她做客回來,回自己的養老院,路過廣場時出於一種天然的好奇心,擠到圍觀的人群中,當她看到發生的事情時叫了一聲:「多麼可恥!」還啐了口唾沫。似乎就因為這事把她抓了起來,還「賞」了她一頓揍。關於這事不僅上了報,甚至敝城各界出於義憤還組織了募捐。我本人也捐了二十戈比。可是怎麼樣呢?現在查明,我們這裏根本就沒有什麼養老院里的老太婆塔拉佩金娜!我還親自去公墓到這家養老院調查過:那裡根本就沒有聽說過什麼塔拉佩金娜;此外,當我告訴他們到處流傳著的這一謠言時,他們還很生氣。說實在的,我之所以要提起這個並不存在的阿夫多季婭·彼得羅芙娜,乃是因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也幾乎發生了與她同樣的情況(也就是說如果果真存在過她這樣一個人的話);甚至說不定有關塔拉佩金娜的這個荒唐的謠言即由他而起,也就是說在謠言的進一步傳布中竟倏地把他變成了某個塔拉佩金娜了。主要是我也想不明白,我跟他剛剛走進廣場,他是怎麼離開我突然溜走的。我預感到情況很不妙,本想領著他繞過廣場向省長官邸的台階旁直接走去,但是我自己也產生了好奇心,於是我就停下來,僅僅停了一分鐘,想找個人隨便問問到底出了什麼事,可是突然一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已經不在我身邊了。我出於本能立刻跑到最危險的地方去找他;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有一種預感,他的雪橇已從山上飛速滑下。果然,我在事件發生的最中心找到了他。我記得,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可是他卻帶著無上的權威靜靜地、高傲地看了看我:
「今天舍下來了一名官員,以閣下的名義進行了搜查;因此我想……」

還在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進來的時候,我就注意到麗莎迅速而又專註地看了看他,後來很長時間她都沒有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由於時間太長了,終於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我看見,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在她身後向她彎下腰去,似乎有什麼事想對她悄悄說,但是他又分明改了主意,迅速挺直了身子,抱歉地環視著大家。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也引起了大家的好奇:他的臉色顯得比平時更蒼白了,可是目光卻一反常態,非常心不在焉。他進門時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匆匆提了個問題,又似乎立刻把他給忘了,說真的,起碼我這麼覺得,同時他也忘了走過去問候女主人。他一次也沒有抬起頭來看麗莎——倒不是因為不想看她,而是因為(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她。當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邀請委員們不要浪費時間立刻開最後一次會後,大家稍許沉默了片刻——突然響起了麗莎響亮的,故意提高了嗓門的聲音。她叫了一聲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
「我說您會把他寵壞的!」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快步跑進房間,叫道。「我剛把他攥在手心裏,可是突然在一個早晨——又是搜查,又是逮捕,又是警察局局長抓住他的脖領子,可是現在女士們又在省長家的沙龍里寬慰他,哄他!現在他身上的每根骨頭都高興得似乎酥了;他連做夢也沒夢見過他會得到這樣的殊榮。可不是嗎,他現在可要去告密了,告社會主義者的密!」
「啊?什麼?」安德烈·安東諾維奇板著臉向他回過頭來,但是絲毫也不感到驚奇,也絲毫沒有想到他乘坐的彈簧馬車和車夫,彷彿他正端坐在自家的書齋里似的。
「誰搜查的?」連布克猛地打了個激靈,完全醒悟了過來,突然滿臉通紅。他向警察局局長迅速轉過身來。就在這當口門口出現了布盧姆那佝僂著腰的又高又笨拙的身影。
他開始與他親吻,不用說,只是伸過了面頰。感到尷尬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只好親了親它。
我就不來說當天晚上城裡發生的紛亂和街談巷議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把自己鎖在城裡的她的府邸里,而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據說,沒有跟母親見面就直接去了斯克沃列什尼基。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當天晚上派我去找「cette chère amie」,懇請她允許他登門拜見,但是她不肯見我。他感到異常吃驚,都哭了。「這樣的婚姻!這樣的婚姻!家中出了這樣可怕的事。」他時不時重複著這句話。然而他也不時提到卡爾馬津諾夫,對他破口大罵。他在積極準備明天的講演,而且——這也是藝術家的天性使然——還對鏡排練,逐一想起他一輩子使用過的俏皮話和雙關語(他都單獨記在一個小本上了),準備明天講演時臨時加進去。
「海盜!」他吼道,聲音更加尖厲,也更加沒頭沒腦,但又戛然而止。他站住了,他還不知道他應該做什麼,但是他知道並且全身心感覺到,他一定要立刻做點什麼。https://read.99csw•com
他的話被打斷了。就在這當口,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和陪同她的那一伙人吵吵鬧鬧地回來了。但是這事我想描寫得儘可能詳細些。
「有人告訴我,您被抓到分局去了?」他首先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大聲說。
根據最準確的情報和我的揣測來判斷,一開頭事情就是這麼發生的。但是以後的情報就漸漸變得不這麼準確了,我的揣測也一樣。不過,還有幾件事可作為根據。
「您大概知道,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興高采烈地繼續道,「明天我們將會非常高興地聽到謝苗·葉戈羅維奇的華章……他最近異常高雅的文學靈感之一,它的名字叫《Merci》。他將在這篇短篇作品中宣布,他將從此擱筆,無論世界上發生什麼,他都不幹了,哪怕天使從天而降,或者不如說,整個上流社會都勸他改變這一決定他也不幹。總之,他將終身擱筆,而這首優美的《Merci》是向廣大讀者致謝的,因為如許年來廣大讀者一直熱烈地歡迎他經常為正直的俄羅斯思想服務。」
「請允許我不同意您的看法,卡爾馬津諾夫。」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急忙插嘴道,「卡爾斯魯厄一如既往,可是您卻故弄玄虛地騙人,這一回我們可不會相信您啦。俄國人中,俄國作家中,是誰推出了這麼多最具有現代意味的典型,提出了這麼多最具有現代意義的問題,指出了構成當代活動家典型的那些當代的主要特點呢?這是您,僅僅是您,而不是任何其他人,而在這以後您卻要我們相信您對祖國漠不關心,而對卡爾斯魯厄的下水道卻感到濃厚興趣!哈哈!」
「這是誰?」他困惑地嘀咕道,彷彿在問警察局局長,可是又絲毫沒有向他轉過頭去,而是一個勁在端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
「我只能表示贊同,雖說是違心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意味深長地低下了頭,嘆了口氣。
「這……這當然很可笑……」連布克苦笑道,「但是……但是難道您看不出來我也很不幸嗎?」
「就是這位官員。」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指了指他。布盧姆自覺有愧地跨前一步,但那神態根本就沒有要認錯的樣子。
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高傲地瞥了她一眼作為回答。但是卡爾馬津諾夫卻受不了這句法國話取得的成功,因而迅速而又刺耳地打斷了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話。
這聲出人意料的痛苦的呼喊,近乎失聲痛哭,真叫人受不了。這大概是從昨天以來他第一次充分地、明確地意識到所發生的一切——緊接著就將是屈辱的、無法掩飾的、完全的絕望;誰知道——也許再過片刻,他就會號啕大哭,聲震整個大廳。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先是奇怪地看了看他,然後又突然低下頭去,用滿懷同情的聲音說道:
「有什麼事?」他以一種父母官的簡短語氣問道,厭惡而又不耐煩地向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側過耳朵,簡直把他當成了一名普通的上訪人員,以為他有什麼書面請求需要呈遞。
「然而我跟這個愛發脾氣的老娘們從來就沒有彼此接近過。」當天晚上,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氣得發抖地繼續向我訴苦,「我們幾乎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就開始恨他了……不消說,他也同樣恨我……」
他幾乎叫出來,而且……似乎,還想用手捂住臉。
在這幾句話里可以聽到一種可怕的挑戰,這大家都聽出來了。語含指責,這是明顯的,雖然這對她本人或許也很突然。就像一個人閉上眼睛從屋頂上硬往下跳似的。
他又想走過去。
但是,尼古拉·斯塔夫羅金的回答卻更加令人驚訝。
唉!安德烈·安東諾維奇也聽不清:那束野花還在他手裡。他認為暴亂是顯而易見的,就像來押解他的馬車方才對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是顯而易見的一樣。在瞪大兩眼看著他的那群「暴亂者」中間,他看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在跑來跑去,在給他們「打氣」。從昨天起這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就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時刻在他腦子裡打轉——他恨透了這個彼得·斯捷潘諾維奇……

我永遠也忘不了瓦爾瓦拉·彼得羅芙娜臉上表現出的恐怖。她帶著瘋狂的表情從椅子上微微起立,彷彿自衛似的在自己面前微微舉起了右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看了看她,看了看麗莎和周圍的觀眾,驀地非常高傲地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走出了房間。大家都看見,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剛一轉身要走的時候,麗莎也從沙發上跳了起來,而且明顯地做了個動作,想要跑出去追他,但是又突然清醒了過來,沒有去追。而是慢慢地走了出去,她沒有向任何人說一句話,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任何人,當然這是在馬夫里基·尼古拉耶維奇(他急忙跟在她後面)的陪送下。
「Cher,」他對我說,已經是晚上了,他想起了當天發生的一切,「我當時在想:我們中間誰更卑鄙呢?是他(他擁抱我的目的是為了當場給我難堪),還是我(我蔑視他和蔑視他的臉蛋,可是卻立刻去親吻它,雖然我本來是可以別轉臉的)?……呸!」
「久違久違!終於見到了您……Excellent ami。
「退職八等文官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韋爾霍文斯基,閣下。」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神氣地一低頭,回答道。省長大人繼續端詳著他,可是目光卻顯得十分獃滯。

因此我深信不疑,即使彼得·斯捷潘諾維奇、利普京,也許還有什麼人,甚至說不定還有費季卡,就算曾經預先在工人中上躥下跳(因為對這一情況的確存在相當過硬的證據),跟他們說過話,但是跟他們說過話的人大概也超不過兩個,三個,就算五個吧,僅僅是為了試探一下,而且這種談話也不曾產生任何效果。至於暴動,即使工人們從他們的宣傳中聽懂了什麼,他們也肯定會立刻不再聽下去,認為這樣做太蠢了,根本不適合。費季卡則是另一回事:他似乎比彼得·斯捷潘諾維奇走運。現在已無可置疑地查明,有兩名工人的確跟費季卡一起參加了三天後發生的城裡那起縱火案,後來,過了一個月,又在縣裡抓住了三名過去的工人,罪名也是縱火和搶劫。即使費季卡把他們引誘了過去,讓他們直接參加這次行動,那也僅此五人而已,因為有關其他人的這一類情況什麼也沒有聽說。
「而且在二十年的長時間中,您還是現在積累起來的一切惡果的發源地……一切惡果……好像,我剛才還在廣場上看見過您。但是,先生,您要當心;您的思想傾向是有目共睹的。您放心,我注意到了您的活動。先生,您想要講課,我絕不允許,絕不,您哪。若是提出這樣的請求,請您不要來找我。」
「我再說一遍,閣下,您弄錯了。這是尊夫人請我去講的——不是講課,而是在明天的遊藝會上作文學講演。但是我現在自己也不想講了。我現在有個不情之請,如果可能的話,請您向我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憑什麼和為什麼我今天受到了搜查?他們拿走了我的一些書籍和文件,拿走了我的寶貴的私人信函,而且用手推車招搖過市,推走了……」
「沒錯,大人。什皮古林廠的工人發動了暴亂。」
連布克突然在警察局局長的陪同下快步走了進來,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我們,未予理會,便向左邊的書房走去,但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在他前面站了起來,擋住了他的去路。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與別人完全不同的高大身軀起了作用,連布克站住了。
「夠了!」馮·連布克說,使勁抓住被嚇了一跳的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的手,並用足力氣抓住他不放。「夠了,當代的海盜已不打自招。別廢話。已經採取了措施……」
「第一警察分局分局長弗利布斯捷羅夫報告,大人。城裡發生了暴亂。」
「我完全明白,閣下。」
「您過獎了,因此我當然只能置若罔聞,」斯捷潘·特羅菲莫維奇一字一頓地說道,「但是我就不信像我這樣的一介寒士在您明天的遊藝會上會那麼不可或缺。不過,我……」
尤利婭·米哈伊洛芙娜感到幸福極了。
「我非常希望您同我說話要禮貌一些,閣下,不要跺腳,也不要把我當個小孩似的對我嚷嚷。」